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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鹿踪

青莲居士特地写诗嘱咐后人,广陵之行要在“烟花三月”,阴历的,不然千万别去作死。可悲催的是季成愚和韩茉再赴江都时,已经是阳历七月中旬了。

季成愚是杭州人,尚能靠着雪糕、树荫和蹭店家的空调苦中作乐,可怜韩茉一个北方人,竟也想在江南的“赤日、火云”下求生,结果是可以想见的。

当季成愚咬着冰棍儿欣赏何园的布局时,一回头正好见证韩茉慢镜头热晕的画面。

他一个跨步挽住她的腰,免了她再被地面煎烤之苦。

“韩糯?”

发现她神志还在,他不失时机,口齿不清的挖苦到:

“我度,你尿不尿分倒得蛰糯文腻?”

韩茉这才发觉自己倒下时,一只手臂遮在额前,另一只抚着腰侧,活脱脱十八世纪贵妇不支的模样,一下子也倍觉赧然。

是她自己信誓旦旦的要先陪季成愚看风景再去找人的,结果人家正在兴头上,她就“重伤下线”,真的很没面子。

季成愚虽然笑话她,自己的马球衫也汗湿了大片,就算抱着韩茉都舍不得扔掉冰棍儿,仍然咬在嘴里,不时吸掉融化的冰水。

两人的姿势从远处看,比《乱世佳人》的电影海报还要“妖娆”。

坐在廊子下,喝完整整一瓶水,韩茉才又活了过来。

“真心太热、太闷了,都不知道你怎么长大的。”

拿着韩茉的帽子给她扇风的季成愚大义凛然:

“若我等不撑着长大,祖国南境岂不无人戍守?”

韩茉抿着唇白他一眼,捏着连衣裙的领口扑扇,看他额角淌下汗来,无意识的、驾轻就熟的用纸巾替他沾去。

自然得两人都习以为常。

“我没事儿了,咱们接着逛吧。”

“别了,我怕还没和你结婚就先闹出人命。”

他摆摆手,韩茉糟心的踩他一脚。

更糟心的是她根本吃不惯南方菜,狮子头对她来说太腻,文思豆腐在她眼里造作,只有干丝和鱼还能入口,却有些太甜淡了。

季成愚当然敏锐的发现了这点,出了景区直接带她去了川菜馆补充体力。他庆幸自己没骚包的真租辆摩托而租了汽车,否则韩茉小命非得交代在扬州。

太阳落山后,空气依旧闷热,但比烈日当空好受多了,两个人就决定走一走,权当消食。

国内每个城市的街景差别不大,旅游城市也只多了些仿古建筑而已,但走在其间,韩茉总觉得能感受到鹿岩的气息。

去北京以前,他也许就路过这里,在那里买东西,站在前面和同学闲聊。

不知道童年的他是不是也爱吃零食?是不是也喜欢在放学后背着篮球到处闲逛。

那时的他也很高吧?身后有没有小迷妹跟着?

这样想着,她就如实对身边的季成愚说了:

“我有时候特别迷信第六感,这么走着觉得鹿岩就在附近。”

你的“直觉导航”堪比高德行了吧?

听她念起另一个男人,季成愚心里还是隐隐不乐,也不好呛她,谁让他自愿随行呢?自愿就等于默许。

“你就那么着急找到他吗?”

还是不能泰然处之的妙蛙花闷声问。

韩茉摇摇头:

“假期还剩下半个月呢,再说也不是着急就能找到的,我只是替你担心,不回杭州没事儿吗?”

如果指公司那边,他并不担心,他爹老谋深算,代行管理可能赚的比他还多;但他的确有些不放心何如慧,住了三周了也没来个电话,是出差延期了还是病了?应该打给她问问的。

“没事儿啊,再说我都陪你来了,既来之则安之。”

他丝毫没提何如慧,这是男人惯常的做法,不重要的就不说,省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偶尔刺激韩茉一下,是不是也挺好呢?

