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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梅花谱

1

“道庭”这个QQ群是十一年前建立的,那时候我还读初三,QQ级别有了第一个太阳,那时候QQ有太阳还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一方面是因为QQ在那个时代还是一个重要的聊天工具,一方面也说明我初中的时候比较无聊。

级别到了太阳有两件好事,一个是可以自定义头像,一个是可以建立QQ群。我赶忙把早已准备好的《最终幻想》里的男主角放上,并建立了“道庭”,类别是读书交友,第一次填写群公告的时候,我激动地写上了“欢迎朋友们来探讨道家哲学”。

我满腔热血地去各大论坛宣传我的QQ群,假惺惺地和人探讨各种问题,最后亮出群号码和群公告。虽然被删了不少帖,但我毕竟不是纯粹的广告,所以广告还是留下了不少,群成员就这样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都不知道我是初中生,我当然不能暴露身份,每当发言只说三分话,塑造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形象,遇到不好解决的提问就打上六个字,“道可道,非常道”。大家都很信服我,尊我为群主,我本来就是群主,我封两个发言积极的群友为管理员,让他们去做宣传工作,告诉他们一个星期不能提交一张论坛里的广告截图给我的话,管理员就要换人,他们两个都能如约提交,因此“道庭”从此在我无须操心的情况下运转着。我常常把两条腿架在桌上,看着聊天板一条一条地更新,自豪地跟自己说:“看看什么是无为而为吧。”

有群成员加我的QQ,因为资料上显示性别是女所以我不小心通过了,通过聊天她们了解到我是一个中学生,其中有人不怀好意地把这个信息发到了群里,但是没有人相信,我随便打上一行字“我没有年龄”,结束了那场耗时十几分钟的争论。

一个初中生之所以会对《老子》《庄子》产生兴趣,完全是一场误会,初二时我看了无数本成功学书籍,终于读起了《厚黑学》。厚黑教主侃侃而谈,从三国谈到民国,曹操的成功靠的是心肝够黑,嗯;刘备的成功靠的是脸皮够厚,嗯;孙权的成功靠的是又厚又黑,嗯嗯嗯。我对厚黑教主佩服得五体投地,决心将来做一个厚而无形黑而无色的家伙,教主给我们列了一堆推荐书籍,其中最高阶的是《老子》和《庄子》。教主说这两本书是“厚黑学”的开山之作,想要练就厚黑的无形无色,此二书是不得不看的。

没办法,只好看一看了,想不到两本书看过一遍之后,彻底爱上了老庄,再看一遍之后,对所谓“成功”完全没有了兴趣,成功是什么,赚很多钱就是成功吗?可是老子说了,身上带着贵重物品,只不过是妨碍走路而已,家里有很多钱,只不过是怕人偷而已。庄子也说,所谓诸侯,不过是偷了国家而已,而已而已。再重新看一遍《厚黑学》,才发现教主良苦用心,他从头到尾都是在讽刺那些成功人士,你们不过是没良心脸皮厚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教主生在民国,眼看着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耳听着主义横飞,招摇撞骗,痛心疾首,写下《厚黑学》一书,号召大家拨乱反正,想不到此书后来却成了一本极具指导意义的成功学书籍。

天不遂人愿,这几乎是一个常理,我想在“道庭”和人探讨道家哲学,可是发现大家谈来谈去,更多的还是想修真,我爱着这个群,喜欢群里的每个成员,但是他们真的离我越来越远了,我请他们讨论一下上善若水的道理,一片沉寂之后,终于有人开始发言。

某:上善若水是要把脑中的水引导到下面。

游:是不是本来脑子进水了?

某:是啊,难免的呀。

游:总是要洗头的啊,一洗头就进水。

某:是啊,所以要学导引之术。

游:难怪嵇康三个月洗头一次。

某:是啊。

还有一次我请大家探讨一下“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某1:讲的就是那个太极图,旋转啊旋转。

游:也许是这样。

某2:不,讲的是双修。

某1:怎么讲?

