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出现时,晚霞的余光尚未完全消尽,西方天与地相接处,一线艳红在光秃秃树枝里晃动着,次第淹没,一马平川的乡村也跟随夕阳暗淡了下去,变得空旷,静谧,又沉重起来。
一盏灯笼从雉水城西南十五里处悠悠升起,扶摇直上,灯火颜色由最初的橘黄,变成艳红,再换成橙色,然后是紫色,高高悬浮到空中,又闪成蓝色,眨眼间爆炸成五彩缤纷的一团,迅速散开,消失于茫茫夜色中,这特别的场景竟让一个男孩望得痴迷了。
男孩十四五岁,站在河岸坡上低矮的渔棚前,专注地望着不远处灯火消失的空中,似乎在期待天灯再次出现。这时,棚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他吃饭,他不情愿地回:“知道了,看灯笼呢,是天灯。”
“瞎说,大后天才是元宵节,现在哪来的天灯?!”
“爷爷,真的有,像是西边和尚庙里放的,红黄蓝的火,好看!”
草帘飘起,一个精瘦的老人走了出来,和男孩一样没戴帽子,胡乱将头发盘在头顶,用一根布条扎着,不同的是,一个头发乌黑发亮,一个已如白草。白草挨到乌发边上,跟着望缥缈的空中,男孩指指灯火消失的方位:“可惜,天灯飞起来就炸了。”
“是不是炸成了红红绿绿的火花?”老人似乎不经意地问。得到肯定后,老人随即转身向东望,正好看到东边也有一盏天灯正慢慢升起,和先前一样,变幻出几种颜色后,在空中炸开,没了影踪。
老人不待火星彻底消尽,就将孩子拽进草棚里,点上油灯,将孩子按在低矮的餐桌边:“你慢慢吃,吃饱了自己上床睡,爷爷有事得出去下。”
“去哪?我也要去。”
“大人的事,小孩子可不能跟着。”
“爷爷不是说我已经大人了么?中午才说的。”男孩显然不快。
“等你足够大了,爷爷自然会带你。”老人飞快喝着稀饭。“听话,爷爷去看一个老朋友,一会就回。”
匆匆扒拉几口,老人起身掀开草帘出去。男孩边吃边看着,待老人走上河岸的南北大路,男孩已轻手轻脚猫腰出来,刚要尾随,急匆匆的老人突然间转过身来,男孩躲闪不及,只得在路边站定,等着挨训。老人却只是哼了下,不看男孩,快步走回岸坡,男孩只好紧跟在后,到门前,老人撩起草帘,随手一拂,棚子内丈余远的油灯便灭了:“你能将油灯点亮,爷爷就带你去。”
男孩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像模像样仿照大人的动作,从旧棉袄里掏出火折子,左手摇开晃动,待火苗燃起,右手伸手指在火头顶端一弹,一团火苗便流星般向油灯飞去,眼看着就要飞到灯碗边的棉条,不知怎么,在尺余处却突然偏向,落到简陋的矮桌上,跳了一下,灭了。
“爷爷耍赖!”男孩手指发力,飞快连续弹出,一个挨一个火星一条线般射向油碗,却总会在离碗口尺远折向一边。男孩终于泄气,垂下手,咕哝一句:“我先睡了,”跨进棚里,一屁股坐到桌边,轻轻将油灯点亮。
“这才乖!今天就好好练怎么点灯。”老人边说边走进里间,在绳床下摸出一个包裹,轻轻拍了拍,里面有铁器碰击声,放心地背上,摸摸男孩的头,正要迈出去,却被男孩一把拉住:??“爷爷耍赖,我也耍赖。我已经点着了油灯,这下可要带我一起去了!”
