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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时间总在百无聊赖之间流逝,二十几天很快就过去了,现在是十月的下旬,节令刚刚过了霜降,天也一天凉似一天了,人们裸露着的胳膊也都藏进了袖子里。

周毅还在老唐饭馆当伙计,他所期望的王双虎自那一面后再没有出现,不过这么些天过去,他看似也习惯了这种工作,脸上也挂上了久违的笑容,而他所担心的男女老板之间的矛盾也没有突然爆发,人家还是那样不温不火的延续着共同生活,所以他害怕被解雇的事也就更无从谈起了。

十月二十五日这天,秋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街上密密麻麻的雨点子时不时被匆匆赶路的行人所踩破。饭馆的顾客少得可怜,周毅第一次尝到了中午清闲的美妙感觉。他无所事事地歪坐在凳子上,眼睛观望着门外的雨景:灰蒙蒙的空气中,远处的楼房尽皆失去了晴日里的光彩,都萎靡的矗立着,任凭雨水的拍打;路上偶尔有几辆汽车,好像是为了寻找刺激,只见飞快中“唰”的一声,便溅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有的水点子正巧射到骑单车的人的雨衣上,可那车跑得太快,吃亏的人很无奈,只好作了哑巴;湿漉漉的树叶层层叠叠铺在树下,正在齐心协力向“护树”的“春泥”转化,它们不想让人当它们是无用的东西,但事与愿违,它们终究逃不了被焚烧的命运;垃圾堆旁那条残缺的瘦黑狗又出现了,但它这次只是很漠然的看了看那堆垃圾,便一跳一跳跑出了周毅的视线,也许它知道在那里已没有可能找到用来充饥的东西了,也或许就是雨水的冲洗让它觉得应该赶快找个避雨的地方……

周毅痴痴地望着外面,他盼望突然能出现个王双虎,虽然在饭馆里他已经游刃有余、左右逢源了。同时他也非常清楚这样的天气只有鬼才相信王双虎会出现。

尽管天是阴沉沉的、饭馆是空荡荡的,但周毅的心却鼓囊囊的似乎存积着什么无法说清楚的东西。

不远处,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红色的雨衣紧紧的贴着身子,由于这个人的一半脸也都被覆盖着,而使周毅不能分清是男是女,但从纤细的身材来看,很可能是个女孩,所以会暂时吸引周毅的眼睛。

那自行车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的总是不能够保持平稳的运行,可见骑车人的技术好不到哪里去。终于,没过多久,自行车在周毅的预料中像跳舞似的扭了两下便一头栽倒了,随之,在人和车子的周围掀起了一层浑浊的水雾。

看到这些,周毅在心里惊呼一声,马上开门冲进雨中,跑到了躺着的自行车和人跟前,这时,他才看清楚原来正是个很清秀的女孩。不过,原本很清秀的她此时浑身却粘满了或大或小的泥点子,虽然大多只是粘到了外面的雨衣上,但就裤腿上的那些也已使她狼狈万分了。在有陌生人临近的情况下,即使雨中的环境是阴冷的,但她的脸还是不能掩盖住内心的恐慌、羞涩与感激--在周毅的注视和搀扶下慢慢变红了。

周毅边扶边说:“你没摔疼吧?”

“没……没事……”女孩看了周毅一眼,马上低下头,说:“谢谢你……”

周毅帮她把车扶起后,对她说:“哎呀,这车链子掉了,车把子也不对头,走,去那边我给你弄一下。”说完,他便把女孩领进饭馆,然后自己在房檐下开始鼓捣自行车。周毅心里为能帮助人而高兴,更何况被他帮助的还是个十分腼腆的女孩。

几分钟后,周毅洗了洗手,对女孩说:“车弄好了,恩……”他看了李玉芬一眼又说:“要不吃了饭再走吧?”其实这话李玉芬早就说过,知道她不买账,老板娘也就懒得理她了。

“不了,我得赶快回去。真是太谢谢你了,帮我这么大的忙。”女孩急忙从凳子上站起来说道,她手里拿着刚刚脱下的雨衣,雨滴还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掉

周毅看着女孩的脸,她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清纯中透着楚楚动人的灵气。一件粉红的外套宽松的挂在她身上,更显出了她娇小可爱的身形。

“哦……那……”周毅不知说什么好,眼神也很快转移到了别处,“那……不用谢,应该的,嘿嘿。”他说。

“不早了,我该走了,你真是好人。”女孩说,脸上露出了微笑,嘴角处浅浅的酒窝仿佛两湾甜甜的月牙儿,瞬间陶醉了周毅的心。

女孩说着,便往门外走,雨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停止,她把雨衣往车娄子里一放,转身微笑着说:“那我走了啊,再见。”……