游:请赐教。

某2:玄色是黑色,玄之又玄就是黑而又黑,众是很多,妙是少女,门是阴户,所以这里讲的是双修。

某1:妙怎么是少女了?

某2:你看看妙是怎么写的,古人看书是从右往左看。

我没有继续发言,我输了,某2太厉害,不是他的对手,可惜他们研究的修真我实在没办法接受。我越来越少发言,“道庭”彻底成为一个专门研究修真的群,微信出来之后,这个群也名存实亡了,除了发广告之外别无他用,剩下一百多个群成员,大概大多数都设置了消息屏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叫QIQI的发出了一条实质性的内容。

2

QIQI:想找一个修道的老公,吃素的,愿意住山的。

游:什么情况?

QIQI:想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就这么简单。

游:没有年龄限制吗?

QIQI:基本没有,但是最好不要差得太多,我现在二十三岁。

游:哦,这样。

QIQI:群主几岁?婚否?

游:啊?哦,二十六了,没人要,我不修道。

QIQI:群主怎么可能不修道,你是群主啊。

游:很多年了,早就忘记自己是群主了,修道最重要的是天赋,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凡胎。

QIQI: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群主不要放弃。

游:不要叫我群主,我真的不是,还有,修道不是发明电灯哦。

QIQI:修道就是发明电灯,烤炼,发热,最后发光!

游:好吧。

QIQI:总之我先去了,某某省某某市某某镇格子山庄,我在那里等待志同道合的那个人出现。

游:祝你成功,祝你幸福,祝你发光。

我把笔记本电脑盖上,真佩服这位女生,这年头有追求的人毕竟不多。想起从前我也是一个有追求的人,现在却已经庸俗不堪,大学毕业那天是一个转折点,那一天我人格突变,从此不赚钱的事绝对不做,其实我本质上就是这么一个人,只是被遮蔽了太久。我初二的时候可是读了很多成功学的,我想起了《厚黑学》,没错,《厚黑学》就是成功学,初中时我觉得厚黑教主是在讽刺挖苦。我太天真了,哪里是讽刺挖苦,教主提出厚黑救国,他是很认真地在谈厚黑这个品质,厚黑救国可以不提了,国家没有亡,现在要提的应该是厚黑强国。

就在我准备出门寻找商机的时候,手机响了。

“你好,是小游先生吗?”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口气像是要推销什么。

“是啊,怎么了?”我用脸和肩膀夹住手机,穿起袜子。

“是这样的,我们是格子山庄杯中国象棋大奖赛的组委会,我是秘书长小黄,我们邀请您来参加本次比赛。”

“哦?格子山庄!”我穿好袜子,两个袜子都有破洞,双脚合并之后成了一个大洞,我重新用手拿手机,“你不是骗子吧?”

那边的女人笑了,“您太幽默了。”

我也笑了笑,能让对方笑成这个样子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幽默感,“这场比赛还邀请了谁?”

“胡荣华、吕钦、许银川,这是三个最大牌的,还有一些年轻棋手,您是其中一个。”她说话的口气很专业。

“吕钦!”

“是的,有吕钦。”

于是我答应去格子山庄,只要能跟吕钦下一盘棋,只要能和吕钦面对面坐下来摆一摆棋子,那么我二十年的棋就没有白下。问题是想和吕钦下棋真的没那么容易,我需要打过多少关,需要多少缘分,试一试吧,反正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去格子山庄白吃白住几天也不错,车费还可以报销,说不定还能侥幸进八强,进了八强就有奖金了,群里那个女生又恰好要在格子山庄相亲。虽然这个“恰好”让我隐约闻到阴谋的味道,但我确实对她很好奇,看看吧,这年头有追求的人实在不多,说不定喜欢上她了,我还是有一定道家基础的,勉强修修道也未尝不可。

