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震云沉默地抿了口热茶,妍辛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无他言。
一时间,正厅里静得连掉根细针都能听得见。
许久。
楚震云放下茶盏,一双剑眉皱得深。他终是开口道:“如今婳儿已被外人所看见,连刘德也被抓走,事已至此,望舒山是不能再待下去了...马上就会有人开始查这里了,而这人,恐怕是皇族。”
幸而刘德是个哑巴,有话也说不出,楚震云也并未告诉他过多的事情,只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泄露一分有关楚婳的事。
妍辛抬头看向他:“那侯爷的意思...”
“你与婳儿,即日便随我回燕京。此事刻不容缓,你且告知婳儿,整束行囊。”
妍辛会意地点点头,便起身作揖退出厅外。
楚震云只觉两侧太阳穴直突突,不禁抬手按了按。
来的路上,他看见了回京途中的展渊。
令他惊骇的是,他看见他派去定期上山送吃穿用度的刘德竟被五花大绑,押在这一行队伍中。
二皇子近日要回京的消息他早有耳闻,可万没想到展渊途径了望舒山。
再知晓楚婳的容貌已被人瞧见时,他几欲昏厥过去。真是一道又一道晴天霹雳!
如今他能想到的上策,便是提早把楚婳接回京中侯府,放在自己身边看着总归安心。若再待下去只怕是积羽沉舟。
妍辛也愁得嗓子疼,她忆起前天在家淘翁时,一面纳闷刘德怎的这么晚也没来,一面看见楚婳煞白着小脸见了鬼似得奔了回来。
后来楚婳把被人看了这一事说给她听,妍辛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她走进厢房,便对正有味地看着楚震云新拿来的话本的楚婳说:“丫头,赶紧的收拾东西,捡要紧的拿,咱要走了。”
楚婳放下书,一脸迷茫:“去,去哪儿去呀...”
“京城啊。丫头,你爹说不用等到及笄了。”
妍辛忙不迭地在拾掇,头也不回地:“别杵着,去收拾呀!”
“哦,哦。”楚婳仍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应了两声,大约也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于是也急忙去收拾东西了。
等她反应过来,她才开始激动,竟然要去燕京了!
不一会,妍辛抽出空来瞟楚婳一眼,发现这丫头包了一包袱乱七八糟的玩艺:又什么草蜻蜓、纸鸢、风车、弹弓、话本...还往里塞呢,她瞅着是一个穿花衣裳的小木偶。
楚婳一抬头,看见姑姑瞪着自己一脸阴沉:“你拿的都是什么呀,我不说要拿要紧的么。”
楚婳缩了缩脖子,小声:“这...都是我的宝贝呀...很要紧...”
“到京城再给你买,小祖宗,快把这些丢了吧。咱不要了,道上怪沉的。”
在妍辛目光威慑下,楚婳把这一包放到别处,心里却想着趁姑姑不注意一定带上。
妍辛和三个楚震云带来的随从如此这般满院地收拾,烧了一些,埋了一些,谨听楚震云的话倒了翁里的水,砸了灶具,四处铺些枯枝烂叶,做得如同无人居住的样子。
若能施给来查者一个障眼法,叫他们昏了方向,也是好的。
晚饭后,楚婳神秘地背过手哒哒地跑到楚震云面前,笑得动人:“爹爹,给您瞧瞧婳婳写的字儿...”
说着从背后伸出来的手捏着几张宣纸,递到他眼前。
“好啊,婳儿真是勤学上进。”他展开宣纸,看见几行美曰其名为字的东西,笑容一僵。
这...
倒像是画儿...
“爹爹看怎样呀。”楚婳期待地望着他。
楚震云伸手摸摸她有些毛茸茸的小脑袋:“婳儿的草书写得别具一格。”楚婳闪烁着藏星的大眼,欣喜:“真的呀!谢谢爹爹夸奖!”
