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祝丽娟砸了房间所有能砸的东西，下定决心要复仇时，韩冰还在大学里闷头读书、勤工俭学。韩文起带给韩冰的光鲜曾经让她像只骄傲的孔雀，在百鸟面前，抖动绚丽的羽毛。有一天，当光鲜骤然消失，她站在凄冷的高台，看自己光秃秃的尾巴被所有见者尽情嘲弄，无法还击，心如刀割。若不是有乔帆始终如一，宠着她，护着她，她可能真的会万念俱灰。当世界的一切都失去光芒，乔帆还执着地举着火把，来温暖她。这让韩冰觉得，还好，命运没有把她往死里整。
寒冬将至，宿舍里的暖气根本没有办法抵御寒潮的侵袭。韩冰请了几天假，回家取棉被和厚衣服。上长途汽车前，她就给祝丽娟打电话，但是家里的座机一直没有人接。一路颠簸之后，走进连以前房子四分之一大都没有的家，一眼就看见，被拔掉线的电话机被扔在沙发靠背上，听筒垂到地上。韩冰以为祝丽娟不在家，拿起抹布就打算给家里彻底做一次卫生。从高处到低处，韩冰又蹲又跪，犄角旮旯都仔仔细细地擦。擦到祝丽娟的卧室，一推门，竟然发现祝丽娟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韩冰吓得抹布都掉到地上。她捡起抹布，喊了一声，“妈，你吓死我了！”
祝丽娟连头也没有转，冷冷地说：“你回来干什么？”
“哦，天冷了，我想回家取衣服和厚被子，再说，好久没吃你做的饭菜啦，所以，我就跑回来了。”
“我身体不舒服，你随便弄点什么吃吧，不用管我。”
祝丽娟的冷漠反应，让韩冰着实纳闷。她忍不住追问：“妈，你怎么了？怎么觉得你那么不高兴呢？”
“我？高兴，高兴得要上天了。”
“哦，那好吧。我做完卫生，就去厨房弄吃的。我在家只能待两三天，学校那边还有课呢。”
“好，被子在大衣柜底层，你自己拿。我一会就起床。”
韩冰应了一声，继续擦各处的灰尘。祝丽娟的反常表现，在韩冰看来，应该是懊恼于父亲的事，她心里大抵也非常不好过。所以，韩冰没有多言，认真地干活。想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来支撑这个家，帮祝丽娟分担。一个多小时后，韩冰擦干净最后一片地面，把拖把竖起来，祝丽娟披头散发地从卧室走出来，抱着一大堆床单被罩，直接堆放在一个大红盆里，连盆砸在韩冰面前，用命令式的口吻说：“把这些洗了，家里没得换了。”
韩冰看着冒尖的大盆，有些不情愿地说：“妈，我刚收拾完屋子，等下午，用洗衣机洗吧。”
“不行。这些都得手洗，洗衣机洗不干净。你把大盆搬阳台，放上洗衣粉，拿脚好好踩踩，洗干净为止。”
“可是，妈，我今天生理期，不适合做这么多的事情。刚才擦地做卫生，累的腰都要断了。”韩冰满以为，这个理由一定可以让自己坐在沙发上，歇歇脚。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祝丽娟三脚两脚，就把盆踹到阳台那边。从卫生间接了一桶凉水，就倒了上去。这架势，分明是非洗不可。韩冰不忍再激怒祝丽娟，只好强撑着，把盆里倒满水，撒上洗衣粉，坐下来，搓衣服。冰凉的水，针一样刺痛她的双手，每搓一下，她都觉得手指马上就会掉下来。即使这样，祝丽娟依旧在旁边虎视眈眈。她不由分说，踢飞韩冰的一只拖鞋，大喊道：“拿手搓，猴年马月才能搓干净啊？不是告诉你，拿脚踩吗？”
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韩冰不知道祝丽娟为何要这样不依不饶。她脱掉另一只鞋子，抖抖索索地把双脚踩进冰水中，一种强烈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蹿遍全身，连头发似乎都要冰冻起来。韩文起在监狱里大概不会想到，女人一旦被仇恨驾驭，会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当一大堆床单被罩终于被洗完，晾晒在阳台上时，韩冰觉得自己要死掉了。她虚弱地回到房间，把毛衣、被子一股脑往肚子上捂，依然无法驱散凝聚在小腹的寒意。她蜷缩在被子里，睡了一会。醒来时，惊觉裤子和床单上被她不小心弄上经血。想到一会还要洗这些，心里更加懊恼不堪。
让韩冰意想不到的是，祝丽娟竟然唤她吃晚饭。不多的肉片夹杂在半生不熟的青椒片中间，两碗鸡蛋汤，两个小花卷。虽然，韩冰料定味道不会好到哪儿去，但饿了一天的她已经饥不择食，特别是冒着热气的鸡蛋汤，让她寒透的身体恨不得马上就喝下去。
祝丽娟闷头吃饭，头也不抬地对韩冰说：“明天，你上你姑姑家去一趟。你爸进去之前留了钱在她那里。你把钱拿回来，咱家过日子得用。”
“我爸为什么把钱放我姑那里？直接给你多好。”
“你爸的事情很复杂，他有他的考虑。总之，你拿回来就是。70万呢，存折拿好，别丢。”