看着远去的自行车,周毅的心情似乎有些失落,他只感到,女孩那动人的笑靥仍然在他的眼前回荡……

他久久的呆立着……

即使客人很少,周家庆也会忙到两点钟左右。当他干完活从厨房出来时,他看到周毅像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地又在思考着什么,他想:这小子怎么每天都是这么一副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唉,也是,他的家庭太不幸了,那事给了谁都难受。

“毅哥,高兴点,别老是这么闷闷不乐的,对你身体不好,呵呵!”周家庆劝说道。

“唉,没意思啊,家庆你说,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周毅说,眼神中充满了苦涩。

“你不是说你那同学王双虎肯定会帮咱们?不过,依我看,别报太大希望,还是我说的那,我们先在这里挣点钱当作资本,先站稳脚跟再想其他办法,到时候咱可以做点小买卖啥的,那多好,不过,能进了建筑工地最好,嘿嘿。”周家庆坐到了桌子面前,准备开始吃饭。

“唉,吃饭吧。”周毅说。

人的一生好像是在博弈,自己的命运有时被自己决定,有时却不得不被别人决定。假如没有观棋者,这个别人就只能是对手,反之,你的耳旁就会出现一系列的喧嚣,让你难以清静地思考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而当你犹豫不决之时,也许本来还胜券在握的棋局就会被胡乱的彻底的改变。

天,真的放晴了,一场秋雨过后,秋味更浓。“嗖嗖”的凉风卷动刚刚被吹得半干的落叶涌向马路,树上枯黄的叶子也都纷纷落下,共同编织成一派萧瑟的景象。

“毅哥,你小子活得还滋润吧,哈哈!”一个爽朗的声音犹如梦境传入了周毅的耳中,听到这,他仿佛惊魂一般,手里的抹布也掉到了地下。他又惊又喜,迅速转过身朝门口看去,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想:难道日夜盼望的人就能这么容易站到面前吗?

来的人正是王双虎,他笑嘻嘻的看着发蒙的周毅又说:“哎呀!怎么了?愣得跟傻子一样,快,给我来碗面,你奶奶的,饿死了,午饭还没吃了。”

“呃……没事,没事。真……真没想到今天你会来,呵呵,呵呵。”周毅很激动的说。

“哈哈!要是让你猜到了,我他妈还是王双虎吗?哈哈!”王双虎说着,脱下了有点肮脏的外套。

李玉芬不敢对这流氓说什么,只是示意周毅好好招待。

周毅看了看钟表,时间刚过五点,他想:这双虎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了,而且还没吃午饭,呵呵,有意思。

“能不能他妈快点啊!老子还有事了。”王双虎用筷子敲着桌面,大声嚷嚷。

“快了,”周毅坐到了他对面,悄悄的说:“虎子,我天天盼你来,就上次说的给我们问寻工作的事,有……有戏吗?”

“恩,那个嘛……”王双虎朝天看了看,说:“没问题,你要想今天走他奶奶的,你他妈今天就可以跟我走,哈哈!”

“真的吧?你小子千万别耍我啊。”周毅乍听这话似乎十分狂妄,但宁可信其有,他又说:“这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嗨,你咋这么不相信兄弟呢?上次回去,我跟强哥就去工地和工长说了,他妈的,那孙子哪敢不听我们的话,揍他狗日的。毅哥,你放心,我早就想来叫你了,这不今天才有空,你真的放心,绝对没问题。哈哈!”

周毅相信了,激动的话音都有些发颤,说:“那……那我们今……今天就跟你走,嘿嘿,真想不到啊……”他来回打量着王双虎,这时才看到双虎胳膊上那条长长的刀疤附近又添了一条新伤疤,长度只有原先的一半,两条疤就像蜈蚣老子与蜈蚣儿子一样,好似在一起慢慢地往高处爬,并且永远不会“停歇”。

五点半的时候,王双虎吃完饭,打了个饱嗝,很满足地说:“毅哥,那咱们这就走吧!”

