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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匣子”:开启与解读(译序)

林少华

“任何国家的历史或者任何人的历史,都有若干戏剧性分水岭。”2000年前后村上春树在应美国一家杂志之约写的题为《东京地下的黑魔》一文中这样写道:“不管怎样,后世历史学家检索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历史的时候,一九九五年这一年都有可能成为一个重要的里程碑。那是使得日本这个国家急剧转换航线的年份。话虽这么说,却又并非特定某个人负有转换的责任,而是由奇里克(Giorgio de Chirico)画中出现的那样没有面孔、没有姓名的某个谁也不是的神秘的谁在黑暗的操纵室里静静转动船舵。”村上继续下文:“我在远隔太平洋的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Cambridge)迎来了这个不吉之年。波士顿郊外一所大学有个日本文学小班要我教,每年一到春天,我就跑那场美妙的波士顿马拉松,那期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离开日本来美国东海岸生活已经过去了四年。日历变为一九九五年为时不久,两个黯淡的消息从日本传来。但我那时听得的,并非菲茨杰拉德听到的那种‘遥远而空幻的回声’。那是清晰可闻的不吉利的轰鸣。”

“两个黯淡的消息”分别是什么呢?

一个是一月十七日凌晨五时四十六分突然发生的7.2级强烈地震。当时神户及其周边城镇的居民正在温暖的被窝里呼呼大睡。不料顷刻间天崩地裂,房倒楼塌,高架公路“拧麻花”路面车辆“翻筋斗”,无数血肉之躯被钢筋混凝土压在下面。继而火光冲天,又不知多少人葬身火海,遇难人数超过六千四百人。

另一个是震后不久的三月二十日发生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奥姆真理教”这个偏执性新兴宗教团体派人分五路钻进三条地铁线的五节车厢,在清晨上班高峰时间段用打磨锋利的伞杆尖端扎破装有液化沙林毒气(纳粹在二战期间开发的剧毒瓦斯,萨达姆·侯赛因曾用来镇压库尔德人)的塑料袋,毒气随即挥发,在封闭的车厢和空气流通不畅的地铁站台弥漫开来,十二人因此丧生,超过三千人被送往医院,其中不少留下后遗症甚至终身致残。村上春树认为二者是改变战后日本历史流程或表明其转向的事件。“这两起事件显示我们生存的世界早已不是坚固和安全的了。我们大多相信自己所踏大地是无可摇撼的,或者无需一一相信而视之为‘自明之理’。不料倏然之间,我们的脚下‘液状化’了。我们一直相信日本社会较其他国家安全得多,枪支管制严厉,恶性犯罪发生率低。然而某一天突然有人在东京的心脏部位、在地铁车厢内用毒气大肆杀戮——眼睛看不见的致命凶器劈头盖脸朝上班人群袭来。”(《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3③·“解题”》,讲谈社2003年3月版)换言之,这是彻头彻尾的两场噩梦。地震天灾噩梦终结了日本抗震技术的神话,沙林人祸噩梦终结了日本社会治安的神话,而且一并终结了日本社会管理机制和民族精神架构的神话。使得一九九五年成了日本战后最没神话的一年——“日本号”巨轮从此转航,由辉煌灿烂一望无际的GDP神话海域转而驶入风急浪高噩梦频频的暗礁航道。

无须说,对神话谁都津津乐道,对噩梦谁都想尽快忘掉——实际上就连当事人也很快三缄其口——但村上不同,他很快终结了为期四年半的旅居美国生活,于一九九五年六月返回日本,返回人们力图忘却的噩梦现场。他不再潜入深层意识的“地下室”鼓捣那些神鬼莫测的超现实主义小说,不再醉心于“匿名性”个人生活,不再歪在檐廊里听着爵士乐逗猫玩,而是开动双腿勘察噩梦现场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遗痕。翌年他用整整一年时间采访六十二名沙林受害者,于一九九七年三月出版了《地下》(underground)。继而采访作为施害者方面的奥姆真理教的八名信徒(原信徒),以“后地下”(post underground)为题在《文艺春秋》杂志上连载,同年十一月结集出版单行本,这就是您手上作为《地下》续篇的《应许之地》。

书名来自开篇前引用的马克·斯特兰德的诗句“The place that was promised”。“这是我入睡时约定的场所,是我醒来时被劫掠的场所”——是的,醒来一看,本应约定好的场所却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场所,约定的天国忽然变成了始料未及的“黑匣子”(black box)。实际上在村上眼里也是“黑匣子”。“在《地下》里边,我是把奥姆真理教那一存在作为日常生活中毫无征兆的突如其来的‘来历不明的威胁=黑匣子’来把握的,但现在我想以我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把那个黑匣子打开。我觉得,通过将黑匣子里的东西同《地下》那本书推出的透视图加以比较对照——换言之,通过将异质性与同质性进行剖析——很有可能获得更有深度的视角。”村上春树在书的前言中写道,“除此之外,我之所以打算正面对待‘奥姆方面’,也是因为我持续怀有这样一种深切的危机感:尽管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件,而导致事件发生的根本问题却一个也没解决。日本不存在接收从日本社会这一主体制(main system)滑落之人(尤其年轻人)的有效而正常的次体制(sub system)=安全网——这一现实在事件之后也全无改变。只要如此重大的本质性缺陷如黑洞一般存在于我们的社会,纵然在此摧毁了奥姆真理教这一集团,结构与之大同小异的吸附体——奥姆性存在——也迟早还要登场,同样事件说不定卷土重来。”

