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园内四周都围起了绯锦的帷幕,引出的水渠直淌到杏园,渠中流着星星点点的酒器、点心。
满园都是桃花樱树,如绯色的云火在空中飘逸。各家乐师演奏的乐曲,隐于风中又传入耳畔。黎民百姓也只可隔着高高的帷幕,揣测帐中的酒池肉林、轻歌曼舞。
水渠边上到处是随意铺置的各色锦缎布匹,男子们或跽坐着、或放浪形骸地依着凭几投壶射覆,四处散着书卷诗章。
贵族娘子们都聚在庭内,或逗狗的、放纸鸢的、扑蝶的,要么就干脆几个相识的行酒令,掷双陆,玩得不亦乐乎。
楚攸宇同楚攸宁各自找了相熟的面孔一一拜会。
薛家大郎薛北楼瞧见了楚攸宇,手中还拎着酒壶,晃晃悠悠地就到了身旁,薛北楼的衣衫已垮到了胸间,赤着臂,一手揽住楚攸宇的肩膀,将酒壶凑到了他的嘴边。
“攸宇,别来无恙,饮一杯!”
楚攸宇便凑着酒壶豪饮了一口,薛家大郎甚是喜欢,便掀了壶盖,仰头饮尽。
“大哥哥,果是豪迈,愚弟甘拜下风。”
薛北楼大笑起来。
“今日来的都是有识之士,贤弟大可与其饮酒赋诗,大闹一番。若是喜静的,我杏园里头安有自家的场子,尽是自家儿女。小妹、二弟都在里头。”
楚攸宇连连拜谢。
“大哥哥,近日薛妹妹好似几天都不到房先生堂上去了,想是身体无恙罢?”
“却是好的。不过家父念及她也已到及笄之年,不再好与外男一同念书。虽堂内皆是坊中子弟,却也得为其细细谋划一番姻缘
,不可疏忽大意,落了他人话柄。”
楚攸宇口中悄声不知自说自话着什么,沉思片刻,便向薛北楼告辞了。
前往杏园的途中偶遇了韦家兄妹,同他二人说了那个雅致的去所,便相约寻了楚攸宁一同前去叨扰一番。
柳依依刚瞧着,楚攸宇被薛家大郎缠住了,想着还得许久功夫。她又没个相熟的,却又不好同庭内的娘子游戏,便想寻个幽僻的地方赏花。
闲逛着,到了凉堂。周遭杂木丛生,想是不常人来,旁还有个小池,飘满了落樱,池中的樱花随着远处歌舞升平之音颤动着,水中泛起层层涟漪。
柳依依往圆子深处探究,草丛中听到了些许动静,走得近了,还可听见人声。
“宋庭之,你确真是把自个当个货色了?不过跟薛相公有些门子远亲,却也只配给我们作马子的。”
众人淫邪地狂笑起来。柳依依倏地蹲了下去,心脏狂跳个不停,扒开绿叶,看见三个衣冠楚楚的贵族公子将个素服的男子,推到地上,解了男子的腰带,另外二人在一旁嬉笑、起哄着。
柳依依急中生智将石块扔进了那几人身旁的池内,又大声吆喝道:“娘子,快来看看,这边还有个金鱼池。”
为首的慌忙停下手中活路,拎起袴褶,侧耳听着。三人面面相觑,慌忙窜了出去,留着宋庭之在草地上瑟瑟发抖。春光斜照,布满他素玉般的肌肤,一对似笑非笑的睡凤眼,容颜堪比美妇人。
柳依依还没待那三人走远,便迎了上去跪坐下来。替宋庭之整顿衣衫,重梳了编发。
“我刚刚听他们叫你宋庭……什么的?”
“宋庭之,多谢小娘子搭救。”说完便低下头,一脸苦颜。
“却不值得提的,我自然也不会同他人说道,郎君自是安心吧。”
宋庭之顿时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便朝柳依依施了跪拜礼。柳依依扶起他的身子,笑得十分明朗,取了袖里的手帕,沾了池水,擦了擦宋庭之污了的脸。
宋庭之看呆了,便问道:“小娘子,什么姓名。”
“楚雅南。”
“以雅以南,以龠不僭。可是出自《诗经》?”