3

虽然对自己的棋艺很自负,但是大赛组委会能知道我并下定决心发出邀请,依然委实令我吃惊。我虽然连续三年拿下大学生象棋大赛冠军,但是那个所谓的大学生大赛只有四个学校参加,而且我根本没有去申请加入象棋协会,我的棋艺也非常不专业,三次决赛都是侥幸赢棋,有一次甚至是不小心炮打象一个闷宫把人将死,所以根本没有人服我。他们都说我无非是有点鬼才,我只能冷笑了,阴阳不测谓之神,神用无方谓之圣,我是神才圣才,他们不懂。

他们都是软件训练出来的棋手,用排盘软件分析棋路,记下一套一套的路数,赛场上就跟人拼记忆力。这种训练方法确实练出了几个异军突起的年轻棋手,老棋手排斥软件,觉得自己是人中豪杰,怎么能靠软件呢,而且老棋手记忆力也确实没那么好,软件已经训练不了他们了,所以这些年年轻人干倒老将的事情常有发生。和我比赛的那些大学生都是捧着电脑梦想成为天才的,我只读过几本棋谱,一本残局大全,靠着耍阴招恰好克了他们,碰上我这种厚脸皮黑心肝的家伙只能算他们倒霉,但是我知道自己确实底子太薄,参加大奖赛很可能只有被虐的份。

我随便塞了两条换洗的内裤和一本马尔克斯的小说,背起一个冒牌耐克包就去了长途车站。我买了一张车票,躺上一辆需要开十八个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的大巴,旁边躺着一个三十几岁的浓妆女人,她一路上唉声叹气,大概有些晕车。我捧着马尔克斯读着,这书我已经看过一遍了,只不过以前没看懂,我根本没指望这一次能看明白什么。这书是以前的一个女朋友送的,她喜欢给我送书,不管过什么节日都送一本,总是用“你很需要教育”的眼神看我。我把手上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翻到扉页看了看,原来这本书是2011年2月14日送的,那一年生日时她还送了我一本《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也是马尔克斯写的,我根本没有读,在她生日那天我把那本书送了回去,于是她就跟我分手了,我在悲痛之下又送了一本《百年孤独》给她,她直接在我面前把世界名著给撕了。

“小伙子,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夜深了,车里的灯光熄灭,我盖上书,旁边的浓妆女人对我说道。

我把书塞回包里,一本书和两条内裤重新纠缠在一起,我看了看浓妆女人,窗外透进的微光把她照得阴森可怖,“我没有工作。”

“哦?”她很失望地叹气,那叹气的声音很让人不爽,好像我没工作很对不起她似的,“那你是要去某某市找工作了?”

“没有啊,我去玩。”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格子山庄啊。”我盖好被子准备睡觉。

“没听说过有什么格子山庄。”她疑惑地说道,我心想她没听说过的东西多了,沉沉睡去。

梦里有十几个高中同学挥刀追杀我,我手上也有一把长刀,但是双拳难敌二十手,我且战且退。他们总是无法将我干掉,那仇恨的眼神,熟悉的面孔,让我在恐惧之余又感到寒心,为什么要杀我,就因为我没有工作吗?可是我一直在投简历啊,我饿死的时候又不会去你们家白吃白喝,放了我吧。

我终于掉下了悬崖,醒来的时候发现身旁的女人已经不见,原来她正坐在旁边一张床上和人说话,压低了声音,我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两百。”

“太多了。”

“一百五。”

“五十,这边这么不方便。”

“这样才刺激啊,一百好了,算我亏一次。”

她终于钻入了那人的被窝,我莫名感到失落,倒不是我对那女人有兴趣,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我一个如此英俊潇洒的年轻男人躺在她身边,她居然不问问我的需要,礼貌性地问一下也好啊,就因为我没有工作吗,还是我的确长得太正派了?哎,还是继续睡吧。

4

下大巴的时候正是清晨八点,我跨上一辆摩的,“去格子山庄。”

“兄弟,你说什么?”

