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星期六
今天
加州,洛杉矶
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迈克尔·伊斯顿终于苏醒过来,前一晚他喝得烂醉如泥,躺在自家单身公寓里棕色的破旧皮沙发上人事不省。他仰面躺着,第一次试探着睁开眼睛,刚抬起眼皮就痛苦地合上了。因为公寓的结构,刺眼的阳光从厨房没有窗帘的窗户倾泻而入,直射到他脸上。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台蒸汽压路机碾过,而针刺般准确扎向自己充血眼睛的光线更加重了痛苦。呻吟了一声,他翻身侧过来,又试了一次,这次成功了。如果他的大脑认为用半开的眼缝注视周围可以算作“睁着眼睛”,那是成功了。
他现在正对着自己的“娱乐中心”,这是一台19英寸齐尼思牌二手电视机,是他从宜家搜罗来的,当时它坐在特价区的一个小架子上。中间的搁板刚好放进电缆盒,下面是一台老旧的索尼功放,连着一对饱经风霜的音箱,那是他从古德威尔商店随手买的。
“对迈克尔·伊斯顿来说,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他从来就不是摇滚明星,”他战战兢兢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苦涩地回想着。
小心翼翼地背靠着窗户,他眯缝着眼在屋里找太阳镜。发现它在前门那边,挨着鞋子,这是他昨晚瘫倒在沙发上前身上唯一成功除下的装束。戴上太阳镜后,他冒险睁大双眼,拖着步子慢慢走向浴室。不敢开灯,他拿下眼镜,放在柜子上。用冷水洗脸漱口后,打开药柜,从阿司匹林药瓶里抖出三片,一把塞进嘴里,用自来水吞了下去。
感觉自己像个重症患者,他戴回太阳镜,朝厨房走去,一心想煮一壶浓浓的清咖啡。(他认为该庆幸,自己还没有堕落到用啤酒或更浓烈的东西开启一天的地步)。拿起咖啡瓶,他把昨天剩下的倒进水槽,冲洗干净,灌满水。然后把水倒进咖啡机,取出并处理掉残渣,插入新的过滤器。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星巴克家常咖啡豆空袋子躺在厨房柜台上,它皱巴巴可怜兮兮的样子在提醒他,咖啡豆没了。
“MD!真是该死的完美!”他想,意识到不得不冒险外出,而且比自己想出去的时候要早得多,他不满地哼哼了几声。
厌倦于这样的忍受,他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身体拖向鞋子躺着的地方,穿上鞋。这间糟糕的公寓唯一值得称赞的是,步行距离内有家星巴克。幸好是这样,因为他昨晚不得不坐出租车回家。他自己的车停在一个运动酒吧的停车场里,距离他工作的酒店有几个街区。他的工作是弹着吉他,为尽享“欢乐时光”(酒类饮品优惠时段)的顾客们唱歌,全都是最新的垃圾流行歌曲,这些人喝得酩酊大醉,基本上对他视而不见。
瞧瞧那家他过去工作的酒店。
想起自己是怎样成功丢掉一份报酬还算像样的演出工作时,他咒骂自己。这当口,他悲惨的生活只要再向前一步,就会不可阻挡地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迫切需要一场演出来支撑。他还没有完全触底,但是正在逼近,就像有一个巨大的鸿沟在向他招手,召唤他迈出那最后几步。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公寓,来到楼梯平台上。他的公寓在一幢大楼的二楼,这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像破旧的汽车旅馆。色彩组合充满魅力,墙壁刷成淡米色,而门和门框则是深褐色。在他的正下方有一个小型的肾形游泳池,里面这会儿满是泼水尖叫的孩子,他们享受着11月不寻常的酷热天气,每年这个时节,圣安娜风都会把干燥炎热带到洛杉矶。事实上,今天比夏季的任何一天都更热。迈克尔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回去换上短裤和T恤,随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觉得这么麻烦不值得。
走了一小段路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人行道上,对面是一排沿街商业区,附近的星巴克就在其中。人行横道离他站的地方起码有几百码远,因为没心情为了遵守交通规则而多费力气,他等到路上暂时没有车辆往来时,小跑着横穿马路到了街对面。一进咖啡馆,他就要了一个大杯黑咖和一个蔓越莓橙子司康饼,然后在店内相对隐蔽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坐下来。
吃下司康饼,咖啡喝到一半时,他觉得起码身体上好些了,但精神上却全不是那么回事。昨晚是一场灾难,他很可能已身陷危境,或许已完全毁掉了在洛杉矶地区任何高级酒店工作的机会,也可能是全国范围内的。毕竟,布罗德维尤是一家全国连锁店,他想,在圈子里,闲话很快就会传开来。该死!事情刚刚有点起色,看上去他已经能把自己从粪坑一样的困境中拉出来(是他自己把自己搞进坑里的),可一切还是搞砸了。又一次!就像他以前每次都弄糟的那样,可恨。
那个噩梦是关键。他现在对此非常肯定。他终于意识到,无论何时,只要它探出它丑陋的脑袋,紧随其后的总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压制力,要摧毁一切对他重要的东西。不过这次有个明显的不同之处,这一次,噩梦给他带来了女巫。毫无疑问,这个女巫对他施加了魔咒。从她的话中,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的某种原因。
他遭到了诅咒!
