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6日
把清秋送回老家过暑假了。
7月21日(周四)买的22日(周五)20时10分的汽车票(高卧),22日下午下班后带孩子吃了快餐就去车站等,19时50分开始问车站剪票的,一直说车没来,可能晚点了,直到21时再问,人家说车没进站,走了,让我23日晚再拿票前去。汗。剪票人道了歉,我也不便怒形如色,倒是清秋,脸拉下来,坚持当晚便回外婆家。我告诉她没车了,一天只有一趟车的啊,况且票已经买了,没办法再换去其他站,只能等。
提着一袋子清秋的衣物和一袋子零食,我拉着她往回走。好在办公室离车站近,可以将行李放回办公室,隔天再取。在办公室打了电话给主任说了这情况,原本计划22日走,23日(周六)早上到,24日(周日)晚返,这下只能是23日晚走,24日早上到,25日(周一)返。大运期工作忙,不好请假和休假,但主任听了这情况,也批了一天的假。
23日晚上,车子准点进了站,这次不像22日只有我一个人还带着孩子,有5人都是要回安仁县的。我第一个排队剪了票,牵着孩子爬上车才知道不是卧铺,司机粗声粗气地回答我:“没有卧铺!”我便算了,一心想只要不再出状况就是大吉。司机问:“细把戏(孩子)买票了吗?”我用家乡话说:“细把戏都没到1米2,不用买票的啊。”对方冷冷地说:“那你抱着她坐!”
车子出了站,路过沙井街道,上了一些人。到厚街时,又先后上了好些人,直至大巴车全部坐满。原本,我让清秋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后来司机让我将孩子抱起来,给刚上车的一个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的妇女坐。我笑着抱孩子起来,她不肯,哭丧着脸。一通抱怨,位置太挤了,坐在我腿上不舒服。我心里感叹,早知道是座位票,该给孩子买张票的。
腿伸不直,又挤,孩子长时间坐在我身上睡,我的屁股和身体都是麻的,痛苦。24日凌晨5时就到了灵官镇,算快的,天还是黑的,好在我准备了一个小手电筒。下了车,好多拉客的人围上来,我有些害怕。车到灵官镇的隔壁龙海镇时,我给母亲打过电话,让她过来接。从家里到灵官镇走路得一个小时。
我拉着清秋站在路边等母亲,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着。过了一会,总算看到有一个妇女也在等人来接。
是表姨的儿子开摩托车来接的,母亲在他家(茶叶坳)将睡梦中的半大小伙子叫醒了,是个话不多的孩子。我第一次到广东打工时,他还是个刚刚入学堂的细把戏。也就是这个孩子的大姐,那个和我的小名相同的女孩子,早些年跟着我到广东找工作。我介绍她进了一家电子厂上班,据她后来跟别人讲曾先后向我借过两次钱,第一次借给她了,第二次没有借,她为此很气愤,说了不少难听的话。这些难听的话过了几年后才传到我的耳朵里,而我早已忘记她向我借钱的事情。在我印象中,那段时间我一直是缺钱的,很奇怪怎么还会有钱借给她?
从茶叶坳回到家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也是表姨的儿子(小名叫躲躲,这名字是有来历的。他是表姨前后生了好几个女儿后,躲在外面生的)送的。真正到家时天已经大亮。
一路上母亲抱怨父亲不肯陪她来接我,还说:“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怕的?”但她胆子小,老远看见路两旁的稻田里站着人,以为是村里那会打人的疯子,她说:“我想着半夜被这癫子逮着暴打一顿就惨了……却又担心你和细把戏,只得硬着头皮走。”走近了才知道那人不是疯子,而是半夜起来用机器抽水灌溉责任田的村民。今年家里闹旱灾。
还在房前的晒谷场上,清秋就将两张用彩笔画的画送给外公外婆,是在车上就提前画的。两位老人很高兴。母亲笑着:“啦妹子(家乡唤女孩子都这样,在名字中挑一个字加上‘妹子’这个词)长大了,懂事了,去年你让她叫我,还不肯,还说要画虫子咬死我,今年叫了我,还送画给我,长大罗。”
按着母亲的意思,进了家门要先喝三口凉水,这样就不会水土不服。清秋抗拒着,一只手挡着嘴巴,一只手将水勺推开。我七哄八哄才让她抿嘴喝了三小口。
父亲张罗着做饭。辣椒炒鸡蛋,红烧茄子。灶房在屋后,是老房子改成的,离厅房有距离,清秋屁颠颠跟在后面凑热闹。炒茄子时,油桶里没什么食用油了,孩子往油桶里灌了小半桶水,说:“外公你看,这下油不是变多了吗?”