韩茉这几天不太能抓住自己的心绪,为什么老想着刺探他和五号小姐的进展?不过他没听懂就算了,她只喏喏说耽误了他忙,不好意思之类的。

其实以前她也有点儿在意他的私生活,不过不像最近这么走心。

她自眼尾偷偷瞄季成愚的侧脸,心跳加速的感觉好新奇,似乎他对她愈发重要了,比之前那全部友情的分量加起来还要重。

是不是她也难逃女人的俗套?喜欢他帅、他有型?还是最近他充当了她的靠山,让她觉得安全?她暂时理不清。

他追过她,各种撩,可到底没郑重其事的要求她做他女朋友,更从没耽误过和别人打情骂俏。

对于从没谈过恋爱的她来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

问他对她到底怎么想得吗?他若说没想法了,她绝对再没勇气和他来往了;他要说还有,她又要怎么处理他毫无操守的生活方式?

好烦,还是先找鹿岩,等回北京咨询了腾飞菲和赵瑜再说吧。

两人各怀心思的走着,恰如孟声所感,如此磨叽的恋人未满,全国仅此一家。

“你说扬州篮协这个渠道靠谱吗?鹿岩曾经是市青队的,说不定他们那里有队员记录。”

韩茉歪头搅动脑汁。

季成愚心想,找人这事上,她一思考,他就发笑。

真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半年之内能有鹿岩的消息就不错了。

季成愚腹诽前行,身侧一空,转身看到韩茉扶着膝盖弯下了腰。

“我头好晕。”

这样还找什么人啊?

“来。”

季成愚拽她起来,有力的手臂环着她的细弱的腰,半牵半抱的带她进了双尾美人鱼咖啡店,买了杯不加冰的饮料给她,看着她无精打采的脸,心又软又疼。

虽然他与韩茉尚无连带义务,但他认定了这个媳妇,为他去见鹿岩,给经济补偿什么的,那都不叫事儿。可韩茉非要自己解决,中暑了还这么坚持,可见执念深重,两个月的厌烦期应该不适用于这次了。

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为了他们早日修成正果,季成愚感觉自己必须提前插手了,不能等她病重发烧以致不孕。

“还能撑得住吗?”

韩茉那么难受,抽出湿巾还是先给他擦汗。

“能,带着任务来的呢,陪你玩、找鹿岩。”

她说陪他玩也是此行目的,季成愚心头微酸。

他家小茉茉终于意识到他有多么难得、多么重要了哇,所以这次她要他陪着,也是为了弥补八年不能和他同游的遗憾?

看来皮丘也朝着皮卡丘进化着,这家伙有点儿开窍了啊。

“我睡一觉就好了。”

她略带歉意的看着他,很是怜人。

“好,明天我们修整一天,如果你好了,后天我们去瘦西湖,顺便在周边走走,成不?”

季成愚的笑里藏着无力。

OK。

韩茉弯起唇,嘬着吸管比了个手势。

第二天,季成愚一天都在酒店守着韩茉,喂粥喂鱼喂藿香正气,耍贫嘴逗她笑,挨着她睡午觉。

如此照料下,第三天,韩茉蓄力完毕,老天也很给力,天阴凉爽,两人一早整装出发。

到了地方,韩茉发现季成愚有些没精神,没像之前那样如帝王出巡般闲庭信步,到处点评,而是每处粗略看下就嚷着要进午膳。

怪了,是不是照顾她照顾病了?不像。而且他一向注意形象,饮食规律而少量,今天怎么这么积极?果然还是中意南方菜吗?那她做的菜他是假装爱吃了?原来这人那么戏精吗?

“还不到十一点,你真饿了吗?”

“啊,我,早上吃的太少,另外下午想带你逛逛小巷子,体察民风,这不天气好嘛。”

他话音未落,天边一声闷雷,小雨密密匝匝的飘下。

韩茉甩掉脸上的雨水,垮着脸言不由衷的“哦”了一声。

吃得少?他早餐不一向是一杯咖啡、两只煎蛋加一碟水果嘛,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韩茉还没撑开伞,就见季成愚淋着雨下了桥,怕他感冒,她只好追上去,举高遮住他,季成愚这才放慢脚步,接过伞给两人撑着。

其实比起人工景观,韩茉更喜欢自然风光,季成愚急着离开,不是识破了她伪装的意兴盎然,就是触景伤情想起了哪个在湖边、河边或任何水边认识的女孩吧?

