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主客同步,直奔大明号船民的营地。宏正带着太小儿走进了人群。
李默还在高处观察那三个倭寇,方先生在一旁对李默说:“倭寇之国,我也略知一二,你对倭寇不放心,自有道理。倭寇的国度也有信仰和崇拜,最有影响者,便是他们的天照大神。可是其子民为寇成众,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大神想教化,怎奈孤教难举,不似咱大明有孔氏立下的仁义礼智之教相佐,更无代代帝王相继。当年郑和出使东瀛,他们的国王也是阳奉阴违,言之荡尽恶寇,实却放任杀戮,这样的国家,没有善的教化,只有争斗,能不出倭寇吗,能使倭寇不猖獗吗?现在叫咱们碰上了,即使咱们善待他们,也难改他们的凶恶本性。莫说是你提防他们,我也不放心啊。”
“先生此话,让我心里还敞亮些了。”李默叹了口气,正抬头看见宏正带着太小儿回来了,众人起身迎住,老督军嗔道:“道长好大的心,这夜色即将来临,你们却不归营,空扰了众人的担忧。”
宏正应声道:“前辈说的是,贫道今也有规矩无约束了,任凭前辈发落。不过,贫道刚才是遇上了一则故事。待我慢慢讲来。”
宏正道:“大家都该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贫道也长了见识了,此唤作海外有海,仙外有仙。”
方老汉赞道:“好,太小儿这是把八仙的典故也给讨来了,神奇,果然神奇。”
“倭寇偷船啦!快来人啊!”岸边有人喊了起来。李默恍然道:“哎呀,我怎么把他们给忘了。这是我的不是了,我去追来。”李默转身喊人。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已经离开了岸边的小船。
三旺见李默被宏正叫住,喊道:“那是我的小船,刚修好,倒成了给他们修的了。我得把他们追回来。”
“等等!”李默喊住了三旺,“你没看见道长吗?”
三旺看来,见宏正表情异样,冲着昏暗处只顾说话。李默冲三旺一摆手,“刚才师傅称呼那暗处什么大仙,又说什么将军,可能是说你的船呢。如果他们用法术,一会儿又有故事了,你就看热闹吧。”
三旺眉眼一动,忽然看向了太小儿,他凑到了太小儿面前道:“太小儿,你师傅,咱师傅如何救回我的小船?”
太小儿“呃呃”地笑,三旺再催,太小儿便把师父和八爪鱼的对话说了。三旺疑惑,扭头看向已经入海的小船,果然调转船头往回来了。
小船靠岸了,三个倭寇上了岸,如醉如痴地回到了他们的火堆旁,躺卧在地,口中谵语,四肢弧柔,没了形态。
“道长,他们这般地癫狂,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李默以为倭寇是装的,还是不放心。
“癫狂了不是假的,把船送回来了也是真的。这是章将军的魔力,贫道也是头一回见识,果然非同一般。他们三个倭寇,贼心不死,可是做贼心虚,就很容易地领受了大仙的魔法。咱们不用担心了,大仙会让咱们好好睡上一觉的,你的警戒也可以解除了。三旺叹道:“还真有大仙啊?”众人听了,欢腾了一场,议论了一回。
夜深了,船民们都各自睡觉了。
第二天,风向偏转,浪也平和了许多,众人上船。老督军一声令下,大明号从容地起航了。
李默没忘了仙药仔的事,按照宏正的吩咐,船舱里燃了油灯,请仙药仔上船。仙药仔不想扰动船上人,上了栓在大明号后面的牛家小船。
牛老汉一家人上了大船,面对老督军又是一番感慨。三旺道:“我听李哥说,老前辈是永乐皇帝的督军大人,在下军礼相敬,愿舵前帆后听命,请大人示下。”
老督军笑道:“能看出来,你不是个有规矩无约束的兵。往大陆去,有你本官就放心了。”
“在下明白。”三旺又一个军礼。
船上人们的议论一直都在,看着满是故事的岛,众人的话题自然还没有离开。李默叹道:“这要是不着急,我就把这八仙过海走过的岛都看看。”
铁拳头道:“你有兴趣,以后你自己来,盖上仙宫,东岛种草,南岛养花,西岛栽树,北岛,北岛就不用了,方先生说那上面都是蛇。”
方老汉笑道:“你们还真留心了。果然住上了仙岛,不食人间烟火,便就成仙了。”
三旺道:“你们回大明,应该往前面想想。就是仙岛,眼下也不能回去了。前面的大陆必须回去,可也不是说话这么轻松。”
李默道:“再不轻松也不会偏离航向了。想再遇上个岛,也没有那好事了。三旺说的是,咱们应该研究一个方案,争取一点儿啰嗦也没有,就能到家门口。”
铁拳头说:“你不就是说禁海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爹老督军的名头,在满剌加也没有人敢怠慢。这回到了家门口了,又要老将出马了,再弄出点儿威严来,不可能有什么啰嗦。”
方老汉道:“大明可不似在满剌加,谁听你摆布?你看三旺的事就很说明问题,咱们也一样,只能见机行事。”
三旺面向船头,遥望着大陆的方向,又回过头来道:“你们说是郑和的部下,从西洋来的,开始我都不相信,现在要面对禁海戍边的官军,再如此说这话,岂不是自找麻烦么?”
