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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从前在御膳房时,总听那里的人说在宫里伺候主子、娘娘的差事最省劲,多少人挤破了头也想进去。可真正到了繁心宫,阿溪才发现现实压根就和幻想是两样。她做的活儿是帮助皇帝将一堆批过的文书归类理清,遇到不打紧的,皇帝口述,她还会帮他代笔,但这占极少部分。

春萍口中那些曹钰与皇上的风言风语事实上完全就是没有的事。曹钰不在繁心宫当差,但他同皇帝十分相熟,时不时也会来同皇帝说话。其实皇帝多数时候忙得要死,一般不理会他,不过他仍锲而不舍,甚至日日都要来一趟。

自那日后她就再也没同曹钰说过话,他显然不甘心,天天过来,说白了就是看她来了。阿溪随着皇帝,直接不理他,曹钰也没辙,来的次数就渐渐少了。

天热了起来,阿溪也渐渐熟悉了手头的工作,可每日仍是累得不轻。

这些曾经全都是皇帝一个人做的,顾之贵说他自亲政后从来就没有在三更前上过榻。阿溪免不得有些同情他,看他也就顺眼多了,每日尽量帮着他多做点事。

这天晚上,两人忙到了凌晨才将一天的文书批完,一弯上弦月挂在西边天空上,远远听见打了四更。皇帝传了宵夜,是一应克食饼饵和一盏酥酪。他见她疲惫,就吩咐顾之贵也为她准备一盏酥酪来。

酥酪是一种太平吃食,太平位于藏东川北,太平人以牛羊乳灌于桶中,盖凿一孔,木槌柄长三四尺,穿孔而捣之,昼夜不停,俟其干如浆,即成为酥。以茶一盂加盐,调少许冲之,继而稠腻如粥,即为酥酪。

从前太皇太后和皇帝用这个,现下太后脾胃不调,克化不得,便只剩皇帝一人用它了。

阿溪见这一盏绵白细滑,好奇得紧,加上一晚没喝水,口渴之极,便直接喝了一大口,谁知差点吐出来,满嘴的腥膻黏腻不讲,喝下去的东西粗粗拉拉,刮着喉咙,难以下咽,却不敢往外吐,只有拼命咽下,偷眼去觑皇帝,谁知他竟一口一口喝得香甜。

“怎么样?”见她看他,皇帝抬眼问道。

“挺好。”她不敢说不好,生怕惹他不得劲,回头又要砍自己脑袋。

“嗯,它对身子好,往后我每日都喝这个,你也跟着一起喝——眼下天还没亮,你先在桌子上趴一会儿,我准备去上早朝。”

日复一日,平淡而过,她兢兢业业地伺候,有时甚至连着熬数个通宵,总算没出半点差错,适应了繁心宫的生活,忙完回到自己屋中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交了七月,天愈发炎热起来。禁宫中的蝉大部分都被内侍用知了棒粘了下来,可旧的去了又来新的,声音尖锐刺耳,没完没了。

越是暑热,皇帝越是不爱开窗子,晚间亦然。热风在殿中凝固着流不出去,整间宫殿有如蒸笼,宫人纷纷叫苦不迭,所有人都巴望着多些假,回去泡冷水澡。

可皇帝没放他们的假,却偏偏给了阿溪三天休息。

曹钰最终还是没忍住,不知从哪打听来她放了假,午睡时阿溪被一番敲门声吵醒,他便亲自找上了门。他上半身打着赤膊,双手捧着一根问内侍要来、粘知了粘秃噜了的知了棒,见她开门,马上弓着身子,将双手举过头顶:“你尽管打我。”

彼时阿溪尚有些不清醒,就问他:“打你作甚?”

“我做错了事。”

“什么事?”

“我不该轻薄你。”曹钰弓起身子,一动不动,“你打了我后,就须得原谅我,再给我个机会,我改头换面。”

阿溪不仅莞尔,从他手中接过棒子,轻轻往他后背拍了两下:“打过啦。赶紧起来吧。”

“那你还气不气了?”

