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地鳖没料到墩子会发声,慌忙伸脚从桌子下踢了他一下,但显然已成事后诸葛,不由暗叹墩子这孩子果然性情中人,董白对他的救命之恩一直铭记在心,以至情不自禁,另一方面,奢望土黄鳝对孩子的话不会在意,以免让这个半大孩子陷入变幻莫测的是非恩怨中,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可惜,毛地鳖当即就失望了,土黄鳝紧盯着欲言又止的墩子,冷笑着:“没错,就在大前天,你董姐死了,前天夜里,丫鬟紫鹃也死了。”
墩子怒目圆睁,呼吸顷刻间粗重了一倍:“谁害的?”
“没人害她们,你董姐死于肺痨,紫鹃是自缢殉主。”
“不,肯定是朝廷这帮狗贼逼的!”墩子咬牙切齿。
“你觉得这世上有人逼迫得了你董姐么?”土黄鳝继续冷笑。
毛地鳖长叹一声:“有!她自己。”
“毛老弟不愧是董白师傅的挚友,很了解董小姐嘛!”土黄鳝阴阳怪气地挖苦着。“可惜,还有一个人可以,董小姐可以逼自己死,这个人却可以逼她活。”
“谁?”
土黄鳝笑笑不答,左右看看,似乎不经意地问:“毛老弟是什么时候结识董小姐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五年前吧。”
毛地鳖同样笑而不答,故意露出一脸的不屑。土黄鳝并不在意:“三天前,我来到这里四处勘察,听到一个传说。说四年前,冒襄一家南逃回返,家里早就被洗劫一空,难于生计,有人通过一个瘦小乞丐送给冒家一箱金银珠宝,却被董白拒收,说是那箱财物来路不明,收了会折损阴德。我就知道毛老弟必定流落到此,便派人四下查访,今天中午方确定。”
停了下,见毛地鳖依旧不理,土黄鳝继续自说自话:“可惜,现在已经没时间叙旧了,只想告知老弟一点,如果不想董小姐死,咱师兄弟必须赶快联手。”
墩子忍不住惊问:“你说董姐她——没死!”
“我只能说,冒少奶奶已经死了,但董小姐还活着,只是,过了今晚,就难说了。”
“什么意思?”墩子茫然地问。
毛地鳖苦笑说:“你土大师爷的意思是,少奶奶是假死。你大师爷两天前偷偷助她实施了龟吸术,如果今晚不施救,那就真的死了。”
“干嘛这么折腾?”
“因为要你董姐换一种身份继续活着。”土黄鳝抢答道。
“为什么必须要这样?”
“我现在只能说,这关系到你爷爷的好多朋友的性命。其他,小孩子最好不要知道,知道多了,不是好事。只需明白一点:我们今夜必须让董小姐复活,然后连夜将她保送出这块是非之地。”
“这事,之前你肯定早就有详细部署,你手下肯定有用不完的人手,干嘛要来找我?”
土黄鳝叹了口气:“愚兄本以为办这事轻而易举,来此地当天,就和董小姐摆明了利害得失,她虽然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并且很配合着按计划走。可没想到,董小姐躺进棺材的当夜,前后竟然有两拨飞贼进冒府打劫,那些贼人个个身手不凡,显然不是无名之辈,却怎么都看不出他们的来路。”
“他们也不是普通劫匪吧?”
“当然不是,两拨贼人的目标都很明确,就是要将董小姐置于死地。说实话,愚兄来此奉的是密令,应该只有两三个人知道,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
“董小姐不可能会有仇家,你确定他们是为了杀人?”
“只能确定其中一拨贼人是要加害董小姐,另一拨人可能是想查明愚兄用意,或者也是要暗中保护,目前还不能判定。”
“董小姐温婉贤良,绝无仇家,凭什么断定有人要加害她?”
“因为其中一拨人砸碎了董小姐的棺木,还抢走了紫鹃的尸体。”
“你是说两拨人不是一路的?”