李默耐不住性子,口气也提高了说:“如你所说,到了大陆,我们的身份还不能提了么?”
“你喊什么,还怕人听不见吗?”老督军说,“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子民,郑和的部下,这身份难道还需要隐含吗?有人胆敢不为朝廷办事,老夫当然就有他好看的。”
“这老爷子,又犯倔了。”铁拳头说,“堂堂正正行,想让谁好看,那就不必了。你就这么上码头,他们认识你是谁?”
三旺也说:“大人,你说的堂堂正正,凭证何在?文书印鉴可有?没有,便拿你们做流寇请功,用你们作数海盗,他们领赏,你有何话说?”
老督军眉头一皱,又露出了笑,“你们看看,我说这是个好兵的苗子,说话也入扣。皇上英明,下面官府果然不好说。”
宏正也看了看三旺,问牛老汉道:“你这儿子有过兵役,果然有些灵性。”
牛老汉表情拘谨了一下,慢声慢语地说:“既然你们也不是官面儿上的人,还救了我们,我也不能瞒你们。我这儿子,还真有一段经历。”
原来,三旺三年前在钱塘江水军服兵役。经常稽查过往的疑船,可是他受不得贪官的克扣,也看不惯官盗勾结。前半个月,三旺无意中知道了狗官与奸商的勾结,他秉性耿直,慷慨陈词,在卫所里公开了上司的劣行,便被列入了惩戒,狗官要对他暗下黑手,被他探知。他别无选择,正要离开卫所,不想父亲和两个哥哥来找他,船被稽查扣留,他和一家人都被关了起来。当天夜里,三旺逃出牢狱,也将父亲和哥哥救出,连人带船,趁夜逃出了杭州。
“没想到,三旺带我们到了海上,就遇上了大风,结果被刮到了岛上,这才和你们有了奇遇。现在的结果挺好,这也算是奇缘吧,人这一辈子有此一回足矣。”
老督军听了牛有鱼的讲述,说道:“太可惜了,这小伙回来了,这一辈子只能打渔了。”
宏正对牛有鱼说:“你们三旺原来还有这般故事,到了大陆,至少三旺不能露面了,你们也该有个投奔。”
三旺说:“道长放心,我们都想好了。现在还是你们最麻烦。你们的大船,一看就是外邦的商船,就是船上什么货物也没有,也要有麻烦。罚你们,你们就是能拿出钱来做人情,也要出劳役,这是最轻的了。若说你们是倭寇,那就肯定没有活路了。”
宏正说:“朝廷禁海和运河通航的情况,你应该最清楚,怎么走能让我们更安全,就全靠你指点了。”
“不是指点,而是带路。”
三旺说出“带路”二字,一时静了场面,还是李默打破了寂静,问道:“三旺,你是说,我们的航程,你也走一趟?”
牛有鱼也问道:“三儿,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也没听明白?”
“爹,”三旺说,“我这一辈子,大事干不来,小事不爱干,现在千载一遇,好像我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兴奋。你们先回家,我继续北上,给大家带路。”
牛有鱼说:“你这话说的,好像铁了心了。你想干什么,谁也拦不住你,我不放心的是你千万别又闹出事来。”
“爹,你放心吧。我吃一堑长三智,知道怎么躲避危险,我就是想帮助咱的救命恩人,他们救了咱们一家人,我要是不帮他们,你也不能答应,我不能让你满意,也枉做你儿子一回。”
牛有鱼眉头仍有紧皱之意,转向老督军问道:“我听说你们要进京,这一路你们是如何打算?”