韩茉抬头扫了他一眼,他的侧颜有些落寞。

到底是杭州人,多少都有点儿江南公子思佳人的调调哈。

韩茉放飞想象力,猜着猜着,心头涌上涩意。

其实吧,季成愚只是想早点儿吃饭,赶在白天带她去鹿岩的住处,别等到月上柳梢头,让他们重逢出人约黄昏后的意思。

把车开到一处居民区,季成愚带韩茉拐进一条梧桐花点缀的树荫小巷,韩茉看见一家小饭馆,要求尝尝虾籽饺面。

很贴心嘛,这个比炒菜更快。

于是两人配着春卷和烫菜,不言不语的吃完了午饭。

结账的时候,季成愚开始心不在焉,人家要三十几块,他微信转了三百多,老板娘又从收银机里退他现金。

韩茉看得窝火,什么佳人能让他想得数都不识了?

必须给予挖苦:

“生意人锱铢必较,你失格。”

季成愚罕有吃饭不说话的时候,此刻竟然连嘴也不还了,只回以飘忽一笑,让韩茉窝火加郁闷,只有老板娘被电的不轻。

至郁系美男子什么的,最能激起母爱了。

她们不知道,季成愚此刻正天人交战,理智死磕情感。

是带她去还是不带她去,这是个问题,是对于他光明磊落、疏阔狭义的挑战。

若水三千,泼了这一瓢又何妨?送挚爱杏嫁良人,方显君子上善若水。

However!

要是她真被拐走了,她就是个傻子、缺心眼、有眼无珠、不识俊杰、见异思迁、轻浮、荡f……

怨毒的话开始少儿不宜,总之季成愚面色阴沉如天色。

韩茉看他目光空洞,如入化境,气得不想理他了。

两人默默走着。

雨势渐渐收住转小,但地上好多积水,韩茉自然而然就挎着他的胳膊跳来跳去,配合着他龟速前行。

季成愚心里骂够了,低头看着她的手,白白的,软软的,挎着自己的感觉好极了。

Nevertheless!

这双手一会儿可能会拥抱别的男人。入刺的讨厌!还不如长得粗皮硬骨的呢。

韩茉其实一直留意着他的脸色,这下见他的两边的眉头都快能握手了,再也压不住火,沉声问:

“怎么了?”

“没事儿。”

季成愚有些烦躁的答。

这什么态度?他对她不耐烦?

韩茉“蹭”的站住,拽他停下,仰脸盯住他:

“你想谁呢?”

从瘦西湖想到现在,到底是什么奇女子?

韩茉一脸愤慨,全身上下都透着质问。

季成愚怔住,他刚才的确想打她来着,因为她太不解风情,太不在意他,但他也就是想想,这都能被她的第六感察觉到?

打死也不能说实话!

他东张西望想着怎么对付过去,却瞧见“晨星汽修”的牌子近在眼前,不由愣愣的瞪住。

那就是鹿岩的店,上次到扬州他来探查过,不过没进去、也没见过鹿岩。

啊,时光停在上次到访就好了。

想到这,季成愚突然收住脚步,脚跟一旋,本能的想离开,但良心还是让他放下了冲动,低下头表情忧愁。

韩茉侧过身子要看他的脸,他偏开,绷着唇。

在韩茉的记忆里,季成愚从未如此。她意识到他是真的在为难什么,便放开他的手臂,赌气跟着停住,表情有些窘辱。

这个臭不要脸的男人本性难移!身边万紫千红,心中桃花不落。

自己真傻!竟然对他有想法。

季成愚自顾自的又看向那招牌,过了一分钟那么长,才似乎是终于想通了,轻声说了句“走吧”。韩茉也不愿意表现出任何的软弱,跟着迈步,在招牌渐近时,看清门口雨棚下停着的摩托上有哈雷?戴维森的标识,掩饰着不快,指给季成愚:

“看,你女朋友。”

原本爱车的季成愚这才注意到那是一辆哈雷750,许多女孩子喜欢骑,勉强牵出一丝笑,更显得心事重重。

“韩茉。”

他摸着车座。

韩茉惊诧,他不常叫她的名字,这会儿一叫,让她莫名紧张。

但季成愚目露微转,停了一下,笑笑说:

“我,在这儿看看车子保养得怎么样,你进去问问店主能不能租来骑。好多修理店有租车业务,我一直想带你骑着兜风。”

他这样说话让韩茉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陪他骑过这次,就再没有以后了一样。

要为佳人殒身不成?他还真是情深不悔呢!