“格子山庄。”

“没听说过,能不能说一下大概在哪里。”司机长得很彪悍,说话口气却挺憨厚。

我们还是出发了,摩托车慢慢地开,方向肯定没有错,本来就只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往另一个方向走就是去火葬场了,火葬场再过去就是其他县的地界,这都是司机告诉我的,我掏出手机拨着大赛组委会的电话,但是一直没有人接。

“到这里就不能再走了。”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司机停下了摩托车,我下车买了一串香蕉,我们两人蹲在路边吃着,我一边打着电话。

“你好,我是小游。”不知打到第几次时终于有人接听。

“小游?”那边的女人已经把我忘了。

“我是象棋比赛的选手,能不能告诉我格子山庄的位置,我已经到县里了,现在在车上。”

“哦哦,是,对不起小游先生,我知道您,您是打的吗?让我直接跟司机说话可以吗?”

我把手机给了摩的司机,他对着电话一个劲地“嗯”着,最后把手机还给了我,“走吧,知道地方了,那地方本来是一个小岛,刚修了一座桥接上。”

我们果然往海边开着,天阴沉沉的,凌晨时下过雨,水泥路上干一块湿一块的,积水组成各种图案,有的像鬼脸,有的像死尸。我们的车轮常常从死尸上碾过,鲜血向两旁飞溅,一路上没什么车,所以司机把摩托车开得很快,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依然被超了车。

超我们车的也是一辆摩的,后座上侧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化着淡妆,身穿套装,她之所以侧坐大概是因为裙子太短,正着坐可能不方便。实际上侧着坐也不怎么好,她两只手都压在大腿上,脚上穿着凉鞋,我出神地看着她的脚,和路旁的养殖场比起来,她的脚确实很漂亮。

他们的车很快飙出去十几米远,可是又忽然刹车,路边的村巷里跑出一条黄色大狗,差点被他们的摩托车撞上。大狗过完马路,他们的车重新加速,就在这个时候,女人摔在了地上。

我眼看着她从摩托车后座上滑出,看着她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地上。她很镇定,一落地就整理好了裙子,很幸运她屁股所在的地方没有积水。她的司机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后座上的人被甩了,我的司机追上去按了按喇叭,对他大喊,“掉了掉了,你的人掉了。”

那个司机看了看身后,看到那个女人没有站起来,那辆摩托车的速度忽然更快了,司机的思维十分敏捷,那个女人如果受了伤,那么自己肯定就要赔偿,他这一跑也不算肇事逃逸,应该算半途而废。

“我们回去看看那个女人吧。”我对司机说道。

“赖上我们怎么办?”司机调转车头,又怯生生地问道。

“她没事的。”说完这句话我就觉得奇怪,我既然知道她没事,为什么要回来看她。

我们的车在她身边停下,她还坐在那里,她看着我们调转车头,又看着我们逆向行驶,看着我站在她面前。

她伸出手,我把她拉了起来,我感觉我们像是队友,好像我们早就很熟了,我甚至怀疑她就是那个QIQI。

“你走走看,有没有问题?”我说道。

她走了几步,绕着我转了一圈,笑了笑,“没事啊。”

“嗯,好。”我说道,准备上车离开。

“我坐你们的车可以吗?这边打车不容易,我和你去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地方?”

她恶作剧地眨眨眼,我莫名其妙,她跨出长腿爬上车,我就站在她的身后,赶忙仰头看天,她问我怎么不上来,我只能上车,否则司机一踩油门我就只能参观养殖场了。

“还是去格子山庄吗?”司机问道,很明显他的立场很不坚定。

“是啊,我本来就是去格子山庄的,不是说我和他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吗?”女人说道,我在她身上闻到一股熏香的气味,越发怀疑她就是QIQI,不过很多不修道的人也用熏香熏衣服,所以实在无法断定。

我尽量把屁股往后挪,以免把呼吸喷在她的头发上,为了忽略她的存在,我在脑中演算着过宫炮对当头炮的各种疑形变局,就在成功将一个“车”骗入死套的时候,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格子山庄。

