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御抬眼间问话之人已在对坐,他没有搭话,而是低头轻轻吹动杯中茶慢慢品味。
林仲垣也不恼,拿走韩御身前的茶壶给自己也斟满了一杯,同样低头细细品茶。
“我既非诗客也非僧家,你为何到我杯中来?”
韩御对着杯中浮叶自言自语。
“兴许是春风无意间,送我入杯中,奈何有汤镬相迎。”
林仲垣也不抬头,晃荡着杯中茶,却未有滴水出杯。
这时,韩御才抬起头:“一杯清茶,招待不周。”
“如兰在舌,沁人心脾,周到周到。”林仲垣也看向韩御。
二人闲聊起来,好似故人相逢,不觉间天露已暮色,林仲垣丝毫没有在意,他频频面露疑惑之色,韩御多是眉眼带笑意,轻描淡写间为他解惑,林仲垣随之信服点头,喜笑颜开。
太阳彻底没入西山,露出繁星点点,打烊声惊醒林仲垣,见夜已漆黑,他便不想再讨饶。
林仲垣正要起身告歉回府之时,韩彻笑道:“你可知道,你坐的是谁的位置?”
林仲垣一愣,只见韩御轻笑道:“付钱的位置。”
林仲垣随即爽朗大笑结账而去。
王城在夜幕里更显富丽堂皇,灯火璀璨,却也掩不住几家欢笑几家愁。
林株的母妃出身书香世家,父兄都是衔叶州有名的儒生,如今贵为德妃,在后位空悬之际,她身为大皇子的母妃隐隐有主掌后宫之姿。林株讲述今日朝中之事,颇为得意,德妃也深感此事有意于林株,心中暗自盘算,林桓母妃早死,朝中无大臣做依靠,如今虽然他的一母同胞安乐公主即将嫁入枫染城,但好在枫染城插手不了世俗王朝的储位废立之事,林桓,已不足为虑。
反观林桐却渐成威胁,他的母妃是文官之首张百尺的女儿,朝中官员多是张百尺的门生,这般根基之深,底蕴之厚,才最让她寝食难安。
骊妃也在自己的寝宫中静静听着林桐说起今日朝事,对林桐在朝中提及的建议也颇为认同,同时也很欣慰,她叮嘱林桐,希望他与林桓多亲密,但这不妨碍她对后位的向往,也不妨碍她想让林桐成为储君的心思,只是单单的恻隐之心。
末了,骊妃提醒着林桐,他的王叔林仲垣没他想得那么简单,如果有可能最好是能得到这位王爷的支持。
时过境迁,有些事会被遗忘,但不乏有历历在目者。
白日里,林伯墟已命人将联姻之事告知给了安乐公主,她听完之后没有吵闹而是等人走后独自垂泣,她知道帝王之家本就如此,纵使她的父王如何百般宠爱她,但也曾提到过一国公主的命运当属社稷,当时她不懂,现在,她懂了。
林桓不敢走近,他就站在漆黑的夜里,远远望着暗自伤心的安乐公主,那是他的亲妹妹,可他却保护不了她,他想起母妃在病榻上的嘱托,顿时心如刀绞,他想放声呐喊,可森严的王城似乎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那些所谓的山上神仙。
人生常有刻骨怨,期盼杀之方解脱。
可是,他做不到,他只有更痛恨自己。
此夜,有人酣眠,有人辗转反侧见破晓。
翌日,韩御一如往常,店小二看见他仍在那座却也没说什么,因为他昨日看见韩御和林仲垣如相见恨晚一般,便也留了心。
林仲垣今日没来,来的是他府中小厮,只见他恭敬的站在韩御不远处,等待他放下茶杯。
当韩御在王府门前见到林仲垣时并无惊讶,昨日他们如此谈甚欢,林仲垣对自己身份却是只字未提,而林仲垣也是丝毫不惊讶于韩御的从容,仍如昨日一般热情相待,这或许就是某些默契。
林仲垣带韩御游览王府,展示自己的古玩收藏,无论是书画字迹奇珍异宝,韩御都能略说一二,若说昨日林仲垣是钦佩韩御的博闻强识,而今日则是拜服于他的见多识广,可他分明记得韩御曾说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虽然心生疑惑却也未做多想,谁还没有个秘密。
王府后院中有个单独的屋子,门上有锁,屋外干净整洁,是常年有人打理的痕迹。
林仲垣犹豫片刻,转念间开口道:“可知里面放着的是什么?”
韩御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知里面是何物。”
“二十年来,我从未带人进过这屋子,即便是里面的擦拭,都是我亲自动手。”林仲垣似在缅怀也似追忆,锁已被打开,“今日我便破例一次。”
门被推开,屋内宽敞明亮,唯有一根麟头吞口长槊横呈架上,寒光凛凛,锃亮如新,吞口上方刻着两字,那是林仲垣的封号,吞口下方刻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八字。
“此槊名为‘对酒当歌’,长一丈三尺七。”
“好槊。”
“确是好槊。”
韩御轻轻笑道:“我原以为王爷只是文人墨客,却不曾想还有如此爱好。”
“谁年轻的时候还不爱瞎闹腾啊。”林仲垣豪爽大笑。
二人在庭院落座不久,家丁便来禀告,说是三皇子前来拜访,林桐进来没多久林株也后脚跟来,两人相顾一笑心中各有盘算。
还未等二人开口,林仲垣却一反常态:“当年老子还是皇子的时候都不想掺和,现在就更不想掺和,你们请回吧,老子还有要事呢。”
二人皆是一愣,接着看了眼不远处的韩御点头微笑示意,林桐先开了口:“王叔,看您说的,我们还不能看望下自己的叔父吗?”
“正是,今日前来只是专程为看望看望您。”林株附和道。
“既然如此,你们就留下来一起吃饭,但别搞些乱七八糟的。”
闲谈间,林仲垣无意中说了一句“你们以后谁要是当了皇帝,这位韩先生有大才要重用”,林株二人眼神一亮,先且不说迷糊王叔口中这位韩先生是否有真才实学,即便没有,可他与自家王叔关系如此密切,即使目前拉拢不了王叔,但结交这位韩先生也是有必要的。
韩御年纪与林桐相仿,说他有大才,二人是不怎么信的,但也不知他为何会跟自家王叔关系如此密切。
待二人离开已是午后,林仲垣问韩御更看好谁,而韩御则说道:“他们二人都不错,但他们身后有山上人。”
“韩先生不喜欢山上人?”
“不,是失望,”韩御直言不讳:“这也是我进京的目的。”
“韩先生是想……”林仲垣话到嘴边,却被打断。
“王爷那两个侄儿,对于王爷你可真是有眼无珠。”
“先生若能不伤社稷根本,我可以相助。”
林仲垣突然想到一个人。
是夜,天降大雨,有人自王城去而复反,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当他将一封信函呈给林伯墟后,遭到林伯墟狠狠训斥。
但,也是这一夜,林伯墟命人从摘星楼将一人请进王城,并与之彻夜长谈。天渐露白,雨势渐小,此人才离开王城,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在早朝之前,白常侍递给林伯墟一封密函,当他看完后,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话。
“夜雨迎得好春风。”
这一天,六月廿一,大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