前一晚
加州,洛杉矶
迈克尔在酒店电梯旁等着,手里拎着吉他盒,他瞟了一眼左边墙上橱窗里的宣传海报,回望过来的是微笑着的自己。浅棕色中等长度的头发勾勒出一张英俊、有着棕色眼睛、崭露头角的摇滚明星的脸庞。这照片只有几年的历史,是他21岁时拍的,那时的他生活充满希望,前途一片光明。他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几天,每当陷入沉思,他就会看到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上面是一双心神不宁的眼睛。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他的照片下面写着几行字:
天空休息室驻场演出
唱片艺术家迈克尔·伊斯顿
周一、周四、周六下午5点到晚上8点
(欢乐时光饮品优惠时段为下午5点到晚上7点)
“唱片艺术家”这个词严格说来并不准确。他确曾与一家独立厂牌签约,实际上也已经开始录制一张专辑的原始录音,但是,和他迄今为止生活的其他任何方面一样,他把这个也设法搞成了一团糟,项目最终被放弃,他的合同终止了。他还不确定唱片公司是否会提起诉讼,到目前为止,他们那里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说实话,这样最好,他相当满足于不再有更多的麻烦来折磨他。
顷刻之间,他从一个有潜力的摇滚明星(一连串的潜在畅销歌曲在前面等着他)变成了曾经的摇滚明星,或者更准确地说,从来就不是什么明星。现在,他在这里,在布罗德维尤酒店的空中休息室里表演,不管他演还是不演,听众真的是不屑一顾。
迈克尔总是在轻度醉酒的状态下上场,这是他唯一能唤起哪怕是一点点演出热情的方式,他对这种表演厌恶至极。近段时间,从下午就开始喝酒已经成了他的惯常做法,这只是为了缓解他紧张的神经。今天也不例外,他在附近的一间运动酒吧中途停留,喝得有点过头,之后继续在空中休息室体验表演带来的“悸动”。事实上,他对在这里演出的嫌恶和得到的报酬可谓程度相当,收入很不错,他需要钱。此外,他是位音乐人,这是他的天赋所在,这种现场演出虽然让人感觉糟透了,但它能支付账单,而且至少他还在演奏音乐,只要他还留在圈子中,就会有一线希望,或许有朝一日能柳暗花明。
电梯门静静地步调一致地向两边开启,迈克尔注意到了,他走进空无一人的轿箱,按下往顶层的按钮。门合拢,电梯开始上升,他在想,对音乐人来说,这三小时如同地狱一般,不过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迈克尔喜欢在自己出场前至少一小时到达,这让他有时间以从容的节奏准备起来,并且在开唱前喝上几杯鸡尾酒给自己装满弹药。他能喝两杯免费酒品,其后都是半价,他总是把这些权利用足。他表演的小舞台正对吧台,淡紫色长毛绒地毯上有压痕,显然那里曾是一架小型三角钢琴的家。现在,除了放大他的吉他声和歌声的混音器,一切装备都摆在上面,他要坐在上面的酒吧高脚凳、吉他支架、独立的麦克风支架。所有声音都被抽吸到一起,穿过扬声器,散射到休息室的天花板上,扩音器被预先设定在“可接受音量”,迈克尔无权调节。
准备停当,简单地测了测麦克风,调了调吉他,他慢悠悠地走向U型吧台,找了个座位,点了一杯伏特加,加冰和拧绞(螺旋状卷曲水果皮,通常是柠檬皮或橙子皮)。酒送来时,他坐在吧台椅子上转着圈,目光一次次穿过休息室四周硕大的窗户,扫视窗外。阳光已几乎完全消失,远处的圣盖博山脉[2]现在只呈现出粗陋的轮廓,像神话故事中某个巨大的神高高在上,一直监视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城市。迈克尔非常讨厌在这里演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从天空休息室看出去的景致非比寻常,能欣赏到洛杉矶及更远地方的广阔美景。
这会儿休息室里空荡荡的,但半小时左右后情况就会彻底改变。一旦5点钟到来,这里就会挤满了商人和女人。有些人来放松自己;有些为自己的夜场酒开个好头;还有一些人可能觉得回家前需要给自己加点料。不管理由是什么,他们蜂拥而至,几杯下肚后,柔和的窃窃私语变成一片交谈声的海洋,人声鼎沸,其间还夹杂着空洞、刺耳的笑声。迈克尔怀疑,这些笑声有时候掩盖了隐藏在快活的、酒精作用后红扑扑面孔下的恐惧和绝望。最终,噪音会高到几乎听不到他的表演。