5

我准备掏钱给司机付账的时候,女人却已经把钱塞进了司机的手里。我想跟她说这钱应该我来付,因为我可以报销,但是看到大门的保安都向她点头微笑,我就什么都没说了。

“你是谁?”我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山庄,我仿佛回到了大学校园,回到了自己的母校,眼前全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物,连孔子雕像上缺了一块手指都一模一样。

“我就是给你打过电话的小黄。”她对我微笑,“欢迎来到格子山庄。”

“哦,好吧,这么有缘分。”我莫名其妙地说道,用出“缘分”这个词,我觉得自己也真够滥情的。

“是啊,我昨天晚上去县城办事,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到了,所以坐上一辆摩的来追你,结果我却摔了,还要谢谢你让我搭了顺风车呀。”

偌大一个校园只有我们两个在走着,还有海风在呼啸,这让我有种走进海市蜃楼的感觉,小黄带着我走进了图书馆。图书馆的内部也跟大学的一模一样,东侧的一排提款机还亮着屏幕,说不定真的可以取钱,看来这一切不只是表面上的模仿。我甚至想着晚上回以前的宿舍去住,不过我又想到一个人住在一间仿造的房间似乎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这个山庄的主人估计和我是校友吧。”我说道,我们进了电梯,她按了地下一层。

“这个我不清楚,但是据说山庄是仿造某某大学的。”电梯很快就开门了,我从来没有去过学校图书馆的地下一层,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仿造。

地下亮着日光灯,我们走到一扇大门前,小黄敲门后将门推开,看着我,“请进。”

我想问你不进来吗,但是我觉得也没必要问了,里面估计有其他工作人员接待我,我走了进去,门在我身后关上。

这是一个很大的客厅,复古的红木家具,有三面墙上挂着梅花图,两幅是红梅,一幅是白梅,其中一幅红梅图上有雪,雪地上有一个脚印,脚印像是真人踩上去的,鞋码三十七号。有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茶几前,正在摆弄一堆白色瓷器,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他抬头看了看我,盛气凌人的脸上弯出一个亲切的笑容,他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

我装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坐下,看着他慢慢沏出两杯茶,桌上摆着几本书,有《梅花易数》,有《梅花谱》和《反梅花谱》,第一本书是算命的,另外两本书是棋谱。看来面前这个人大概也是象棋爱好者,不过我认为他对梅花的热爱应该超过了象棋。

他一直不说话,看起来很装逼,我毫不示弱,拿起桌上的《梅花谱》翻了起来。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本书,《梅花谱》对我很重要,我唯一会背的棋谱就是这本,对我而言《梅花谱》就是象棋的代名词,这本棋谱里专门研究屏风马,两匹马一起护住中兵,严守中路,我没读过什么心灵鸡汤,《梅花谱》就是我的心灵鸡汤。人啊,只要守住自己的中路,守住自己最热爱的那些,就应该可以算是活得有价值,梅花在冬天也是要开的,只要守得住中路,就什么都不用怕。

“怎么,忘记老朋友了吗?”他忽然用阴险的声音说起话来,把一杯茶放到我面前,依然弯着那个亲切的笑容。

“老朋友?”我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从来没见过,即使见过也是擦肩而过。

“五年前,五年前,那时候我们在读大学,我比你高一届,我们在一次象棋比赛中对弈,真的忘记我了吗?”他弯曲的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耳根,眼中冒出寒光,我怀疑他张开嘴巴就可以亮出獠牙。

“哎呀,原来是这样,棋友啊,我以为怎么回事呢,不过我确实对你没印象,毕竟一起下过棋的人很多啊。”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杯子太小,一口就喝了一杯。

“棋友倒算不上,只能算是棋敌,我从来不把一起下棋的人当朋友,假惺惺的东西实在装不来。我从小就学象棋,拜访过许多名师,我很少输棋,从来没输给过同龄人,我一直梦想着成为胡荣华那样的大师,直到那天输给了你,你毁了我的梦想。”他怨毒地看着我,眼神中透出杀气。