饭前让清秋洗手,她将双手伸进水缸里去洗,几个大人一齐喊:“那是一家人喝的和用的水啊!”孩子笑着,垂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
我计划24日下午就返回,想利用这个空档去肇庆办事——用家乡话和母亲说的时候,清秋在旁边听到了,午睡时便搂着我不肯撒手,生怕我飞了似的。我很奇怪,孩子怎么听得懂家乡话啊,我说家乡话的机会并不多,除了偶尔跟父母通电话。我哄我的孩子说我不会那么快走的,就算走了也很快会回去接她,让她耐心等着我。清秋哭着,将小脸贴在我的身上,用力抱着我。我很矛盾,很想留下来再陪她住一晚,而且来回不停地坐车跑也有体力不支的感觉,但我二哥说之前他留在肇庆那边的房子里的物件迫切地需要我去整理一下。
走之前,我让父亲把清秋骗去看屋后面的水塘,说那养了好些漂亮的鱼。我的孩子跟着她的外公去屋后了,母亲便趁机送我走。听人说郴州市火车站凌晨2时多有去肇庆的火车,而灵官镇离郴州有近3个小时的车程。线路是这样的,从家里徒步走到茶叶坳,然后搭一辆摩托车到灵官,再从灵官搭中巴去郴州。15时出门,到灵官是16时30分,太阳正烈,一身的汗。母亲抢着替我付车费,也不肯收我给她的钱,说是这段时间帮人家捆烤烟赚了好几千块钱。她左手臂靠腋窝的地方,那个肉瘤越来越大了,我要她去看医生,她不肯,说:“医生说了,是恶性的,割了反而送命;良性的有什么关系?这么老了,也不在乎好看不好看了。”我说要带她去医院看,然而我这样匆匆忙忙回去一趟,这话说得多么没有意义啊。
在车上时,我想到如果我没有母亲了,或者这个安仁县、这灵官镇、茶叶坳、华王村,我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母亲,她其实对我是多么重要啊。我想为她买一套房子,让她衣食无忧。我怕她吵可以不用住在一起,但可以照顾好她。我想给她修下牙齿,将她打扮一番,像打扮我的孩子一样。她的坏脾气、世俗、大嗓门,我都是可以容忍的,只要让我可以好好照顾她。
到郴州时天已经黑了,在火车站排了好长的队后才知道已经没有票了,去肇庆、广州、深圳的火车票统统没有,连站票都没有。也是,我忽略了这是个暑期。我又去了市汽车站,最后一趟车是22时30分去广州的,可怕的是它只路过,且到达广州天河客运站是凌晨4时许。啊,我希望这车会晚点、慢点开,好让我在天亮的时候到达广州,尽管郴州汽车站的候车环境太差了,没有空调可以理解,就连电风扇都没有一把。身上的汗水一直没停过,从我离开家门那一刻就这样了。徒步下车走到火车站,又从火车站走到汽车站,累得我想趴下去,却只能坐着。从23日开始,我就感到屁股坐穿了般。
候车室里有好几个男人,打着赤膊、穿着拖鞋,他们要去永兴县,班车开了一趟又一趟,他们便走了一拨又一拨。最后只有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子一直和我坐在同一排。我打电话向有可能在广州的朋友,希望某个人能在黑夜里等待我,为怕黑的我壮胆。旁边的男孩便笑我胆子小。他猜测我的年纪,说我有可能是他妹妹,我只笑。他主动将身份证给我看,我看了一遍,只记得他是河南人,1987年出生,姓蒋,名字不记得了。87年,多好的年纪啊。我看他中指戴了戒指,也许他结婚了,虽然看起来还只是个孩子。他的声音是孩子气的,笑起来尤其如此。我开始想念清秋了。