迈克尔把还没喝完的酒推了回去,又点了一杯。他知道自己喝得太多、太快,但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从今天早上醒来就一直紧张不安。昨晚噩梦又回来了,从他开始在这里工作起,这还是第一次,他跳下床来,声嘶力竭地狂叫。他在冰箱里冷藏了大量的伏特加,这能将他送到噩梦无法抵达的深处。即便如此,他还是让灯开着,不想把自己置身于黑暗中。
这个噩梦,从他11岁起就一直断断续续重现,对他纠缠不休。
总是一样的梦境。
开始是一片黑暗,那黑暗里隐藏着至深的恐惧。接着是混乱的蒙太奇画面从他的脑海中闪过,像一段快进的视频,疾如雷电,他甚至一点细微的内容也捕捉不到。然后恐惧控制了一切,那种恐惧的感觉,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为了呼吸而拼命挣扎,生命在缓慢地但确信无疑地被扼杀中。最后是尖叫,尖叫声持续得如此之长,声调如此之高,像锋利的针尖刺穿人的耳膜。
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地拼命想唤醒自己时,一种新的恐惧出现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女巫,她正在诅咒他。她那张丑陋扭曲的脸,一边发出刺耳的咝咝声,一边吐着毒液。她说的大多数话都晦涩难懂,但有几句却异常清晰。他感到震惊,因为意识到它们是破坏性冲动的一部分,最近这几年里他一直在与之搏斗。它们显然始终驻扎在他的内心深处,受噩梦触发,会从他的潜意识中浮现,迫使他采取自我毁灭的行动。
她可憎的咒语片段耀武扬威地穿过他的大脑:“施魔咒于你……毁灭你的生活……干掉你所在乎的一切……诅咒你……诅咒你……诅!咒!你!”他禁不住发起抖来。
她下的任何咒语都足以践踏他反抗它的任何企图。它每次都驱使他违背自己的良知,一次也没有失败过。回顾往昔,很显然,诅咒一直在毁坏他的生活,一点一滴地,直到让他付出惨痛代价,他的未婚妻、他前途无量的音乐生涯以及其他事情。
迈克尔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它们颤个不停。他喝光了剩下的酒,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喉咙一阵火辣,帮他赶走了心中的恶念。然后他点了个双份,准备上台,已经快5点了,越早开始就能越早结束。
他有点跌跌撞撞,从摆在他和舞台间的桌椅间迂回穿过,突然想起早餐后自己就再也没吃过东西了,酒精直冲上他的脑袋。“啊,见鬼去吧!”他不顾一切地想。他是位专业人士,却表现得太糟糕了。似乎是为了强调这个想法,他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放在他身后的扩音器上。拿起吉他,他镇定下来,快速敲了一下麦克风,确保它开着。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会做自我介绍,和听众套近乎。现在他再也不这么麻烦了,这些混蛋,即便站在那里抽风的是一只黑猩猩,大多数人也不会注意到那根本不是他。因此,一句开场白也没有,他开始唱他的第一首歌。
第二组歌曲将近结束时,麻烦找上门来。
比起平时,今晚人群的喧闹声更大,甚至对他更加不关注,迈克尔在休息间隙还在不停地狂灌双份伏特加,对此愈发怒火中烧。更糟糕的是,有一群特别令人讨厌的西装人士坐在他正前方,他们的外套脱了,领带也松开了,似乎在相互较量,看谁的叫喊声最响。
在两首歌间的停顿间隙,西装群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壮硕、面红耳赤,抬头看向迈克尔,醉醺醺地大声叫喊:“嘿,混蛋,来一首《水上烟雾》!”(这首歌完全不适合独唱),然后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狂笑不止。
迈克尔笑着挖苦他道:“是的!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喝啤酒的时候!”(讽刺对方幼稚。)
他同桌的其他人和附近的一两个人遂即笑了起来。这个起哄的家伙沉下脸来,轻蔑地挥了挥手臂。“啊,你这个笨蛋!你根本不会弹吉他!”
