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整,火车从山洞般的纽约中央火车站出发。约翰逊穿过站台上的人群,他遇到几个和家人站在一起的年轻可爱的女士,却不敢看她们的眼睛。他对自己说,得快点找到同组的人。一共有十二个耶鲁的学生陪马什教授一起去,还有两个工作人员——加尔先生和贝洛斯先生。
马什很早就到了,他站在车厢旁逐个向大家问候:“你好啊,小子,准备好帮耶鲁大学掘地了没?”马什教授平时沉默寡言又多疑,现在却热情友好。他挑选的学生都来自富裕、显赫的家庭,家长们都来给孩子送行。
马什深知自己的工作是给这群富二代当向导,他们的家长将来说不定会感谢他给自家儿子指明了人生方向。很多大人物和神学家都明确抨击考古学研究,指责它是邪恶的,因此马什更加清楚结交富豪的重要性,他这个专业的研究经费都来自私人资助,其中包括他的富商叔叔乔治·皮博迪。另外,在纽约中央公园新建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最近也接受了很多独立考察的科学家,比如安德鲁·卡内基、J.皮尔庞特·摩根、马歇尔·菲尔德。
宗教人士急于证明进化论是错的,而富豪们则想证明进化论是对的。因为适者生存的法则从科学角度恰好说明他们居于社会上层是有理由的,他们无所顾忌的生活方式也是正当的。总而言之,查尔斯·达尔文的朋友兼支持者、权威专家查尔斯·莱尔一次又一次地坚持道:“在一个必须挣扎求生的世界里,只有强者才能活下来。”
而在这个地方,马什被强者的孩子们包围着。马什私下对贝洛斯说:“在纽约告别是田野考察中最重要的部分。”他欢迎约翰逊时,这句话也清晰地印在约翰逊脑中。他像刚才一样,再次说道:“你好啊,小子,准备好帮耶鲁大学掘地了没?”
约翰逊身边跟着一群帮忙搬运摄影器材的车站工作人员。马什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问:“你家里人呢?”
“都在费城,先——教授。”
“你父亲不来送你?”马什想起约翰逊的父亲是做船运业的。他不太懂船运业,但是那个行业显然盈利丰厚而且充满非法交易。船运业肯定日进斗金。
“我爸在费城就送过我了。”
“是吗?很多家长都会来和我见个面,说说考察的事……”
“对,肯定是的。但是你看,他们觉得到这里来会有点不方便——我妈妈,不太赞成。”
“你母亲不太赞成?”马什的语气十分失望,“不赞成什么?不会是反对我吧……”
“哦,不。是印第安人,教授。她不赞同我去西部,是因为她怕印第安人。”
马什哼了一声:“她显然不了解我的背景。我与红种人是亲密的朋友,他们很尊重我。印第安人不会找我们麻烦的,我保证。”
但是马什对目前的情况显然不满意,他事后对贝洛斯说,那个约翰逊“看起来比别人老”,还若有所指地说:“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学生。他父亲是做船运的。这事简直不用多说。”
汽笛鸣响,学生们最后一次和家人亲吻告别,然后火车驶离了车站。
马什给大家安排了私人车厢,而提供这项服务的正是海军准将范德比尔特本人。他老人家现在已经八十二岁高龄,而且正卧病不起。安排私人车厢不过是马什透过自己和范德比尔特这种政府、军队及商业巨头的关系网捞到的诸多好处之一。
在全盛时期,海军准将受到全纽约的崇拜。他身材高大,冬夏都穿着皮毛衣衫。他本来是一名荷兰农夫的儿子,是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史泰登岛渡轮小工,凭着冷酷又好斗的本性和尖刻油滑的一张嘴控制了纽约到旧金山的航线。之后又开始搞铁路,把自己的纽约中央铁路公司从纽约中心一路发展到了生机勃勃的芝加哥。他一直充满传奇色彩,在被打败的时候也不例外。当杰伊·古尔德打败他夺得伊利铁路控制权时,他说:“伊利铁路争夺战教会了我一件事,那就是永远不要花钱去招惹臭鼬。”另外一次,他对自己的律师抱怨:“我管法律干什么?我不是有权力吗?”——这话让他成了传奇人物。
到了晚年,范德比尔特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喜欢结交预言师和催眠师,在重要的商业问题上总是去问死人的意见。另外,虽然他对维多利亚·伍德哈尔这样的女权主义者恨之入骨,但追求起孙女辈的女孩子却毫不含糊。
几天前,纽约报纸的头条突然称“范德比尔特将死!”,结果这老头跳下床朝记者们怒吼:“我好着呢!就算我真的快死了,我也还有力气把这份破报纸塞进你们的嗓子眼!”至少记者们是这么写的,只不过全美国的人都知道海军准将大人的原话肯定更加不堪入耳。