“啊?怎么回事,不可能吧,我怎么能成为梦想终结者呢。”我开始环顾四周,随时准备逃命,看来这次格子山庄杯中国象棋大奖赛完全是假的,这是一个为我设计的圈套。

“你完全忘记了吗?四个大学联合举办的象棋赛,我和你还是校友,你把我杀到只剩一个老将,最后还派上两个小兵来玩我,你真的忘了吗?”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我,嘴角的弧线也不见了,咀嚼肌在两腮鼓起。

“哦,哦!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哎呀,久违久违。”我站起身向他走去,伸出手。

“不用握手了,你坐吧,这事情没这么简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色手枪,拍在了茶几上。

“哈哈哈。”我傻笑着重新坐下,“哎呀,真是一场误会啊,我跟你解释一下吧,好不好?不过说来话长啊,是这样的,我喜欢写甲骨文……”

“和甲骨文什么关系?”他狠狠地打断了我的叙述。

“有关系有关系,都是因为甲骨文引起的啦。你听我慢慢说吧,我每天下课都在写甲骨文,其实我上课的时候也在写,我每天不停地写,同学问我写甲骨文有什么用,我说就是因为没用才要写,我说有用的东西都太俗了,所谓奢侈就是把生命消耗在没用的东西上面。”

“是啊。”他点了点头,掏出一根烟点上,我却闻到了大麻的味道,“比如说吸毒就是奢侈的。”

“哈哈哈,我继续说啊。”他的情绪已经缓和了下来,我觉得自己也许还有救,“我写甲骨文这件事吸引了班花的注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问我为什么要写甲骨文,她坐到了我身边,我确实一直暗恋她来着,我当时又刚好被女朋友甩了,女朋友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一本马尔克斯的小说给她,结果她就和我分手了。总之班花坐在身边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把持不住,所以我给她说了一个爱情故事,其实要是没说这个故事就好了,但是我确实说了。我说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看电视,看到两个语言学家的故事,老人家回顾往事,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们被迫害,被分别关在两个地方,他们还可以互相通信,但是他们的信都会被红卫兵审查。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在信里假装探讨思想改造,然后混入甲骨文,用甲骨文谈情说爱,用甲骨文互相鼓励,两个老人热泪盈眶,他们本来都想自杀,是爱情让他们活了下来,所以他们感谢甲骨文。我说我看了这个电视之后就决定学甲骨文了,我看到班花用袖子在抹眼泪,她说如果她的爷爷奶奶也会写甲骨文就好了。那天我们两个聊了很久,原来班花并不是那么的冷若冰霜,两天后我收到班花的一封信,信里写了二十几个甲骨文字。虽然写得太正了,甲骨文是要写得歪歪扭扭才好的,但是我看得心花怒放,里面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却不是句子,她想向我表达什么呢?我以为她喜欢我,她用这样的方式向我发出爱的讯息,我想到电视里的两个语言学家,我想我和班花白头偕老的时候大概就是他们那个样子的。如果有电视台采访我们,我也可以讲一段关于甲骨文的爱情故事。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我马上用神秘的甲骨文写了一封信,然后去花店买了两株百合和两朵玫瑰。饭点时我去女生宿舍楼下等她,二十多分钟后她果然出来了,她向我走来,我迎上前去,结果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和我身边一个男生走了。”

“哈哈哈哈。”面前的男人大笑,他已经抽完了大麻,眼神迷离。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宿管阿姨走到我的面前,她说你不知道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吗?我说不知道。她又问我是学什么专业的,我说光学。她哈哈大笑说太光了,你知不知道那女生的男朋友是学什么专业的,是学金融的。阿姨唉声叹气地走回传达室,我记住了‘金融’两个字。”

