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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凡间夜色中,本来悄无人息的深林里却时不时射出数道光影,往光源处寻,便能听见不小动静,为这漫长黑夜增添一丝肃杀之气。

“我本不欲与尔等纠缠,也奉劝各位回去,向你们大人复命,便说是我林逸带走了潭公子,也算有个交代。”树下并站两人,正是已在凡间待了许多时日的林逸、潭泀。周遭尽围着持着剑刃之人,抬头树上亦是,几十道剑影闪烁,直刺人眼。

林逸鲜有怒色,处变不惊,此时眼神也仅仅带有些许冷色,倒是潭泀勃然大怒,就要发作,手上却多了一层“禁锢”。林逸握住他手,轻微摇头。潭泀无法,只好冷笑道:“还不快滚,当真以为怕你们是不是,莫说四十个,就是八十、一百,也不过是随便动动手的事。”

追了两人一路,这些人自然知道他俩的厉害,为首之人一个眼神示意,就紧紧将他二人围住,为首之人道:“潭公子又何必为难我等,我等受大人之命请您回去。您离家出走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又捎带上林公子,到底影响不好。”话末,他眼神瞟向两人紧握的手,笑容意有所指。

被他看着,两人的手仍未松开,但潭泀已被激怒,大喝道:“你找死!”林逸不再拦他,只见潭泀另一只手聚起灵气,赫然向那人打去,可来人早有防备,竟召出一法宝,金光四射的一面镜子,不过巴掌大小,雕花镂空倒也精致,背身一块金质蟾蜍,口中衔着一颗黄玉珠。

镜面生生将潭泀一掌吸入,随手一扬,镜中又将吸入之掌吐出,攻向远处。只听“轰隆”一声,倒下一片入云高树。

潭泀双手一紧,怒道:“他竟将逆坤镜都给了你,好啊,有本事你今日就杀了我,带着我的尸首回神界,好让他将我的眼珠子挖走,以表哀悼。”他如此说,这逆坤镜的主人已不必再提。而挖眼一词,更是道尽心酸。

来人垂首,故作恭敬模样,一只手却背在身后,看不清动作。“潭公子这是何必呢,这一掌下来,小人可要躺上几个月了。”潭泀不理他,趁这个档口,拉着林逸就要突出重围,却被一道白光刺了眼,那光只一瞬就到了面前,他仍旧看不清是何东西。

林逸下意识地要替他挡过去,却一齐被一片巨大树叶裹住,带向不远处,越过层层持刀暗影,白光紧追过去,又被一道水蓝光束击退,如死蛇般瘫在地上。

握着逆坤镜的人惊于这人法力之深,连忙向那看去,大声道:“什么人?”远处光芒散去,林逸、潭泀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再前面一人,左手捏着刚才裹着二人的化回原样的青绿树叶,右手这持着一箫,淡蓝色泽,中间仿若净水流动,轻晃出彩。

安祁旭……

他望着躺在地下的锁灵链,轻笑道:“锁灵链,本君当是抓什么怪物呢,连锁人法力灵气的宝物都用上了。”

来人接任务时曾得明示:若有安祁旭在场,不必客套恭敬,直接让他不要管这闲事,如若不行,直接硬抢。然后就塞了七八样绝佳法宝给他。

本来没碰上安祁旭,他们还在暗喜,谁知这突然就来了,而且法力竟可以轻易将锁灵链控住,他们心中不免发慌,为首之人不去直视他,道:“小人受江宰座之命,带潭公子回去,还请安神君不要管这事。”末了还加一句:“江大人虽是新官上任,但到底位在您上,他的面子,您说要不要给呢?”

潭泀欲骂,却被安祁旭一声怒吼惊住,“一派胡言!”他一甩左手,树叶落地,地面竟裂开一道缝,“江宰座身为文官,不设亲兵,更不统领军队,尔等脚下踏着的可是官制铜云面兵靴,便不可能是寻常家丁。江大人虽是新官上任,但早有美名,怎会以身犯法。”

他眼神冷冽非常,有道:“污蔑陷害神领,私下动用锁灵链捉无罪之人,两罪并罚,不知尔等四十人并上你家大人当不当的起。”

其实幕后之人众人早已心照不宣,那为首之人似乎万分敬他顺他,此时已是怒发冲冠,顾不上官位尊卑,“你这是何意,你为神领,我家大人亦是,且他较于你更有资历,你岂可不敬他。”他斜视四周,冷笑道:“想来我家大人自然比不上您,您身为缙绤先神独子,执剑大祭司、昭元将军师弟,自然是万分尊贵。”