周毅说:“等我和老板娘交代一下。”

“哎呀!早干嘛去了,行,行,快点啊。”王双虎一边剔牙一边不耐烦的说。只见周毅先不找李玉芬,他把周家庆喊了出来,拉到一边说:“家庆,看,我说得没错吧,那不是双虎来了,他说今天咱就可以跟他走,呵呵。”

“是吗?有这好事?”家庆显然是一头雾水,直到看见王双虎冲他点头,他才有点相信了。

“走,咱们跟老板娘说去。”周毅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开口。

其实李玉芬早在上次就已经听见醉酒后周毅的抱怨了,但她害怕王双虎那帮人,所以对周毅的“吃里趴外”并没有过分刁难。可人家李老板娘是多么精明的人,岂容你一个孩子对人家挑三拣四,喝五道六,人家稍微屈指一算,你们就得干的多吃的少,而且挨了痛宰还浑然不觉。哼哼,雇用你们将近一个月,对人家来说如同白用,如果你们走了,人家大不了还回到以前的模式,一样“大把大把”地赚钞票。唉,老板始终是赢家,不管老板大小,不论赢多赢少。

周毅和周家庆走到柜台前,正要开口,没成想,人家老板娘先发制人,首先“发难”了,李玉芬冲他两微笑着说:“是不是不想在我这儿干了?”

这一问,使周毅心里所准备的什么理直气壮,什么义正严词的话一刹那只换作了一个轻轻的“是”字。

“那给你们结了帐就可以走了,咱们好聚好散,是吧,呵呵。”李玉芬仍旧笑着。

周毅他们压根没想到“辞职”会这么容易,而且这跟平日对待他们的老板娘可大大的不同,他们十分不适应,是不是有什么预谋啊?他两的心暂时还提着。

“好的。”他两同时说。

李玉芬已经手摁计算器算开了,边算边说:“你们是上个月26号来的,三天试用……今天是二十五号,恩,差四天一个月,不过,就按整个月算吧,你们也不容易,好了,咱们定的一个月260,因为你们又在这里吃晚饭,原本我打算再扣五元,不过现在算了,就一人260吧,给,你们的工资。”说着,周毅、周家庆接过了钱,确信钱是真的后,他们的心才算舒舒服服地放下。可面对李玉芬的笑容,周毅的心还是有些发毛,他一时竟忘了老板娘以前那铁板似的脸,所以他现在倒是觉得自己有点理亏,不该这么无情的说不干就不干,这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吧,唉……突然,他醒悟了:妈的,老子现在这不已经不是她的奴仆了吗,她有什么资格给老子脸色,呵呵,去你的吧,老子走了,再也不受你这洋罪了,哈哈,老子要干真正属于男子汉的活了。

“以后想来就来,咱们认识时间虽然不长,可这也是缘份啊,是吧,这里的门随时为你两敞开,呵呵。”李玉芬越说越感人了:“我呢,就是个这人,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我给你们赔不是了,希望你们别往心里去,我……”

“妈的,还废什么话了,赶紧走了,快点,毅哥!”王双虎斩断了李玉芬的话,生气地说。

“那……你们走吧。呃……”李玉芬又被吓了一跳,还想说的话也不得不咽入肚中。

“李阿姨,那我们走了啊,毅哥,走吧。”周家庆已经收拾好东西,和老板娘打过招呼后,便跟着王双虎出了店门。最后,只剩周毅一个人了,当他开门的时候,他想起自己刚才的打算很是可笑,那就是如果老板娘和他们不欢而散,他会重重地摔一次门给老板娘看看,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了。然后,他摇了摇头,轻轻关上门,走出了老唐饭馆……

“拿你们的铺盖去吧,你们铺盖多不多?”王双虎问。

“不多,很容易就能卷铺盖走人。”周家庆回答。

他们十分利索地取走铺盖行李后,便跟着王双虎朝未知的地方走去。一路上,王双虎不停地“骂”娘、“骂”奶奶,这种看似下流实际很痛快的说话方式不久也传染了周毅和周家庆,然后,三人便像喝醉酒似的骂骂咧咧开了,他们骂天、骂地、骂政府,甚至连路上跑着的狗都不放过。

“唉,虎哥,一直忘了问了,这去工地上一天能挣多少啊?”周家庆突然问道。

“啊,这个嘛,一个月起码能弄几百到一千多吧,奶奶的,比你们那狗屁服务员强多了,哈哈。”王双虎很随便的说,神色十分傲慢,好像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物。

家庆觉得跟自己的预料相差无几,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另外的吃住和工作问题他就毫不在乎了,因为就算有再多的苦难在他面前也都不值得一提,但他还是有些不相信只凭前面这人一句话就真能在工地干活。而周毅接收到双虎的话后,浑身便热血沸腾了,他不了解民工的生活是怎样,只觉得一个月能挣这么多钱,简直能抵得上坐办公室的人了,他喜上眉梢,十分感激他的虎子,乐呵呵地说:“真的吗?能挣这么多?”可刚说完这句话,他的心猛的沉降了一大截,一个重大的问题便突现在他的脑里:以前只想着能换个工作,却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可是一个什么都不会人啊!到了工地自己能干什么?什么都不会的人能挣工资吗?但转念一想,谁又是生下来就会呢?去他的吧,老子虽然什么也不会,但老子同样什么也不怕。

不过为保险起见,他还是问道:“虎子,像我这屁都不会,能在工地上干点什么?”

