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还在邮寄路上的时候，省调查组的同志也在路上了。韩文起刚刚主持完局里的新季度工作动员会，就被带走接受调查。韩冰兴高采烈地从姑姑韩文华家玩耍归来，韩文起已经被关押起来。他连女儿的录取通知书，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一直以来对父亲为官从政颇有自豪感的韩冰，看着家里莫名其妙被挖出成捆的钞票、成箱的名酒、红红绿绿一大堆存折……酒柜、书桌、电视……凡是能贴的地方，都是白色带红戳的封条。就连韩冰最喜欢的钢琴，也被贴上了。韩冰全脑空白，望着祝丽娟，傻傻只知道哭。祝丽娟看着自己钟爱的貂皮大衣和金银玉器也被一并拉走，气得牙痒痒。只恨事发突然，一切都没来得及转移。
对于韩冰和乔帆来说，高考那年夏天，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他们虽然没能到同一所大学，但去了同一个城市元溪。乔帆在元溪科大，韩冰在元溪师大。一直以来都是被韩冰保护的乔帆，突然间发现，韩文起被带走之后，韩冰时常会陷入一种异常忧伤焦虑的情绪。乔帆开始在校内校外，寻求各种各样的兼职。挣来的钱一部分贴补自己的生活，更大一部分用来谈恋爱。谁让大学是个可以光明正大谈恋爱的地方呢？
乔帆和韩冰终于不需要再躲躲藏藏。每周末，要么是乔帆坐76路公交车到师大，要么就乔帆搭76路公交车来科大找乔帆。乔帆会带韩冰到老远就能闻到香味的馆子里，点一大份酱烧排骨，逼着韩冰大口大口地吃。遇到脆骨，韩冰必是要挑出来放进乔帆嘴里的。可尽管吃了不少的肉，韩冰却越来越瘦，难得一见的笑容也一样瘦到几乎没有。
韩文起没能够无罪归来，被判了20年刑。韩家一切财产几乎都被没收。只有韩文起事前交给妹妹韩文华的一张存折里，还有70万。由于存的是韩冰的名字，才没有被一并收缴。也是在韩文华提起这笔钱的时候，韩冰才知道，韩文起应该是早有预料，所以才把韩冰的户口都落在韩文华家。
这些事情，乔帆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竭尽所能地逗韩冰开心，并为她做一切能做的事情。“等到毕业，就迎娶韩冰，让她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乔帆一直都是这样给自己打气，让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优秀的。只是，后来，当韩冰不告而别，人间蒸发，他在大街上四处奔走，几欲疯狂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老巷的唱片店放《你走你的路》。乔帆才惊恐地意识到，他和韩冰在那年元旦晚会唱的这首歌，是个诅咒。那么相爱的两个人，离断柔情，分道扬镳。早知如此，就换一首歌唱了。乔帆悔得肠子都青了。
对于韩冰，韩文起是愧疚的。特别是，当他在监狱里被一遍遍地当做反面教材，见诸新闻媒体的时候，他甚至想，为什么当初不把女儿连户口带名字一起给妹妹？那样的话，她就不会被歧视、被连累。可是，一切都晚了，他留给女儿的只有那笔钱和一生都挥之不去的耻辱怨恨。他知道女儿会恨他，祝丽娟更会恨他。
韩文起入狱之后的第一个月末，祝丽娟带着一包衣服和韩文起爱吃的肘子，去监狱探望。眼见得曾经衣冠楚楚、八面威风的男人，穿着略显肥大的囚服，胡子拉碴的，祝丽娟忍不住把一个女人的无助和绝望抒发到歇斯底里。见面室的警察提醒祝丽娟好几次，“家属请注意控制情绪”，都无济于事。祝丽娟依然嚎啕大哭，依然不停地埋怨。“二十年啊，等你出来我都入土半截了。让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
“丽娟，你别哭，没用的。去找韩文华，一定不要忘记哦。这两天你就去。她是我亲妹，会帮衬你们的。”韩文起的眼神仿佛要穿透祝丽娟一般。
“别提你那妹子了，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哪里得罪她了？”
“你是长嫂，别和文华一般见识。看在韩冰的面子上，她也会帮你们娘俩的。我能不能活着出去，得看造化。你要改嫁，我不怪你，给我寄份离婚协议书就好。”
祝丽娟抹一把眼泪，对韩文起说：“你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来。”
走出监狱大门，祝丽娟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韩文起的叮嘱，“去找韩文华，一定不要忘记哦。”自打她嫁给韩文起那天开始，韩文华对待长嫂的态度就极其令人费解。平常的时候，韩文华从来不会主动登门。即使逢年过节，在老人家里见遇上，她最多也就喊个“嫂子”，根本没有什么接下来的寒暄。祝丽娟觉得韩文华可能是因为丈夫袁清山的原因，才跟她交恶。当年韩文华要嫁只是个小文员的袁清山，祝丽娟跳着脚反对。奈何韩文华心意坚定，祝丽娟横竖没阻拦住。起先几年，她还会和韩文起控诉小姑子“没大没小”，但是，这并没有改变姑嫂之间冷漠不亲的关系。私底下，祝丽娟和韩文华基本没有什么往来。倒是韩冰和韩文华，关系亲近。韩冰说有时候姑姑总被别人错当成她妈。韩文起的再三叮咛一定是有原因的。祝丽娟打算硬着头皮去找韩文华。她翻翻电话本，才意识到连韩文华的电话号码都没有。这姑嫂两个的关系，也就可见一斑了。末了，还是韩冰告诉祝丽娟姑姑家的住址。祝丽娟才打算趁着周末，韩文华一定在家的时候，去看看。
