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三更灯火五更鸡,夜半无人私语时。睡了两个时辰,半夜里田铿又起来了,持蜡烛到斋中转悠,把各房间都看遍,缓步至书房内。周围静悄悄的,地上一片白月光。田铿转了一圈,发现此地虽曰书房,却没有书,只有桌椅和瓶子。其余空荡荡的。他随手拿起一个青花缸子,对着蜡烛仔细端详,翻覆看了几遍,上面有些诗画,譬如崔莺张生之类故事。他马上放下瓶子,以手掩面许久,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仰天长叹,自言自语几句,不知咕哝什么,随后又叹息。此时街上传来敲铁片声,已经三更天了。时间过得真快,田铿却恍如隔世,他刚才在床上躺了许久,翻来覆去无眠,心中索然寡味,觉漫漫长夜难熬,只想找人说话。可这院里就他一人,既无花鸟鱼虫,亦无阿猫阿狗,连只蟑螂都没有。到书房则更无趣,书也没有一本,而号称书房,怕不是故意弄人的?田铿渐渐多疑起来,他想起研儒说过的话:什么洁身自好?不是这句……对了,他下午说让家丁住在门房,不知他们搬来没有?俺何不看看去。于是拿着蜡烛悄悄走到院门外,见姚府上下一片漆黑,十分安静,门房窗户也是黑的,里头大约早已睡了。他犹豫再三硬着头皮过去敲了敲门,敲过几遍之后那厢答话了,问他是谁?田铿尴尬地说:“兄弟,俺是客人。”里头睡意惺忪道:“怎么了?啥事?”田铿粗声说:“无要紧的事,俺想找人说话。”屋里不耐烦地答:“去去!别吵老子睡觉!”这下可好,连家丁都不肯伺候他,果然没把客人放在眼里,田铿又羞又恼无地自容,只好回斋中继续躺着。时光寸移,不知不觉咫尺长夜已逝大半,转眼四更天了,把他闷得要死,就这样一直等着,天微亮时终于心灰意冷,沉沉叹了口气,说道:俺真糊涂!……不知为何,他把自己骂了一通,非但没有解气,反而越想越气。于是辗转反侧,直捱到天亮才睡过去。
俗话说:布帛六尺,高枕三竿,锦衾绣被,彻夜难眠。此话果然不假,可谓荣华富贵催人老也。田铿本一介草民,平时乏消遣娱乐,加之单身多年,养成了早睡早起的脾性,极少通宵不睡,自然精神充沛的很。可昨晚却彻夜未眠,令他心力交瘁,睡得十分昏沉,直到当日中午才醒,竟初尝了睡不够的滋味。他醒来时看门外阳光明媚,高兴起身打了个哈欠,浑身疲劳仍未解,背上有点酸痛。见桌上摆着早饭,有大饼豆浆油条,模样美味可人,便欣然去吃。边吃边想昨夜的事,忍不住苦笑一番,喝了口豆浆,自言自语道:妈的,真是骗子……说完又叹气。此时家丁进来见他在吃早饭,便大声说:“客人终于醒了。”把他清思给打断了。听声正是昨晚值夜的人。田铿愣了一下,转脸漠然说道:“对不住兄弟,晚上扰你睡觉。”家丁说:“无妨无妨,我睡得好着呢。”又问:“客人晚上睡得好么?”田铿点了点头。家丁啧了一声,拿了几件东西转身便走了,到门槛上再问他:“现已过午时了,你几时要吃晌午?”田铿说不必吃了。家丁便告辞。田铿三五口把桌上东西吃了精光,放下碗筷伸了个懒腰,拿上盆巾到院里洗漱,脸上敷过凉水,精神立刻清醒许多,心底却暗自惶恐,想道:不知姚夫人今天回来没有?万一突然回来……此时他身上居然有点抖索,在院里晒着太阳还怕冷,在原地转了几圈,便去茅房大解。出来之后,感觉身上轻松一些,可心还留在嗓子眼里,十分难受。便坐在回廊上闭目养神。