这句话无疑是于虎首上强揪毫毛,安祁旭双手握紧,道:“公道自有法定,你家大人命尔等私用锁灵链,是为主犯,若是个有脑子的,不妨掂量掂量,是赶快去报信,还是本君带你们走。”

“不识好歹。”为首之人铁了心的要为自己的主家尽忠,掏出那人给他的法宝往同伙扔去,自己则留了一把“万间枪”,红缨银枪,为二十万年前天山所出,琮尊曾赐予当时还是大公主的羽冰落,最后归于白虎神君潭辕。此枪曾于战场上,自破敌军,杀敌万数,自此成名,矛头被滴有琮尊两滴神血,沾尊血,同举世剑。

眼见枪头就要刺到安祁旭,安祁旭仍旧没有动作,对面的人似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箭却已在弦上如何再有思虑余地。枪尖破风而行,转眼刺入安祁旭胸膛,可闻见一丝血腥味,可就在下一瞬,就发现已是身处他地,那还能寻安祁旭踪迹。

他气急,突然发觉手上宝枪如同死物一般,再无灵气,枪尖血迹向上蔓延,转眼时间已到了他手掌处,他吓得就要丢掉,才发现手却像是同枪合为一体,挣脱不开。

此时无法,他咬牙同同伴说道:“走,回去同神君禀明。”

另一边,安祁旭拎着已经气绝的一只白猫,低声捏了咒,白猫不见。潭泀上去拍拍他肩,道了声谢,又冷笑道:“他倒也大手笔,法宝多不说,还派了十多个军长来捉我。也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没有江大人的参与。”

安祁旭这厢收了寒亦,听这话后立马皱眉,刚说了句江奕不是这样的人,就被他丝毫不在意的拉着拍着,道:“走,请你喝酒,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听他这话,大有从此都要躲藏下去,连寻常友人都不愿再见的架势。

安祁旭摇头欲说什么,但见林逸、潭泀两手相握,难免尴尬,不着痕迹地移开放在他肩上的潭泀的手,正色道:“一直躲下去,怎是个办法?你父亲已动了请尊神寻灵的念头,你若是信我,信你舅舅,便与我回神界,我们自会护你。”

潭泀一听此言,怒瞪美目,神色大变,怒中却还带着星点难堪与恐惧,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后倾,林逸环抱住他,不作安慰,只想等着他做出抉择,然后,生死相随。

安祁旭再进一步,道:“你有什么好躲的,你既没作奸犯科,又无贪赃枉法,这是的确是你父亲做错了,怎能你东躲西藏,平白被外人笑做谈资。”他目光炯炯,胜过此时天间万千星光,信誓旦旦,道:“若你父亲当真不讲道理是非,我与你舅舅定会保你平安离开。”

夜风清寒,潭泀还未来得及打个寒颤,便觉得身上一暖,才发觉,早在自己失神时,林逸不再抱住自己,拿出披风为自己披上。他突然扭头看向他眼底,多年朝夕相处,潭泀看得出他眼中的支持意味,而他,也不由自主想到一点:

林逸的父亲,是不和他的父亲一样的,有着他父亲所没有的真正的慈爱与尊重,林逸也是十分敬重爱护他其父,却为了他,远离疼爱自己的双亲。可他依旧软弱,不敢面对残忍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星辰逐渐黯淡,天际放亮,潭泀略带沙哑的声音传出:“回去吧,是该有个了结了。”

……

神凡交界,昆仑东极接壤,白虎军连番查看驻守巡逻,安祁旭领着两人刚至此处,便见天道处立着不少白虎军,一见三人,先是一惊,随后便是齐齐跑过来将其围住,潭泀察觉握着他的手突然一惊,连忙回握轻摇一下让他安心,上前一步拦住正要说话的安祁旭,向士兵大声道:“你们再不必抓我绑我,我既来此,就是去见他的。”

“他”是谁,所有人心照不宣,白虎军还执着于传闻中的“真相”,含带鄙夷地将他们带走。

安祁旭冷眼旁观,受着士兵略带敬畏的礼遇,又见潭泀眼中决绝凛然,不由一惊,这是潭泀从前脸上从不会有的。虽不知其意欲何为,但也相信此事一了,往后定是风清月明。潭辕楼内一片肃然,士兵也只将三人送到门口,然后离去。潭泀率先一步推开门,心里虽早有准备,仍是惊了一惊。