老人哈哈大笑:“也对,我并没有说非得在门外点灯,好吧,今天就带你去见识见识。不过,得约法三章。”
男孩开心得跳起:“六章都行!”双手合前,对老人行了个江湖礼节,却不伦不类,引得老人大笑:“知道约了也没用,爷爷早就管不动你了。还是听天由命吧。”
话未说完,老人神色陡转凝重,出左掌一扫,油灯立即灭了,掌力消尽后又乘势捂住男孩的嘴,示意他不要说话,与此同时,老人右手早伸进怀里,凝神定气僵立着。
男孩听外面除了风声,连极细微的虫鸣都不闻,但他明白,爷爷绝对不会捕风捉影,很配合地僵住身子,屏住呼吸,双手慢慢伸到棉袄下面,紧握住两把小刀的柄。也就一袋烟功夫,男孩已经手心出汗,身子也微微颤动,尽力倾听着,还是什么都听不见,这看不见道不明的危机,更加剧了他的恐慌,只得转而在黑暗里捕捉老人的神色,可老人虽然和他贴在一起,却入定一般,连呼吸也不闻,这种比死更可怕的寂静,让男孩几乎站立不稳,他感觉外面有一张大网,已经把这间草棚罩得密不透风,且瞬间就要将其挤捏成碎片似的。
就这样僵持了半盏茶功夫,外面依然没有动静,男孩已经汗流浃背,却仍然一动也不敢动,老人终于吐出一口长气:“好,很好,非常好!”边松弛下来重新点上油灯,笑着看看男孩。
“爷爷又骗人!”男孩猛地瘫坐到凳子上,大声喘息。
突然,草棚后大路上有人尖声大笑:“你爷爷没骗你,是刚刚明白我是谁。”话音刚落,一人掀开草帘飘了进来,身体一晃已经站到桌子里边,冲对面老人一抱拳:“毛老弟,别来无恙!”
老人还礼:“土兄大驾,有失远迎!”说着,拉起男孩:“墩子,赶紧拜见你大师爷。”
墩子打量着这个声如裂帛的老者,发觉老者尖嘴猴腮,比他爷爷更加修长精瘦,麦秆似的,衣作虽然干净华丽,却有种说不出的妖异鬼魅气息,明显不是善类。
墩子想不通爷爷会和此人是同门,看样子还交情匪浅,心里虽然一万个不爽,却还是照爷爷的吩咐,恭恭敬敬给这个姓土的施礼。
刚跪拜下去,墩子身子便猴窜般猛然立起,原来双臂腋下忽然多出两根粗壮的芦苇,将他托起,任他身子悬空也难下降半点,桌子对面,握着芦苇的老者呵呵发笑:“毛兄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土兄就别拿墩子消遣了,有事直说无妨。”
“毛老弟何必装糊涂,我来找你还有第二样事么?”姓土的老者说着,收了芦苇,对猝不及防坐到凳子上的墩子说道:“小墩子可能还不知道吧?我就介绍一下,我和你爷爷当年并称‘江下二鬼’,我有个绰号叫‘土黄鳝’,你爷爷叫‘毛地鳖’,专做盗坟窃墓的勾当。”
墩子看看来者,又看看爷爷,惊得目瞪口呆。毛地鳖苦笑着轻轻拍了拍墩子的肩膀:“别怕,有些事也应该让你知道了。比如你这个土大师爷,简直丧尽天良,不仅偷盗忠臣良将的墓穴,还用盗得的珠宝收买贪官,听说现在已经是一名忠诚鹰犬了。”
毛地鳖和颜悦色地说着,口气虽然轻描淡写,却有股凌厉的杀气,顷刻在棚子里弥漫开来,墩子更加惊异,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着,搞不懂两个老人的真正意图,只感觉棚子里的气氛又紧张诡异了不少。
对面,土黄鳝竟没表现出丝毫不快,甚至坦然坐了,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颇有气度地呡了一口:“你爷爷说的没错,此次确实是受朝廷密令,来此办一件要事,特来请一贯喜爱劫富济贫的土老弟相助。”
毛地鳖冷哼一声:“别说我金盆洗手很多年,就算现在仍然操这一行,土兄觉得我会帮你么?”
“会,肯定会。因为此次关系重大。”土黄鳝慢条斯理又喝了一口茶水。“此事不仅和你有关,还和一心想反清复明的很多傻子都有关,何况,我现在能坐在这里和毛老弟好好说话,说明你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更何况,毛老弟一直都没真正金盆洗手过。”
“土兄如此有恃无恐,不知凭借的是什么?看功夫,好像并没长进,都耗在女人身上了吧?”
“毛老弟果然高明,一眼看出愚兄现已制服不了你,甚至墩子也不会容易就成为我手里的筹码。但是,有人可以,足够可以让毛老弟改变想法,比如冒襄公子一班所谓的仁人志士。”
“小弟愚钝,什么仁人志士,根本听不懂。到是冒家少奶奶早有耳闻,可惜,听说前两天已经没了。”
听到这里,墩子突然大睁双眼,张口结舌地问:“什么?董姐姐——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