“没事,只要有力气就行。”王双虎轻描淡写地说,生平难得一见的话里没个脏字。

“是的,咱们现在当个力工就行,以后慢慢学手艺,还能挣得更多。”看来周家庆想要长久吃这碗饭。

周毅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可依照他的性格没有什么事是能做长久的,虽然他名字叫“毅”,其实半点毅力都没有,实在是名不副实。

三人拐弯抹角地继续走,工地上各种机器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近了,抬起头,也已能看到几架高高的塔吊和旁边被脚手架包裹着的正在修建的楼房,甚至还能星星点点地看到一些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当他们走过几根贴满各种小广告的电线杆后,王双虎指着前面不远处的铁栅栏门说:“看到了吧?那里面就是他奶奶的工棚。”

周毅和周家庆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却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跑出一个乞丐,“扑咚”一声跪在了他们面前,抬着污秽不堪的脸笑嘻嘻地说:“叔叔大爷们,给老子点钱吧!我那二狗子……呃,不、不……”

没来由地被这么一个“混蛋”挡了道,王双虎气得破口大骂:“你妈的,我日你祖宗,快他妈给爷爷滚!”说着抬起脚狠狠踢到了那乞丐身上。

那乞丐“哎哟”一声在地下就势滚了两滚,却仍然嬉笑着抬头说:“踢得好,踢得好,呵呵呵……”

王双虎嘴里骂着“妈的”又要准备踢打,结果被周毅和周家庆拉住了,他两劝道:“别打了,咱们走吧,这人也怪可怜的。”

这时,那乞丐瞪着周毅竟然不明不白地哭了,两条泪痕从黑乌乌布满皱纹的脸上弯弯曲曲地流下,他对着周毅显得很生气地说:“你这么小不念书,瞎跟着这……这乱跑啥了。”他看了一眼气呼呼的王双虎,便很快又转向了周毅,同时举起更加脏兮兮的手擦了擦眼睛,眼圈周围一下子“干净”了许多。

王双虎说:“走吧,别理这疯子了,真他妈的晦气。”说完,他觉得还不解气,就又冲乞丐“嗨呸”吐了一口痰。

那乞丐并不躲避,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周毅,表情又变得很严肃了,周毅也看着他,只听见他叫了声“儿子”,还不等周毅有任何想法,他忽得使劲抽了自己一嘴巴,眼神离开周毅后隐隐现出一丝绝望,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什么儿子,你没有儿子。”然后,转过身,只给纳闷不解着的周毅留下一头破毡子似的篷乱头发和一副衣衫褴褛的佝偻背影。

看着疯疯癫癫走远的可怜乞丐,周毅的心里感到一阵难过,他在为乞丐动恻隐之心的同时,很大程度上想到了自己患病的母亲:唉,妈啊,不知道您现在怎么样了……

铁栅栏大门关着但没有上锁,走在前面的王双虎好像刚才的气还残存些许,只见他很用力地踢开门,那门便“哗啦吱扭”颤颤悠悠地转到了一边。王双虎扭头对身后的周家庆和周毅说:“进来吧,就是这儿。”

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方,周毅的心却有了几分说不出来的不安,他慢慢的走在最后,像个潜入敌区的人一般小心谨慎,对这十分破旧的新环境左看了右看,仿佛有什么危险似的。

他看到,这是一个极大的场所,左边的空地上一处挨一处杂乱的堆着铁架子、铁管子、木材、钢筋,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机器。虽然这些东西占据了一定的空间,但和右边长长的工棚之间的距离仍然十分宽敞。几十米长的工棚用粘满灰尘的红砖砌成,棚顶很简单的盖着几层石绵瓦和油布。站在如此简陋破旧的工棚面前,周毅的心凉了一截,他完全没想到这儿的工棚会是这个样子,和自家堆柴草的茅屋没什么两样。

