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湛云舒的上午。展渊在后花园亭中听梨园的琴师弹琴。
弦音玉润明畅,辗转起伏。巍峨高山,流水潺潺。有鸟儿的啾歌,松间虫鸣。
展渊凝着锦绣池中披着花皮的鲤鱼往来翕忽,想起一双小脚丫。
那么白的。
忽而嘴角一扬,收回目光。恰好曲终,“不愧为天下第一音。”他赞道。
这琴师叫周馥,听二皇子赞赏,恭谨地:“殿下,实在过奖,周某人不敢称第一,只是有福能遇到殿下这样的知音。”
展渊浅笑依然,他赏过周馥,便让他退下了。
亭中剩下他和苏别异,亭外有一群待命的随从。
一时间,宁静祥和。
“函北的事,安排好了?”俄顷,他打破沉寂,问到。
“回殿下,已派人去查。”苏别异迎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那带回来的人,还是不肯招么。”
他指的是刘德。
当初绑他时,竟发现是个哑巴,带回来后问什么让他写,这人却只顾摇头,一副装傻充愣,即使威胁要上刑,他还是摇头。
展渊绑他是因为那日他发现这个人也要上山的样子,而且还拎了大包小裹那么多的东西。想来应该是和山上的那丫头有关,他觉得有趣,便把人绑了回来。
“那人不肯透露半点,但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
想了想,苏别异又低声:“殿下,最近听刚出宫回来的公公说,看见两辆马车去往荣兴侯府。”
隐隐的,他感觉有些关联。
展渊微微挑眉,目光寻了过来落在苏别异脸上:“有这事。”
“那两辆马车,似乎就在我们的车回来后一天内进的城。”
是荣兴侯府啊。
太上皇时楚家楚川为朝廷卖命,一直忠诚而政绩颇丰便封了爵进侯,敕造荣兴侯府,楚家从此显达。楚川逝世后,爵位传给他嫡长子楚震云。
展渊倒记得楚震云的儿子,和展睿铎常在一起的那个少年。
“荣兴侯府进了新的人啊…”
他抬起手,接了一片羞涩而轻轻落下的樱瓣。想来也是春即落幕,夏将跃进的时节。
“别异,我晚些时去见见那个哑巴。”
“喏。”
亭子外,从假山那边走过来了一行人。被众侍女簇拥的是三公主,展绾玉。
明眸皓齿,一双灵动大眼,一身粉红裙裳翩翩,带着淡色纱罗飘舞。只不过看出来不大高兴的样子,眉锁怨气几缕。
“母妃不准我出宫,一天天就在宫里学这学那要闷死了!”
她低声嘟囔一句,用力跺着步子。
正快到亭子,她不经意瞥了一眼,发现她二哥哥在里面。嘶地倒吸口凉气,她往后退了几步,站住不动。
她有点怕她二哥哥…虽然这个人总是温和带笑、一表纯良无害,可她还是觉得他可怕。就像她四岁那年看见十岁的展渊叫人生生打死一个太监,血溅到他的袍,他还是那副浅笑安然。
他对任何人都是不凉不暖,不在乎他人生死,哪怕是他母妃忌日那天,他也和寻常一般。
这个二哥哥,简直像话本里写的那只狐妖,美而危险…
“我二哥怎么在这里啊…”她喃喃,语气有些埋怨和畏怯。
展绾玉侧头对身旁侍女:“一会咱们走快点,绕开那个亭子啊,你们都跟上了…”说完她便鼓了劲小跑起来。
亭中的展渊看见展绾玉带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过去。苏别异也看见这一幕,心想三公主这是赶得什么急…
“展绾玉跑得挺快的啊。”展渊笑道,这时已经看不见那群人了。那三公主一直对他疏离得很,一看见他总是有惧怕的神色。
“别异,我这么吓人吗?”
他靠在栏杆,手拄着下巴,作无辜之状。
苏别异一顿,转头看向别处道:“殿下,宫里的百花要谢了。”
展渊轻笑出声,弯了一双勾撩的桃赤眼。“连你也这样。”
…
楚婳把遮眼睛的帕子取了下来,捏在双手里,心跳得有点快。
房里有楚震云、郑氏、她和楚文姌。
楚文姌苍白的一张小脸,弱柳扶风的姿态,不时咳嗽两声。她勉力地笑着看向楚婳,被她的蓝眼睛先是骇住,‘呀’了一声。
随即她又内心隐隐同情,父亲先前说过她这妹妹的眼疾一事的,想来妹妹也受了不少罪吧。
她便要拉起楚婳的小手,笑吟吟地:“婳婳妹妹。”
楚婳喜悦地拉着她的手,“姐姐好!”