“我就是学金融的。”男人嘿嘿地笑着。

“没错,所以,当我知道棋桌对面是一个学金融的对手时,我爆发了,我把你当成了那个情敌,我狠狠地羞辱了你,我派上两个小兵去调戏你的老将。”

“我们的比赛还有变态规定,规定不能认输,认输的下一年就不能参赛,说什么培养永不言弃的精神。可是那盘棋之后,我彻底不相信自己了,我学了那么多年棋,却输给了你这样没套路的二流子,输成那个样子,我再也不下棋了。我一坐在棋桌前就会想起那两个小兵,我一看到象棋就没有自信,我完全崩溃了,我大学都没毕业,我开始吸毒,每打上一针就可以在梦里拿到一次联赛冠军,后来我干脆做起了毒品生意。我讨厌这个生意,我用贩毒的钱做期货,做期货就像下棋,可是我讨厌这种棋,这种用空虚玩弄欲望的游戏。我讨厌我自己,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不停地透支,我的灵魂本来可以活一万年,可是现在完全没有了。我的灵魂彻底死了,我只剩下肉体,一副正在腐烂的躯壳,是你让我堕落的,你知道吗?是你让我堕落的,怎么办!”他开始对我大吼,又从茶几上拿起了手枪,把枪口对准了我。

“哎呀,不要这样,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做期货多好啊,你本来就是学金融的啊,你要是一直下棋,能有今天的财富吗?下一辈子象棋,能买下你这个客厅就不错了……”

“砰!”的一声枪响,进门处的一个大瓷花瓶应声爆裂,“我不要这些,这一切都不是我的,我会死,我很快就会死。因为吸毒,我得了肝癌,已经晚期了,我不会去做化疗的,我不做手术,那些只能让我更痛苦。”他把枪扔在地毯上,用手捂住脸,“我只想找回我的梦想,我是有梦想的,我的象棋,我的象棋……”

面前的男人呜咽着,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罪,五年前的那天我完全是恶魔附体。我平时根本不可能把棋下得那么神乎其神,每一步都像一把匕首,刺向他的内心,我根本没有仔细地计算棋路,却每一步都是阴谋,中盘时整个棋局诡异莫名,双方一个子都没有丢,纠缠在一起,动错一子就满盘皆输。他耗时十几分钟想一步棋,那步出来之后却是一个臭招,于是我咔嚓咔嚓横扫他的天下。我永远记得那盘棋,我也感觉到那盘棋意味着什么,我却没有记住那个失败的棋友,我只记得整盘棋他都低着头,就像现在这样,低着头。

“别哭了,对不起,我错了。”我就像跟女朋友说话一样对他说道。

“我找你来是要让你给我陪葬的,我死之前一定要杀了你。我让小黄加了你的QQ群,又请你来参加象棋比赛,这是一个圈套,我赢了这盘棋。”他捡起地上的手枪,重新变得坚强。

“是的,你赢了。我是一个失败者,我初二开始研究成功学,可是到现在依然这么穷困潦倒。我找不到工作,我什么都没有,这次出门我只带了两条内裤和一本小说,写那本小说的人两年前死了,所有人都有死的那天,我也有,我想最后和你下一盘棋,这边有棋吗?”

6

我们摆开了棋盘,掷子定先手,我执红先行,打出了屏风马,他则开出了当头炮。

先手屏风马很容易走成和局,两匹马支成一个屏障守护中路,打防守反击。我如果赢了他,他恼羞成怒肯定一枪毙了我,我如果输了他,他蔑视我也会让我上西天,所以我要和他来一次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最后走成和局。

“如果你让我,就是对我的第二次羞辱。”他说道。

“我知道。”

“别以为输给我或者走成和局我就不会杀你,你死定了,还不如最后赢我一把。”

“你读过《梅花谱》,《梅花谱》里说,屏风马必胜当头炮。”我微笑道。

“我还读过《反梅花谱》,那里面却是当头炮必胜屏风马。”