眼影冉冉,日光摇摇,过一炷香的功夫,田铿听见有人从外面进来,睁眼一看,正是研儒。他跨过院门大声问道:“客人在哪?”田铿给他招手。研儒见他坐在栏上晒太阳,便遥遥问了句:“田兄好兴致!怎么?天气冷吗?”田铿对他昂了个头。小厮走近看他面色憔悴,眼下略有黑晕,精神似乎欠佳。便关心问道:“晚上歇息的还好么?”田铿点头。研儒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忽然弯下腰说:“客人独自过夜也不害怕!”还狡猾地盯他眼睛看。田铿心想:可笑!这四方小院干干净净有何好怕的?不过转念一想,猜出他话中有话,八成又在提醒自己,但不知到底何意?研儒弯腰看着他,然后起身又道:“对了,我刚才帮你问了。”田铿突然两眼发光,抬头问:“什么事?”小厮慢慢说道:“你不是要见夫人么?她还在外头,不知何时能归。但派人回过话了。”此处又把话儿止住。田铿便问:“她说什么?”研儒说他不知道,但管家说要款待你,大约是秉夫人的意思。田铿马上站了起来,双手摩拳擦掌欲言又止。研儒见状轻轻叹气道:“福兮,福兮。”语气意味深长。田铿心想:福兮什么?这话我曾听过……没错,想起来了,福兮祸之所伏?这小子又在提醒俺呢。他便老实坐下,神态凝然无味。小厮把他身上打量,问道:“你要换身衣裳么?”田铿低头看了看,原来昨晚他和衣而睡,把浴袍都弄脏了,浑身满是汗味,便说要得。小厮到屋里拿出新衣,对他说:“这件是干净的。”就把衣服给他。田铿道了声谢,马上换了衣服,把浴袍交给小厮,还告诉他晚饭不必太客气。小厮说管家吩咐过,今晚少不了些美食儿,还得上酒。田铿忽然感觉口渴,说他想要喝茶,问茶叶放在哪儿?小厮诧异道:早上没给你沏茶么?便进屋里去看,在室内对他说:茶已经沏好了,放在窗台边,是凉的,你喝不喝?田铿说喝了无妨。小厮便要给他再沏一壶,但转念一想,又不肯给他喝茶了,而叫外面烧了一壶白水送来。然后二人闲话几句,研儒说他还有事便走了。
送走小厮之后,田铿更坐立难安。在院里熬了半个时辰,总算晒足了太阳,额头热乎乎的,四肢亦暖和了,可脊背还有点发冷,便回屋里喝了温水趁胃暖躺下,盖上一床被子,在被窝里继续干熬。躺了一会儿,感觉身上舒服了些,心想:这被子不错!不冷不热的,是什么料子?他抬头看肚皮上,见那对交颈鸳鸯眉目含情,心中忽然恼怒,倒在枕上心想:难怪古人云:只羡鸳鸯不羡仙。鸳鸯真是快活。唉,他用手脚蹭着被面,凉丝光滑,十分爽快。枕头亦很轻软,他又用脸揉了揉枕子,狠狠享了把富贵之福,似宿命也变温柔了,于是渐入梦乡。不觉过了一个时辰,醒来见外面日头依然高照,挂在中天之上,看样子离黄昏尚早呢。田铿心中有些抑郁,在床上既喜且忧,心想:这半日怎么打发得过?若姚夫人回来了,俺该如何应付?还没得法子呢。于是他坐不住了,起身到院里转悠,然后出了大门,在府中散步。
他本想赏赏风景,散散心情。没想到未见丁点风景,赏的都是光秃秃的墙壁。这是为何?原来他吃了闭门羹。这姚府真是奇怪,不像寻常人家,敞开大路让客人来往,反而到处都是门禁,各宅门均有人把守,一概不许闲杂入内。连花园的门都锁上了,田铿透过门缝见一座亭子翼然坡上,牌匾上写着“奈何亭”三个大字。无奈之中,他只得继续走街串巷,看了许多牌匾。什么沉鱼斋,落雁斋,羞花斋,静日堂,寂月堂,全都走到了。名字皆十分典雅,书法亦高深莫测,大约都出自姚夫人手笔。走到府上北门边时发现一座小院门是开着的,他心中惊喜,忙走过去看,只见牌匾上写着“乐乎斋”三个大字,与亦乐斋名字相仿。田铿心想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只怕这里也是客房吧,不知里面住的什么客人?他透过大门往里看,见几个老仆正在庭院中忙碌,把一堆东西搬来搬去,还在四处张灯结彩,貌似无有忌讳。他便进门和下人们打了个招呼,入斋内四处游荡起来。看过两三间偏房,忽然走到正房门口,见屋里当中一人坐在椅子上喝茶,神态悠然自得。旁边还有个丫环垂手侍立。田铿定睛一看,男的样子十分熟悉,原来正是昨日那位白皮郎君。他果然也在这儿住下了。移目再看旁边那个丫环,长得十分漂亮,打扮的像个七仙女似的。田铿刚想和他们说话,郎君抬头见田铿来了,面露疑惑之色,微微皱眉,似有几分不悦。田铿忽然惭愧起来,二话不说马上转身退出院外,一路疾走。花了半个时辰功夫,把府上东南西三个角都走到了,最后又回到北门处。气喘吁吁望着乐乎斋门口心想:咦?俺又来这作甚?莫非是交朋友的?说罢摇了摇头便回去了。
