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日子,季节感变得很模糊。清晨六点多的风,含着彻骨的冷在耳旁呼啸。不远处的餐厅在还未清醒透的黑暗里显露出柔和的轮廓。餐厅近乎落地的大窗户氤氲起一片细密连绵的水雾,模糊了内里攒动的人影,拢住了寒日食堂独有的一份热气。
江恩捂着茶叶蛋在餐厅门口等着还在排队买包子的喻初,轻哈一口气,在微黄的灯光下,水汽由浓变淡张牙舞爪地四下扩散,像极了江恩心里淡淡的心事。喻初小跑过来,拍了下江恩的肩,:“快走吧,时间来不及了。”
两人一起飞奔向校车的上车点,喻初背包上的铃铛不遗余力地响,一声一声随着她们的步伐叫醒还恍若梦中的路人。路旁树的黑影向身后躲,眼前零星的行人向身侧避开,江恩觉得这场狂奔不像是在赶时间反而像是逐梦般令人新潮澎湃。
上车点,五辆校车并排停靠,前面的人潮也大致站成五列纵队,三三两两的小声交谈着。江恩和喻初找到自己的班级,排在队伍的末端,融进了这片初绽活力的年轻人中。
班长成年看到了在最后气喘吁吁的她们,笑着过来打了个招呼:“吃早餐了吗?”
两人扬了扬手上的餐袋,喻初先开口:“人全了吗,我们没迟到吧?”
成年摇头:“还有两个人。嗯?江恩,你在找什么呢?”
闻言,江恩赶紧收回寻觅的目光,回过神来看向成年,却被成年饶有趣味的眼神看得心虚,赶紧拢了拢耳边的发,回道:“没,没什么。”
成年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你们赶紧吃吧,不然这大冷天,吃凉的容易胃疼。今天做实验得站一天呢。对了,你们实验书都带了吧?”
喻初连声应道:“嗯,嗯,好的,班长大人你先忙你的吧。”
喻初看着成年的背影,在背后戳了戳江恩,疑惑地问:“班长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里吧嗦了。”
江恩盯着喻初,神色淡然道:“不知道,班长一直这么热心吧。”
“是——吗——”自顾自诧异的喻初突然被江恩拽起胳膊往前走,尾音陡然升高。
“上车啦。”江恩回过头冲喻初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余光却瞥见了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好像在看自己。电光火石间,胸腔里的跳动狂乱地令江恩不知所措。然,思绪的纷杂止于外形的表现。若无其事地向前走是江恩能做的最自然的表现。
喻初没有注意到江恩身形在一瞬间的呆滞,正了正书包,跟着江恩。铃铛轻轻地晃,清脆又空灵,晃走了江恩自以为的局促。
江恩选了靠窗的位子,提着书包如负重释的跌坐进座椅里。喻初刚坐上座位就锁定了最佳补觉姿势,头一偏,开始了漫漫补觉之旅。
江恩漫不经心地吃着手里的茶叶蛋,心绪全然聚在餐厅的偶遇上。余言从拥挤的人群中缓慢靠近,他的嘴角浅浅勾起,低声说:“嗨”。明明是再难普通的遇见,江恩却在那一刹那看到了余言周身不同于其他人的光亮,从眼底直射心魄。
窗外的天空渐渐泛起了白,路面上疾驶的车三三两两,高大建筑物上的玻璃反射着些许的亮光,光影交错,整座城市懒散地恢复着活力,像刚刚睁眼却垂涎安睡的巨兽缓缓地抬首。
江恩的手指触在冰冷的玻璃上。玻璃内侧反射着街对岸未暗的路灯,澄黄,闪耀;远处的燕子展着翅膀成群结队地扑闪着从吊索桥上飞过,自由,生机。玻璃外的世界和玻璃内的光影统一出这冬日清晨像画一般的景致,驱散了江恩的寥寥困意,想起了昨天自己和自己幼稚的一个赌。
最近一周,江恩和余言各有各自的忙碌,闲暇之余,江恩总是怀揣着小心思主动地和余言分享生活中的小趣事。可频繁的主动让江恩怀疑余言的态度,于是她暗暗跟自己赌:今天不主动,如果余言先发消息就说明他对自己是有好感的,那反之……终于扛到晚上九点,当电脑右下角开始跳动余言的头像时,江恩心里的蜜罐“砰”地炸开了,惊喜地捂住了嘴,而蜜意从眼角偷溜了出来。
他问:“明天有实验吗?”