韩茉怒视他的侧脸,怒火冲天,瞪着瞪着,忽就觉得他长的真是难得的好看。

精致又不失男子英气,这样的好皮囊,永远看着也不会腻。

感觉她不动,季成愚吸了一口气,收了伞,点着她的鼻子,笑着说:

“雨过天晴了,快去问吧,我会在店对面的茶室,丰神俊逸的凭窗等你,你一出来就能看见我。”

干嘛笑得这么窝心?

韩茉收回视线,心里难受得紧。

他从来重视她的喜怒哀乐,竟没发现她在生气,难受得让她想笑。

这么骚气的男人哪会抛下万顷花海?

殉情是不会了,钟情更不可能。

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看季成愚弯下腰去检查车子,慢慢朝店门走去,到了门口又回头看他,见他蹲下看排气管,才低头迈进店门。

虽然看不到,但季成愚清楚的感知到韩茉进了店。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泄力又负气的捶了车座一拳:

季成愚,你怎么这么傻?

韩茉走进院子,只觉得南方人太会生活,一家汽修店里也种着各样的树,窗台上摆着各色的花,要不是闻到阵阵汽油味,真觉得是处女子的闺院。

韩茉听见说话声,目光游动,停在院中的雨棚里,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穿着工装背带裤埋首于一辆跑车打开的前盖内,用扬州话讨论着什么。在他们身边还有几辆她认不出牌子的好车,以及数量重型摩托车,可见老板的技术高超,修的车辆都不俗,租他的车应该会放心。

韩茉身量纤细,脚步轻缓,修车的两人没听到她进来,倒是从她对面屋子里走出的一个清秀年轻人看到了她,用扬州话招呼到:

“你好,修车啊?”

听到这句,车子边面向她的矮个子的男人抬起了头,瞅了她一眼又低下去。

韩茉还没回答,招呼她的年轻人拿着零件,边朝车棚走,边对她说:

“等等啊。”

然后他推了推背向韩茉的高个子男人,抬手指指她的方向。

看来他是店老板。

许是手上的活儿棘手,老板低着头“哦”了一声,年轻人便拉起刚才抬头人,讨论着走回了屋子。

院子里又剩下了两个人,韩茉耐心等着,见他用抹布擦手,就朝着他走去。

老板直起身,背影十分高挑,韩茉正想打招呼,那人先转过身来,两人视线相碰的瞬间,都难以置信的僵在了原地。

时光也许磋磨了他们少时的面庞,消减了他们蓬勃的意气,也改变了他们的眼神和笑容,但曾装在心里的那个人,还是只需一眼,就能穿透岁月的矫饰,分毫不差的认出来。

鹿岩最先眨动双眼,目光柔软。

虽然长高了、有了成熟的风韵,虽然不再是堪堪撑起白色校服、戴着眼镜的稚嫩女孩,但那柔软的棕色长发,白皙的皮肤和如茉莉花般清秀的脸庞,还是属于她的。

韩茉,她终于来了。

鹿岩脸上的笑容璀璨舒展,看得韩茉不敢错开视线,怕一眨眼,面前的他就会恢复成别人的样子。

如果那样,她宁愿紧紧盯住这个高高的男人,盯住他眼角的细纹和依旧俊逸的五官,记住他剪短的黑发,不忘他温柔的眼睛。

但因为看的太久,眼中浮起水汽,韩茉只好把双眼撑得大大的,以致视线慢慢模糊。

“韩茉。”

十分确定语气,但的确是鹿岩有些低而和煦嗓音,不再似当年疏离,没有一点久违的生疏,熟络得恰到好处,好像他一直在此等候,她的名字一直在喉间待语。

“嗯!”