“我本就没气过你。”阿溪道,“起来吧,穿好衣服。”

曹钰噌一下从地上蹿了起来,冲她嘿嘿直乐:“知道你今天明天都有空,所以今晚不用早睡。那晚上就陪我去喝酒,成不成?”

阿溪有些犹豫,这几日三天两头地和皇帝通宵工作,累得头昏脑涨,本想趁着有假赶紧补补觉。

“看看,还是没原谅我。”曹钰扁了扁嘴,“你都不肯去。”

“好,我去总成了吧。啥时候?在哪?”

“你晓得不晓得那祁君良现在咋样?”黄昏时分,在去酒楼的车子上,佳人在侧,曹钰有些得意忘形。

皇帝同祁君良交了好,三番五次去寻他,车夫自然就是曹钰。起初阿溪也还跟着去,可后来皇帝见她没多大用,遂叫她歇着了。祁君良跟她取消了婚约,曾吉里亦看她不顺眼,她更是乐得忙里偷闲,索性入夏之后一次也没去过。

“不知道。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不如先去瞧瞧?”

“他过得再好没有了。那完颜小大姐肚子里有了,两人又不愁钱,太阳晒不着,见天儿在床上挺尸——美死他们算了。”

曾吉里怀孕了?

“什么时候的事?”阿溪问。

“没多久。肚子还没挺起来,那祁君良可劲护着,茶也不让端了,还得我来!你晓得咱主子的脾气。”

阿溪默然,没再接茬,掀起帘子,发现车子已走上一条从未走过的大路。

失去了帘子的阻隔,喧闹声变得响亮刺耳起来,紧接着各种各样的气息都冲了进来:有焦糖和熟肉的气息,有夜来香的芬芳,还有街上行人、车辆来来往往荡起的烟尘气味。喧闹的大街上,人流众多,人影杂沓,像一潮一潮的浪,从各个方向涌来,又向四面八方涌去。

“这是牛街。”曹钰见她看得出神,指着路牙一溜小摊贩,“戴小白帽的都是回民。你从前见过回民吗?”

她点点头:“我知道。回民不吃猪肉。”车在人群中行得缓慢,阿溪仔细地观察一个小贩,他将一只烤好的整羊片成片儿,内脏烤熟后用荷叶包着,撒上各种调味料,五个大子一包,看起来颇馋人。

曹钰看了看路:“快到了。”

出了牛街往东去便到了曹钰口中的酒楼,阿溪却发现这“酒楼”分明就是樊荐馨和樱桃儿住的花楼。

“为什么带我来这种地方?”阿溪有些生气,他怎么可以骗她?

“你来过?”曹钰有些惊讶。

“我还认识这里的人呢。”她将认识樊荐馨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曹钰听后一拍大腿:“你说的这个人我没准也识得,他可叫樊荐馨?”

“便是他。”

“嗐!早说呀。今晚喝酒就有他。你放心,这是正经酒楼,只是女掌柜的嫌进项太少,找几个姑娘撑撑门面罢了。进去吧,我罩着你呢。”

对于他的这番话,阿溪并不十分相信。因为一进门就看见每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皆左拥右抱,嬉笑打闹,行酒令的声音遍布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堂子。

见曹钰走来,候在门口的小二忙赶上前热烈地招呼他:“曹公子,可让小的好等哟!花好月圆,就差您了!”

曹钰牵了牵阿溪的手:“别怕,走吧。”

“花好月圆”包房内早就坐满了人,见曹钰进来,纷纷站起来起哄。

“姓曹的,你小子也太不够意思了,有这样天仙一般的妹子,也不说带来给咱们瞧瞧!”一个细脚伶仃的男人凑上前来,伸手想要抓阿溪的脸蛋,可手只伸到半空就被曹钰攥住了。

“两年没见,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曹钰皱起了眉,“这是皇上跟前的呼延姑娘,放尊重些!”

“嗨嗨嗨。”一个续了大胡子的人道,“老猫猴,你这啥记性。曹家就阿钰一个,他却哪来的妹子?”

