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
英国,伦敦
小迈克尔就读小学的主建筑矗立在操场上,大教堂般雄伟壮丽,红砖外墙业已褪色,哥特式尖顶直入云端,墙壁上的玻璃窗高高拱起,大楼内挤满了穿着海军蓝校服的孩子。那是一个清新明快的春日午后,微风徐徐拂过,清晨雨水积聚而成的水洼大多已蒸发消失,只留下散乱在各处的几块潮湿斑痕。
迈克尔和他最好的朋友杰夫·加德纳刚吃好午饭,正在走去操场的路上,希望那里有人踢足球,他们可以加入一起玩。迈克尔此前得了流感,方才痊愈。生病开始的一段日子里,他懒散地躺在床上看电视,母亲百般宠爱,这样的生活颇有乐趣,可是新鲜感很快丧失殆尽,无聊和厌倦不请自来,所以,重新站起来的感觉真好。他注意到左边长凳上独自坐着个女孩,淡金色头发,长得很可爱,快吃完午饭了。他之前从未见过她,猜她一定是新来的。
他把头偏向女孩的方向,问道:“那是谁?”
一阵大风吹乱了杰夫的灰褐色头发,他顺着朋友的目光看过去。看清引起迈克尔注意的人时,他灰蓝色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是萨万娜·费奇,你生病不在的时候来的,千万要离她远点!”
“为什么?”
“她像鬼一样可怕,这就是原因。她爸是个贼,正蹲监狱呢,她妈是个女巫。”
迈克尔转向他朋友,眉毛上扬,一脸怀疑,这女孩看上去绝对无害。“你在开玩笑,对吧?”
杰夫摇头:“每个人都这么说,这学校里没人会与她有任何瓜葛。如果你明白什么对你好,那你也不会,她是禁区,万万不可靠近。”
迈克尔又瞥了那女孩一眼,恰在此时,她目光离开手里的三明治,抬起头来。女孩犹豫不决地向迈克尔笑了笑,迈克尔想也没想就回应了她的微笑。笑容舒展开来,她的脸上顿时容光焕发,映衬得一双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像阳光洒在微波荡漾的水面。令迈克尔惊讶的是,他的心微颤了一下,胃里一阵罕见的刺痛。最近一次体会这种悸动时他已实足七岁,倾心于一位十几岁的女孩,她曾在他家做保姆,时间很短。他还记得,当她说要搬往北部的约克郡时,他伤心欲绝。离开的前一天,她亲吻了他的脸颊并拥抱了他,而他在她的肩头哭泣。自己当时痛哭流涕地告诉母亲再也不会洗脸了,因为要保留那个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想起这些,他的心里涌起笑意。
杰夫使劲拽他的胳膊,一下子让他回过神来。“得啦,迈克尔,干吗傻呆呆地盯着那个恐怖邪魔女孩?”
迈克尔不情愿地收回对萨万娜的凝视,但在接下来穿过操场前往运动场的路上,他没再和他的朋友说一句话。他没回答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而且他也完全想象得出,如果告诉杰夫,萨万娜的微笑让他感觉心中小鹿乱撞,杰夫会作何反应。
* * * *
那天放学后,迈克尔走在回家的路上,思绪漂移回那位金发女孩的身上,萨万娜,她的名字悦耳动听,对他来说,她实在是太正常了。当他回忆起她的笑容时,她就不只是正常了。尽管早前杰夫告诫过他,但迈克尔还是怀着强烈的愿望,想和她交朋友。不只因为看着她孤单而为她感到难过,当然,或许这是一小部分原因。不,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他羞于承认,是因为她灼灼放光的绿眼眸和投向他的微笑中蕴藏的暖意,他看出来了。
但是,他心中很是矛盾,如果杰夫和其他孩子得知他的感觉,他们会怎么想?他肯定要冒被取笑的风险,朋友们甚至可能采取敌对态度。更糟糕的是,根据杰夫所说,他的处境可能会立马变得和萨万娜一样,被众人抛弃。然而尽管如此,在他看来,就因为她父亲的行为和“母亲是女巫”这样荒谬的观点,学校其他成员就无情地排斥她、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她,这似乎是不对的。
谁会散布这种恶毒的谣言呢?
迈克尔没花多长时间就想到了最大的嫌疑人,科林,科林·麦科姆,那个校园恶霸,和他那帮与社会格格不入的蹩脚货一起,几乎统治着这个学校。提到科林时,迈克尔最不担心的就是遭排斥,他们先前已经不期而遇过一次,这种事情也已初见端倪。迈克尔不得不承认,和这个女孩交朋友必然会有负面影响。
但一想到萨万娜孤单单地坐在操场上,他年轻的心就对她充满同情,他从未见过有人像她那样需要朋友。然后,他又一次细细思忖她的笑容,只是想到这一点,他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地折腾,这一反应说服了他,准备一到家就向母亲寻求建议。
迈克尔等到和母亲吃完晚饭后才开口提到萨万娜。他爸爸现在可能离洛杉矶还有一半的路程,在那里有两天的停留期,所以几天后才能回家。不过即使父亲在家,迈克尔依然会选择和母亲展开这种特殊的对话。如果只是讨论是否该和这女孩交朋友,那他可以很安心地和父亲交流,但现在还牵扯到他的感觉,萨万娜对他微笑时他的感觉,这就和心灵深处息息相关,那绝对是母亲更合适。
他帮忙收拾桌子、把碗盘放进洗碗机,然后,在她用水壶烧上水,为喝茶做准备时,他吞吞吐吐地说:“妈妈,我能和你谈点事吗?”