“那么多！”韩冰嘴巴张得大大的，才吃进嘴里的一口花卷，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打了个滚，就掉了出来。
“多个屁，赔不了老娘后半辈子的精神损失。”祝丽娟恶狠狠地说。
“妈，你也别这么恨我爸。他进去之前，咱家也过过好日子，不是吗？”
“记得明天早点去，一定把存折拿回来。”
“好，我吃完早饭就去。”
晚上，韩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肚子愈发的不舒服，她一连跑了好几趟厕所，想便又便不出来。卫生巾上黑色的血污，成片成块地，触目惊心。她心里暗暗祈祷，祝丽娟只是暂时性的失控，以后，她们娘俩还可以相依为命。
早上，韩冰走到姑姑家楼下的时候，才不过8点。正好在楼道口遇见要出门上班的姑父袁清山。她大声地跟姑父打招呼：“姑父早，你礼拜六还要上班？”
“哟，小冰回来啦。姑父工作没别的，就是忙，没节没假的。快上楼吧，你姑正说今天没事，要包饺子呢。”
“哎，我和姑姑一起包，等你下班吃饺子。”说完，韩冰就乐乐呵呵往楼上走。看到韩文华，直接扑进她怀里，撒娇地说：“姑姑，昨天干了一天活，我都快累散架啦，你包饺子给我吃，好不好？”
韩文华摸摸侄女越长越长的头发说：“小馋猫，光想吃饭，不想干活。来来来，快进屋，外面冷。”
姑侄两个一边择韭菜、剁肉，准备饺子馅，一边聊天。韩文华问：“小冰，你昨天回的家？”
“是啊，昨天中午左右到的。”
“干什么活了，干一大天？”
“嗨，我随口说说。也不算太惨，我妈让我洗了几个床单被罩而已。”
“几个？”
“是的。正好赶上我生理期，所以累了点。”
“她怎么可以这样？什么时候洗不行，还非得立马就洗？”
“没关系。我爸的事情发生了以后，她脾气变了许多。我尽量顺着点，慢慢就好了。”
韩文华不由得为韩冰担起心来，这可能不过才是个开始，以后，祝丽娟会怎样变本加厉，无法预见。韩文华很想把压在舌头低下的话说出来，让韩冰能走过远就走多远。但是，一想到祝丽娟杀人一般的眼神，她还是忍住了。好在，韩冰也已经长大成人，等大学毕业了之后，找份工作，再也不要回来，就安全了。韩文华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笑着问韩冰：“小冰，以后有什么事多和我商量，姑姑姑父为想尽一切办法，替你爸照顾你的。”
“嗯，姑，我知道。很快我就能自立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对了，我妈说，我爸放在你这里一个存折，让我来拿。”
韩文华一愣，心里有点来气。祝丽娟竟然打发韩冰直接上门来讨要存折。她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想了想，她就对韩冰说：“小冰，你爸是放在我这里一个存折，上面有70万，我也不瞒你。可是你爸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帮你保管好这笔钱，将来用的时候，才不至于作难。存折是你的名字，我陪你一起去银行，先取出20万，这是你爸说要交给你妈的。剩下的50万，只有在你必须要用钱的时候，才能动。你爸现在在里面，唯一能给你的保障只有这50万了。”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妈？现在家里日子不如从前，连买肉都得问价钱了。”
“小冰，大人的事情很复杂，你也不见得全能懂。你爸的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咱们照做就是。将来，等你爸出来了，让他自己来跟你解释，好吗？”
“好吧，姑。我都饿了，咱们赶紧包饺子吧。”
“好来，我这就去和面，一会饺子就出锅啦。”
隔日，韩冰和姑姑拿来从银行取回的20万，悉数交到祝丽娟手里。本以为她会心情好一些，没想到，祝丽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韩文华这个不要脸的，拿着侄女的成长钱算怎么回事？她难道还想吃着利息，给自己家买米买面不成？韩冰我告诉你，韩文华一次不给你，你就去要第二次，什么时候把50万一分不少要回来了，这事才算完。对，还得有利息，这存折办了不是一天两天，肯定有不少利息。一分不少，都给我要回来，你听见没有？”
韩冰被骂得心烦不已。她姑只不过是代为保管这笔钱，话说得这么难听，至于吗？她越来越看不懂祝丽娟了。韩文起出事前后，祝丽娟简直判若两人。以前，韩文起经常不在家，很多年节的家庭餐，韩文起的位置都是空着的。但韩冰一日三餐荤素搭配，出门车接车送，日子无忧无虑。有些事情，真得是不能想，越想心里就越绝望。韩冰拿出一床被子和几件衣服，放进行李箱里，连午饭都没吃，就坐车回元溪去了。乔帆会一如既往在车站等她，把韩冰送回学校之后再坐76路返回科大。保护韩冰，乔帆从来没有一次觉得烦。