从身旁传来了鼾声,喻初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江恩浑然不觉。江恩把喻初的围巾向上拽了拽,然后自嘲地想:这仅仅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越沉溺越徒劳。然后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捻灭了纷杂的思绪。
早晨良好的路况将平日里四十分钟的车程缩短了一半。到新校区时,初升的太阳洒下不痛不痒的光亮,虽感觉不到暖意却倍感舒心。
有机化学实验老师在亮堂的实验室里讲着注意事项和实验要领,边示范边讲解。透亮的玻璃仪器在老师手底下格外惹得人跃跃欲试。
今天的实验没什么难度,拼的是耐心和操作的精准。两人一组,合作互助,很快就到了下午。
要进行乙酸乙酯的制备,江恩和喻初把装置备好,从加热到冷凝到收集,一步步确认。江恩向其中加入沸石和反应试剂,喻初调整好温度计的位置,打开了加热炉。喻初拍了拍手靠在桌子旁,冲江恩说:“没什么事了,就等着温度上去吧。”
江恩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拿起案边的实验书去了走廊。实验室里充盈着各种试剂的味道,通风橱也是只能在有特殊试剂时才能打开,纵然窗户都大开,还是让人憋闷的难受。
走廊尽头,有一扇打开的窗,窗外清新的空气无需勾手就引得江恩迈开了腿。靠在窗框上,江恩翻着实验书,捋了一遍明天要做的1-溴丁烷和无水乙醇的制备过程。
寒意难御,江恩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把书一合,起身走向实验室。一抬头,刚刚好看到余言身穿白大褂走进他们班的实验室。江恩暗自诧异:今天,怎么这么多巧合?
实验室里阳光充盈。三口瓶底部像是阳光的聚宝盆,又有雾气缭绕,升至高处冷却了的液体沿内壁留下,底部的液体“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整个装置在阳光的挑逗下,周身都有了魅惑的光晕。可能这就是化学实验独有的魅力吧。
江恩走到喻初旁边,看了眼温度计,对喻初说:“快70度了,准备换锥形瓶吧。”喻初拿起一旁另一个干净的锥形瓶而后盯着温度计的示数,刺形分馏柱上的温度计里的红柱刚超过73度,就眼疾手快地换下了收集瓶。江恩接过装有前馏分的锥形瓶,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到成年在喊自己,随手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实验桌上便走过去了。
江恩疑惑:“班长,怎么啦?”
成年略显拘谨地说:“那个,我帮忙转送隔壁班同学给你的东西。他来的时候,你刚好不在。”说罢,用手挠了挠头。
江恩接过后,冲成年一笑:“谢啦!”但看着成年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问:“班长,你怎么了?”
成年闻言正色,摆摆手道:“没事,快做实验吧。”随即,走开了。
袋子里的是一副橡胶手套和一张口罩。来不及细想,江恩就赶回去回去和喻初继续接下来的实验,但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一个她格外期望但又难以确定的答案。
温度渐渐升高,超出了阈值,江恩把粗产物取下来放在靠近水池的一侧继而去教室后侧拿提纯所需的试剂。喻初负责把仪器拆下清洗,看到手边一个锥形瓶,想也没想就用水冲洗,边洗边腹诽:江恩这家伙,就知道偷懒。
江恩拿着第一次提纯分离需要的饱和氯化钠,喻初把锥形瓶里的透明液体倒进去,随后用分液漏斗分离出较为纯净的乙酸乙酯。几次提纯下来,产物越来越少,最后一个步骤结束,从漏斗下面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小滴产物。
喻初拍了拍额头,不可思议地说:“怎么才这么点,看着也太寒碜了吧!”
江恩做思考状,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虽然老师说过,每一个步骤操作不当都可能导致结果差错,产物少的可怜的比比皆是。可我们这个也太少了吧!是不是某一次分液把产物在水层还是油层搞错啦?”
喻初回道:“不可能呀!产物始终在有机层啊。”
江恩眉头皱了起来:“会不会是前馏分和产物的锥形瓶搞错了?”
喻初恍然大悟,一拍脑门:“你把前馏分放哪啦?”