韩茉颤抖着大声回应,依旧不挪开视线。

看她重重点头,鹿岩笑了,弯弯的唇,白白的齿,恰少年时。

站在坠满水珠的树下,在雨滴闪光中的韩茉,那认真的表情,带他回到了那间化学教室,自己偷看她摇动试管的瞬间。

她如同中了定身术,鹿岩只好走上前,行进间拖拉的左腿,牵动韩茉的心神。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鹿岩笑着到她面前,低头望着她,眸光炽热惊喜。

双眼一阵温热,不得不眨眼却又不舍得。

韩茉抬起手想去揉,眼泪就失控的噼啪滴落,好似终于串好的珠链,又断成了颗颗。

今年犯水,一直在哭呢。

乍见她流泪,鹿岩先是不明所以,旋即了然。

“别哭,不哭了……”

韩茉只能点头,两手胡乱擦着眼泪,压抑的悲泣溢出唇边。

情急之下,鹿岩轻抚她的背,温暖的手如同碰到了韩茉的“情绪键”,引发泪水溃堤,让她哭得抽动。

在雨后的凉爽空气中,鹿岩急出了汗。虽然韩茉不觉得自己哭声很大,但屋子里的三四个人还是倾巢而出,当地话在她周围此起彼伏,她只能听懂鹿岩来自头顶的声音:

“没事,是我老同学来了。”

韩茉无颜面对扬州父老,捂着脸被推进一个房间。鹿岩关上门,泡茶、斟茶,绞了毛巾为她细细拭泪,无言的陪着、等着。

韩茉也很争气,从院里哭到屋内。刚开始为重逢哭、为鹿岩哭、为深切的自责哭;后来为季成愚哭,哭他的一片用心、哭他想着别的女人。

哭啊哭,又想起到现在还说不出一句话,劳动不方便的鹿岩照料自己,实在失礼,继续哭。

鹿岩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持久的哭法,一下子很揪心,一下子忍着笑,想抱抱她,又不能,就接着陪啊陪。

过了至少二十分钟,韩茉哭声渐止,不再抽泣,鹿岩就不给她擦眼泪了,拿起茶杯放在她手里,看她毫不客气的一饮而尽,带着气递过空杯让他满上,一直喝了五六杯才猛地抬眼看他。

忍俊不禁尚未收起,韩茉见他笑意未退、想起他跛足而行,悲怆之怒陡然升起,即便竭力压制,开口说的第一句还是满满的责怪:

“鹿岩!你怎么能瞒我这么久?!”

气焰之盛,让鹿岩不由危坐,寻见她眼里悲郁浓浓,才沉吟着垂下眼帘,含着愧意说:

“你都知道了啊。”

他承认了,说明一切真的都是因她而起!

韩茉喉间一苦,放在茶海上的手蜷曲成拳。

这就是鹿岩,为她挡开无妄之灾,承受所有而不怨不恨不言,面对害苦了他的她,仍如年少时那般羞惭。

韩茉很想猛拍茶海,让他清醒:坐在你对面的人,害你至此,你为什么不骂她?

可终于见到他了,面对他的温和释然,她怎么能任性得起来呢?

这个人十几岁时为了她断送了一生。

韩茉又想哭,只好咬了嘴唇,低下头:

“鹿岩,对不起,对不起……一切不幸都是我给你带来的,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所以愧疚的是我,不该是你。你不要有这样的表情,你这样让我……怎么、还有颜面面对你?还……能像……从前什么、都不知道时那样、活着呢?”

控制着、哽咽着,还是泫然欲泣。

鹿岩慌的心跳加速,没想到自己的淡定会让她言及生死,顾不上其他,双手握住她肩:

“你、别哭、不哭哦,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道歉好不好?”

他性子温润,除了对崔巍,他就连着急时也是徐缓的。

借着温暖的扶持,韩茉将将收住泪,表情痛苦犹疑。

鹿岩即将收回的手,还是忍不住伸回来,抹去了她眼角掉出来的一滴。

力道极轻,如同拭着珍贵的瓷器。

多少年来,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她,今天她就来了。

韩茉,原来小韩茉也会大哭,也会疾言令色。

鹿岩深深望着她,又笑了出来,韩茉懵懂而急切的叫他。

“鹿岩?”