迈克尔勃然大怒,反击道:“或许是这样,不过你可是丑得出奇,而我可以一直弹下去!”
起哄者的一个朋友狂笑起来,拍了拍他同事的背。
“去你的!”这是这个红脸人能做出的最好回应。
“对不起,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甜心!”迈克尔说着,然后女人气地冲这家伙吹出一个夸张的吻。
这桌的人和旁边一些人又哄笑起来,他们对这个小插曲会如何发展下去来了劲头,这里要搞出点什么事了,这位歌手会说些幽默风趣的话,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幽默,相反,里面透出一股强硬,暗示着他想用语言刺痛刺伤对手。这一点他们猜对了,迈克尔正在把这种言语对抗作为发泄挫折和苦涩心情的方式,早在他开始在空间休息室工作之前很久,这些痛苦就已经开始积累,这个插曲仅仅是催化剂,最终会带来一场灾难。
“别跟我耍小聪明,混蛋!”起哄者火力还击中。
“我在和你耍小聪明?你怎么会知道?”
哄笑声更响了,因为更多的人关注起他们言语简短的互呛来。红脸男人现在已然怒发冲冠,他的眼皮抖动着,一条蓝色的小血管在脑袋一侧跳动,对迈克尔的敌对也公开了,带着一股要终结他的气势,盯着他大声叫嚷道:“你最好管住你的嘴,可笑之人!你知道你在跟谁过不去吗?我可以让你被解雇。你最好马上乖乖闭嘴开始演唱,那样或许我会让你保住工作,蠢货!”
起哄者转过身来背对舞台,意思是争斗已经结束,尽管迈克尔得过分,但最终还是铩羽而归。或许是一整天都很紧张,抑或是醉得比平时还要厉害,不论为何,迈克尔失去了理智,被彻底激怒。不能和他斗智,这个该死的尼安德特[3]小丑已经用上威胁手段了,暗示他有办法让迈克尔丢掉工作。他想冲着这个白痴大叫,告诉他那根本吓不倒他,相反是在帮他的忙。怒火在他胸中积聚沸腾,马上就要爆发了,他受够了这种狗屎演出!谁需要它?
现在就是那种熟悉的时刻,自我毁灭的冲动从他心底泛起。而且,像以前一样,他的内心一定会挣扎一会儿,理性在拼命试图对抗它。他可以发誓,自己在那一刻感觉到了某种“存在”,正试着帮助他克服冲动,力劝他保持头脑清醒、看清生存的方向。“随它去,迈克尔。这不值得。你需要这份工作。求你了,就让它去吧!”
但这毫无用处,理智必输,现在他应该知道会是这样,那冲动实在太过强大,要继续破坏他所剩无几的职业生涯和生活,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毁灭!
理智在一场短暂的战斗中败下阵来,他伸手到身后,把混音器的音量调大,远远超过了人耳的可接受水平,再大就要出现啸叫了。然后,可以肯定,很可能是第一次,屋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大声宣告:“听着,我欠这里一个自私自利、无可救药的混蛋一个道歉,他真的可以把它带回家去。而我,真是TMD有多憎恨在这里表演啊。”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红脸起哄者,后者愤怒地把头迅速转向迈克尔的方向,想从椅子里站起来。他的同事们拦住他,摇着头,很显然,他们看到了迈克尔眼中不顾后果的疯狂。享受欢乐时光的人群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坦白惊得目瞪口呆,屋里几乎鸦雀无声,他们扬起眉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歌手难道要对他们施加暴力?