“是你,姑娘!”樊荐馨坐在距门最远的位置,樱桃儿也在,坐在他的旁边为他斟酒。

“都认识啊。”大胡子一拍大腿,“那赶紧来坐呀!厨子催了三回了,再不上菜这肚子里就得演‘空城计’喽!”边说着,边招呼众人给曹钰和阿溪让出两个位子。

见阿溪脸色不好看,曹钰遂在她耳边悄悄说:“这里所有人都是皇上叫我找的,赶明儿得进大内去听皇上招呼。有些陪我自小长到大,爱说点混账话,不过都没那贼胆子。待会儿要喝酒,你若喝不了我替你挡了便是。”

眼见宴席已开,走不了了,阿溪只能点点头。所幸得知她在皇帝身边后,就没人再敢拿她取乐了。

推杯换盏之间,阿溪慢慢弄清楚了,一进来想要轻薄自己的那个叫吴茂厚,因为瘦骨嶙峋,被戏称为老猫猴。大胡子姓钱,名叫钱辰。钱家也是家生子出身,从前在皇庄上当差,同曹家住对过儿。钱辰生在辰时,较曹钰晚了一个时辰。不过曹钰仍叫他大哥。

“他虽比我晚了一个时辰,可我比他晚了一年……”曹钰一副苦相。

这几人都是曹钰的旧相识,应皇帝的旨进宫做三等侍卫。除此之外还有李旭和孙文成,都是有功名的人,与曹钰关系很好,故而他一请便至。

只有樊荐馨与几人不很熟络,只同曹钰见过数面,他走了内府总管的门路,而今也要进大内去,于是曹钰也请了他来。他不甚会说话,一句“只会动粗的”将吴茂厚得罪了,老猫猴便专程拿他开起涮来。

樱桃儿原名瑛娘,是这里的头牌,据说舞跳得极好,可也极少跳舞。坊间传闻她最爱去棋盘街口的妙音阁听戏,只要新本子上演,就准会见到她。每次听戏,在固定的包厢里,她总是准备一盘果子,都是鸡头、龙眼、葡萄一应时令鲜果,可总会有五天连着吃一盘鲜红的樱桃,谁也解释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着瑛娘这个癖好,再加上名字也谐音,在出名后人们都唤她樱桃儿。从前每晚都有不定的客人进她房,可一年前她却不知怎的让樊荐馨常住在了这里。樊荐馨是个穷小子,压根儿没钱包她,还得由她倒贴吃住。

鸨母原本不愿意自己的楼里来个老爷们儿,无奈瑛娘态度坚决,立誓若赶樊荐馨走那她也跟着他离去。鸨母不想失了这棵摇钱树,只能勉强点头答允。自此之后瑛娘接客都不再将客人带入房内,而是自行去客人府上应酬。

众人酒过三巡,就怂恿着她来一曲。见樊荐馨没有异议,瑛娘便下去换了身蜡染的绛宫色冰纨舞服,候在台前,待上一曲舞结束后便上了台,舞起一曲《国色》,为前朝宫廷舞师邳音仙所创,而真正令这支舞闻名的还是瑛娘。

阿溪自小生长在烟花之地,美人起舞自是见得多了,可眼前这人的舞蹈还是将她惊住了。随着她身体的起伏,千朵万朵团团的牡丹自风暴中诞生。落舞的一刹那,它们“啪”地一齐绽放开来,徒留一地烟花。

上一曲舞结束时厅中众人还有说有笑,可瑛娘跳舞结束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四周鸦雀无声,随即是惊天动地暴雷般的喝彩。

瑛娘躬了躬身子,看见也在台下为她叫好的阿溪,羞红了脸,匆匆忙忙下了台去。

“我说樊荐馨小子,你怎能入得了那内务府黄总管的眼?要知道那人可是油盐难进啊。”樊荐馨骄傲地搂着樱桃儿回到包房时,有人问他。

“还能怎么着?”老猫猴用手一指樱桃儿,“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要说究竟凭什么,人家有钱人还找不到傍家儿的,他倒好,自己没钱倒把人家给傍上了。”吴茂厚出语恶毒。

樊荐馨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抡起茶杯朝吴茂厚扔去,吴茂厚偏头躲过,溅出来的热茶汁却洒了他一脸。樊荐馨见没砸中,撸起袖子就要跟他干架,却被曹钰一把拦下:“都是兄弟,莫要伤了和气。”