“喔。”

鹿岩回神,难掩眼中情绪。

韩茉这下读懂了他的表情,心里开始慌乱。

刚才哭得乱了心神,忘了面前的是鹿岩,是鹿岩啊,曾经她为他漏过心跳。

这样两相切望,气氛未免暧昧。

韩茉抓着木坐墩的边缘,讷讷的找话:

“咳,我忘了问,你好吗?”

“哈哈。”

鹿岩笑得低下了头。

要他怎么办?小韩茉还是这么可爱,他要怎么办呢?

“鹿岩。”

她再唤他的名字,清雅的声音如谷、如磬。他抬头,见她又红了眼眶。

“别笑,我很在意,很在意……”

依言止住笑,他认真的看进她深褐色的眼睛,软语:

“不怕,能告诉我你听到的吗?我好知道遗漏了什么?”

韩茉眉心微微蹙起,紧张的问:

“是要补充遗漏,还是、要减轻我的负罪……”

很轻的一句话,但鹿岩听出了疑虑背后的害怕,展颜安慰:

“我曾经想永远瞒着你。可这想法不坦诚,因为出事后好多年,我都盼着你来,很挂念你,我真的高兴看到你这么安好,也知道你找到我一定很不容易。我不想再让你哭了,这次对你说,绝不会再隐瞒。”

看到她好,就为了这个,他把自己隐藏在扬州宁静的角落,隔绝了所有音讯吗?怕她知道了就不好好长大?

眼泪从被烘得暖暖的心房里涌出来,滴在手背上。

“托你的福,我很好,见到你,我很开心,我不该怀疑你,我都告诉你。”

鹿岩这才放心的点头,听她说话时,目光习惯性的定在西窗射进的阳光里,认真的样子,恍若回到了在北京的短暂时光,每每韩茉为他补课的时候。

听完了,他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她:

“你愿意告诉我是谁和你说了这些吗?”

韩茉握着双手,避开他目光低声答:

“我不能说,对不起。”

鹿岩轻呵,细语劝解:

“那我们不说了,我知道你很为他人着想,叙述时都把流血的场面跳过去了,其实我早就不在意了。至于告诉你的人,我也能猜到,但那么久了,你放心,我不会怪她。只是,韩茉,你听到并不是全部,所以不要再怪自己了,好吗?”

“可是,要是没有我……”

鹿岩的指尖轻柔而坚定的压在她肩上,止住她自责的话。

“真的不是你的错,韩茉,你要相信我。有些事章夜兰是不知道的。”

他提到章夜兰,韩茉眸光微晃,被鹿岩分毫不差的捕捉。但他像个慈爱的大哥哥,只是清雅浅笑。

“不用吓一跳,很好猜的,一听就是章夜兰版本。”

韩茉窘迫的转开脸,鹿岩等她稳定了,才缓言道来:

“崔巍一直怪我不肯把球技教给他,可是他根本不愿意好好学、努力练,而且转校还不到两个月,他就结交了坏朋友,慢慢染上滥用药品的恶习,总是问我借钱。钱对我来说是小事,可我觉得再给,早晚会害了他,就疏远了他。他呀,当时已经成年了,想法却很幼稚,以为我不再和他一处玩,就是预谋要向学校告发他。可不是,我只想让他好好想想,盼着他能改过。只是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得沟通、开导,才让他有了心结,导致了后续的事。

与其说我失去左腿是因为你,不如怪我不小心把喜欢你的事说走嘴,让你卷进了我们的恩怨。

所以韩茉,我怎么能怪你?怎么能不对你抱歉呢?”

失去左腿?