激动得甚至红了脸颊。
楚震云透过这张稚气未脱青涩欲滴的面庞,仿佛看见了楚文姌好起来的样子。
还有五年,姌娘一旦化了劫,如那道士所说,躲过十七岁,一切便会好起来。到那时,姌娘再不必整日喝苦药、病于塌上。她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之后他再把她许配给好人家,一世安稳。
楚婳盯着有些出神的楚震云,只觉得爹爹好像不是在看她似得,晃了晃他的手:“爹爹在看什么呢。”
他思绪落定,回过神,没有回答反道:“婳儿,以后进了侯府,你便是侯府千金,凡事更要知规守矩,安分明理,万不可顽皮。到时爹爹会派人一一教你。”
毕竟是山里养大,十年也只不过见过几个人,对于偌大的人世,楚婳仍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无知。
“而且,你的眼睛要用布蒙上,不可轻易展示给人看。就算有人问,你也答是眼疾,不能见太多光。”
楚震云担忧地叹了口气。
她的这双蓝眼,未免太过独特,太过显眼。
“婳婳知道了。”
楚婳用力点点头,她内心不禁泛起一丝苦涩,她的眼睛,竟然是这么遭嫌弃的吗?
始终有一团云岚包裹着真相,围绕在楚婳的心里,她想一探究竟,却无从着手,无从问起,也无人回应。
多年后的她,羡慕着这时的自己,未入风尘,纯净天真,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是幸福。
翌日。
叽叽喳喳的鸟儿站在树梢上打量着将行的车马,望舒山上生机依旧。
楚婳托着腮回看着那歪着头的鸟儿,她竟觉得万分不舍和留恋。
她曾在这里爬上苍翠的古木去和松鼠谈天,迎着朝霞射箭,攀上陡壁饮得甘甜的清泉。山间之朝暮、四季之更替早已深深烙印在脑海,她还有很多事没做,有很多事想做。
却要走了。
她一直相信望舒山里住着山神,此时也不舍得她的。
山神大人,小花就拜托您了,我一定会回来看望山神大人的。
她内心祈祷,虔敬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这时突然从树上掉下来一个青果子,正正好好地砸在她头上。正被砸地有些恍惚的楚婳睁开双眼,以为是显灵,却听妍辛姑姑催促:“婳婳,走了!”
楚婳应了一声,抓着那果子啃了一口,上了车。
妍辛看她被酸得龇牙咧嘴的样,一皱眉:“捡什么吃了,你这孩子...”
楚婳吐吐舌,心道这个味道还是这么的有山的味。她抹了抹眼角的泪,不知是酸得还是怎么着了,越抹越多了。
“哭什么呀,傻丫头...咱这是去过好日子了。”
妍辛把楚婳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
其实妍辛心里几分惆怅几分难过,她自己也清楚得很。
“我有点不想走了...”楚婳吸吸鼻子,长长睫毛被打的湿。
姑姑也不想...
但妍辛没说出口,她急忙掩了楚婳的口:“你可别让你爹爹听了,这话会让他不高兴。”
楚婳把脸埋在妍辛的怀里,闷闷道:“以后还能回来的吧!”
“当然了,傻孩子,这山又不能飞了。以后想什么时候来看看,咱就回来不是,况且将来你到了燕京,说不定觉得燕京更好呢。”
她只有哄她,哪怕用一些谎言。
楚婳手里还捏着那只青果子,她发呆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完了,那包宝贝叫她给忘了,扔在厢房的地上!
她的草蜻蜓,纸鸢...
哎!她怎么这么忘事的!
她又更加难过,干脆整个人扑进妍辛的怀抱,使劲蹭了蹭,再也不说话了。
她不知道,这包东西后来落在一双修长白皙手里,那手的主人还笑了笑。
于是辘辘声远去,望舒山的万灵告别了那个俏丽的身影。
于是她踏了芳尘,似飞琼玉清下彤霞、归隐出桃源地来到喧嚣世间红尘。只一身清白纯善做裙裳,满心憧憬神往。她想,外面的花,开得会更烂漫;会有风漫吹九千宁阔万里河山,灯月好人家;繁华街巷管弦呕哑,唱一曲欢喜无忧。
也许会有翩翩少年郎,也一番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也会为谁襟怀拥虚景,在蹙怨宵长。
多年后,有个他赋诗写她:微风青丝乱,细雨胭脂染。步态犹亭立,颔首笑嫣嫣。也许了她红妆十里,承诺了一世。
见过万般悲喜炎凉,尝了最苦,也品了最甜。
两世浮生,两世踏入凡尘,人夸她美人如画一顾倾城,却不及他对她浅笑如煦。
与许多人相识,见证许多人的离去,在这偌大的尘世里,她只一身勇往。
踏芳尘,拭霜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