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康熙五年,初夏。螺峰山乃昆明城内三山之一,山内一处幽谷少见阳光,四壁陡峭,山水直下汇入小溪,溪边坐落一处宅邸,匾额“螺峰书院”。
夜深后,谷内尤为阴暗,只闻虫鸣声响。书院山长王二起了歹念,倒了一碗水,从药柜里抽出小屉,取出纸包拆开,将白色粉末融在水里,端起碗来,心道:“这毒带点咸味,吴爵爷粗笨木讷,向来当我是好人。我说是安神之药,他也信了。”言念及此,心下一定,来到东院。
忽地有人大喊:“不好了,吴爵爷自尽了!”
王二大惊,手一抖,汤碗落地。拼了老命奔到屋前,里面灯火通明,一人悬于梁上。他颤声道:“吴……吴……爵爷。”适才还想毒杀此人,此刻亲见人死了,吓得魂飞天外,两腿一软,坐倒在地。
便在此时,一人从他头顶跃过,掷出一把飞刀,割断悬梁白布,上吊之人落了下去。来者将人接住,大急道:“吴爵爷!”
王二扑倒在地,哭道:“吴爵爷这是何苦啊!”屋里进了不少下人和守卫,真真假假的一个个哭了起来。
抱着吴爵爷的那人二十出头,浓眉大眼,身形魁梧,缓缓将人放平在地,伸手到鼻息处一探,大叫一声,咬牙痛哭。
只听王二道:“倘若吴爵爷能活过来,小人愿把这条老命给了牛头马面。”心里却道:“老天有眼,不用我动手了。”
那救人的青年甚为激动,拿出一把飞刀抵在脖颈处,正色道:“小人关云鹏护主不力,只好去阴间追随。”
王二心下大喜,向视此人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倘若肯自行了断,再好不过。
关云鹏愣住了,低头瞧见吴爵爷打了个颤,随之呛咳起来,惊得一众人等骇然以对。
王二惊惧已极,心叫:“老天爷,我刚刚信口胡扯,你知我不是真心,莫要收了我啊!”
关云鹏忙将吴爵爷扶起,喜出望外,不住地道:“苍天有眼,上神庇护!夫人常年吃斋,才有如此功德!”
这吴爵爷才十六岁,当年获封爵位时只是个小儿,亲近之人喊他一声小爵爷。此人眼下正恍恍惚惚,神情惊诧。众人皆以为他捡回一条命,还未缓过神来。丫头上前搀扶,他神色慌张地退了一步,道:“休得无礼……”
丫头骇然至极,磕头请罪。
吴爵爷反而大惊失色,适才他想说得明明是“干嘛”,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颇有规矩的“休得无礼”。
他全身发抖,环顾四周。原来他来自二十一世纪,是一名能言善道的酒吧调酒师,处事圆滑,满腹义气。帮人出头,被凶徒一刀捅进了胸口,当即昏死。
醒来后,却是眼前这番光怪陆离的情景,心想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或误入了拍戏的地方。可脑海中不断涌入另一人的记忆,有些零碎,有些模糊。
丫头扶他坐下,端来了提神的冰镇绿豆汤。
他对眼前战战兢兢的丫头、杂役、守卫熟视无睹,一阵阵头昏目眩,只好抱着脑袋。一切过于真实,浑然不似虚幻。猛然起身,张口不语。救下他的关云鹏忙道:“吴爵爷好点了吗?”
他看了看关云鹏,又瞧了瞧几个下人,缓缓道:“此处是何地……”话刚出口,大觉不妥。语言不受自控,根本不是以往语境。
关云鹏大声道:“还不去请郎中,愣着作甚么!”