韩茉震惊抬头。

她虽然预料到了鹿岩那时必定伤重,可能粉碎骨折落下残疾,但截肢的想法她不总愿去想,直到听他亲口说。

是直接还是被卷入有什么区别呢?到底他真的没了如风般明朗的一生。

韩茉的心一块块碎裂,痛得又颤抖起来,泪水倏倏而下,脸上苍白一片。

“你一直照顾我,连补课也买上我的零食,帮我教训崔巍,最后还……我却从没说过一声‘谢谢’。我的确害了你的一生,主动被动,结果都一样。”

她不忍提起他的腿,狠狠擦着眼泪,像在惩罚自己。

鹿岩不得不拉下她的手,起身重新绞了柔软些的毛巾给她。

他没想到韩茉不知道他截肢的事,以为她还是不能放下,只好很拘礼的拍拍她的肩。

他留意到她话中的“的确”二字,虽有怀疑此刻却得先放放,由着她这样哭,眼睛非得坏了不可。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说不定我也会跑偏学坏,这些经历让我更积极、更珍惜当下。而且呀,我很庆幸当初喜欢的是你,因为你单纯,不回应我,所以我才能学好化学,现在修车还用的到呢。”

他这样纯良的人怎么会学坏?而且高中化学,修车怎么会用到?他在努力宽解她罢了。

韩茉想笑着回应,可就是挤不出笑来,心里太堵闷了。

“不高兴可以,可是不能再哭了啊。”

鹿岩猜中了她的心思,朝他摊开掌,手心中竟然有块芝麻橡皮糖。

“来吃糖,甜过就开心了。”

他还记得他们说过的话,像哄小孩子一样说。

韩茉接过放进嘴里,忽悠一笑。

“嗯,这就对了。”

鹿岩语如春风,太过柔软,太过温柔。

吃过糖,韩茉犹豫了一下,还是惴惴问出那个她反复思量过的问题:

“鹿岩,我懂得过去的事情难过也于事无补。你心态这么积极太好了,但你告诉我实话,你现在过得好吗?日子舒心吗?生意顺利吗?”

鹿岩那样明澈的人,当然明白她是在问自己的经济状况,眼神落在窗外的院子里,据实以告:

“现在很好的,我接触车早,小时候看我爸开车、陪他去维护,学了好多手艺。我这里的师傅们也个个都是好手。教我好多,工作也尽心。不是我吹牛,周边省市的人都过来找我们修车,这些年下来,要不是我不能开车,我能买的车子可能比我修过的还金贵呢。”

韩茉不懂车行生意,不放心的盯着他的眼睛又确认了一遍,见他眸光坦然,才相信他过得不差。

是哦,同学说他父亲很富有,不会不管他,不过她早已盘算的行补偿计划,并不打算搁置,等一回到北京就去执行。

“嗯,那工作累不累?腿疼不疼?”

韩茉不放心的看了一眼他的左腿。

“不累的,我基本闲着,很受照顾。至于腿,一开始幻肢痛,适应假肢痛,早就习惯了。”

韩茉是学生物的,虽然鹿岩说的云淡风轻,可她知道当初他有多疼。

心酸刺痛。

那些年他受过的苦,她竟然不知道,更没分担。

韩茉的怜惜的目光静静停在鹿岩沉静的脸上,他也凝眸在她身上,情愫流转。

少时相处虽短,但是能她来,她说的那些话,流的那些泪,都值得掬捧在怀,更何况韩茉这个名字于他本就是此生不忘的情怀,十几年之后她的模样仍能在他心上烙下印记。

虽然她来晚了,可他就是喜欢啊,韩茉,很喜欢。

韩茉迷惑于他的眼神,一开始茫然,后来恍悟,随后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乍然来到她唇边,让韩茉胸口冰凉以至闭口不语。

不能问,因为脑海中出现了季成愚脸。

恩重如山的鹿岩,长久守护的季成愚,天平竟毫无抖动的偏向了后者,用真情之重揭开了盖在他们所谓的友谊之上,那层薄如蝉翼、明透现实,却因她害怕尝试不成反失去他而不敢揭去的障眼。

原来她倾心所属的,一直是季成愚,但这个时候才明白,是不是太晚了?

害怕、恩情、不舍、感情,撕扯着她的心。只是一瞬的迟疑,仿佛成了亘古难题,情、义到底选哪个呢?

韩茉在人生选择题的面前,真切而深刻的认清了自己的致命短板,恐惧伤害,掩饰真我。

可情与义,两者又都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到底要怎么选呢?

