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陈书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被撕碎了。
在那一瞬间，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拉住那扇门，心里还奢望着，等到洪峰过去之后，自己就可以游上水面，爬进二楼的窗口。
但是就在水流拍击在身上的一瞬间，顾陈书就明白了，所谓的无知无畏，也不过如此。
他曾经了解过，湍急的河水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巨大力量，但是知道和体验，完全是两回事。
当第一道水流拍击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顾陈书只感觉自己拽着门把手的两只手，一下子就被撕裂了。
等到他好不容易开始适应这种疯狂的撕裂感，身体也开始在水流当中稳定下来的时候，一股更加大的冲击力直接横推过来，摧枯拉朽。
早就已经疼到根本没有知觉的胳膊，瞬间被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开来。
浑浊的泥水让他睁不开双眼，让他看不到许晴烟，看不到那个被他救下的孩子，不知他们是否已经脱离了危险。
水流当中的硬物，随着冲击狠狠地撞在顾陈书的身上，顾陈书胸口被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铁盒子撞了一下，胸膛里积攒的最后一口气被彻底砸了出去。
粗粝的泥沙和浑浊的水钻进了他的嘴巴，他的鼻子，他的喉咙和气管，力气渐渐地消失。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后脑撞在了一根柱子上，顾陈书便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但是让顾陈书惊奇的是，虽然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但是他的意识居然前所未有的清晰。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脑子里，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从他冲出店门的那一刻开始，自己的脑子里如同洪钟大吕一般，一个声音一直在回响着，分明就是自己一直在心里默念的“人生几何”。
因为之前的事情紧急，顾陈书的心里一直想的都是将那个小娃娃从洪水当中拯救出来，所以一直都没有注意到。
没想到在临死之际，身体彻底失去知觉，心灵澄澈的瞬间，他才注意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
这种感觉很奇怪，顾陈书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关进了一个小盒子里面，盒子里面回荡的全都是这样的一个声音。
但是同时，他又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力量的身体，就像一个破麻袋一样，在洪水当中随波逐流上下浮沉着，甚至连身体上的每一道水流，他都能够感觉得到。
顾陈书突然想到了《道德经》当中关于水的描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上善若水？
他试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突然之间，就在他灵魂所在的这个小盒子里面，那道洪钟一般的声音戛然而止，另一道声音陡然响起。
“上善若水！”
当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顾陈书几乎被震得彻底晕厥，这句“上善若水”简直比刚刚的“人生几何”还要震耳欲聋，声音直透灵魂，让他头痛欲裂……
等等，头痛？
顾陈书猛地翻过身，将头抵在石板上，张大嘴，狠狠地将胸肺中的水给吐了出来。趴在坚硬的石板上，他用还能动的右手抠向了自己的喉咙，忍着疼痛和恶心，从喉咙的深处掏出了一条裹着水草的塑料袋碎片。
泥沙被顾陈书吐了出来，他剧烈地咳嗽着，冰冷的身体也渐渐开始恢复了知觉，左臂和胸口的疼痛让他撕心裂肺，加上脑海当中依然嗡嗡作响的念咒，顾陈书感觉自己刚才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
等到呼吸终于开始正常起来，顾陈书无力地仰过身来，躺在石板上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皱着眉头忍受着身上的剧痛，苦笑起来，自己何必去逞这个英雄？
这个时候，顾陈书才想起来，在自己冲出店铺的一瞬间，似乎脑海中响彻的就是那一句“人生几何”。而自己莫名其妙从水里得救的之前，换成了“上善若水”。
也就是因为那道声音，自己才会忘记了生死，心里只剩下了“去救那个孩子”的念头。
难道这道声音是什么神通不成？
说实话，顾陈书虽然从小就很喜欢去城外的老道观看书，但是老道士本来就不是什么合格的道士，道观的书也大多都是一些传记、小说和绘本。
老道士痛心疾首指天发誓，扬言说道门的神通依然存世，可是老骗子却不能给出任何的根据，只有狡辩，顾陈书向来是不相信的。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顾陈书不由得怀疑起来，难道自己的身上带着什么不得了的大神通？
不然怎么解释自己刚刚还在水中，突然之间就落到了河边的石板上？