既然死定了,我就跟他拼杀。我眯缝着双眼,把他引向一个又一个的阴谋,屏风马千变万化,可进可退,当头炮大开大合,如狼似虎。他一轮沿河十八打后架起一个桥头堡,我的双车一东一西深陷泥潭,对掉几个子后形式依然诡奇复杂。我的马从左路盘旋到右路,混乱之中一个小兵过了河,我松一口气觉得这盘棋没问题了,结果被一阵将军之后丢了一个炮,形式急转直下,还好他落进我一个圈套,六步之后送还一个炮给我,可是紧接着我的小兵被逼着和他的象同归于尽……

我开始有些烦躁,本以为他是一个很好对付的对手,想怎么玩他都可以,现在看来他技术一点都没退步。他不是很多年没下棋了吗?他不是这么多年来看到象棋就害怕吗?怎么还这么厉害呢?我搓了搓脸,这是我调整心态的方式,不管怎么说都要面对现实,也许他今天恶魔附体了,也许他回光返照了,也许他超水平发挥了,总之我走好自己的棋路就是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没有用计时器,这是一盘不限时的棋局,在一个看不见阳光的地下世界,死神坐在我们身边,坐在一张隐形沙发上打着拍子,时不时冷笑一声,牛头和马面分别站在我们的身后。

“这两个家伙在拖延时间吧。”长着牛头的胖子说道。

“你懂什么,现在到关键时刻了。”长着马面的瘦子摸着超长的下巴。

这一步棋我已经想了二十分钟,豆大的汗水一条一条地流下,从我的鼻尖落在檀木棋盘上,他也一言不发地思考着。这是抉择的时候,如果走了马六进七,四步之后我要面临双马一兵士相全对一炮一马两卒缺象的残局,利于守和;如果走了马六平八,六步之后我要面临一马一炮两兵缺相对双马两卒缺象的残局,其中一兵过河条件很好,利于最后赢棋,但是丢了一个相,输棋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大;如果走了炮四进二……

我忽然发现他有一个妙招可走,他一旦走了,我会崩盘,他甚至可以把我杀到片甲不留。我演算着,希望能找到破解的关口,可是颠来倒去都证明我无处可逃,寄希望于他没有发现这招是不现实的。我斜眼看了看他,他眼神焦急地看着那个妙招的方位,我几乎喘不过气,看来我要输了,这时候我感到了疲惫,我闭上了双眼,太久没眨眼了,眼球酸胀,流下泪水。这看起来就像哭泣,我也确实感到了悲伤,我下这盘棋干什么呢?人为什么要到世上走一趟呢?一切的努力都要化成尘土,甚至连尘土都不是,我的尸体一定会被绑上两块大石,然后在鱼儿的簇拥下沉寂于海底。恐惧挖空了我的胸口,我已经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当枪口指着我的时候,我只是感到紧张,我没有感到恐惧,因为我没有时间思考。我现在开始了思考,我一思考,死神就发笑,我还是停不下思考,思考我曾经奋斗过的二十多年光阴到底算什么。

一团黑色的液体模糊了棋盘,恶臭熏天。我精神恍惚地从棋局中醒来,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黑色东西,我抬头看着对面的他,他的嘴角和胸前流淌着同样的黑色液体。我明白了,那是血,我看着他斜斜地向右边倒下,他也看着我,在他的世界里,我正在向左倾斜。

我离开了格子山庄,他死了,我暂时还活着。火葬的前一天,我去殡仪馆看他,我把一叠纸交给小黄,小黄憔悴地看着我,又看了看纸上的文字,不明白我的意思。

“这叠纸要和他一起烧掉,这是我们最后那盘棋的复盘记录,他赢了。”

“只是一盘棋而已。”小黄并不打算听我的。

“相信我,这盘棋很重要,虽然我很难跟你形容。怎么说呢,这盘棋证明了他还没有彻底的堕落,他的棋艺精湛,他在最后时刻救赎了自己,我希望他是一个棋手,他也希望。”

2016.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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