优雅和时髦完全不足以形容范德比尔特安排的车厢。台灯都是蒂芙尼的,各种用品都是瓷质和水晶材质,簇新的卧铺都是乔治·普尔曼的发明。约翰逊和别的同学见了面,他在日记里写道:“这些人有些无趣,都是被家里惯着的,不过总的来说,大家都爱冒险。我们都怕同一个人——马什教授。”
这也不难理解,大家见过马什在车厢里发号施令,他一会儿坐在豪华长沙发上抽雪茄,一会儿又打个响指让侍者给他端上冰镇饮料。他完全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和周围豪华环境相称的大人物。事实上,有时候报纸确实会把他叫作“骨头男爵”,就像卡内基的绰号是“钢铁男爵”、洛克菲勒的绰号是“石油男爵”一样。
和以上这些大人物一样,马什也是自学成才的。他是一个纽约农民的儿子,很早就显示出对于化石和科研的兴趣。尽管家里人对他冷嘲热讽,他还是考上了位于安多佛的菲利普斯学院,二十九岁毕业时他获得了很高的荣誉,外加一个绰号“马什老爹”。从安多佛毕业后他进了耶鲁,然后又从耶鲁去了英格兰,恳求他的慈善家舅舅乔治·皮博迪的支持。他舅舅敬佩一切形式的科研,也很乐意见到自己的亲戚投身学术。皮博迪给奥思尼尔·马什设立了一支基金,支持他在耶鲁大学建立皮博迪博物馆。唯一的蹊跷是皮博迪后来又在哈佛大学设立了一支相似的基金,建立了另一座皮博迪博物馆。这主要是因为马什支持达尔文主义,但是乔治·皮博迪很不赞成这种反宗教理论。哈佛大学是路易斯·阿加西斯的母校,这位伟大的动物学教授反对达尔文的思想,因此也是反对进化论的主要力量。皮博迪觉得,哈佛可以帮他纠正自己外甥的越轨之举。这些消息都是约翰逊夜里在摇摇晃晃的普尔曼卧铺上听来的悄悄话。那些激动不已的学生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到了罗切斯特市,中午到了布法罗,大家都期待看见尼亚加拉大瀑布。不幸的是,他们只在下游距离瀑布很远的桥上瞥了一眼。但是大家的失望情绪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们得到通知,马什教授将在特等车厢和所有人见面。
马什看了看走廊,关上门反锁起来。尽管下午很温暖,他还是把窗户也锁了起来。然后他转身面对着十二个学生。
“你们肯定很想知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他说,“但是现在还不能说,过了芝加哥之后我再告诉你们。与此同时,我提醒你们,避免和陌生人接触,也不要提我们的计划。他各处都有眼线。”
一个学生试探着问:“是谁?”
“当然是科普!”马什厉声说。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学生们茫然地看着彼此,但马什没管他们,他还在不停地踱步。“先生们,我必须提醒你们提防他,怎么谨慎都不为过。爱德华·德林克·科普教授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学者,但实际上他是个贼,是个偷窥狂。据我所知,凡是能偷来的东西他绝不会通过劳动获得。这个人是个不劳而获的小偷、骗子。你们务必小心。”
马什像用力过度似的大口喘着气。他环视整个房间,问:“有问题吗?”
没有。
“很好,”马什说,“我只是把事情说清楚。过了芝加哥你们会得到新消息。同时,保密。”
学生们迷惑不已地离开车厢。
有个名叫温斯洛的年轻人知道科普是谁。“他是另一个考古学教授,我记得应该是宾夕法尼亚州哈弗福德学院[4]的教授。他和马什曾经是朋友,现在却成了死对头。我听说,教授挖掘出第一具化石的时候,科普便想要窃取他的成果,从那时候起他们两个就闹翻了。而且科普追求了马什想娶的女士,还败坏了她的名声,至少是给她抹了黑。我还听说,科普的父亲是个贵格会的富商,给他留下了几百万美元遗产。所以科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似乎游手好闲又爱吹牛。他会用一切肮脏手段来偷马什的东西。所以马什才那么多疑——他一直在防备科普和科普的探子。”
“我对此一无所知。”约翰逊说。
“嗯,你现在知道了。”温斯洛回答。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绿色玉米田。火车离开了纽约州,穿过宾夕法尼亚,进入俄亥俄。“我自己觉得吧,”温斯洛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参加这趟探险。要不是家里人逼我,我才不去呢。我爸坚持说暑假去西部能让我‘更像个男人’。”他十分不解地摇头。“上帝。我只知道三个月时间吃不好、喝不好,到处都是虫子,没姑娘,没乐子。上帝啊。”
约翰逊还是很在意科普,他去问马什的助手——苦着脸的动物学指导员贝洛斯。贝洛斯立刻警觉起来:“你为什么要问?”