回到亦乐斋时,正好遇见研儒同来,二人一起进了门。小厮手里抱着几件漂亮衣裳,进屋放在桌上,自绽光彩夺目。田铿见衣服华贵,睁大眼睛绕桌子左三圈右三圈观赏,抬头问这是给谁穿的?研儒说是管家赏给客人的。田铿又惊又喜,问道:“他赐我衣裳作甚?”研儒说:“夫人昨日见你穿的寒酸,便让管家挑几件好的新衣裳给你穿。你且穿着试试。”听见这话,田铿神情凝重,慢慢脱光衣服,闷闷不乐地换上新衣,对着镜子一照,渐觉十分满意。他对镜顾影,频频颔首,心想: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果然不假。这身衣裳真是得体,穿上令他面目一新,浑然不见小二模样,倒像个三品官爷,好有朝廷气派。若问他现在什么模样?且将那句唐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倒着来读,方能形容他此时变化,令人刮目相看。只见他身着浅灰底暗白冰蟾纹棉袍,外罩银丝半袖齐腰小氅,头勒一字黑纱巾,腰系玉扣花蟒带,手中就差一把纸扇,上书“达官”二字。然而俗话说的好:浓眉大眼本豪雄,虎背熊腰是将相也。这两样好处田铿都有,可谓天生龙姿凤质,仪表堂堂品貌不凡。田铿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端起肩上的架子,还抖了三抖,活像戏台上的将军。研儒则在旁边奉承道:“田兄有官相,好似兵部侍郎也,日后必当大贵。”田铿转而摇头苦笑。研儒扶他慢慢坐下,帮他解开头发重新挽了个发髻。田铿对照镜子,摸着腮边髭须,忽又觉不大自在,心想:衣服虽好,可惜俺只是个小二下贱之人,实在配不上它。穿了倒让人笑话,待会儿还是脱掉吧……虽然心里如此想的,可打扮妥当之后,他还是迈着官步出门去了,研儒紧跟在后面,好像侍从似的。二人半路分手,研儒说晚饭还有一个时辰,客人可安心出去玩耍。田铿更底气十足,一路昂首挺胸,不知不觉竟又往北门走去,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蓦然抬头已到了乐乎斋门口,可惜大门紧闭,敲门也无人应答,田铿心里凉了半截,想道:那大官人上哪儿去了?刚才还张灯结彩,怎么忽然下榻无人呢?便去院外门房打听,门房亦无人。田铿只好回去,心想:这回让你跑了,改日再来会他,让他看看。于是转身回府。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的欢。田铿固然不是狗,但他是个要脸面的人,穿了一身好衣裳之后,终于在别人家扬眉吐气了,还引得路上好几个丫环投眼看他,目光颇为中意。如此一来让他更加心绪鹰扬,步态高爽。然而没走几步他却吐了口吐沫,心想:这些丫环狗眼看人低!若不是看上俺这身衣裳,否则她们才不知耻呢!……想着想着他低头拐入一条巷子,刚从花园门口路过,忽然又退回来了,前盼后望见路上没人,便推门进花园去了。原来花园门没有锁,大锁链子掉在地上,恰巧被他低头看见。既然花园开门了,何不到此一游呢?田铿于是顺着石头小路,穿过草丛爬到奈何亭畔,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只见亭下有池,池岸有廊,廊后有山,山外有竹,布置精巧极了。