钱辰见兄弟受难,也帮他说话道:“莫不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小白脸,这样的最招女人喜欢,啥样的都来倒贴。”

“不不不。”吴茂厚显然喝多了,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你瞧咱曹大哥这姿容,宋玉潘安尚且不及,就这,拿了三百两也只能在樱桃儿房中过个夜。”

这话一出,曹钰脸立刻沉了下来。

李旭和孙文成察觉出气氛不对,纷纷起身告辞,曹钰、樊荐馨、樱桃儿的脸色愈发难看。钱辰忙伸手去摇吴茂厚,可他酒力上涌,这时竟睡过去了,这一下没摇醒他,反而摇出了几个呼噜。

阿溪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幕人间悲喜剧,啼笑皆非。

“他喝多了。”曹钰沉着嗓子道,“你们把他弄回去。”说罢对樊荐馨一揖,“兄弟,我对不住你!你便在这里等我的消息罢,啥时候万岁有了旨意,一定第一时间带你进去。”

樊荐馨却冷笑一声:“可不敢,可不敢!曹大人,您这朋友我可担待不起啊。”

曹钰尴尬一笑:“你放心,这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宴席就这样不欢而散。带阿溪回宫的路上,两人未交一语,沉着脑袋各自想着心事。曹钰直接将她送回了住处,临走对她道:“那吴茂厚醉了,他的话你不要信。”

阿溪点头嗯了一声,她疲惫已极,现在就想拥着被子睡觉去。

谁知第二日醒来就又病倒了,来势凶猛,水都喝不进。

得知了消息,皇帝立刻派太医前来诊治。几年前的流产落下了病根,今年在牢中又受尽阴寒,太医把了左手换右手,又看了舌苔,说她肝血极亏,脏腑俱损,若不加以调养,至多只有十年的寿命,且这辈子只怕再生不下孩子。

太医为她开了一副药,每天各煎三回,按时服用,或许可延几年寿命。

皇帝听闻此事,便令太医将药抓来繁心宫,由内侍在耳房熬制,他监着她喝下去。

那药常人喝来奇苦,苦中还夹着一丝酸气,可阿溪如喝白开水一般灌下,并没品出这些味道。

以钱辰和樊荐馨为首的新一批御前侍卫进了宫。几人被曹钰领着来繁心宫朝见皇帝时,却并没有看见吴茂厚的影子。

病中殷月来找她,想要阿溪给她也安排一个繁心宫的活计。她不会拒绝人,且当初在御膳房两人相交甚好,便答应帮她跟皇帝提一提。彼时曹钰怕她无聊正在同她说话解闷,见殷月来,得意地从靴筒里抽出一张纸笺来。

牙色拱拓的灵芝兰石鱼藻笺纸上题了一首诗,是一阙盛唐名篇,樊荐馨抄了来打算赠给瑛娘的,曹钰同他交好,抢先拿了过来。他将其摊开在桌上,阿溪、殷月都凑过去看:

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

蔡女菱歌移锦缆,燕姬春望上琼钩。

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

未减行雨荆台下,自比凌波洛浦游。

她微微摇头,词饰固然华丽,可缺少了根骨,不能算作上品。

可一旁却听殷月道:“真是好诗。”

“可能看出哪里好来?”曹钰还以为殷月不识字,她这样一说倒有些惊讶。

殷月指着自己能认出来的字:“你看,桃花、凤凰、轻扇、凌波,这都是些顶好顶好的词,用了这些词,自然就很好。”

曹钰冲她展颜一笑:“我瞧着也好。”他拿起桌上的水烟桶子猛吸了两口,放下烟剧烈咳嗽了一阵子。

“能不能别吸这个?”阿溪向来很厌烦烟味,闻到就头疼,而曹钰却弄得整间屋子乌烟瘴气。

“抽上了,谁还戒得了?”曹钰灌了桌上一杯茶,方才止住咳,“你说得太轻巧啦。”

殷月拿起桌上的烟袋,就着余热也抽了一口,想不到连她也有瘾。两人相偕离去,阿溪却发现曹钰将那纸笺落在了她屋中的小几上,想要唤他回来,唇焦舌燥却发不出声,只得等到下次再给他。