一间与工棚形成拐角的屋子显得有点孤零,这时候这个屋子的屋顶冒起了一缕缕青烟,看来这是民工们的伙房,里面的人正在准备晚饭。

出工的民工还没下班,偌大的工棚似乎并没有几个人,而伙房里的风机和不远处工地上机器运作的声音更加衬托出这里的寂静与冷清。

王双虎皱着眉头说:“唉,唉,毅哥,家庆,你们别乱看了,快把铺盖行李放屋里去吧,看看还有没有位置了。”他说着,便打开门走进了工棚。

周家庆和周毅正准备一前一后往里面走,却被又嚷嚷着退了出来的王双虎吓了一跳。

“他妈的,这……这是,咋这么臭了,这是他妈人住的地方不是!。”王双虎受了刺激,又一次怒气冲冲。

周家庆和周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好奇心驱使他们走了进去。不过,他们也不是幸运儿,只见周家庆迅速掩住了鼻子,从他那痛苦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屋里的气味的确难闻,但坚强的他硬是没有退却。再看周毅,他受到的刺激看起来比双虎更甚:他的一只脚刚探进门口,一股夹杂着说不清楚的臭味连带着好像是什么腐败了的气味以及烟熏味一齐向他扑面而来,一时间使他感到头晕窒息、肚肠翻滚、几欲作呕,身子都被这怪臭冲击地摇晃了几下,他的另一只正要抬起的脚马上便改变了方向--跳回原地,这时他才真切体会到了外面尘土飞扬的空气原来竟是十分“清新”的。

“啊呀!这味,快打开门散散吧!真要命。”周毅抱怨着,和王双虎并排蹲在了门口,等待着家庆的汇报。

王双虎看到周家庆没有被熏出,倒很佩服家庆的鼻子,他苦笑了笑,然后冲家庆喊道:“家庆,里面还有没有空位置了?”

“哦,没……没有了,都铺满被褥了。”周家庆的声音有点沉闷,显然他还捂着鼻子。

“噢,那把东西放下你先出来吧,我两是受不了那气味,太他奶奶的要命了。是吧,毅哥。”王双虎开玩笑的摸了一把周毅的头,很想找点乐趣,他又说:“只能等他们下了工和那个工长说了。”

“虎子,看,他……他们进来了。”周毅最先发现了“异常”,语气中既有兴奋又有害怕。

一群民工灰头土脸、疲累困倦地晃悠着慢慢走了进来,五颜六色的安全帽歪扣在他们蓬乱的头发上,灰色的泥点子在他们饱浸汗水的粗糙劳动服上快乐地爬着,而他们却都是焉头耷脑的神情,纵使面前有饭菜的香味也不会激起他们也许早已丢失的热情。这是时代产生的可爱群体:他们用身体甚至生命构筑了现代都市的文明,所得到的回报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他们的脸庞蓄积着人生、雕刻着岁月,如此,却又遭受着某些人的白眼与讥讽;他们的表情淡然“冷漠”,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内心是多么的麻木与无情,相反,他们有着人类至高无上的品德和至深至厚的情感,只是生存的压力使他们暂时隐藏了那份外人所无法知晓的情和爱。

民工们很漠然地从周毅他们身边走过,又很自然地各自各的走进充满怪味的工蓬,当他们再次出来时,每人手里就多了一个很大的铁的或是塑料的盆子,因为吃饭的时间到了。

王双虎斜视着一个五十多的民工说:“喂!老杜,下工了?”

“噢,呵呵,我的个乖乖,这不是虎子哥吗?来、来,抽烟,抽烟,嘿嘿。”这老杜顺着叫他的声音看到了王双虎,脸上的肌肉马上拧成了疙瘩但很快又捋成了一条条褶子,脸变得实在是十分专业。

王双虎瞅着老杜递过来的烟,一看是一两块钱的红旗渠香烟,他犹豫了几秒钟后,还是很情愿地接到了自己手上,点着,“叭叭”的吐出了烟圈。

“老杜啊,你看,这两人都是我的好哥们儿,这不没找到什么好工作,才来到了咱们工地,你想想办法,让他们有个住的地方。”王双虎的语气很是客气。

“噢,好说好说。”老杜说话的同时眼睛也在滴溜溜地乱转,不知他是在努力想办法还是另有企图。他不敢不依王双虎,他接着说:“好,好,一会我让这群瘪孙给他两挪腾出个睡的地方不就行了。”

王双虎正要说些什么,不料这老杜像个领导一样又开腔了,他说:“大家伙注意一下啊,这两位是虎子的好……好朋友,那么也就是我杜有志的好朋友,他们要跟咱们一块儿睡觉一块儿干活,咱们表示热烈的欢迎……”说到这里,他便带头鼓起了掌,但遗憾的是听他指挥的人没有几个,因此掌声也就稀稀啦啦的了,可他的嘴角却抽出几丝得意的冷笑。