不难看出,村上之所以置力图忘却甚至掩饰奥姆事件的社会主流意识于不顾,决意打开“黑匣子”,是因为他注意到了产生“黑匣子”的体制性因素和社会土壤。这势必导致他对“恶”的追究,甚或对善恶定义的重新审视和判断。而这恰恰与他追求的一个创作主题有关。他在书中“同河合隼雄先生的对话”部分再次表明恶也是其创作的一大主题:“过去我就想在自己的小说中写恶这个东西的形状,但无法顺利聚焦。就恶的一面是可以写的,例如污秽啦暴力啦谎言啦。但如果写恶的整个样子,就没办法把握了。这也是我写《地下》期间始终考虑的事……”即使就奥姆真理教及其制造的沙林事件而言,村上也认为“什么是恶”这一定义是不容易下的。河合隼雄就此接着说道:“即使在那样的意义上,你下次写的作品(小说)想必也是很不一般的。毕竟是在做了这么多工作之后写的。”事实也是如此,无论二〇〇二年的《海边的卡夫卡》还是二〇〇四年的《天黑以后》,都致力于探索以另一种形态出现的恶及与恶相关的暴力,二〇〇九年、二〇一〇年的三卷本《1Q84》显然是村上对这一主题的最新探索和思考的艺术结晶,而其源头无疑是《地下》,尤其是《应许之地》这个打开的“黑匣子”。

书的内容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八名奥姆信徒访谈录。这部分立体地、全景地、个性化地展示了“黑匣子”里面的种种人物和场景。“这已接近人体实验了”、“留在这里绝对死掉”、“曾给麻原要求过性关系”——仅看标题就不难想像“黑匣子”里面何等不堪、何等骇人听闻。第二部分是“同河合隼雄先生的对话”,对话部分又分为“围绕《地下》”和“与‘恶’共生”两部分。河合是日本极有名的荣格派心理学家和文化学者。生于一九二八年,前几年去世。生前任京都大学名誉教授和国际日本文化研究所所长,小泉内阁时期出任文化厅长官要职。尤以“心”学研究闻名,著有《古代故事与日本人的心》、《心的处方笺》等。据不完全的资料,不喜与人交往的村上也至少有两个相当要好的朋友,一个是原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鲁宾译过《奇鸟行状录》和几个短篇,这两年又译了《1Q84》,其研究村上的专著《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Haruki Murakami and the Music of Words)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中译本(冯涛译)。村上的另一个好友,就是这位河合隼雄。包括书中这两次在内,村上和他一共对谈了四次。而且都是带着问题的长时间对谈。一九九五年十一月第一次对谈内容后来以《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为书名出版单行本。可以说,河合是村上最为情投意合的朋友,也是对村上的小说给予极高评价(如称赞《海边的卡夫卡》是“伟大的物语小说”)的不多的学者之一。

如果说,访谈录部分旨在开启奥姆这个“黑匣子”,那么对话部分连同后记则是对“黑匣子”的解读。前者读起来让我困惑、纠结和不胜唏嘘,后者译罢则让我陷入沉思,一时难以自拔。其中有三点让我觉得特别值得思考和回味。一点是,村上认为奥姆信徒并非他者,而有可能是每个人自身。他在后记中写道:“向偏执性宗教(cult)寻求意义之人的大半并非不正常的人。既不是穷困潦倒的人,又不是离奇古怪的人。他们是生活在你我身边的普通(或者换个看法,是普通以上)的人们。或许他们考虑问题考虑得有点儿过于认真了,或许心灵多少有过创伤,或许因为无法同周围人息息相通而多少感到烦恼,也可能因为找不到自我表达的手段而在自尊与自卑之间急剧徘徊。那或许是我,或许是你。把我们的日常生活同含有危险性的偏执性宗教隔开的那堵墙,说不定比我们想像的单薄得多。”这段话完全可以理解为,较之解决奥姆本身,铲除滋生奥姆性因素、奥姆性毒苗的社会土壤要重要得多,也艰难得多。

