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穿着黑色短袖衣衫的青年向沐忠亮作揖道:“沐公子,我乃陈雨田土司侄子陈开明,在尊驾及一杆英烈面前,我等卑微之士,何德何能敢称英雄好汉?”
人们齐道:“正是。”
沐忠亮执礼甚恭,道:“陈大哥,家兄入赘陈氏后,仰赖诸位照拂。小弟在此谢过。”
陈开明道:“我陈家在镇南州治理最大的彝族部族,就算吴三桂来要人,我们也不会给。”
沐忠亮感激道:“有劳了。哎,当日家严离滇前,将我和兄长入赘给了两户大家,才为我沐家留了抗清的火种。”
“大公子和这位二公子乃是入赘,便于沐家没了干系,哪来借口拿人。”一位老者形如枯槁,起身姿态却十分干练,向诸人作揖道:“老朽傅山……”
言及至此,众皆愕然。此人在太原乃至三晋等地家喻户晓,于书法、医术等领域有卓绝成就,一心反清,清人屡劝不降,又拿他无可奈何。
傅山续道:“夏初便听闻昆明有一场沐家发起的聚会,我虽年逾六十,可对这事不能含糊,赶来一聚。沐公子大可放心,吴三桂如若没缘由的向两位云南根基深厚的土司刁难,恐引发民变。朝廷知悉后他这面子挂不住,更没法交代。你们行事暗地里走,别给他抓现行就是。”
沐忠亮眼眶一红道:“傅老先生乃是我等标杆,今日算晚生福分,能拜会老先生。”他竟真的给傅山一拜。
傅山走过去将他扶起,笑道:“大礼太重。”
沐忠亮道:“老先生对反清一事矢志不渝,与清廷斗智斗勇。听闻老先生前些年聚义被抓,晚生时常记挂先生安慰。”
傅山道:“不碍事,给关了几年,他们终究无凭无据,怕让那些降清的汉官非议,便把我放了。”
周广元小声对吴应麒道:“怎么样,值了吧?”
吴应麒点点头道:“开了眼界。”心想:“好了,这群人果真是想反,我这身份若给人揭发了,恐怕当场让他们砍成肉糜。低调为好,低调为好。”
沐忠亮道:“老先生,以及诸位英雄,可知近些年滇黔二地何人在肆虐?”
众人皆道:“大汉奸吴三桂!”
傅山问沐忠亮道:“听闻吴三桂党羽私下营商,与民争利,又垄断与边外小国的生意,霸占了沐王府及沐家所有田地占为己有,更向清廷讨要了大量田地。甚至抢占百姓良田,有的直接把人赶走,有的让原田主当他们的佃户,每年上缴收成。可有此事?”
沐忠亮气愤愤地道:“不止如此,云南虽偏远,却盛产五金,此贼垄断金、银、铜、铁、铅厂。他还把持盐税,以至于黑井盐和白井盐都贵于其他省份数倍,百姓买不起盐,甘心淡食。”一言未必,声泪俱下。
“吴三桂这大汉奸,不得好死!”
“杀了吴三桂这混蛋!”
“真是比满清鞑子还坏!”
众人谩骂间,有人说了这么一句,马上被人骂道:“混账东西,你说什么呢?满清鞑子杀人还少吗?那是顶顶的坏。”
傅山大声道:“清廷眼下欲施仁政以收买人心,然而他们无法改变满人高人一等的实情,他们所杀的南方人士尸能积湖,血能填海,此等深仇大恨,不得不报。”
沐忠亮道:“老先生说的好,满人文化低俗,残暴不仁,粗鲁污秽,让他们统治天下,必将文化倒退,腐朽不堪。”
众皆迎合,抚掌称好。
吴应麒只作壁上观,听他们交流,久而久之思绪也融入进话题,听到此时忍不住也说几句,可到底不愿节外生枝,闭嘴不语。
忽地,周广元起身道:“诸位,在下儒生周广元,给大家介绍一下。”他指着吴应麒,道:“此乃先帝身边重臣,都督同知邓凯大人的孙子,邓麒,眼下化名陈麒隐居。与我投缘,听闻英雄聚会,便来拜会豪杰。”
吴应麒心下震骇,额头冒汗,心叫:“你他妈的有病啊?!”
众人议论纷纷,傅山和沐忠亮走近吴应麒,吴应麒见这阵仗躲也躲过,只好起身,从左至右,从右至左,拱手作揖。傅山握着他的臂膀道:“好,好,邓大人有后实乃天意。”
吴应麒发觉他的手在抖,想必心情激动。
沐忠亮抹了把泪,喜道:“居然是邓大人的孙子,难怪玉树临风、丰神俊朗,这样貌非我辈可企及。”
吴应麒见这么多人殷切地注视着自己,想来也只好说几句,他道:“沐兄过谦了,听祖父说,黔国公遭‘咒水之难’时,夺缅人兵刃杀敌十人方就义,而其他官员俱徒然受死。”此节乃是缅方史书记载,由于沐家镇守云南两百多年,缅人向来敬仰,固然留了一笔,且说明缅王并不想害死他,是行凶之人错杀。当然,清初哪能看得到缅人的史料,浑然不知。吴应麒说这一段,自然是为了给这场会社的主人说点好话。
沐忠亮听得泪目不止,道:“家严实乃……实乃忠义之士。”
在场有些是沐家的属下,各个掩面而泣,难以自禁。
傅山问道:“不知邓大人眼下可好?”
吴应麒叹了口气道:“祖父几年前过世了,自从逃离缅甸后,他也无能救出先帝,便在云南剃度为僧,当个隐士。他常道;‘终有一日,汉人必光复汉土,重掌天下。’”
“赶走鞑子!”
“将满清狗赶出关外!”
那个戴斗笠的汉子起身道:“这位邓公子,无论是哪一族,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满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汉人亦是如此?”
吴应麒脱口而出:“是你!”之前在他背后说话,却又跑得不见人影的便是此人,难怪声音如此耳熟。他惴惴不安,心道:“他之前在我身后的话明显在嘲讽我,固然是知道我身份的,完了,我怎么跑?”
他表面镇定,听沐忠亮道:“这位兄弟,满人屠戮成性,蛮夷愚昧,居然拿来和汉人相提并论,岂不是糟践我等?”
那汉子道:“沐公子,我问的是邓公子。只因之前听他说过这句话,觉得总有不对的地方,却又说不上来。”
沐忠亮惊讶地盯着吴应麒,道:“邓公子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