“我只是好奇。”
“那么为什么偏偏你要来问?别的学生都不问。”
“可能是因为他们没兴趣。”
“可能是因为他们没理由感兴趣。”
“那是一回事,”约翰逊说,“不是吗?”
贝洛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问你,真的是一回事吗?”
“嗯,我觉得是,”约翰逊说,“不过我也不确定。我们的对话越来越绕了。”
“别糊弄我,小子,”贝洛斯说,“你大概觉得我是个傻子,你也许觉得我们都是傻子——但是你得知道,我们不傻。”
然后他走掉了,扔下约翰逊一个人。他越发好奇了。
《马什的日记》:
贝洛斯汇报说那个叫W.J.的学生打听科普的事情!简直狂妄大胆!他肯定以为我们都是傻子!我很愤怒!愤怒!愤怒!
有关W.J.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费城出身、船运家庭等——完全一目了然。明天和W.J.谈话,确定下一步行动计划。我要确保那小子不会添乱。
一连数小时,印第安纳州的农田一英里又一英里地从窗外掠过,约翰逊觉得这幅景象十分单调。他正用手撑着下巴打瞌睡,这时候马什突然说:“关于科普你知道些什么?”
约翰逊立刻坐起来:“什么都不知道,教授。”
“嗯,那我来告诉你一些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他为了遗产杀了自己的父亲。你知道吗?”
“不知道,教授。”
“就在半年前,他杀了他父亲。他妻子是个残疾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他的事情——她崇拜他,他却出轨了,然而那个可怜的女人还一味地相信他。”
“这么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罪犯?”
马什瞪了他一眼:“你不信?”
“我相信你,教授。”
“而且这人特别不讲卫生。他又臭又邋遢。当然我不想针对他这个人。”
“明白,教授。”
“这个人极其不道德且没有丝毫信用。侵占土地和采矿权那个丑闻你知道吧,他就是因为那件事被赶出了地质学术圈。”
“他被赶出了地质学术圈?”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教授。”
“哼,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相信。”
“我真的相信你,”约翰逊坚持道,“我相信你。”
然后,一阵沉默。火车咔嗒咔嗒地前进。马什清了清嗓子:“你认识科普教授吗,比如在以前的某些巧合中?”
“不,我不认识他。”
“我还以为你认识他。”
“没那回事,教授。”
“如果你认识他,那还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比较好,”马什说,“不要憋在心里。”
“如果我认识他,我会说的,教授,”约翰逊回答,“我会说的。不过我完全不认识那个人。”
“好吧,”马什仔细观察着约翰逊的神情,“嗯。”
那天稍晚些的时候,约翰逊看到一个瘦得要命的年轻人在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上写什么东西。他是苏格兰人,名字似乎叫路易斯·史蒂文森。
“你要坐到哪一站?”约翰逊问。
“终点站,加利福尼亚。”史蒂文森说着又点起了一支雪茄。他不停地抽烟,细长的手指头都被染成了暗褐色。他老是咳嗽,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身强体壮、主动去西部的人,约翰逊便问他为什么要去西部。
“我爱的那个人,她在加利福尼亚。”史蒂文森简单地说。
然后他又继续做笔记,似乎已经忘了约翰逊。约翰逊也去找更加意气相投的伙伴,接着他就遇到了马什。
“那边那个年轻人。”马什说着朝对面的车厢点点头。
“他怎么了?”
“你在和他说话。”
“他叫史蒂文森。”
“我不信任做笔记的人。”马什说,“你们谈了些什么?”
“他是从苏格兰来的,去加利福尼亚找他心爱的女人。”
“真是浪漫。他有没有问你要去哪里?”
“没有,他不感兴趣。”
马什白了他一眼:“嘴上是这么说。”
“我调查了一下那个名叫史蒂文森的家伙,”过了些时候,马什对全体组员说,“他是从苏格兰来的,要去加利福尼亚找一个女人。他身体很不好。很显然他自以为是个作家,所以整天写个不停。”
约翰逊没说话。
“我觉得你们可能会有兴趣,”马什说,“我个人认为他抽烟抽太多了。”
马什看了看窗外。“啊,湖,”他说,“我们马上就要到芝加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