病愈后阿溪随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她将殷月的事小心地跟皇帝提了出来,谁承想他竟直接应了下来,给殷月一个御前茶水上的职位,从此两人就又住到了一处。

工作愈发繁忙,弹劾完颜虺的奏章天天如雪片一般飞来。这类折子皇帝从来没有准过,都只是留中复议或者发回重审。完颜虺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有如大树般根植在整个朝野。这些皇帝已明里暗里铲除了很多,可那些都是枝枝杈杈,若根不烂,终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与新的一批侍卫进宫那日在繁心宫见过一面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在哪儿当差,问过曹钰,他也是模棱两可,只说钱辰和樊荐馨很得帝心,一个封了元门统领,一个加了三品顶戴花翎,而其他人则仍在某处接受训练。

有一日,皇帝用过早膳正准备早朝。顾之贵不在,小内侍便将簇新的镶珠黄缎缂丝十二章纹孔雀羽朝袍、黄云缎勾藤米珠靴捧给殷月,她为他梳洗更衣,细细装扮起来。

这一身衬得皇帝面如冠玉,格外挺拔。阿溪进来时,殷月正和另一内监跪在脚边小心地为他整理着袖口。

见她过来跪下请安,皇帝挥手让殷月离开,对她道:“今日你不必在繁心宫,朕托你办件事。”

阿溪站起身来,垂首等他示下。他从袍上解下一个平金荷包递给她:“这里面有五百两银票,你拿着它出宫去……”

他还没说完,阿溪便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奴才若犯了规矩,还请万岁爷示下,求您不要……”显然是曹钰的话听得怕了,生怕下一个护城河里捞上来的就是她。

“我让你去妙音阁买一个戏子带进宫,你想到哪儿去了?”

她脸涨红,抬起头来,只见皇帝一脸的诧异,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他将手伸给她:“跪着做什么,快起来。马上就要早朝了,时间耽搁不起,你听我详细说说。”

见她起身,皇帝又道:“妙音阁有个伶人名唤玉锦章,具体是哪三个字,我也不大晓得。总之你将她买下来给她在宫中找个活计便是——这人是永定门钱辰的心上人,朕打算中秋过了就赐给他。”

“诺。”她唱喏道,方才自己小人之心,当真该打。

他扭头欲出门,走到半路却又回头:“此事朕会寻时机说给钱辰,你万万不能透漏给任何人。”

出了齐化门,坐着宫中马车转了几转就到了棋盘街口,那里果然有一座妙音阁。清晨暑热还没上来,空气中尚有丝丝凉风流动着。

戏院口处平时添红挂绿,一番热闹的景象,此刻门却掩着,四下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戏子吊嗓子的咿呀声,也极是缥缈,仿佛是从远处的高楼上传来的。

左近一家书铺亦是刚刚开张,只有一位女宾客在选书,身形细小,鬓上簪着一溜玉台金盏,瞧她背影没来由得熟悉,走近一看果然是瑛娘。

她在看《桃花扇》,这是时下最风靡的戏本子,目前只有前半段的手抄本流传于市。她显然爱极了,眼里透出光来,翻了再翻,可摸了摸荷包,又将它放下了。

阿溪看在眼里,她本就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此时见她窘迫,便上前去将一册《桃花扇》买下,递给她。

“这怎么好意思……”瑛娘脸红到了耳根,可仍旧接过了书,足见她真的喜爱至极。

“赶明儿你有钱了再还我也成。”阿溪见她一说话就脸红,觉得她十分可爱,又道,“樊荐馨现在在宫中过得很好,皇上看重他,赐了顶戴花翎。你不必总挂着他。他还给你抄了一首《咏画障》,现在就在我那里,回头我拿给你。”

“当真?”瑛娘听了很激动,眼中似乎都泛出了泪来,“太好了,妹妹,太好了,谢谢你!”瑛娘不愿单受她的恩,想赠她些什么,可摸遍全身也没有找出好物件来,于是就将腰带解了下来。那是一条桃粉色缕金梅花纹丝织带子,下端密密攒了一排象牙白的珊瑚米珠,触手软而滑,竟是上品。