柳依依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宋庭之看见了柳依依手绢上的墨迹,指着问道:“可否借小生一看?”柳依依便递与了他。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沉吟了半晌,“这确是我的诗。”
“你的诗?这万是不能的,郎君莫不是把我当黄口小儿哄骗?世人皆知这是当朝宰相薛相公诗章。”
宋庭之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了锦帛。
“薛相公是小生的舅舅,却不是亲的。他日我园中偶得了佳句,他颇是喜欢,奈不过他多番央求,便许了他。”
柳依依取过诗章仔细研读一番,只见诗中写道。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与薛相公之诗果只有五字之差,但柳依依不禁觉着宋诗更妙,便半信半疑地问道:你却舍得许他了?”
“我自是不肯的。楚小娘子虽同我萍水相逢,也看清了我任人欺凌的境地。我先祖便与薛家是认了亲戚的,到我这辈破落了。阿娘想着薛家的名望便想着法的把我送到薛家私塾里,好日后求个仕途。我本是寄人篱下,平日奴婢的闲言碎语、冷眼相待自是少不了的,却别说刚刚欺辱我的富家子弟,更是视我如草莽。”
宋庭之上下打量了下柳依依,不由得长叹一声。
“我却也不指望你能明白,毕竟我二人云泥之别。”
“我确是不如你的,我在楚家不过是个婢子。”
“楚家……婢子?我却还以为你是哪家的娘子呢。”
柳依依不由得苦笑起来。
“我在府中也是个不清不楚的人物,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也道不明,却不提那些凹糟事了。我领你到别院逛逛,顺道的再同我讲讲宋君的诗章罢!”
柳依依作出揖礼的样子,从袖子里头悄眼瞧着,古灵精怪的模样。
“在下仰慕宋君诗才已久,愿与君结下莫逆之交。”
宋庭之笑得开怀,也还其一礼,说道:
“小生惶恐。”
二人谈笑间到了杏园外围,远远地便看见了楚攸宇一行,柳依依便呼朋引伴地喊着他们,又扯着唯唯诺诺的宋庭之,到了他们跟前。
“确让我好找。”
楚攸宇说着,目光里却盯着宋庭之不放。他二人虽是同窗,平日却不大言语,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柳依依将幂篱撩了上去,赶忙解围道:
“我刚逛到了凉堂,恰巧听到吟诵之声。好似什么“丈夫清万里,谁能扫一室。”便上前问询。后又知和二郎同是房先生堂上的,正说着,好巧不巧地就遇着了。”
楚攸宇眼神闪烁,脸色尴尬。
“宋兄,我们一行人等要到杏园,小聚……”
柳依依插嘴说道:“一齐去罢,我正向宋郎君讨教诗章,却生生叫你打断了。今日我不得了奥义,可万万是不依的。”
这番言论引得韦家兄妹哭笑不得,韦应天也在一旁撺掇,楚攸宇也只得应了下来。
一行人说笑之间,到了园内。薛家子弟正亭中赏花,案上摆了十二格的红漆木提盒,内装着精致的吃食,婢女在一旁温着桃花酒。
薛霏霏一身齐胸绿袖的襦裙,黄绢纱的帔子,更显得天真无邪。她迎了过来,说道:“攸宁哥,我正要叫婢子去寻你们来同我吃杯酒呢。这二位是……”薛霏霏看着韦家兄妹。
楚攸宁答道:“这是姑姑家的,京兆逍遥公房的韦氏。”
薛霏霏同他二人嘘寒问暖了一番,又互问了姓名。薛霏霏斜眼瞧见了宋庭之,却把他撂在一边,也不搭理。
楚攸宇说道:“刚来的路上,遇见你家兄弟,便邀了一同前来。”
薛霏霏挂着笑容,说道:“祖父一辈认下的亲,却也算是我的堂兄。自然是该来的。”
韦应天一见气氛不对,便又吆喝着说道:“薛小娘子,也站许久了,却不赏杯酒喝?”
“却是我的不是了,筱萸快给郎君、娘子们备了酒器,今日不醉不归!”
柳依依站在亭外左右为难,薛霏霏这时反招呼道:“雅南妹妹,你却也来罢,我自是知道你的。”
韦家本是近几年刚从广陵北上入京的,自然对楚家这些隐情不甚清楚,韦家小妹韦梦之甚感疑惑,便反问道:
“以前便听说雅南妹妹打小体弱多病,竟没熬过四岁的,薛小娘子好生奇怪,却怎么叫那位娘子雅南妹妹?”