第二点,纵使教祖麻原彰晃本人,也未必一开始就那么坏,很难设想无谓地剥夺无辜者生命这一残忍行径原本就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他的变坏犯罪,应该同奥姆教团这一体制、这一组织有关。在村上与河合对谈部分中,两人都倾向于相信起始阶段麻原或奥姆真理教是“相当纯粹”的,也有相当强的感召力,理应成为上述一部分人的“不错的托盘”或“容器”,然而并非如此。关于原因,河合着眼于“组织”,见解亦颇见深意:纵然奥姆成员是纯粹的,而那么多纯粹的、“什么坏事也不至于干的人”以形式极端的团体聚在一起,那也肯定出问题,甚至干天大的坏事,非干不可。为什么呢?如果不在外部制造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那样十恶不赦的家伙,就无法维持平衡,组织内部就会发生骚乱,导致组织从内侧崩溃。组织规模较小的阶段,一般不至于如此。而组织越大,整体压力越高。作为“教祖”麻原,“一旦站在某个组织的顶点,堕落立马开始。这是极可怕的事。站在顶点,总有众人的期待吧,不能不照着做,不能不妥协。而心里又完全清楚迟早必然败露,于是借助科学的力量蒙混过关。这一来,就已经是犯罪性质的了。”细想之下,不能不承认河合隼雄这番言说有其相当强的历史和现实洞察力,读来发人深省。

第三点,“与恶共生”。与上面第二点相关,或者说在这个意义上,恶就成了存在于组织、体制甚至每一个人内部抑或人这一体制无法分割的一部分。村上认为,“那既不是独立的东西,又不是可以交换或单独销毁的东西。或者莫如说,我甚至觉得在某种情况下可能是恶又可能是善的东西。”河合明确反对把善恶绝对化:“把善恶分成两个,这个是善、那个是恶,弄不好是要出危险的。那样一来,势必以善除恶,或者说善做什么都将无所谓。这是最可怕的事。奥姆真理教也是认为自己是善才那么胡作非为的……从古至今都说为了恶而杀人的人是少而又少的。相比之下,为了善而杀人的却多得一塌糊涂。战争什么的就是这样。因此,善若大行其道,是极其恐怖的。话虽这么说,毕竟不好说‘恶是好的’,非常为难。”于是就出现了平衡感和自觉的问题:“以自己的责任在多大程度上放纵自己的恶。”村上进而得出结论:“与‘恶’共生。”

不过,村上说不能断言“社会正在恶劣化”。他大约在二〇〇二年就奥姆问题、沙林惨案写了一篇题为《追求共生的人们,不追求共生的人们》的文章,谓社会既没有特别变好,又没有怎么变糟,只不过一天比一天显得混乱罢了。“若用粗暴的说法,社会本来就是恶劣的东西。但无论怎么恶劣,我——至少我们中的压倒性多数——也必须想方设法在其中生活下去,并且——如果可能的话——坦诚地、老老实实地。重要的真实性莫如说是在这里。”他进一步认为,不能把社会中的外在混沌作为障碍排除掉,而应该把它作为我们内心混沌的反映接受下来。换言之,正因为我们自身怀有矛盾、庸俗、伪善和怯懦,社会上才出现这种种现象。“这样一想,我们的心情或许会多少变得轻松些,或许我们皮肤的内侧(自己)开始顺利同外侧(社会)沟通,或许我们心中的个人故事开始具有作为联结二者的装置的必然性,或许我们会有效地出入其间并且拥有多重视角,我们的行为会多少趋于多层化。”村上最后果断表示,假如我们刻意排除外部的混沌和矛盾,那么岂不同排除自己的体液(故事)是同一回事了?

总之,即使在社会生活、日常生活层面,恶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一部分,甚至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没有恶的空间是不存在的。如果刻意打造“纯粹”的空间,弄不好,就有可能误入鼓吹“纯粹”的偏执性宗教团体,甚至为排除“恶”之现世而像奥姆那样不惜诉诸暴力。而若以强大的政治组织以善的名义追求“纯粹”而来个除恶务尽,甚至有可能导致纳粹奥斯威辛大屠杀或者“大清洗”运动的发生,何况已经实际发生过。即使在这个意义上,也必须一定程度上“与‘恶’共生”。自不待言,这同对刑事犯罪之恶的姑息养奸不属同一次元,更不意味放弃对各种恶之“黑匣子”的追究。在某种意义上,毋宁说恰恰相反。

村上春树一次这样说过:“小说是‘大大的谎言’。不要忘记这一点。写小说时,我必须高明地说谎。‘用虚假的砖块砌就真实的墙壁’,这就是我的工作。”但上一本《地下》和这本《应许之地》则是用真实的砖块“砌就真实的墙壁”,非常值得一看。这不仅仅是窥看“黑匣子”,还会看到此外许许多多。

顺便报告一句,这是我翻译的第四十一部村上作品。如果说村上是用虚假的砖块砌他的墙壁,砌他在二〇〇一年致中国读者信中所说的“远游的房间”,那么我则是用中文这个砖块依样重砌。毕竟砖块不同,再是能工巧匠,完全不走样也怕是不大可能的。非我自吹,即使多少走样也是漂亮的房间。这既要感谢村上原著又必须感谢中文这个世界最古老的语种,同时也得感谢无数读者朋友——他和她才是房客,只有他们才真正有资格审视房间是否漂亮,述说住起来是否舒适。

不再饶舌了。依然期望诸位朋友的批评指正,来函请寄以下新址:266100青岛市崂山区松岭路238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我会在这里长久守候。

二〇一二年二月二十七日深夜于窥海斋

时青岛春雨淅沥灯火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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