田铿游兴大起,三步并作两步,跃到池畔看鱼,随后又在廊中漫步,山上远眺,竹下闲坐,把每处景致都踏到了,一直未遇旁人,真是舒心自在。他走进竹林后草甸上时,忽然听见耳畔有古怪的声音,喀喀作响,随后又仿佛听见有人哈哈大笑。田铿立刻警觉起来,左顾右盼不见人影,心想:莫非是谁在做木匠活儿?他绕过一块大湖石,走到花园围墙边上,声音愈发近耳。田铿目光顺着围墙一路看到墙角,忽然发现那里有个奇怪的东西!好像一只巨大的蟑螂站立着,四肢张牙舞爪,令人望而大畏。田铿吃了一惊,心想:俺没看错吧!介是什么怪物!身长十尺站立,脑袋都快过墙头了!真是见鬼!他马上蹲下身子靠着石林边上,悄悄走近几步。仔细再看,见那怪物有六只手脚,其中两脚站地,剩下四肢在空中乱舞,好像划船似的。田铿这下子懵了,心想:俺就知道!姚府果然有异!只怕是个妖怪罢!?可它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说它是蟑螂吧,蟑螂腿上没有裤子。说它是人吧,人怎会有六只手?说它不是人吧,它却又会笑。说它不是蟑螂吧,却又在喀喀叫……田铿不禁毛骨悚然,但忍不住好奇之心,非要过去探个究竟。于是闪入道旁,费劲钻进石林,艰难走到墙角跟前,登上一块大石,伸出头来观望,这下水落石出了!
原来墙角站着的不是妖怪,也不是蟑螂!而是两个人!两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凑在一起,远看像个怪物。这又是怎么回事?原来一人把另一人拦腰抱起举在空中,上者被勒住身子,脸涨的通红,喉间喀喀作响,四肢不停挣扎,下者偶尔哈哈大笑。所以才有那般动静。田铿缩头回来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不是妖怪,不过奇怪了!他俩在这僻静地方作甚呢?于是他忍不住又伸头去看。这次看了更大吃一惊。原来这两个人他都认得。下面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晚和自己摔跤的壮汉铁乾!上面的人就是那位刮毛的神采郎君。郎君此时被铁乾用双臂勒住腰子,两脚离地在空中挣扎,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嘴角还流出血来,模样苦厄至极。田铿这下才明白,原来不是遇上怪物!而是遇上杀人了!老实巴交的铁乾竟然偷偷摸摸在这偏僻地方要把人活活挤死!怪不得名字叫做铁乾呢!……田铿脚下发软赶紧又把身子缩了回去,背靠石头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像铜铃。这时听见两人对话,一个声音费劲地说:“我和你无冤无仇……”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他道:“住口!看你还敢调戏丫环不?!”过了一会儿,郎君又轻声说:“冤枉……”铁钱沙哑笑道:“放屁!你若无贼心,怎能冤枉了你!哈哈哈……”田铿震惊不已,他正听得入港,那厢突然没有声音了,于是小心翼翼探出头来一看,只见郎君脑袋歪斜挂在肩头,脸上七窍流血,两腿像青蛙似的无力垂下,左右轻轻晃荡。而铁钱还在用力挤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人已经死了,便骂了一句粗话,然后倒转胳膊把尸首扛在肩上,沿着墙根下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