潭辕与江奕脸上皆有怒意,各站于一方柱子旁边,这是不曾见过的,在安祁旭印象中,以这两人见面时的疏离,说话是绝不会超过十句,最多交际便是潭泀之母江妤与潭泀,今日却像是撕破脸大闹了一场。

潭泀不想望向任何一人,看向一片虚空,道:“如你所愿,我来了,今日便做个了断。”

潭辕派了多少人去寻潭泀,连时刻关心这些的安祁旭都算不清楚了。可如今见到,却没有一丝父子浓情存在,父怒子悲。

潭辕大怒道:“了断?我是你父亲,你要如何了断!”他两三步走上前,竟欲伸手打潭泀一巴掌,潭泀双目瞪之,却不作抵抗,反而拦住安祁旭与林逸,静待一掌落下。

预料中的一掌未落。若潭泀闭着眼,或许会在心中自我安慰:父亲是有一些疼爱他的……可他始终睁着眼,清楚地看见潭辕痴痴望着他的一双动人眼眸,痛苦挣扎。

最悲莫过如此,潭泀只觉得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面庞了,此时竟连一丝苦笑都扯不出,轻轻绕过潭辕走到一处离所有人都远的地方,淡然笑道:“我不想再做你的儿子了,你和他每每通过我的眼睛去看母亲时,我就感觉我其实不是一个人,是乘着母亲眼睛的器具。”

江奕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颓然低头,潭辕亦是一脸惊慌。他兀自怀念:“我想着母亲定是个极美丽最温柔的人,她怀我时就为我做了从襁褓中穿的肚兜到我如今该穿的长袍,她应该是极爱我的。”

泪不自主地涌上眼眶,他也顾不得擦,道:“我多希望她能活下来,这样她就会知道,她用心疼爱用命换来的孩子过得很苦,她的丈夫和弟弟都不爱他的孩子。”

他突然声音变大,语气急促,眼中闪着夺目华光,仿若其中有一只雀儿破笼而出,飞向高远山川:“现在她的儿子要做一件大事,我相信她她会骄傲的。”他看向潭辕,一改苦恨悲痛,全然新生:

“您与母亲养我一场,我小时候也曾骑在您肩头上摸假山上的的细流,看神华灯会。虽说您并不爱我,却将我养大,我本该孝敬您于身畔,可我如今恶名在外,责任难名。权当我不孝,将恩怨一笔勾销,从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请容许我最后唤您一声父亲,再将您最珍视的东西赠与您。”

他急厉出声,悲烈犹如金玉两断之声:“父亲,娘送我的眼睛,我给了你!”说罢,右手极快向自己眼睛打去。

潭辕只听得愣了,再无行动,林逸当即就要向潭泀扑去,却被安祁旭拦住,吃惊一望,却发现他正看向江奕所在的位置。

潭泀的手还未至眼前,突然就被一方丝帕缠住,不废吹灰之力便化解了他聚起的法力,下一瞬,被人紧紧握住。

江奕面上还带着未褪的心惊,一脸悔意是从前从未见过的,另有泪垂两眸,灿星明月不可比拟、江波水痕无其动人,却是比潭泀之眸更多两分隐忍韧性,声音微颤,可见心惊:“不许做傻事!”

这样严词,又平白无力起来,既如苦口婆心,又作严厉催辞,直喊得潭泀身子一软。江奕按住其肩膀,绝不是林逸之轻慢温柔,更不如说是严厉父亲面对犯错儿子的教化。

他莫不是是在怪我忤逆他与潭辕?潭辕如是想。故用着一双愤恨眼眸盯向他,幸得江奕惯不受其影响,忧然道:“舅舅知道,你长大了,明白跟着我们会害了你,这是好事……你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决断,这是……好事。”

他扭头看了林逸一眼,似乎做了重大抉择,淡淡哽咽,道:“你找到下半生可执手之人,舅舅和你母亲一定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这怎么行!江奕你什么意思?”潭辕悟出话中含意,暴跳如雷,上前就要拉潭泀,江奕反身一拦,道:“当初姐姐命在旦夕时,姐夫未在其身旁,甚至连姐姐最后一面都不曾见,泀儿是姐姐以死保住的,从前是我想左了,我应该是让他安乐一世才对。”

潭辕指着江奕,后者亦是凛然直视,两人仿若对战,不肯退让,丝毫没有互敬之心,更罔提相喜。潭辕破口大骂:“你个白眼狼,忘了这些年是谁养着你了?不要以为你当了宰座,看似百官之首。神界自古是以功论尊卑,你一个刚上任的官员,算什么东西。”

江奕也不怒,道:“江某自然明白,姐夫教养之恩也不敢忘,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称你一句“姐夫”了。”他转头对潭泀道:“你和林逸走吧。”

潭泀如今也变得痴傻了,只看向他那一贯冷漠的舅舅,竟也松动了心,原先他只打定了主意永不见他两人的,如今倒陷入了两难,便又听到潭辕怒道:“我看谁敢!”