“那个什么,俗话说啊,这四海之内皆兄弟,乖乖,一会儿你们给这两个娃挪腾出两个位置。还有,这个……”他说得唾沫星子四溅,还想继续瞎掰几句,王双虎却不同意了,他示意杜有志先停止讲话,然后站起身,很严厉地边指边说:“你们都听着啊!谁要是欺负他们,看我削不死他,老杜,交给你了。毅哥,家庆,今天就这吧,听老杜的,明天我领你们去工头那儿办办手续,你们就可以干活了。”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了。

“不送啊……”杜有志说:“妈了个巴子的,充什么大尾巴狼了,还不就是人家的一条哈巴儿狗,牛气啥了不知道,你个熊样!”杜有志看着王双虎已走远,他那脸上的褶子一下子便舒展开了,看着王双虎的背影骂了这么几句。

夜色又一次包围了天幕,离睡觉还很早,这个时候,是民工们“娱乐”的时间。他们大部分聚集在闷热的工棚里,侃天、打牌、唱戏唱歌,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中,一天来的困乏正一点点一点点悄悄远离他们那被生活的重担所压弯的脊梁。

周毅和周家庆独自挤在杜有志给他们安排的地方,安静地听着其他人的吵闹,间或聊两句他们的家乡话。

“如入鲍鱼之室,久闻而不知其臭”。现在周毅的嗅神经已经麻痹,所剩的问题只是身处这些民工之中他感到了一种无法消去的别扭,因为在他耳朵边响动的话语基本是些听不懂的方言,很像外国话,这让他觉得倒像是自己已离家乡很远很远了;而且这些人大多又是三四十岁或者更老的样子,和周毅他们毫无共同语言,孤独寂寞无聊迫使他和家庆开始寻找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民工。这样,他们便找到了高桓。

高桓和他父亲高满田已是走南闯北、东来西往的“老”民工了,父子俩相似的面容上装载了大大小小劳动人民的故事,这些故事仿佛一块块普通的石头,看似稀疏平常、微不足道,但几经打磨、几经雕琢,也许它们会放出比金子更加灿烂的光芒。

周毅微笑着走向高桓,在周毅眼里,这位少年身上似乎存在着一种说不清的魔力,这种魔力莫名其妙地吸引了他。他仔细注视着这张写满生活阅历但不乏年轻秀气的脸,略显紧张地说:“你好,我叫周毅,那个人叫周家庆,我……们是一个村的。我们想……想认识认识你……恩……”

“哦,你们就是今天下午那个小……呃,叫什么王双虎的介绍来的吧,你好,我叫高桓,陕西人,这是我爸。”高桓十分喜人,指着他父亲给周毅介绍道,两排洁白的牙齿为他的笑容更增添了些许可亲,似乎他也为有同龄人的出现而高兴。

周毅很开心,但接下来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高桓看出了他的局促,转身对他父亲说:“大,我出去一下啊。”

他父亲高满田冷冷的眼神看得周毅浑身不自在,他对儿子说:“桓儿,早点儿回来睡觉就行了。”

“哦,好的,没问题。”高桓答应着便和新结识的伙伴一起穿过浓浓的烟雾走出了工棚。

工棚外的天空高远深邃、繁星点点;空气中,秋夜的一阵阵凉风带着工地上特有的气息不停地吹向远方;而城市的喧闹却给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送来了无比的清净。

在这么一个隐藏着的“美好”场所,三个被当今应试教育所抛弃的年轻人正在谈论着他们的人生故事与梦想,周毅很入神地听着高桓有声有色的谈吐,仿佛在他眼里,高桓就如同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心里装满了无穷无尽希奇的事,他们谈了很久……

没有月亮的这个晚上,周毅又失眠了。他羡慕家庆的适应能力,竟然能在如此“荒唐”的环境中不可思议地熟睡。

耳边如雷的鼾声像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这种声音使周毅想起了村里的养猪场,那时群猪的协奏既吵闹又有趣,而今群人的协奏却只有使他难受的份儿。他心烦意乱,脑子里像飞进了一群蜜蜂,“嗡嗡”的响个不停,思绪也总是来回跳跃,根本无法集中到某一点。勉强容得下一人的床铺,更使他的身体别扭到了极点,他有点苦不欲生了。

第二天,双目红肿的周毅在王双虎的带领下同周家庆一起来到了工头办公室。当他们刚走到门口时,办公室里面传出了一阵争吵声--“你他妈想闹事,是不是?”