“应该在收集装置旁边……吧……”
“完了,真的搞反了。”喻初发出哀嚎。
“问题不大,还好只是错拿,重新提纯一遍就是了。产物在哪呢?”
喻初的五官都快拧在一起了,指了指水池,又可怜又无奈地叹道:“在那里。”
“啊?倒掉了……”
“怪不得我那会儿闻到一股香味,原来那就是乙酸乙酯传说中的果香呀。啊,我这脑子,怎么不想想呢?”
江恩自责道:“也怪我,没跟你说好。要不咱们从头开始吧。”
喻初瞪大眼睛赶忙摇头:“时间来不及了,做完的已经不少了,校车可不等人啊。”
江恩愁道:“那怎么办哇?”
“数据自然只能靠人为了,本来就是注重过程的实验,结果没那么重要,除了把产物搞错,我们的步骤堪称完美,只要实验报告里检讨的深刻点就没问题啦,别那么较真。”对于实验,喻初一向马马虎虎,曾经大手大脚的倒试剂可把江恩吓得不轻。
“可是……”
“哎呀,没事啦,开始收拾仪器吧。”
江恩懊悔:整天想些虚无缥缈地事情,忘了什么才是正事。专心于眼前事,自己还是没有做到。
在车上集合等待时,江恩从包里拿出袋子,里面没有任何可以辨身份的东西。“会是余言吗?”江恩把手套戴在手上,把它对着夕阳看。落日的余晖从五指间洒落,映红了双颊。“1-溴丁烷会灼伤皮肤,这正是余言他们今天的实验。应该是他,可是,他为什么没有亲手交给自己,他又为什么要做这些?”
把手放下,准备和喻初讲话却发现她正跟周围的人聊的火热。江恩一向不喜热闹,索性继续看窗外景致。对面的校车已经坐满了人,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晃动。在江恩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靠窗人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看去却发现了那个在她心里画过无数次的侧面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到下颌,起伏的线条,一气呵成。
这是不是一种缘分,那么多的遇见是不是在暗示这什么?上一世的无数次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那这么算下,上辈子怕是回眸地脖子快断了。
不自觉地,江恩的手已经在玻璃上勾勒着心中的线条,一遍一遍,心里想着的全是余言,和她在一起的余言,独自一人的余言,打篮球的余言,认真自习的余言……
“嘿,干嘛呢?”喻初忽然把脸凑到窗跟前,“外面有什么好看的?看那么出神?”
江恩一哆嗦,赶忙心虚地解释道:“啊,没事没事。看风景呢?”
喻初贼兮兮地笑道:“对面就是车,有什么好看的?”
江恩尴尬地摸摸后颈:“夹缝中看天,今天的落日还蛮有看头的哈。”
“哈哈,别装了,就你那点心思,都写脸上了。别看男神了,快来跟我们玩游戏,人多才好玩!”
江恩讪讪一笑,点了点头,心里叹道:我可是冷场王啊。
果然没多久,热火朝天的气氛就有些冷清,幸而,发车了。大家就各归各位闭目养神。江恩心神难定,斟酌良久,带着赌一把视死如归的表情摸出手机对余言说了声:“谢谢!”
窗外的景连成了线,高低起伏,色彩变幻。天色渐沉,但无云的天空显得格外透亮。建筑物闪烁的廓灯,路灯倾洒的薄光。一切交融,交融,汇成了梦境里的斑斓。在万物交错变换的幻境里,江恩的思绪也沉浸在和余言有关的梦中。
和他一起度过的时光会是什么样子,这构想好像总是不经意地涌现在江恩心头。究竟是自己心绪初动难以自抑还是把感情与学业本末倒置了呢?这种朦胧情感下的暗自揣测花费的到底是自己的心神,可这件事就像风一样,无孔不入她的心扉。
江恩心中始终萦绕着一句话:我不知道这世间什么事情算得上永恒,但只要一看到星星,我就开始做梦。
余言就是这绒布般漆黑的夜里一颗珍珠般柔和的星,引着江恩对梦的向往。
“无论对错,无论现实,梦的权利还是属于我的。”江恩这样想。
“只要不舍本逐末就好了吧。”江恩宽慰自己。
手机震动,屏幕上闪出余言的消息:“明天实验小心。”
江恩如负重释般地清浅一笑,把头倚上窗框,闭上眼睛的一瞬,她好像看见自己心里的那颗星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