萨曼莎斜倚着柜台,用她那温柔的灰绿色眼睛亲切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她漂亮吗?”她问道,脸上挂着会心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
她咯咯地笑起来。“你说话的口气让我觉得这应该和一位女孩有关,我说得对吗?”
“嗯……是,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是和一个女孩有关……”迈克尔的脸涨红了。“……她是很漂亮。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是……呃……这有点复杂。”
水烧开了,迈克尔的母亲拿下水壶。“嗯,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会比初恋更复杂的。现在你让我很好奇了。”她指了指水壶。“你想来一杯吗?”
迈克尔摇摇头。“不,谢谢。”
他们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她给自己的茶加糖并搅拌。之后,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顽皮的光芒,问道:“那么……你在遭受单相思的折磨?”看到她儿子困惑地皱起眉头,她补充道:“意思是,你对她的爱没有得到回应?”
迈克尔摇了摇头,对母亲的戏谑感到些许不自在。“不,不是那样的。我还没跟她说过话。其实,我们甚至还没有面对面过。”
“那……是怎么回事?”
“她是新来的,”迈克尔解释道。“她才来几个星期。他们家从北部搬来伦敦。哦,只有她妈妈和她,她爸爸在监狱里。”
他母亲缓慢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理解了的神情。“啊,我有点明白了。”
“所有的孩子都不会和她有任何来往,”迈克尔继续说道。“他们说她很可怕,而且说她母亲是个女巫。”
萨曼莎摇摇头。“小孩子有时候也能如此残忍。”
“甚至我最好的朋友杰夫,都让我离她远点。”
迈克尔的母亲开始认真看待这件事,不再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话,她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清楚。没人喜欢她,或者说,至少他们表现出是那样的,他们还说她的坏话。但是……今天看到她时,我为她感到难过……她冲我微笑时……”迈克尔的脸又红了,转离母亲的视线。“我感受到了……你知道……内心的喜悦。”他微微抬起头,斜瞥了一眼母亲。“美好的喜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萨曼莎点点头,她眼中的温柔告诉他,她懂了。
“还有,”迈克尔继续道。“我就觉得不可思议,会那样微笑的人,怎么可能像大家描述的这样恶劣。她看上去真的需要朋友。”
“所以如果和她交朋友,你会担心你朋友和其他孩子的想法。是这个问题吗?”
迈克尔点头表示同意,有些难为情,因为自己的那种感觉。这件事与他父母灌输给他的观念明显对立,他父母告诉他做人要诚实正直、要做正确的事。因此,他试图证明自己的疑惑是有道理的。“这不仅仅关乎他们对我的想法,还有他们应该说什么甚至做什么的问题。如果有人发现这种不正确的事情,就应该坚决站出来与之对抗。
“是科林?”迈克尔的母亲想起之前他与校园恶霸的遭遇。“可是你以前曾勇敢地面对过他啊。”
是的,他是坚决抵抗过,而且要感谢父亲给他上的两年拳击课(他父亲是前大学拳击冠军),让他能坚持了一会儿,不过高大粗壮的恶霸最终取得了胜利。迈克尔回忆时眉毛拧成一团。“是的……我和他打过一架,惨败!”
“真的啊,不过正如你爸爸所说的:‘身体伤痕累累好过心灵千疮百孔。’你保持了正直诚实,守住了自己的阵地。”
“因为那样做是正确的,”迈克尔提醒她道。
“没错。那么……关于这女孩……”她停顿了一下。“她叫什么名字?”
“萨万娜。”
“萨万娜,多好听的名字啊,让我想起了《飘》。”她微笑着表示同意,然后接着说,“那么就萨万娜而言,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和她交朋友,我想。我的意思是,其他孩子那样对待她是不公平的。”
“是的,的确不公平。”
“但是……我可能会失去现在的朋友。其他小孩可能会取笑我,或者更糟。而且……”他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意识到正要重复自己的话,那些担忧都已经表达清楚了。
他母亲体恤地望着他:“迈克尔,我担心你正在读书,年龄也比大多数同学小,正确的事情并不总是最受欢迎的。”
迈克尔点点头,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他知道她是对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最后试了一次,想把自己的问题推给别人来负责。“所以……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这不该我说,迈克尔,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这是你自己该做的决定,做出决定后,要面对一切的也是你自己。”她把手伸过桌子,握住他的。“但是根据你说的情况,我可以提个建议,或许有助于你做决定。”
迈克尔期待地看着母亲。“什么建议?”
她放开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追随内心,迈克尔,随心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