这样的登门，可真的是硬着头皮。韩冰在元溪上大学，祝丽娟也猜不透韩文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现在也是腐官家属，以前官太太的架子也拿不起来了。她打算一个人，先去探个究竟。韩文华的家在一个还算宽敞气派的住宅小区。祝丽娟摸索着找到9号楼，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韩文华的声音从楼宇对讲机的小孔孔中传来，“谁啊？”
祝丽娟尴尬地说：“是我，你嫂子。”
韩文华没有答话，打开了门。祝丽娟到底闻着味找来了。
姑嫂两个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相隔好几米。韩文华说：“嫂子，你终于来了。”
祝丽娟一听，心里的疑问更大了，难道她早就应该来？想到这里，她决定直奔主题，对韩文华说：“文华，我也不绕弯子了。咱们姑嫂俩的关系一直都不好，但如今，情况有变，一家人到底还是一家人。你哥进去之后，我和韩冰的日子就像从天堂掉茅坑一样，七零八落，一落千丈，要多惨有多惨。前两天，我去监狱看你哥，他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来找你。我琢磨着，你哥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我就来了。”
“嫂子，”韩文华说，“咱们俩的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你是我嫂子，这一点，我到什么时候，都认。我哥让你来找我，确实是我们兄妹俩很久之前就约定好的。”
“约定？”祝丽娟一脸纳闷。
“是的，约定。我哥说，仕途难走，处处都是坑。有些事情，得提前做好安排。你也知道，前几年，我哥把韩冰户口办到我这边，也是为了保护她。他还放了一个存折在我这里，存得是韩冰的名字，里面有70万。这笔钱，哥再三跟我说，20万给你，安排以后的日子。50万要用在韩冰身上，让她能好好完成学业，找到工作，过上轻松幸福的生活。所以，你不要见怪，我只能给你20万，剩下的一定要韩冰自己支配。”
祝丽娟一听，70万，才拿给她20万，当下就不乐意了，脸色也难看起来。她阴阳怪气地对韩文华说：“文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是韩冰的母亲，是她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这存折既然有有，你应该全部拿给我才对。再说，谁知道你摁着那50万，是真花到韩冰身上，还是塞自己手里呢？”
韩文华当即就想发火，祝丽娟嫁到韩家，从头到尾狐假虎威、颐指气使，什么话从她嘴里出来，怎么听怎么堵心。她强压心中的不快，对祝丽娟说：“嫂子，我哥这么嘱咐我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只是照做。你埋汰我私吞这笔钱，就是你的不对了。”
“哎，我说，咱俩上大街上说说，让人评评理。你凭什么拿着这笔钱？你哥和我之间不至于连这点情分都没有，把我拨拉到一边吧？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谁能作证？”祝丽娟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都溅到茶几的果盘上了。
“料到你会这么说，你等我一会。我拿样东西给你看。”说完，韩文华就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几分钟后，韩文华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走到祝丽娟面前，说：“嫂子，这是哥让我转交给你的信。我哥的字迹你应该不陌生。信是不是他亲笔写得，你肯定比谁都清楚。看完信，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祝丽娟狐疑地接过韩文华递过来的信，她不能理解，韩文起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跟她沟通？难道出事之前，他就不可以抽点时间当面跟自己说？她瞥了一眼已经移步鱼缸前的韩文华，恨恨地打开了信。
丽娟我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出事了。请不要太过抱怨，太过悲伤。跟我这么多年，我也尽力让你荣耀风光。现在的结果，都是我们放纵贪欲、任性妄为的结果。余下的人生，你我都好好赎罪吧。
我嘱咐过文华，若我能侥幸官运亨通，这封信永远不要拿给你看，这个秘密也永远不让你知道。可惜，我为官二十年，好运气都被用完。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否则我也不会出事。如果，我不这么做，待到有一天，你自己知道真相，不管是韩冰还是你，恐怕都无法面对人生。所以，我才做了这样的安排。
水中月这个名字你可能还有些印象，她是我真心实意想无论疾病祸福过一辈子的女人。若不是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肯定都不会放弃她。可是，你用尽心机破坏我的人生规划。我想破头也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会被二两酒放倒，然后赤条条地在你身边醒来？你假意原谅我，却在一个多月以后骗我说，你怀孕了，孩子是我的。我说，我一辈子给你赚钱、做牛做马，只求你打掉孩子，还我自由。可你竟然威胁我要到单位检举我生活作风有问题。我才刚进机关，领导惜才重用，眼看着就能顶缺提干。你掐住了我的软肋，掐得死死的。我承认，前途面前，我怂了，对不择手段的你认怂了。我跟水中月说，下辈子吧，死也不负她。她说她等不到下辈子，这辈子是妻是妾她也不走。就这么着，我被一把隐形的刀子卡着脖子成为你的丈夫。