到21时我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时,车站门口有个大肚子的妇女和大肚子的男人吵了起来,用郴州话骂着,还推推搡搡。小蒋跑去看热闹,让我替他看管那个纸箱,说是一大箱的普洱茶。我吓唬他要将普洱茶拿去卖掉,他不理,自顾自走了。一会回来,说渴了,要去买水,问我要不要一瓶。我笑问会不会有迷药啥的。他丢下一句:“好心被驴踢!”又风似的跑出去,眨眼功夫递给我一瓶冰绿茶,我笑着接过去,拧开瓶盖,勉强喝了几口。
从22时30分上车开始,我一直昏睡着。到广州时才深夜3时多,我惊出一身冷汗。可以想象出那一圈密匝的拉客仔、汗臭味和令人烦闷、焦躁的吆喝声。小蒋先跳下车去,站在不远处等我,我下车后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向他。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点了一支烟,燃起来的星火使他的脸盘不再孩子气了。我倒宁愿他看起来孩子气一些,会给人无邪感。至少,我会愿意完全相信他。
小蒋带着我往前面较暗的地方走,我不放心,走几步停下来说:“车站不是那个方向罢?就你这身板,要走错了遇到了坏人,怕是要将我挡在你身前了!”他笑,停下来看我。半晌,后面有黑车司机问我们去哪,是个女的。小蒋问她:“天河客运站是不是在前面?”对方答是啊,手往空中一指:“前面那栋大楼就是了,要从这边绕过去的。”我信了她。小蒋深深看我一眼,似乎是抱怨:“你还不信我呢!”我心里想,我不能出事,清秋不能没有我。
走了一会,灯光似乎没那么昏暗了。到车站门口那狭长的通道时,我们仍不怎么确定,候车室及售票点都似乎藏了起来。又有几个男人过来拉客,说他们就是车站工作人员,会告诉我们到哪里去会有车坐。我不吭声,小蒋略略沉吟了一会,说出真话,他要去清远,我要去肇庆。有人示意去肇庆的我应该往通道走,到车站里头售票厅买清早的票,没有现发车;而去清远有现发车,随后叫出一个开黑车的人名,要带小蒋去坐车。小蒋不理,和我一起往车站通道走,顺便告诉那些人,他要陪我先买到票。
偌大的车站是冷清的,门口倒是三三俩俩坐着一些候车的人。我将行李包丢给小蒋,迫不及待跑到长的售票口去看有没有人在售票,走到最后一个窗口才发现一颗清醒的头颅。一打听,去肇庆和清远都有票,是清晨7时的,买了票可以到候车室去等待。谢天谢地。我打算替小蒋买一张票以示感谢,但清远离广州近,我不确定他是否急着打的回去,便跑回去问他是否要买票。他说不用,要打的回去,公司可以报销。
送我进了候车室,小蒋提好行李冲我挥挥手。我笑着说谢谢,也冲他挥挥手。我们没有留彼此的联系电话,也许此生不再见面。但这一路上的身影会留在我的记忆里,我知道。
广州的候车室不那么热了,身上的汗也干了,全身黏黏的。我的心倒是平静,哀矜而勿喜。
从广州到肇庆相当快,车程不到两个小时。我先到沃尔玛寄存东西,然后是文明路的建行、城市规划局、城市建设局、和平路房管局3楼、7楼……一路我都饿着,晕头转向,老找错地方。一直折腾到13时,好了,可以吃饭了。从24日下午开始,一直挨着饿。累、困、热。身上的汗臭令我连陌生人都羞于靠近。大哥乐的快餐,23块,小小的一碗,饭稀菜少,惹人恼。吃个半饱后到超市买了五个布袋子准备去东湖居,那些尘封的物件正等待着我。