顾陈书忍着疼痛，摸索着身上，估算着到底断了多少根骨头，向后蹭了一点，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面，才认出来，这里居然就是城西老道观的后山。
老道观的后山，是一段不高不低的悬崖，正对着崇河，这块石板也是道观后面从山体当突出的一块大石板。
小的时候，顾陈书还曾经无所畏惧地经常跳到石板上耍活宝，将老道士吓得神魂出窍。长大之后懂得恐惧为何物之后，倒是没有再来过。
认出了这里的景色，顾陈书擦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确实是得救了，但是……这到底是在那么回事？
顾陈书觉得，如果想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尝试一下了。
于是他搜肠刮肚，从自己并不算得多丰富的知识库里面，掏出了一句古语，心中默念：“虽疾不死。”（出自《列子·黄帝》）
话已出口，顾陈书便知道失败了，因为他的脑子里依然还是嗡嗡作响，却没有了任何的声音响起，连之前的“上善若水”都不见了。
顾陈书龇牙咧嘴，不知何故。他不由得苦笑想到，果然自己的半桶水还是不成。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的情况，难道非要体悟话中真意才会如此？
他想了想，决定先放下自己身上的伤势，双眼投射出一丝毫光，看向了面前湍急的河水，沉吟片刻，默念道：“上善若水！”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顾陈书觉得自己简直是因为疼痛和溺水失去了理智，脑子里面也出现了幻觉。但是比水面更高出几米的石板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此事定然有所蹊跷。
“上善若水！”他再次默念道，看着面前依然都没有任何反应的河面，顾陈书有些丧气，忍不住发出了声响，用沙哑的嗓音喊道：“上善若水！”
“嗡！”
一阵剧烈的冲击在脑海中一下子爆炸开来，顾陈书眼冒金星，感觉自己的身体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样，但是下一刻，顾陈书的晕眩消失了，疼痛消失了，他呆在了原地。
只见是石板下方的河面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突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从小到大，一条水龙竟然从浑浊的河水当中盘旋而上，眨眼之间便带着轰隆之声直冲上几米高，攀升到了顾陈书的头顶。
顾陈书呆若木鸡，抬头看着着一条巨大的水龙，有点不相信，这样神奇的现象，居然是出自自己之手。
然而下一刻，顾陈书的胸口一阵疼痛，剧烈的咳嗽忍都忍不住。他在墙角蜷缩起身子，咳得昏天暗地，身体都有些抽搐。
咳嗽的时候，他听到水流冲击而下的声音。
毫无疑问，没有了力量的支撑，水龙又重新落回了河道当中，比天空的暴雨还要密集的水花落下，落在顾陈书的头上和身上。
但是顾陈书却没有理会，他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咳了起来。
笑声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开始在大雨洪水当中诡异地传开，活像是一只小鬼在幽游而行。
“何方妖魔！”一声苍老的呵斥从道观中传来。
顾陈书打了个哆嗦，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冰冷发硬。
他感觉如果自己再不去医院，恐怕就算是没有被淹死，也要被冻死在这个地方了，于是他扯开嗓子大喊：“老道士！老道士！咳咳！老道士……”
没过多久，一串琐碎的脚步随着道观大门打开的声音传来，顾陈书心头大喜，连忙又高了两声喊道：“老道士！后山！”
结果用力过猛，可能是胸口的断骨戳了肺，他又狠狠地咳了两口血，这才听到头顶上面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传来：“谁在那儿？”
听到老道士的声音，顾陈书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他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抬头看着老道士从上面举着伞探出头来，艰难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嘴角带血，脸上都是泥泞，头发中间还夹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和水草，衣服也是撕成了碎片，顾陈书觉得，自己的这个笑容一定难看无比。
老道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臭小子？你怎么跑那儿去了？”
“别管了，快把我弄上去！”
“哦哦！”老道士颤巍巍地转过了身，四下寻找着绳索，顾陈书忍不住说道：“您老快别费劲了，别等一会儿咱俩都掉水里，快去叫附近的救援队和消防队！”
老道士这才一拍脑门，赶紧跑向了道观的外面。
顾陈书被抗洪官兵救起来的时候，几乎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了冲锋艇，又是什么时候到了医院，当他再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白色的屋顶。
以及灿烂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