看到这里，你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心里骂我不得好死。当初，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娶你为妻的。婚后第二个月，我出差三天归来，你告诉我孩子没了，在客厅没站稳，摔了个跟头，流了。骗鬼呢吧？一个女人，摔掉孩子，不在第一时间告诉丈夫，还能延后几天，等丈夫问的时候才说，“我怕影响你工作。”这合理吗？机关医院没有你的就诊信息，就连隔壁曲大夫，也没听闻你出事。那个所谓的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你步步挖坑，为的就是牢牢困住我。我没办法，我怕你闹，怕自己当不了官。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跟你过。做我妻子这些年，你倒也已经竭尽全力。这一点，我必须承认。但你的心机和手段，让我失望透顶。所以，我要告诉你，水中月真的做了我的情人。这是我最不想给她的身份，但是，我和她都别无选择。
结婚三年后，你和水中月差不多同时怀孕。文华陪着她在另一家医院生下了一个女儿。而我作为你合法的丈夫，守在产房外，等你被推出来。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脐带绕颈三圈，胎位不正，孩子和你都被送进抢救室。你昏迷三天，活了下来，你生的孩子却死了。一个男人和父亲的私心，让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把水中月生下的女儿抱给你，把死婴抱给水中月，跟她说孩子夭折。她摸摸孩子冰冷干皱的脸，当即昏厥。你问我，孩子为什么个头那么大，我说长得快。其实，是因为水中月比你早10天分娩。这件事情，之后水中月伤心不已，精神恍惚，我就把她送出了国，渐渐断了和她的联系。女人心，海底针，我的仕途经不起一针接一针地扎。看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韩冰是我和水中月的女儿，而你把她养大了。
你肯定已经气疯了，但咱们俩彼此彼此。你种下恶的因，结出恶的果。你、我和水中月，各自吃下三分之一，每个人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们这一代人的罪孽已经无比深重，所以，请答应我，不要再祸及韩冰。你做我妻子这些年，私自存下的钱应该也不少，我再留给你20万，妥善安排以后的人生。韩冰就让她跟文华一起生活吧。
夫妻一场，缘尽于此。以后，我们谁都不再亏欠谁。
曾经的丈夫韩文起
信纸在祝丽娟手里，被揉成一个纸团。她的双手不断颤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不知道是愤怒还悲伤。如果是韩文华陪水中月生下的孩子，也就是说这件事情自始至终韩文华就知道。合着二十几年来，只有自己像个大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然后养着韩文起和水中月的私生女。她以为当初费劲心机嫁给韩文华，这一辈子就圆满了。却没料到富贵风光这么些年，最后一地残渣碎片，连孩子都不是自己的。祝丽娟感觉滚烫的血液在不断地往头上涌，有那么片刻，干脆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韩文起撤了，撤进监牢里；韩冰也撤了，翅膀硬了飞啦。她连发火都找不到人。只能把所有的怒气都撒在眼前的韩文华身上。
祝丽娟把纸团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冲着韩文华大嚷起来：“韩文华，你算什么东西？韩文起在外面养小的，你竟然给站岗放哨，还陪着生孩子？你们老韩家的脸皮就这么厚吗？”
韩文华也不甘示弱，对于这个嫂子，她一直在忍，这一刻，终于忍不住了。她毫不客气地回击祝丽娟：“祝丽娟，这是我家，你不要嚣张。我们老韩家要是没脸，也是让你那双恶手给扒下来的。你不算计我哥，我哥和小月姐恩恩爱爱好着呢。我们全家都恶心你，可我们不得不把你当家人。谁让我哥眼神差，早没看出你的心机呢？”
“韩文华！我告诉你，马上把存折拿给我。我和韩文起的恩怨用不着你插手。”
“20万我一分不差取给你。但是剩下的50万，除非我死，否则，你肯定拿不走。我要对韩冰负责。”
“韩冰是我养大的。让她走让她留，轮不到你管。”
“韩冰早晚会知道这件事情，你以为她还会跟你生活在一起吗？”
“你敢告诉韩冰，我就炸死你全家，咱们同归于尽。”祝丽娟的眼睛里怒气四溢，恨不得立刻置人于死地。
“祝丽娟，你马上给我滚，滚出我的房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祝丽娟没有再说话，狠狠地踹了一脚茶几，茶几上的玻璃杯叮当摇晃，茶水洒出来许多。她离开韩文华的家，回到韩文华出事后自己的临时住所。仇恨的种子在她的心里即刻萌发，迅速长成一大片乱草枯藤，勒得她无法顺畅呼吸。她发誓，要让所有欺骗愚弄她的人，受到百倍千倍的折磨。房间里没有开灯，黑夜里，只有仇恨之光，在祝丽娟的眼中闪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