“绝对不是,如果不是两拨贼人互相交手,我们不一定就能保全董小姐顺利下葬。”
“既然大师爷来是奉命护送董姐的,偷偷转移不就得了,干嘛还要埋棺造墓?”墩子冷不丁插了一句。
这句疑问让两个老人相视苦笑,然后不约而同摇头长叹。
墩子还想发问,毛地鳖已经和土黄鳝一起站了起来:“墩子,把你那些小玩意都带上,以后,怕是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毕竟是孩子,虽有太多不解,甚至不清楚爷爷和姓土的到底是敌是友,墩子还是兴奋地跑进里间,在黑暗里摸索一阵,叮叮当当响过,收拾好一个包裹背上,跟着两个老人出了草棚。
刚出草帘,墩子吃惊地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站着十几个人,都是标准的清兵装束,一动不动,整齐默立着,将草棚围成半圈,状如鬼怪,看得出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毛地鳖轻哼着,分明早就料到这样的情形,径自疾风般飘上大路,墩子赶忙跟上,土黄鳝断后,鱼贯向东北窜去。
不上十丈,后面火光顿起,墩子扭头一看,那十几个人排成两队,如影随形在后面。再后面,他们住了两年多的渔棚已被点燃,火势已经蔓延了整个棚子。不待墩子细看,跟上的土黄鳝已抓住他衣领,拎着快步跟上,因为,最前面的毛地鳖突然加快了脚步,飞进河岸路边的一丛小树林里。
土黄鳝和墩子随后赶至,骇然发现两个士兵蜷缩着倒在地上蠕动,咽喉里只能发出轻轻的出气声,显然刚刚被人割断了脖子,且敌手也是刚刚离开。
毛地鳖小声说:“你的手下不算弱,埋伏在这里也是最好的选择,却被人一刀就解决了,看来,我们遇上高人了。”
“我避祸塞外多年,对中原武林已知之甚少,毛老弟瞅瞅是谁做的手脚。”土黄鳝点燃了火把。
毛地鳖蹲下,拉开次第咽气的两具尸体,看了看伤口,晃了一下臂膀,双手十指开合了两下,努力想像敌手出刀的招式,口中不由咦了一声:“奇怪,这分明是你们旗人的马刀所为。你们窝里斗?”
土黄鳝看着,神色变得更加凝重:“确实是正红旗的马刀。是不是别人故意掩盖本身功夫,嫁祸于多弼将军?”
“我看不像是故意嫁祸。不知不觉,一刀就将两个高手灭杀,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果是嫁祸,手法力道模仿得如此纯熟,世间恐怕只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苗人凤可以做到。”
“不好,有内奸!董小姐危险。”土黄鳝惊叫着,一转身,标上大路。毛地鳖影子般随着,边飞奔边冷笑:“有危险也来不及救的。”
话虽这么说,脚下却没丝毫停息,转眼就越过两个村子,逼近城西南一处密集的林子边缘,黑暗中冒出几个清兵,抽刀拦住了去路,土黄鳝叽里咕噜几声,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林中枝叶莎莎,走出一个高大壮实满脸胡须的汉子,拱手对土黄鳝施礼,沉声报告:“已准备就绪,只等都统大人开棺。”
土黄鳝松了口气,让其继续警戒,便领着毛地鳖和墩子直入林中,仅半里的路程,就遇上三道暗卡。土黄鳝显然已经调集了城里所有的官兵防御,此等如临大敌的戒备越来越让毛地鳖心惊。
此刻,最紧张的要数墩子,并不是因为看不见摸不着无可名状的恐惧,而是因为这里是墩子最熟悉的所在,最主要的,是木林里有一丛竹园,竹园后有一座四合院的小庙,名唤影梅庵,庵里有一个墩子最熟悉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女孩,一个和墩子玩耍了两年多的女孩,一个不知父母来路的女孩。
女孩是庵里的小徒弟,名叫小溪,比墩子小一岁,听说从小就被庵里的住持全灵师太收养在庵里。
刚迈入影梅庵大门,墩子就迫不及待闪身绕过观音像,直奔西侧里间,左掌猛地拍在一扇小门上,右手一晃,一豆灯火已在手心燃起。
“身手不错!”后面的土黄鳝看到墩子一连串麻利动作点头赞许。“这里有相好的?”
“全——全灵师太,她们在哪?”
“放心,她们师徒四个都安然无恙,正在最后东边一间休息呢。”土黄鳝顺手已取一只灯笼在手,带着毛地鳖和墩子穿过沿走廊向里走,刚到最后一幢庙堂大门前,三人几乎同时惊住,只见两个清兵默无声息瘫坐在门两旁。两老一少几乎同时跳进了里屋,举灯一照,只见一张宽大的花床上,全灵师太和两个徒弟低头合掌坐在床中央,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
土黄鳝赶紧上前试探了一下,放心说:“没事,被人点穴催眠了,这样更好,免得打扰我们办正事。”
后面墩子却呼吸急促,颤声问:“还有个最小的徒弟,小——小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