阿溪只得接了,两人约了后日的一个时辰同来这里听戏。

别了瑛娘,阿溪进了戏园子,前来招呼她的是园子内思明、思温两个小厮,见她提出玉锦章来,皆愣了一阵。阿溪见状将皇帝为她准备好、用于打点的散碎银子递上去,见了钱,两人立即笑脸相迎,一人伺候着她喝茶,另一人忙不迭前去请人。

这段时辰,看茶的思温说了不少玉锦章的好话,说他八岁时便跟着前朝宫廷名伶学青衣,一曲《孽海记》中的《思凡》更是演得惟妙惟肖,恍若那赵色空再生一般。

听着听着,阿溪觉得有些不对头,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

不多时,另一个小厮思恭将玉锦章带了进来。

阿溪傻眼了,她终于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头了。

那玉锦章生的精致文雅,对眉,狭长的眼中带着迷离婉转。虽难辨性别,可阿溪仍能看得出来——

这分明就是个男人。

她十分不好意思,冲那人微微躬身:“大哥,对不住,我要寻的不是你,是个女人。这当真不好意思。”

“无妨。”玉锦章开口道,声音自是一派清淡平和,却自蕴含着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他转身而去,宽大的丝绸衣袖挥了挥,在屋内带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

“姐儿,为何不早说是个女的?要知道请这尊神费了咱老鼻子力气喽。”思温苦着脸。

“那你们这里还有没有叫这般名字的女孩?”

思明想了想:“有一个刚买进来的叫玉襟,本家姓顾,家里实在养不起了才给送进来的。咱给您请来,您看看是她不是。”

“好,快请吧。”

不多时那小厮带了顾玉襟来,这次果然是个女孩。她眉目温柔,像隔了层纱般总瞧不真切。这人似乎偏爱素色,一应衣裤,包括脚上的布鞋,腰间的荷包,都素淡如轻莲。

阿溪思量了一阵,皇帝亦不晓得“玉锦章”三字究竟如何写,说不定听的时候就听岔了,原本就该是“玉襟”才对。

她问她:“你可愿进宫做活?”

玉襟点点头。

又问:“那你可识得从前皇庄上的钱辰?”

那玉襟用手搓了搓衣角,觑着她,小心翼翼地点头道:“识得。”

“那便是你了。”阿溪舒了口气,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接下来便顺利了,同戏园子老板谈拢了价钱,只花了不到二百两就为玉襟赎了身。想到为皇帝省下了三百多两,阿溪十分开心。

带顾玉襟进宫后,问了内务府管事的,言道现下只剩浣衣房有位置,阿溪便将她安置在了那处,一应生活物品都为她安排得妥妥帖帖,这才松口气回屋歇息了。

渐渐地,她也晓得皇帝在筹划着些什么,听说这还是祁先生的计谋。曹钰带着一干新来的侍卫成日在繁心宫演练,击、枭、刺、点、拦、格、劈、架、截、扫、撩、盖、滚、压,十八般武艺,样样勤加练习。

皇帝更是愈发忙碌,他成日奔波,多数时间都不在繁心宫。宫中的嫡长子承浚因病而亡,除了忙于葬礼外,他日日请洋人前来进讲,抽出时间去会祁君良,甚至前日还在元门前检阅了军队。

勤勉到这个份儿上也是见所未见,阿溪只能尽自己绵薄之力,替他多多少少分担一些。

繁心宫诸人口风很严,皇帝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不避开她,因此她晓得了他准备在下月初三动手,除掉那只妄图烧掉太极殿的“蟒蛇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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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书:无限战争系统,喜欢战斗的同学可以看一下。睁开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枪口,那抛洒在天空的鲜血,这一切都在改变着林东的世界观。本来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残酷环境中苦苦挣扎的林东突然发现自己被神秘的佣兵系统附身。一个普通军迷,召唤属于自己的佣兵团,试看他能够在残酷的佣兵世界达到怎样的高度,揭开不一样的精彩人生!
  • 江山入旧年

    江山入旧年

    “姑娘,这是侧妃最喜欢的锦鲤。”“不能吃吗?”“……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