手机快没电了,有个老乡以担心我为由猛打电话进来,足有十几个未接电话罢,受惊于他的执拗。我忍着,不去管。经过楼下的士多店,买了两瓶水,大瓶的用来洗手,小瓶的为解渴做准备。要打电话给母亲报平安,怕她担心——24日开始,怕遇紧急情况找不到公用电话,为了省电,我的手机便一直关着。
我打电话的时候对店主说:“可以让我的手机充下电吗?我算钱给你。”对方同意,说:“算一块钱罢。”我千恩万谢一番。
照片、发圈、机器、电子琴、碗、文具、书、穿衣镜、学步车、豆桨机、壁画、毛线、衣物……往日的生活,那些打上时间烙印的东西,鲜活的片断。我将长裙扎成一团,皱着眉头用双手去翻遍灰尘里的种种。
收拾到17时许,五个新袋子装满了,外加之前的塑料袋,还有装机器的箱子等等。打电话给汽车总站粤运中心,来之前去那咨询过,明确说了要寄的物件在7楼,没电梯,东西多,但多数是衣物,不会重。粤运中心的工作人员倒也好,迟疑了一会答应派两人过来帮忙搬东西。
派了三个男人来,一看满屋的物件直叹气。我陪笑,说要辛苦他们,又说了感谢之类的话。三个男人来回跑了好几趟,东西全装进车了,还有几件旧物就扔那,小货车也实在装不下。下到楼来,我一身的灰尘,脸有没有花也顾不上,咧着嘴笑。车开到原先那个士多店门口,让司机停下来,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瓶红牛,我自己要了一瓶矿泉水。他们让我将小件的东西用胶带捆好,这样可以算作一件,不然按件快运的话不太划算。我又说出些感谢的话。
到车站填了单,几个小件捆成两件,点了点数,足有十四件之多。工作人员说,原本超重要另计费的,现在就按件收取费用,每件25块钱,一共是350块。我自认为这价格是不贵的,花的这些力气也值得。那些旧的窗帘、压箱底的衣物、书、孩子的玩具……都舍不得扔,用不上的也留着,这意味着过去、尘封、再也回不去的岁月,还有一些眼泪、哀愁和无知。
寄好东西已经是19时许,去车站买了票,末班车是19时30分的。幸好赶上了,明天还得上班呢。我跑去剪票口,服务员说车还没到。我向她打听附近有没有超市,说要买充饥的食物。她朝左手边指。我看着手中沉重的行李,又问她能不能替我看一下,她摇头。我提着行李跑,那超市关了灯,工作人员正要离去,我恳求她们让我去挑一只粽子和一只鸡腿,说实在太饿。工作人员不耐烦,一连声拒绝。我磨嘴皮子,说车马上要开了,没时间去别的地方。有个上了年纪的工作人员放我进去了,一时又找不到食物,她便替我找来一只粽子和一只鸡腿。付钱的时候,钱包里只有一张五十块的,收银员不悦,大声喝斥:“没有零钱,买什么买?!”我笑着,又一副千恩万谢的表情,解释:“真没零钱,替我找一下吧,谢谢啦谢谢你啊!”对方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呼啦啦打开柜台的钱夹子,找了36块扔出来给我。”拿着钱,我冲向剪票口。
爬上车我便开始吃东西,坐在我旁边位置上的男人摆出一张臭脸。我猜他可能闻到了我身上的怪气味,那混淆着汗水、灰尘、农村和城市的嘈杂的复杂味道。我突然想到,在肇庆的这一整天的匆忙时光中,我还没来得及想念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