此地是东极,百万士兵皆听他差遣,他这一吼,安祁旭眼前似乎就浮现了千百士兵围着他们的场面。深知不可硬取,心生一计,朝江奕使了个眼色。

江奕会意,当即对潭辕一攻,力道用至五成,掌风带起屋内人人衣袂,连连作响。

可潭辕是谁,是当初随军作战,一战成名,靠着赫赫战功垒起来的神君,实战经验丰富,极为灵敏,江奕刚一出手,他立马察觉,一掌接过,毫不费力。

谁知下一瞬,门却已是大开,安祁旭、林逸并上江奕身后的潭泀,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一声怒吼,甩袖于江奕一身,后者竟也不躲,生生被弄乱淡色衣衫。

潭辕紧追前方三点光束,在日光下尤为耀眼。

不过多久,江奕追上,前方也隐约多了两人,已然停下,潭辕一喜,连忙上前,之后便更加头痛了。

来者是林柯以及其妻嫘婷。嫘婷武将,其封号为三胜常建大将军,位同昭元将军,为散将。

散将,手不握兵,唯有战时得尊神选调,方可持符召四君一祭司一将军的军队。

腕上蓝绸名为靛章绢,为上古神器,可化大小之形,甚可遮天蔽日,曾随嫘婷共赴战场数次。

章氏一族,虽为小族,却也素以清流著称,族中净为儒雅之士,但生得嫘婷一身热血,偏生得学极其名别音“雷霆”,虽容貌昳丽吗,但仍少被过问亲事。其到底顺心顺意。再于战场上与当时仅为军长的林柯一见钟情。

林柯那时困于生在林族,父母早逝,无依无靠,且林族投靠柳氏,林柯虽不喜,却偏生得一副随波逐流的性子,遂仍系在林氏一船,与其沉浮。

嫘婷一见,果真大发雷霆,骂了林柯半日不止,后一手拉扯,将其拉出林氏。却因战场失利,嫘婷负伤,未得救治,落得病根,欲离林柯,后终不许,喜得成姻。

如今夫妻二人形影相随,多住北极,名为任职,实为修养。

潭辕一见二人竟至,便知硬夺之事绝不可再施,立于云上。

林逸与父母相见,自是喜不自胜,与父相视一眼,甚是浓情,还欲说些什么,便觉得肩上一痛,才知常年卧病于北极山水间的母亲,一手搂着潭泀,一手委实不客气地捶他。

母亲搂着潭泀时的神情同从前无异,他还以为是父母并不知晓他与潭泀之间的事,一时心中踌躇,生怕二人心中厌恶,同潭辕一般欲拆散他俩。

林柯见唯一子嗣如此,心中自是了然,上前揽住他,请拍两下,让其放心,便将眼睛仍旧移向面色苍白的爱妻。

嫘婷虽脸色苍白,其余却与旁人无异,说话跳脱,更不似为妻为母的大夫人,“逸儿当真与我俩疏远了,如今连有伴侣的大事也瞒下。”

一语石破天惊,林逸、潭泀二人大吃一惊,目视嫘婷,双脸四耳迅速染上绯红,不知怎样接话。

潭辕脸色阴沉,林柯看见,便道:“潭兄何怒?你我相熟已久,如今可成姻亲,到底美事一桩。”

一旁未插话的安祁旭看向潭辕,完好捕捉其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恶心。

紧接着又是潭泀一句“你将我双眸取走,还我自由。”嫘婷之怒,林柯之帮衬,安祁旭到底放下心,传音与林逸,便飘飘飞离这是非之地。

归程远没有来时心情沉重,安祁旭编出青灵鸟,将所生之事告知孟尧渊,免其担心忧虑。青灵鸟远飞划出云影,前路晨光尤甚,却有层层白云缭绕。

是为坏天气。

前路极明,却不朗。安祁旭却只能在这诡异晴日里,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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