薛霏霏拿袖子捂着嘴,似笑非笑。
“且问问你攸宇哥罢。”
韦梦之年小,本是没有心机盘算的,便缠着楚攸宇问道柳依依的身世。韦应天见楚攸宇面色难看,便抢着话说道:
“万别提那些陈年旧话,今日樱花灿烂,吃酒赏乐才是要紧的。不过我看光吃酒,却也无趣,还得行酒作令才倍感热闹。”
座中的,皆随声附和,这才撇开了。
薛霏霏接着说道:
“近日文人雅士间传了个新鲜玩法,说是叫什么“飞花令”的,对令的须得与行令的吟诵诗句格律一致,可借前人诗章,也可临场现作。但句中须得有“花”字,可诗可词,也可用曲。行令人句中“花”在第几字,轮下去的第几人须得饮一杯。若句中“花”有所对应,对应者自罚一杯。”
韦梦之迫不及待地说道:
“可真真有趣,席上正好有三位娘子。既是薛娘子提的玩法,便作了“明府”,指挥席面。我自是嘴笨的,就揽了“觥事录”的职务罢。雅南姐姐便受累作了“席纠”,明辨是非。”
楚攸宇说道:
“这样甚是有趣,便就如此罢。咱们男儿就别同几位娘子抢酒监之职了。”
薛霏霏笑说道:
“既推了我作“明府”,我便就着良辰美景先自饮一杯,各家随意。”
饮毕,接着说:
“酒令同军令,既是如此,众人皆听我指挥。若是有冤屈不服的,自找“席纠”分辨。那……便由我启令罢。”
正说着便缓缓打开了折扇,指着亭外满树的垂枝樱吟唱道: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这么数下来确该柳依依饮酒。
柳依依便自斟一杯,在席上的喝彩声中,她看着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只我一个酒监饮酒好没意思,待我想个好的,”手举酒盏,沉吟片刻诵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请“明府”、“觥事录”吃酒。”
接着便拎着酒壶上前劝酒,引得众人一番说笑。
后来韦应天作的“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叫楚攸宇连吃了两盏。
众人正吃得桃花满面、玩得酣畅淋漓,忘却了时候。只见园外明月东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问了小厮。才晓得原是贺秘监、李拾遗、杜工部、王季凌在外头联诗。
“这岂不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奇观。我确得去瞧瞧。”韦应天起身说道。
座中的连连点头,便一起出了杏园,看见溪边坐了被一干人等围住的、四个道骨仙风的美须公。
其中最为年长者说道:“今日我等以圆月、酒杯为题,以年岁大小为序,一人一句,联诗一首。接不上者……”还未等他说完一个儒雅的长者插嘴说道:“接不上者,罚酒三杯。”
年长者瞅了瞅,当中一位风流倜傥、坦胸露背的醉翁笑着摆了摆手,说道:“若按此令,接不上者,岂不大有人在?不可不可,接不上者,不得饮酒!”引得旁人一阵拍手叫好。
醉翁反驳道:“知章却不知我是酒中仙吗?不先让我吃杯酒,可却作不出诗来。”
“那确更好,倒省了二两酒钱。莫说了,且听我的首联,“一轮圆月照金樽。”吟毕,自斟一杯饮。
儒雅者,大笑道:“金樽斟满月满轮。”
醉翁本要吟了,却不想叫旁边的毛头小子抢了先,吟道:“诸君且听我的:圆月跌落金樽内。”
“老杜,你抢了我的,确叫我想不出来了。”
“太白自称酒中仙,诗才如同滔滔江水,却借了我这联罢。”说毕,也吃了一盏。
李白无奈只得重想,搔头摸耳。半天想不出好的,看热闹的人都等着他的千古绝唱,他自是不能留下些侧词艳曲的。正当他为难呢。
就听见一女子的声音从人群中凸显出来:“拾遗,却取一杯水中酒罢。”
李白看向水渠中漂来的白瓷酒盏,举起,只见盏下放了张手绢,上头写着“杯中物”。
李白看着酒盏中明晃晃的满月,手持酒盏,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一饮而尽,吟唱道:“手举金樽带月吞。”博得个满堂彩。
另外三人也不由得啧啧称奇,李白便向对岸面覆幂篱的娘子拱手相谢。对岸的人们只当是与他们道谢的,拍手叫好的更盛了。只有柳依依知道其中的意味,便还礼回去。
宴会散去,一轮圆月挂天边,星辰满湖。柳依依骑着青牛,一路都有提灯童子,她仰望着浩瀚的星空,回味着今日的游乐,甚觉不可思议。
但她心神却难以安顿,满树樱花就像幼时槐树上的男子,缠绕在她的心头,她又想起楚娘子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经常出现在窗边的身影和鬼魅的笑意。虽然自此之后他再未同柳依依说过一句话。
他,就像一个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