不一会,便有个老迈的郎中来把脉,甚是仔细。吴爵爷戒惧地盯着他,却也没抗拒,总觉得这些人害怕自己。
那郎中道:“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还请吴爵爷静心安养,待小人去煎药,每日服一剂,七日便可舒畅。”
吴爵爷谢了一声,盯着关云鹏,断断续续地道:“关……关云鹏。”他记起对方姓名,脑海不断翻滚着各种回忆,模糊不堪。
关云鹏忙道:“吴爵爷,请示下。”
吴爵爷双手按着膝盖,越抓越紧,猛然抬头道:“吴应麒。”
众人一脸的惊诧。
他又道:“吴应麒呢?”不知为何,他想要将此人寻来,可眼前无人答应。
关云鹏脸色大变,道:“吴爵爷,你……这是你的名讳。”心想:“一定是伤着脑袋了。”
吴爵爷一怔,挢舌不下,缓缓地道:“原来如此。”他垂首不语,过了良久,道:“你们……你们走吧。”众人应了,退出屋外,有个俏丫头杵在屋里,似是要伺候他。他扬了扬手,丫头明白过来,出门时顺手带上了门。
他大大地松了口气,好奇地东张西望,墙角有个珐琅香炉,青烟妖娆,香气四溢。拿起案上的一卷画,啧啧称奇,道:“这水墨画十分了得。”在屋里兜兜转转,突然站定,咋舌道:“我当时踢倒了一个,另一个抱住了我,然后有人一刀子捅进这里。”他摸着心房处,紧张地喉结鼓动,打了个寒战。
他断定受了那一刀,可后来发生何事?怎么睁开眼来就在此处了?他在屋里来回踱步,穷思竭虑:“绝对是致命伤,生死之际,我……我这是穿越?转世?真的假的……”想得头疼欲裂,整个人昏昏欲睡,难以抵挡,只好卧床而眠。
次日晨时,丫头服侍他穿了衣裳,他毫不惊异,彷如这些日常细节每日如此。当他缓过神来,才醒悟这是吴应麒的生活习惯。
他叹了口气道:“我便是吴应麒了。”摸了摸额头,光秃秃的,往后又捋到了辫子,皱眉道:“为何要留辫子呢?”心想:“是了,这是清朝,留发不留头,真他妈过分。倘若不带帽子,准难看的要死。”
上一世,他父亲是汉族,母亲是满族,加之本不是这里的人,固然对眼下清初的汉满矛盾、华夷之辩看得很淡。他知道三百多年后,多数满人身上大半汉人血统。“吴应麒”是什么族都不重要,在他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好事和坏事、良俗和恶俗之分。
此时的满族,于他想来是一群大多未开化,能征善战的蛮人,他自然是不喜欢的,特别是满清的圈地令、剃发令、投充法、逃人法、禁关令乃至屠城,每每读到这部分历史便厌恶的不得了。
他拽了拽辫子,脱口而出:“万恶的野猪皮,俗不可耐,蛮夷糟粕,倘若我是皇帝,准废了这丧德行的规矩。”他向来注重仪表,未曾想过还有光头留辫子的一天,顿时胸臆难抒,恨不得取把剪刀来剪了算了,可这一剪便是要杀头了。
丫头端来早点,一碗白粥,一盘切片牛肉,一碟醋溜黄瓜。吴应麒早已饿了,暂且不想辫子的事,正要动筷,想起一事,皱了皱眉,干咳一声道:“我好歹是个爵爷,你居然给我吃这些?”
丫头一惊,跪在地上,道:“吴爵爷息怒,王爷定下规矩,要吴爵爷吃苦悔过……啊……不是,贱婢胡说八道。”
吴应麒一惊,心想:“原来还是王府公子?不如我问问这个丫头。”他道:“你可知道此为何处?”
丫头困惑地道:“回吴爵爷,这里是螺峰山书院。”
吴应麒点头道:“哦,山上的书院,你觉得如何?”绕着弯的说话,让下人不明所以,只能答他。
丫头道:“小人不懂,小人一心想要服侍好吴爵爷。”
吴应麒道:“你既然知道此处不是王府,何以你还用父王来压我?”
丫头默不作声,身子发抖。
吴应麒心想:“果然不是王府之地,我想怎么阴森森的,原来是山里的书院。”五脏庙顿时鼓声咕咕,瞅了瞅切片牛肉,微微一笑,端起碗来,欲要大快朵颐,可不自觉的温文尔雅。许多行为举止受到了原有记忆掣肘,一时间尚未习惯。
他吃饱后,摸了摸肚皮,心想:“那个吴应麒好端端的爵爷,居然要上吊,肯定有危急内情。我捡回一条命,不好轻易丢了。先去外面查察地形。”便道:“我们出去看看。”
他走出屋外,深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溜了一圈,发觉屋舍样式并无出奇之处,都是明清样式。来到后院池边,看着池子里的倒影,惊愕地摸了摸脸。
这张脸朱唇玉面过于柔美,缺了几分阳刚。
他心神稍定,喃喃道:“比我还俊呐。”终于确认并非自己的身体。
丫头低声道:“吴爵爷俊美无比,昆明人人皆知。”
如若是以前听到这样的话,他会非常高兴,此刻在这样的时代,他更想有一副刚正的脸庞、雄壮的身躯,唯有这般方能护身。
他若有所思了一阵,长长地吁出口气,心想:“依她所言,这里大概是昆明附近。”
丫头习惯低头,此时稍稍抬头,吴应麒正要问话,两人四目相对。
吴应麒这才发见她年少秀丽,笑靥如花,顿时心中一荡,道:“年纪轻轻便已前凸后翘……”
一语未必,忙捂住嘴。
丫头困惑地盯着他,似是盯着一个陌生人。对吴应麒的调笑一知半解,渐渐红了脸,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