即使世上没有韩茉,那样的季成愚也一定有爱慕者无数,他的完整衬出鹿岩的缺憾,让韩茉有心留下来照顾鹿岩,只是照顾,直到她忘记季成愚。

况且季成愚也有更思恋的人吧,不需要她去挂心了。

韩茉擦干眼泪,声音虚浮:

“我相信你有能力让自己过好。可是鹿岩,”自以为是的坚定还是多出了霎那的停顿,被韩茉用尽所有理智冲破,“这些年是谁照顾你的呢?你父母在哪里?你自己住在这里吗?”

问得那么直接,出口的同时就觉得颊上发热,冰雪敏慧的鹿岩哪里不懂?

在韩茉低下头僵硬的握紧双手时,鹿岩在细细观察她的表情,虽然羞赧,却真诚无悔。

到底是补偿心理逼她这么说?还是她再见自己有了不同的感觉?情况不同,但答案会是一样的。

鹿岩轻轻合上眼,消逝许久的憾然萦绕眉间。

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北京,或者韩茉如他受伤后多年所愿,早些找到他,不用她开口,他绝不会再错过,一定毫不犹豫的把她留下。

可俱往矣,即使柔肠百转,也不得不推开冰心一片,因为男人的责任不容回避,哪怕他还对她有情。

室内寂然,两人听到的心跳声已不知是来自对方还是自己,这样的情形,耽搁越久彼此就越难堪,鹿岩只能快些回答。

“呵。”

睁开眼,他不由自主的叹出少时情怀和如今不舍,打破了看似短暂,却实在漫长的几秒种。

“她呀,”韩茉果然迅速抬起头,期待的光华划过眼眸,鹿岩有种遗憾的了然,“她很好,打理上下,照顾起居,细致又周到,是最好的妻子。”

不出所料,韩茉几不可闻的吐出一口气,似乎也长长的、永远的把一份忐忑驱离了身体。

鹿岩静观这细微的变化,有种沧海桑田的感慨。

曾经,他身上的痛,心里的愁,不都是为了这个他喜爱的小姑娘,能平安的长大吗?一切遂愿,她不仅成长了,还有了喜欢的人,甚至为了他差点什么都不要。如果曾经有遗憾,那今天也全都弥补了。

韩茉望着鹿岩幸福含笑的眼,转眸到他左手,一枚细细的金环静静圈住无名指,低调而却从未隐藏。

原来他已经结婚了,还那么快乐。

韩茉由心底生出喜悦,真实可触。

她这才好好打量屋内的布置,简单、温馨,流淌着常日之美,昭示着主人对生活的热爱,有如院内草木欣欣向荣。

她竟然忽视了这么多的提示,突兀的提出让自己和鹿岩都为难的问题,真的、真的很丢脸。

抬眼看见鹿岩对自己微笑,韩茉也终于不好意思的笑了。

“是你自己找来的吗?”

鹿岩再次救她出窘境。

“其实,是有人带我来的,所以我空着手,什么礼物都没带。”

鹿岩轻笑出声,爽朗悦耳:

“和我不用客气的。带你来的那个人,走了吗?”

他本来想问是什么人,和她有什么关系,但他的身份实在不便开口,只好转个弯。

“没有,他在你店对面等我。”

昭然若揭的答案,鹿岩微微抬起眉,脸上竟然有一丝小妹出嫁的笑,韩茉没看懂,仍旧呵呵憨笑。

单纯得可爱。

“我老婆今晚值班,本想出去给你们接风,可是我店里做饭的师傅手艺比外面好多了,你把那个朋友请来,我当面谢谢他,好不好?”

“这怎么行?耽误了你工作还让你留饭,不行、不行,明天你方便的话,我们再来。”

今天又哭又闹,她哪还有脸面留下再见店员们呢?

韩茉摇着手,不请自来还又吃又喝,这不是成了季成愚了吗。

鹿岩也不急着劝,徐徐一语定乾坤:

“算我拜托你不行吗?”

怎么会不行呢?那一天早退,他也是这么坚持的要她离开学校。

“多少年没见了,你问了我那么多,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说你呢。”

韩茉想想,最终笑着点头:

“那,你别起来了,我去叫他,马上回来。”

“好。”

鹿岩同意,还是开门看着她走出院子,招呼来小徒弟安排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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