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院中,漫天的花树,高大的枝叶遮天蔽日,使我仿佛回到了沉星雨林。隐隐悠悠的歌声穿过繁茂的树林传来,万盏灯火辉煌自黑暗裹带着月光从花枝树间袭来。
我的脚步顿在一处阆苑前,倒不是说这处地方风景有多美丽,只是那里一座凉亭,亭间放着一尾古老黝黑乌木制成的琴,晃眼使我觉得莫名熟悉。
一时被迷了心,脚下步子不受控制往那处去,拾级的白玉台阶不过两阶,上面是凸起的白色鹅卵石,我趔趔趄趄走上去,一手抚在乌黑色琴身,仿佛隔着悠长的时光抚慰曾经挚友。
“铮”一声划指而拨,琴音域宽广,音色深沉,余音悠远。琴身雕刻‘烟寒’二字必是琴名,上方一焚香小炉,炉内暗留香止燃息阵阵烟香,经久不散。
我再一勾弦,古音淼淼,在凉夜中如水倾泻。待坐在凳上,不自觉中指尖拨出一曲,一玄清一心。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这曲子并非名家名曲,只是印在脑海下意识弹出。
待到一曲罢了,眼中泪水止不住想要下流,酒已是醒了大半,怔怔望着灯火星点中蓦然出现的人,身姿俊挺,面庞刀刻,眉如剑锋,眼若星辰。
良久,他亦不言。眼中眸色深沉,直愣愣看着我,仿佛隔了一个世纪一片岁月长河的久远,道:“你来了!”
我惊慌失措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寒渊再见。那日不欢而散,冥冥中已过几日以为彼此已将话说清。
他就这么说一句“你来了”熟稔的仿佛我与他之间并未有红脸过争执。我绕过琴案就想往外逃,却在慌乱里失了方寸,忘记自己喝了两壶酒,此时虽神志清醒却脚步不稳,一不注意险些连下两级台阶栽倒在地。
他一瞬上前将我抚稳,目光中含带暖意,“先前不是说不来吗?”
我“嗯?”了一声,脑中回转过弯,想到先前园中几个仙婢口中谈论的迎神筵席,环顾再见四周重重叠叠繁复的花,大约猜到自己误闯了寒渊宫殿。
明明殿门匾额刻写“宸府”不是那仙婢口中的天极宫,又想‘宸’可不就是寒渊的尊称,掀开他的手站直了身子道:“宸帝莫要误会,青月只是一时酒醉误闯了此处。”
他笑着说:“不论是不是误闯,你来了我就很开心。”
我黯然低头,看着他俊逸的脸,一下失了神,半晌后才顿觉失礼,道:“如此叨扰,不便打扰青月先告辞了。”
寒渊心下一颤,也不管我的挣扎,牵起我的手越过沉沉皑皑森森木林,“今日来了许多神为我迎新,筵席虽是开了许久,我也等了你许久,先前还有些失落以为你不来了。如今你自己跑来,便也怪不得我强拉着你一起过去。这筵席,若缺了你,便也不算筵席。不过是诸神饮酒欢愉闹一场罢了。”
我默默瞅他片刻,又看着他与自己相牵的手,脑中混混沉沉,不自觉便跟着他的步履往筵席大殿走去。
殿堂之上热火朝天,盛况空前,载歌载舞一片,夜游神、雨神、司命星君诸神皆在,他将我按在了身侧空余的座上。
也不知是否因我之前酒醉,茫茫然然间在他身旁就坐了下来。许多份位稍低于我的神,投目颔首以示问候,便有位份与我相当的亦是笑笑。
寒渊心情不错,整个人晕在烛火暖黄的光晕中,满面含笑,唤来仙婢撤了案前冷掉的吃食,换上新做的热食。拿着筷子替我夹了一块,笑道:“这是净坛使者送来的,听说长在不周山附近,实在难得,我叫宫内厨子做了清蒸,想来不破坏食物原有滋味,又能将其尽量激发。”
我点点头,瞥了那食物一眼,一夹入口即化淡淡灵力,流入肺腑。寒渊又与我斟了满杯的琼浆,道:“这不是酒,只是我殿中各色花中采取蜜汁,能够解酒。”
我头肘在手间,看着他眼中明明含水,端着杯盏一口饮尽。
他眉心一动,舒了口气,大约觉得我已不再为前些时日的不欢生气,想了许久道:“你可是真要与那芷兰上神成婚?”
我挽过耳鬓发丝,笑道:“自然是要成婚的。爹娘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做媒的还是混元老君,是段极好的姻缘。”
他扯过我的手,寒凉如冰的指尖娑婆着我:“你与他不会在一起的。你永远都只能是,也只会是我的妻。”他神色严肃,面上如霜,肯定非常。
我抽过手,面颊发烫,心口狂乱的跳,本是和宁的心绪,一时拧成麻绳,不由心中埋怨,只要遇上寒渊一日便不得安宁。
隐隐之中已有许多目光打在我与他之间,碍及两人身份在我扫向座下之时不见踪迹。
花天锦地,笙歌鼎沸中我的视线越过众人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亦是看见了我。远远隔在远处对我欠身行礼,转身退出了殿内。
我唇角一笑,看着殿内仙姬高声,舞姬赤裸踩在石面起舞,曼妙的身姿使我想到四海中的游鱼,灵活亦灵动,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漱玉。
彼时她还只是主衣殿中小小仙侍,未料到这样快的时间就入得天极宫,拜入神族最年轻的帝君座下。
我本就不喜她,这种不喜源自于内心深处,无法更改。又觉她心思深沉,实在不如许多仙婢来的单纯可人,招人喜欢,遂心中怀着一丝笑称赞道:“我且看你这天极宫中仙婢倒是个个机灵讨喜。这样盛大的筵席,摆弄的有条不紊,错落有序。”
寒渊抿了一口酒,淡淡道:“若你喜欢尽可挑去。”
我潋滟一笑,像一朵盛开的牡丹,随意道:“适才北斗星君身后的那一位可好。”我并非真想要漱玉随我回碧青宫,不过只是试探寒渊究竟是否与她相识。
寒渊晃神看我一眼,招过身后仙君问:“适才在北斗星君身后的仙婢叫何名字。”
仙侍垂首道:“是漱玉仙子。”
“漱玉?”寒渊眉头微皱,“能否换一个人。”
我故作疑惑道:“可是她是宸帝相识之人?”
寒渊道:“这倒不是。只是近日天极宫刚刚建成,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漱玉去办。”
我轻笑道:“莫不是这帝君新府,这么多的仙君仙婢,都抵不过一个漱玉吧?”
半晌,寒渊温言道:“罢了,你要就领去。”他眸中宠溺又笑着说:“漱玉做事机警沉稳细心,你眼光倒是好,一挑便选中了整个天极宫中最好的一个。”
我笑笑不语,心道,他尤不知我早已识得漱玉过人的本事。而后敛了笑意道:“青月不过与宸帝开个玩笑,怎能当真。”
他细长的指尖绕过我垂落的发丝,柔声道:“不论是不是玩笑,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