铁拳头接话说:“我们不是全都进京,有船民到杭州和绍兴的,在钱塘江出海口就下船。其余的走长江,有到苏州和镇江的,我爹他们几个去京城。”
李默说:“我到山东,也算去京城一路的。”
三旺说:“我全听明白了。你们进了长江,也是最后的分手了。我看了,你们的船还是西洋的平底船,吃水不深,可以走运河。”
李默说:“走运河北段,大船可不行。”
三旺说:“继续北去,最好弄一条小船,有了小船,到北京也没有问题,我送你们一程。”
宏正对老督军说:“前辈,你的眼力没看错,这小伙儿不仅是好兵苗子,还是个什么都难不住的人。贫道看他可不是个有规矩无约束的兵。”
老督军笑道:“我看好的兵,不用约束,没有规矩都行。”
老督军一句话,三旺脸上有了笑意,甲板上也有了欢快的气氛。三旺收了笑,转身出了人群,冲着船头的方向跪下了。
“老天有眼,各位神明,我们就是背井离乡去远游,也不会忘了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根在这,不管走到哪里,我们的心还在这里。”李默听了,蹲在三旺身旁道:“三旺,你这话说的没有根由,怎么比唐僧取经的一般,叫你爹听了,如何耐得。”
三旺道:“你用唐僧作比,唐僧取经也有归来时。”
李默道:“怎么,你这话说的,似有一去不回之意。”
三旺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嘴角抿过一丝的笑。
大陆终于近在眼前了。李默急忙进了船舱,他没忘记仙药仔。油灯还在燃着,李默合掌念叨了一番,油灯的火苗抖了三抖,他知道仙药仔有应,一定是自己往地府核灵去了。
台州海域,刘老汉为大明号指明了方向,让儿子三旺留在船上,自己上了自家的小船,和另两个儿子直奔台州去了。
大明号继续北上,又是一夜的航行,第二天,南风依旧,天上有了浓密的乌云,一场雪已经近在眼前了。三旺站在船头,远远地循着海岸,判断着前进的路程。
宏正看三旺迎着寒风一个人站在甲板上,上前问道:“三旺,不冷么?”三旺回身示意,又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又要下雪了。长江以南,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寒冷,这天太厉害了。往年连冰碴都少见,今年过了年,遍地都是冰,我前天离开杭州时,运河已经有封冻的意思了,如果这般地寒冷,真就不好说了。
宏正看三旺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的机警,问道:“三旺,我们走长江入海口,长江不会封冻就行,听你这话,你是不是还在考虑躲避你的上司对你的追拿?”
“正好相反。”三旺扭头看了看甲板上的人们,正谈论着已经开始落下的雪花,并没有人注意这边,这才说:“我想耍点儿小聪明,怕说出来,你们都不同意。既然师傅看出来了,我也就直说了。我知道你们原本从长江走,但船民有去苏杭的,还有去绍兴的。若是提前下船远,到苏州和镇江的,走长江再回头也远。我是想从钱塘江进入杭州,再转入运河走苏州,最后过镇江,入长江,这对一船人来说是个最好的路径方案。沿途下船,大家都方便。我考虑的是你们的大明号,至于我的行踪,不让卫所发现就是了。”
宏正道:“你考虑的很周全,可是走杭州运河,咱这是大海船,恐有不便。”
“若是平时,你们这船可是不行。师傅也知道,我刚刚离开杭州没几天,所以我知道今年本地少有的连日雨雪,让钱塘江的水位和运河的水位都上升了,现在又下了雪。所以,此时行船运河没问题,而且咱们这船还是平底船,再加上陆续有下船的人,船轻了,水位也不低,就更没问题了。”
宏正拦住道:“现在航向对了就好,第一关还是要应对禁海逃关。你这个方案我没感觉不行,但有了关卡,你又不能露面。”
三旺道:“师傅能看,就看看我在哪儿有麻烦?”
“这还用看吗,官兵所在,便是麻烦。”
三旺说:“杭州有稽查。但是我们半夜过杭州,可以钻其疏漏。那河口当值的有人,这我知道,我也可以应付,到了半夜,这边大船通过就是了。”
宏正说:“这个坎儿果然能过去,别的就都不算问题了。只是需要智取。”三旺听了宏正的话,心里高兴,下定了走杭州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