迈克尔继续咆哮:“我只是想让你们所有人明白,我是有多厌恶不得不为一群自恋的混蛋表演,这群混蛋,如果他们的屁股被巨大的棉签堵住了,那就不会意识到天才的存在。所以……你们任何人都不会在乎,我已经决定辞职。不过走之前,我想留给你们最后一首歌。”
迈克尔签署的合同中有明确规定,舞台上绝对不可以有冒犯观众的言语。他的简短告别演讲已经打破了这条规则。然后他表演了大卫·艾伦·科[4]的经典歌曲《竞技之歌》,而且故意能演多差就演多差,这更加违反了合同。这首诙谐幽默、脏话连篇的二步乡村歌曲成了完美的天空休息室绝唱,如果他还没有决定辞职的话,那么这首歌几乎肯定能让他卷铺盖滚蛋。
讽刺的是,无视他数月后,人们最终开始聆听这首歌,有些人甚至嘲笑歌词,并及时拍手以应和迈克尔不雅的吉他敲打声。正在这首歌收尾的时候,他看到酒店餐饮部经理走进休息室,毫无疑问,有工作人员已经通知他,这位歌手处于精神崩溃中。这位经理脸上严厉的表情告诉迈克尔,这回他惹下大麻烦了,不过此时此刻,他真的毫不在乎。
伴着最终的辉煌,他奏响歌曲的最后一个和弦,然后对着麦克风尖叫:“谢谢你们每一位!晚安,TMD再见了!”
11月13日,星期六
加州,洛杉矶
迈克尔宿醉后的极度难受渐渐褪去,当他回忆起前一晚的情形时,代之的是因懊悔而生的痛苦。现在他到底要干什么?没准能和上周的薪水吻别。他违反了合同,他们可以合法地让他滚蛋。当时,汉斯·布鲁默,那个餐饮部经理,德国人,已经怒不可遏,而迈克尔只是把事情搞得更糟,他装模作样地迈着正步[5]走向电梯,一边还大声叫嚷:“胜利!”[6],因为保安把他护送出了房间。他绝望地摇摇头,在那短暂的滑稽表演后,他怀疑是否还有机会求得汉斯的宽宏大量,让他回去工作。
他考虑了一下,想给父母打电话,他们住在高端的奥兰治郡,离他这里只有45分钟车程,或许换个环境会有帮助,他可以搬回家,重整旗鼓,然后……
他摇了摇头,不,他不可以也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他这个落魄样子,他已经凭一己之力走到了明星的边缘,无论沉沦到何种地步,他心中仅存的骄傲都不能容许自己完全放弃。不知何故,他总能想出办法来打败这种困境,重新夺回失去的一切。
他想应该叫辆出租车去取回自己的车。真是个奇迹,他从酒店开往运动酒吧的路上没有被警察拦下,然后在酒吧里度过了剩下的夜晚时光,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感谢上帝,他的大脑里还剩有一丁点儿常识,没有试图开车回公寓。他翻遍周身口袋,低声咒骂道:“MD!手机落家里了!”
吞下剩下的咖啡,他从桌旁站起身,离开咖啡店,只好再走回去。快到人行道时,他在同方向上超过了一对母女。那个女孩看上去大约十一二岁,一身足球装备,正熟练地在膝间颠球,尽管迈克尔情绪低落,女孩的技术水平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靠他这边的路上没有车辆,他快速穿过,走到中间隔离带,等着几辆车开过。正要继续向前时,他的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东西。一只足球蹦跳着进入视线。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苏珊!”
他转向女人声音的方向,整个世界突然幻化为一部慢镜头电影,女孩的母亲正朝街上跑去,一边挥舞着双手,狂喊着她女儿的名字;而那个小女孩,狂奔着横穿马路,注意力全在她追逐的足球上;向她疾驰而来的是一辆银色福特F-150,这辆皮卡的司机还没有看到这个孩子,即使已经看到,他也完全没有办法及时停下来。
在整个过程中,迈克尔只近乎虔诚地说出了孤零零的一个词:“救赎!”说出的那一刻,他好奇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有件事他确信无疑,他能救那女孩。
他迅即评估了当前形势——没有时间拉女孩去安全地带,所以迈克尔做了他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快速跨两大步到她跟前,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把她推离危险。
皮卡撞上他之前的最后一瞬间,咆哮声充斥迈克尔的大脑,他感觉自己翻滚着掉进噩梦无边的黑暗中。接着,几乎两吨重的移动金属物与骨骼、肌肉、筋腱撞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他最后听到的,是自己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