“今天我就要个说法。”……这不和谐的紧张气氛使王双虎变得十分神经质,他知道自己的“活儿”到了,便如虎般冲进屋,周毅和周家庆紧随其后。

他们看到“闹事”的人原来是个身穿破旧迷彩服的四十多岁的民工,这民工丝毫没感觉到身后危险的降临,仍红着脸和他面前的工头激烈地理论着什么,只听他愤怒地骂道:“我操你姥姥,我……我……”他一时激动的倒不知说什么好。

“你他妈咋了?是不是不想活了?啊!”王双虎接上了这位民工的话,他的火气看起来似乎更要大一些。

这民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受了工头眼色指示的王双虎提住后领像欺负小孩一样把他扳转了身,接着一记重拳打到他脸上,他还没来及叫唤,胯上就又着了一脚,王双虎这迅捷的拳打脚踢使他一个趔趄便好似成了个陀螺,要不是撞到了墙边的桌子,也许还会多转几个圆圈。

被打的民工晕头转向地顺着桌子坐到地上,可以看到他额头上有个陈旧的疤痕,但嘴角流出的血却是新鲜的,他喘着气稍微定了定神,想要开口,却又听到王双虎的大声咒骂:“你小子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敢来我们老板这里撒野,啊,妈的,也不照照自己的德性,你他妈配吗?啊!你他妈配吗?你说……你说……”王双虎说着,又给了那民工几脚。

在这种情况下,周毅和周家庆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胆战心惊地看着事情的发展。

这时,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工头终于有动静了。他站起身,眯着眼,冲着王双虎说:“行了,行了,谁让你打人的,那……万一打出个好歹咋办。虎子,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啊,一会再跟你算帐。”工头边说边从办公桌后面走到那民工旁边,并对王双虎摆了摆手,意思是说:打得不错,暂时没有你的事,先站一边吧。

工头看着那民工冷笑一声,慢慢蹲下,带着讥讽轻视的口气笑着像是在对囚徒说:“大刘啊,你说你不好好在家休息,老上这里来瞎搅和啥了。如果能把事情办好也行,可你每次来总是领顿揍,你说你是图了啥?啊,这里也就我会这样诚心劝劝你。再说,不是已经给你钱了吗,唉,真是。”

姓刘的民工低着头,一只手托着地板,另一只手却一直筒在袖子里,他听完工头这些刻薄的话后,急的眼里都流出了泪水,他张开口,露出了斑黄的牙齿,然后说:“可……可那点钱……冯老板,你就行行好吧!我……我……”

工头的脸马上变得阴沉了,他迅速恢复了“威风凛凛”的站立姿态,冷冷地说:“行了,虎子,赶紧送送大刘,别搁这儿碍眼啦。”

王双虎看来真的不太“听话”,他并不执行冯工头“送”的命令,这时,他的手里已握了一根十几寸长的木棍,“呼呼”的在姓刘的面前来回摆动。

可怜的民工被眼前的凶器以及王双虎的凶相吓住了,他慌慌张张吃力地爬起来准备要走,以免不仅钱没争取到还得搭上条性命,但打人打上瘾的王双虎哪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他走。当他颤巍巍地弓着身子刚走了一步时,那根欺软怕硬带着无限邪气的棍子便呼啸着撞击到了他的大腿上。

“啊呀!!!”他惨呼一声,又重新跌倒了,他的面部虽已在巨痛中变得十分扭曲,但受人折磨的他还必须竖起耳朵注意听王双虎的吼叫:“你他妈,快滚!”因为,那棍子的影子还在他的头顶悠然地晃动……唉,人啊,何必要这么恶毒呢。

周毅和周家庆震惊的呆了,他两此时可能还无法明白眼前的这一切,但不久他们也许就会知道工头和民工之间的真正关系。

冯工头皱了皱眉,轻描淡写地说:“唉呀,我说虎子,你让他走,干嘛打他的腿,真是,快,快,把他打发走算了。”

“你走不走?啊?”王双虎叫道。

“我……我,我走,我马上走,唉哟……求你别打了,我走,别打了……”姓刘的民工一边爬,一边说,一边呻吟。

恶狠狠的王双虎提着木棍走在后面不停地恐吓,这种情形像极了旧社会放猪娃赶猪的场面。

当这位新社会营养过度不良的“猪”爬到门口时,才慢慢重现了人样,他喃喃地说:“唉!真是一伙强盗啊。”然后,他用那只露在外面的手,紧紧捂着被打的腿,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办公室。

风波过后,周毅和周家庆怜悯的心依然存在,王双虎却站在冯工头面前似乎已忘记了刚才的霸气,点头哈腰的作起了他两的介绍人,他说:“大哥,你看我这两哥们儿想在咱工地上干,昨天已经跟杜老头说了,今天带他们上您这儿来瞧瞧,您看是……”

一块写着四个繁琐而很少有人认识的字的匾额下面,冯工头板着脸看了看懦懦地站着的两个小伙,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也看到刚才的事了,如果想踏踏实实在这里干,那就必须老老实实的。明白吗?”

