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
89年那会,老家还没盖起这么多楼房。我家前院有一棵沙果树,一小片草莓地,剩下的见缝插针的随便种几棵什么。后院是一个葡萄架,三棵葡萄藤爬在架子上,支出一块阴凉来。
东北寒冷的冬天物资还是相对匮乏,蔬菜不过靠着酸菜,萝卜干,酱黄瓜之类的过冬。房子有很多年,进门的地板很旧。地下有个所谓的地窖,也就是红色的地板抬俩块起来,那底下和水泥地之间大概一米左右的距离。
奶奶正把西红柿煮熟了,装进那种医用的打点滴的瓶子里,用橡胶塞和蜡油封好隔绝空气,把一排排瓶子在地板下码好。
她弄这个的时候我就蹲一边看着。时不时和她说几句话。七岁的脑袋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虽然知识和常识都非常有限,但那时的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奶,我和你说个事儿呗。”我一边说,一边拿手指尖从口袋里夹出几个大蟹酥塞进嘴里。
“说吧。”
“那个……恩……”这个问题我自己也觉得不妥,但还是忍不住。
奶奶这才抬起头看着我,一边放慢了给瓶子封口的速度。
“什么啊?”
“就是,奶奶,你看你比我大这么多岁是吧。那个……恩……你应该比我先死……是吧?到时候你能不能托个梦给我,告诉我死了是什么样的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头都没敢抬。我当时充其量是年少无知,也算不上纯粹的傻瓜,当然知道这么问不妥。七岁的眼里看七十岁的人确实很老了。我心里觉得这根本是事实,又怕她发现我的心思。
想想自己确实是那时开始有了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感觉似乎来自一夜之间。不敢想象自己突然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充满了类似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这样一系列有哲学色彩的问题。
当然我并没有经历什么,甚至没有见过真实的死亡。
天不太好,阴沉沉的而且闷。我听见有轻敲窗户的声音,随后叶子从我家的窗口探出半个脑袋,朝我做了个“出来”的手势。
叶子是个有一双细长眼睛的小女孩,就住在我家附近,瘦瘦的,说话声音总是不大。我奶奶提起她来总是用“那个挺漂亮的姑娘”代替。我还隐隐的记得她请过几次长假,她家人带她去北京看病。
我俩在门口的树上绑上皮筋跳了会儿,就转到了天桥。
我家出门走不远有个天桥。我的出生地在天桥的那一头。
小时候曾暗暗的想,天桥就应该是通到天上去的桥。但它不是,它就是个很简单的电车道上搭起的钢筋水泥和石板的混合物,每一个灰色的台阶边沿都有一条金属的线,从侧面走上去,正中间有向下的台阶,可以直奔电车道中间的站台。
我们走到天桥下面,冲着那个卖瓜子的老奶奶说,“奶奶,要2毛钱的”,她随手拿报纸熟练的折了个手掌大的碗型。一边往里装瓜子,一边冲我们笑了笑,揪出一脸褶子。
电车道远离站台的部分没有护栏,铁道旁边长着一些不知名的花和杂草。电车不快,人常常会横穿。同学间喜欢的游戏除了把玻璃球放在火上烧热,啪的往凉水里一扔,球体里炸出碎花的纹理。还有拿废瓶盖,钥匙,旧钉子平放在轨枕上,蹲在电车站旁边等车,电车从上面压过,有时碰巧能压成漂亮的扁片。
我们照例在铁道边,把一个废钥匙放了上去,开始找各种位置。
“那是什么?”叶子指着那轨枕的中间问。
那里有一点儿黑色,似乎在动,而且越来越大。
我把头凑近了轨枕。
黑点似乎从是那里面钻了出来,探出来只有小指甲大的头,另外部分还藏在里面,黑色的脸上只有俩只丑陋外凸的眼睛挤在一起。但它却是从非常非常细小的孔钻出来的,轨枕并没有多大变化,像是缩骨一样。
“是个虫子!”我很好奇,几乎把眼睛贴在那跟前。
它仍然卖力的往外钻,身体在极力冲出轨枕的过程中,身体掉下细碎的黑色粉末。
它终于让自己四五厘米长的身体全部出现在低矮的天空下,扭动着身体似乎要把自己舒展开来。
几秒钟的舒展后,它停下来。有一瞬间我几乎能看清它的五官。我不知道是否是我个人赋予了它某种情绪,但不同于我们平时抓着玩儿任何昆虫种类,我觉得我第一次从一只昆虫的眼睛里感知到某种类似情绪的东西。
这让我吓了一跳,以至于身体一歪坐在了地上。
我坐在那,看见它突然铺开它那有所损坏的翅膀奋力的飞了起来。它的周身闪着黑色的光亮。
我盯着这个“黑点”,明白它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次“起飞”。
之后的很多年里,这天的画面,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曾经在梦里也会出现那片黑色,以至于我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在现实里出现过。
只是恍惚记得有一个阴天,我见过无数的虫子一起飞过。潮湿的空气里夹杂着一种莫名的腐烂气息,远处的天边有黑乎乎的一大片东西飞过。
就好像是,它们带走了所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