她有些肉乎乎的手拉着楚文姌纤细骨感的手,感到幸福却又忧虑。
文姌姐姐的身子确实虚弱得很,她能听见她说话时有些微喘。
“…姐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以后婳婳会逗你开心,常来找姐姐玩。”她扬起笑容,深深地露出两个小梨涡。
“好啊,姐姐也想和婳婳一起玩。”
她说完又别过头用帕子掩半张面咳嗽起来,松开楚婳的手,气息混乱,郑氏过来给她拍着后背,楚震云只叹了口气。
楚文姌艰难道:“妹妹,姐姐怕把病染给你,还是少来姐姐这。”
楚婳急忙说:“不姐姐,我不怕!我想陪姐姐!”
“姌娘,快到喝药的时候了。”郑氏还在给她拍着后背,动作轻柔至极。
楚震云也悄悄拍拍楚婳的肩,“婳婳,你文姌姐姐身体欠安,需要好生休息了,我们出去吧。”
楚婳一脸担心地看向楚文姌,点点头,“文姌姐姐,我走了。”
楚文姌冲她展颜微笑,那无血色的唇,让人心怜。
楚婳蒙好眼睛后被楚震云牵着出了楚文姌的闺房,一大一小两个人沉默不语。良久,楚婳闷闷道:“爹爹,婳婳好难受。”
楚震云停了步子。
“文姌姐姐好可怜…”
“文姌姐姐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听着她的自言自语,弯下腰,好一会,说:“…婳婳,你希望姐姐好起来,再也不是这样受病痛折磨吗?”
“嗯…!”她用力地点着头。
“那…婳婳会帮文姌姐姐的,对吗?”他试探着。
“当然!婳婳希望让姐姐赶快好起来!有什么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做!”
楚震云摸了摸她的发顶,复牵起她的手,扯起唇角:“爹爹替姐姐谢过婳婳。”
“爹爹谢什么呀,我们是一家人嘛…”
她说这话时,咬重了一家人的字眼。她可是天上仙鹤叼来的给楚爹爹做女儿的仙子,要爱爹爹的家人呀。
虽然十年来并未相见,但她觉得只是一见,便觉得亲切得很,大家都是好人。
她这样想着。
楚震云心里却咯噔一下。
因为他想到,道士说替嫁最终会没有好下场,十有八九是命丧黄泉。化这劫,就是用她的命,换楚文姌的命。
以命换命,以一个外人的命换他至亲的命。
楚震云每每想到这,内心都会泛涌起无尽愧疚,他自感到愧对她的一声‘爹爹’。
可当看着病榻上那憔悴的身影,耳畔还回响着芙澜弥留之际对他流着泪着说的话:云郎,芙澜无用,姌娘和珏儿就交给侯爷了。
他便甘愿做一个自私薄情的恶人。
这时走到院门口,妍辛带着桃露青寻上前,把楚婳的手从楚震云那里接过来。“侯爷,二小姐就交给我吧。”
“婳婳,爹爹安排了燕京德高望重的女先生,和你母亲一块会教你一些规矩礼仪,这两日便要好好准备。”
楚婳深吸一口气。
什么…
学习…
“好的爹爹。”压下心头苦涩万千,她乖顺地应了一句,转身和姑姑走回自己小院。
学嘛!学!她还要学好!不能给爹爹丢脸,将来她会成为像文姌姐姐一样的娴雅闺秀,眼波柔如水,笑有春风生。
“姑姑,女先生严厉吗?会教我一直看书写字吗?”
她扯扯妍辛的手,紧张地问。
“除了看书写字,你还要学女红、学琴、下棋。”
“各种礼仪…”
妍辛给她细数着,掰手指头算,她也愁了。
她家这个小祖宗,最烦学这些规规矩矩条条框框,是一沾书页就会周公的人。
也怪她没有好好教,惯着她瞎玩,反倒把射箭让她给学得像模像样,其他的正经东西却不识一个。
尤其她的字。
唉呀…
妍辛面目扭曲,五官皱在一起。
身旁楚婳给自己加油鼓劲,楚婳,你可是要成为大家闺秀的仙子!
前途一片光明啊,上次爹爹还夸她草书写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