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产生爱情？当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依靠，就一定会产生爱情吧。至少，韩冰和乔帆之间在韩文起入狱之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都变成没有父亲的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让爱情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心底萌发。光阴长，爱情长，谁都没有想过离开。所以，当有一天，有一方要忍痛割爱，那种悲伤真的会痛彻心扉。
韩文起的入狱，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快二十年娇生惯养的韩冰，不得不站起来直面生活。那天，她一个人坐在教学楼前的小花坛发呆，辅导员老师正好走过来，说：“韩冰，我看你经常在小花园发呆，是不是生活或学习有什么困难？我有个朋友的孩子需要家教，你愿不愿意去？”
韩冰一想，做个家教，既能挣钱，又能让自己忙起来，一举两得，当即答应。周末，她倒了三趟公交车，又步行20分钟，才找到辅导员老师说的加油站。老板娘一身珠光宝气，叼着未燃完的香烟，对韩冰说：“我这儿子嘛都不缺，就缺脑子。你好好教教他，辅导费用我按次给你结。”
韩冰连声说好好好。走进里屋，看到要教的孩子，她下一秒的想法就是要逃。小男孩胖得五官都身陷肉里。作业本和书散落在桌子上，他却在那里玩一个很大的飞机模型。韩冰弯下腰，笑眯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哈哈大笑一会儿，说：“我叫金鑫，小名牛牛。”
韩冰努力想要用亲和的表情先赢得小男孩的好感，她小心拿开飞机模型。先从小男孩以前的小作文说起，从一堆乱糟糟的句子和标点中，找出还算说得过去的，表扬牛牛也有可取之处。牛牛渐渐进入状态，开始跟韩冰大倒苦水，说他妈妈为了让他学习好，多么不择手段，他现在一点快乐和自由都没有。韩冰鼓励牛牛，要想拥有自由和快乐，就要从现在开始认真一些，一切按部就班了，就不觉得烦累。临走，她还给牛牛留了一个短小的命题小作文《我长大了要……》，让牛牛当作业写了，下回来给他判分。老板娘从脏兮兮的抽屉了抓住几张零票子，数出26块钱，扔到韩冰面前说：“20块是辅导费用，6块钱是车费，我这个人对谁都仁义。”韩冰忍着喉咙的干痛返回学校，已是晚上7点半。
隔周再去给牛牛辅导，韩冰连牛牛的面都没见到。老板娘怒气冲冲地坐在椅子上，把一个本子啪地一声摔到韩冰面前，声色俱厉地说：“这就是你教我儿子写的作文。你看看，你看看，怎么还有脸从我这里拿钱？”?韩冰慌忙拿起牛牛的作文本，一看，牛牛写的是：《我长大了要去抢银行》。她赶紧向老板娘解释道：“牛牛妈妈，我才教了牛牛一次，作文题是我留的，但是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写。”
“孩子清清楚楚跟我说，你让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可不就抢银行了？这样的家教老师我们可不敢请。下次还指不定写出什么杀人放火的损篇儿呢。你赶紧走！”老板娘当即下逐客令。
韩冰百口莫辩，红着脸离开加油站。冷风一吹，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弱者，只有在成为弱者之后，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坏人，人心之恶又多么的无底限。韩冰忍不住给乔帆打电话。电话那头，乔帆一听就知道韩冰肯定遇上事了，丢下学生会的活动，就跑出来找她。在公交车站，乔帆接到韩冰，听完她的描述，替她抹掉眼泪，呵呵笑着说：“妞儿，以后你只管貌美如花，我负责挣钱养家，绝不让你再受这样的鸟气。”下午时，还觉得受了天大委屈的韩冰，听乔帆这么一说，瞬间破涕为笑。
他们一起规划青春、中年和老年，每一个阶段都是一幅恩爱幸福的蓝图。
乔帆说：“妞儿，你长第一道皱纹的那一天，我要是没长，就拿笔画两道儿。总之，我要比你更老，才衬得你永远年轻。”
韩冰说：“嗯，那就让永远年轻的我陪你到白头吧。”
韩冰说这话时的表情，乔帆到现在都记得。可惜，谁都没有来得及把诺言兑现，不该来的就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