“恩。”周毅小声答应着。

“那……刚才那位叔叔是咋的啦?”周家庆恭敬小心地问道。

“这跟你们没关系,你们也不应该问。呃…嗨,你们要不就跟着双虎他们干吧?”冯工头笑了,他看着眼前这两壮实的青年,脑海里充满了无限遐想。

“唉,大哥,别,别,他们吃不了这碗饭,还是让他们去工地吧。”王双虎这样说道,不知他是真的不希望同乡人走自己这条看似滋润实则空虚的路,还是怕二周会抢了他的饭碗。只不过他诚恳的样子使冯工头不得不答应。

“啊,行,看在虎子面上,就让你们去工地吧。呵呵,我是公司的业务经理兼会计,我叫冯建业,以后有事不用找我,跟你们那杜工长说就行。一会儿把合同什么的签了,下午你们就找杜老头去吧。”

“谢谢,冯经理,谢谢……”周毅和周家庆感激不尽,他们没想到这事竟然真的能成为现实,此时,他们是何等的兴奋,只有他们清楚。

火热的尘土漫天飞扬,各种机器“轰隆隆”的震天响。繁忙的工地像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为了生存,民工们紧张忘我地投入到了建筑的战斗中。

这片工地正在进行主体工程的建造,看样子像是在修建一个宾馆之类的建筑。杜有志头戴黄色的安全帽像蚂蚁一样来回跑着喊着,不亦乐乎的作着他的“总指挥”。带泥的汗水从帽子底下顺着脸颊流到下颌,然后滴落到同样带泥的衣领上,他顾不得擦拭脸上爬着的汗珠,眼睛却盯住了一个正在脱安全帽的小伙子。

“啊呀!我的乖乖,这还了得。”他边嘀咕边快速跑到了小伙身后,提起他那黑脏的大手朝小伙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妈的鳖孙,不想活了?啊!”他骂道。

“我……我就擦擦汗,怎么了?”这小伙子正是周毅,被突袭了这一下,不由得一股火气从脚底直蹿到了胸腔,憋得他好不难受。不过,初来乍道,他还是尽力忍着,只让自己的心“怦怦”的加了点速。

“擦个球,没……没看见上面‘簌簌’的掉东西吗?万……万一砸到了,你还擦汗,擦屁吧!”杜有志一着急,说话也有点结巴了。周毅只好戴上帽子,狠狠地瞪了杜有志一眼,便去推脚边的手推车。不料,他这一瞪竟惹出了事。杜有志急了:“妈……妈的,你这兔崽子,敢……敢瞪巴老子,想造……造反吗?妈了个巴的。”他那明亮的小眼睛已经喷出了火,他心想:现在要是震不住这孙子,以后可就难管了。他又说:“我……我好心提醒你,还提醒出不……不对来了?你还瞪我了,不服是吧?小小年纪就敢这样,这还了得。”

周毅蓄积在胸中的火气也已冲上了脑门,他无法忍受别人无休止的谩骂,学校的教育使他认为这是尊严的受损。于是他愤怒地扔下车子,要与杜有志决一雌雄。

杜有志笑了一声,这笑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害怕,但他仍挑衅地说:“乖乖,想动手?那就来……来吧!”说着又推了周毅一把。

这一推真正成了导火线,周毅怒不可遏,头发感觉也竖了起来:“我操你妈……”他咆哮着便与杜有志扭打到了一起……灰头土脸,黝黑的胳膊上挂着晶晶汗珠的民工们,有的看热闹,有的跑过来制止……

唉,说不清,这是大人欺负小孩,还是年轻人欺负老人。

尘世的风云不会无缘无故变幻,

生活的道路却长久蔓延,

是什么决定着生命无底的深渊?

极目望远,昏暗的天边,一朵彩云盎然忽现。

漫天的浓雾阻挡了人的视线,同时也阻挡了人的心。身处这样一个白色迷幻的世界,我们的目光因此而变得“短浅”,但善于想象的人却又在充分利用这与世俗隔绝的美妙,从而自酿出了一种使人忘却的醇酒,永远徒劳无功地麻醉着他们那贪名夺利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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