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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簪 孤灯清夜芙蕖寐

我几乎是抢一般生生把那小册藏到怀里,像暴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家父信手画下的,只不过是些无聊玩意儿。”

他扬了扬唇,不置可否,只是信手展开桌上的折扇,轻摇着同我道:“我倒觉得挺有趣的。刚翻看了两三遍,竟还有些爱不释手呢。”

明明早就瞧见了我,还故意将我冷落在床铺下,明明晓得我饥饿交加,还故意如此这般作弄我。

此时我的怒火随着他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熊熊燃烧:“公子莫不是以为救了我,便可以肆无忌惮,像个无赖流氓一样,随意翻看我的贴身之物?”

“我自然不这样觉得。”他放下折扇,“我可从未想救你。只不过不想让那些野狗脏了我的船,误了我的期。不过现下你这样讲,我倒是觉得,你仿佛是欠我一个恩情。本来,我若是早些把你揪出来,也省却现下这许多麻烦。”

我气得脸色铁青:“好,我秦莫语一向不喜欢欠人东西。你给了他们多少?我还上便是。”

他收起折扇,捏着手指,忽然极快地从我头上取下我前些天刚雕刻好的木簪:“你未必还得起。这簪子,权当抵了你的债。等到下一个船埠,我便把你放下。”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原以为他不是什么善类,却这么轻易便放过我?

灌进来的清风又把我散落的青丝吹乱。我忽然想到什么:“公子,又是要去哪里?”

他把玩着那支簪子,语气忽而柔和:“池安。”

我又是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池安?”

池安,我本欲五日之后去的地方。

冥冥之中,天意难违,我已被推上这漫漫寻簪路。

“既是如此,若是公子方便,便也将我带去池安罢。”

他狡黠的目光徘徊在我身上,语气又多有揶揄:“那便要委屈秦姑娘,和我这个无赖流氓凑合半宿了。”

这人果真不是什么善类!记仇如此!

我叹了口气,想要做小伏低:“哪里的话?刚刚是我出言不逊,公子大人有大量。”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秦莫语,你还只是个小丫头片子。想骂的话,全都写在脸上了。”

未等我反应,他就起身走了出去:“可惜,我便不愿和你这样明里装得乖顺,暗里不知怎样可劲骂我的人同处一室了。剩下的鸡屁股,你想吃便吃罢。明日到了船埠,船夫自会来叫你。”

他虽是又帮了我一回,可我只觉得更加气恼,却又不能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看了看被他吃剩的鸡屁股,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臆,快把我给活活憋死。

翌日一早,船只悠悠地停稳在池安的船埠。

我一人从船舱中出来,向船夫道了谢,便心急火燎地想要从船上一步跳到岸上。

谁料我终究是心太急了,险些踏个空,幸而被背后的人扶了一把:“哟,这样心急呢,姑娘。”

我转头定睛一看,更没好气地亟亟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不冷不热一句:“多谢。”

他一把又抓住我的手臂,不让我走:“好歹有缘相聚,敢问姑娘一句,来池安又是为了何事?”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今日相聚,随后又是擦肩奔走,不复回头。公子不必理会我的无聊事,就像我也不想知晓公子为何从秦安辗转来此,又要去办什么无聊事。”我再一次硬生生打开他的手,“后会无期了,这位公子。”

我记忆里的池安镇,朦胧得像一缕抓不出的轻烟,在池安河的怀里风吹即散。池安像是秦安的妹妹,同样的眉清目秀,同样的安静恬淡。唯一不同的是,池安的岸头在夏天会被一河更为艳丽的红莲所湮没,徒留轻烟一样的香,抓不住。行舟石桥下,红莲香染襟。

“劳驾,阿婶可知莫氏大宅如何去?”我寻了处无人问津的卖茶的铺位。

阿婶有点困惑地睁大眼睛来将我望着,脸上的皱褶都挤到了一处去:“莫氏大宅?”

我连忙解释道:“就是商贾大家,安河都闻名的莫氏,阿婶你再想想。”

她低下头用白瓷碗盛了碗茶:“你说的是镇南的莫氏,还是镇北的莫氏?”

我不晓得如何答话,一时间愣住了。但是反而她又接起了话:“勿论是哪一个莫家,都不在了。镇南的莫家,十几年前就散了;镇北的莫家,十年前也迁往外处去了。姑娘想要找谁?”她用木勺搅拌着大桶的茶,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莫氏秦若漪,二十年前嫁入莫家的秦若漪。阿婶你可知她现在在何处?”

白瓷碗一下跌落在地,一大波的水花汹涌出碗沿,刚巧溅在一位女子身上。

她似是正拿着一幅画路过,一边展开细看,一边分心走路。没料到这飞来横祸,不仅脏了她的衣服,还累及她手中的画像。

我还未有反应,一个巴掌就生生打到了对面阿婶脸上。

是那女子的贴身丫鬟。女子显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横眉冷对被打的阿婶,想说的话却全借这飞扬跋扈的丫鬟说了:“哪家的老婆子,这么不懂事体?端不动茶碗,还出来卖什么劳什子茶?”

说着便举起手还想再打,我看不下去,横在两人中间:“得饶人处且饶人。小姐的衣服,我便替阿婶赔了。”

“你以为我们稀罕你的破钱!”丫鬟快把白眼翻上天了,“我们才刚从秦安请了安乡第一的画师为我们小姐画了幅小像,想着送去给小姐的心上人。没曾想还未走出几步,就被这鲁莽妇人弄成这模样。若是因此坏了我们小姐的姻缘,你们就是想赔也赔不起!”

“安乡第一画师,也就如此的水准?”一旁被打的阿婶忽然出声,指着那画大笑,“姑娘还是不要辱没画师二字了。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三流的画师,配小姐这样的人物,倒也算绝配了。”

“你!”那小姐的脸色更为阴沉,而那丫鬟看她眼色,便发了蛮力想要教训她,却被我先一步推倒在地,也一起拽住我,和我纠缠起来。

这么多碗老鸭馄饨煲,从来都不是白吃的。

眼看我便要占上风,那小姐趁我不备,便打算自己动手教训阿婶,一脚就把她踢倒。

阿婶惊呼一声,那小姐却是一边抬起脚便要往她手上踩,一边还骂:“不长眼的老东西!嘴还这么硬!”

我被那丫鬟揪住了头发,焦急之余闭上了眼,不忍看惨剧上演。

那意料之中的惨叫却未来临。

“姑娘所要不过只是一幅画像,又何须做到此等地步。老天长眼,你若出了这口恶气,坏的始终是自己的名声,也是自己的善缘。”

这声音十分耳熟。

三番四次挑衅我的怪人手执他形影不离的折扇,挡住了小姐的腿。脸上虽挂着笑意,我却看到了那笑意底下冰冷的寒意:“我虽在安乡排不上第一,但也曾跟随名师学画五年有余。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便替姑娘作了这画,可好?”

那小姐最后居然拿了他画的画,万分欢喜地同丫鬟走了。走前还再三道谢,连称他比那安乡第一的画师技艺高超。

我看着她们大相径庭的态度,不免也在心中冷笑。若不是他的一双桃花眼生得勾魂夺魄,那小姐当时才不会信了他的鬼话,让他给她作画。

皮相这玩意儿,有时用起来,比银票顺手得多。

解决了这一场风波,他才想起同我打招呼:“不曾想,秦姑娘晌午还刚说过再也不见,现下却又是好巧不巧地见着了。”

我冷哼一声,不想睬他。

一旁的阿婶却看着他,似有些出神,出口相问的声音也突然颤抖:“敢问公子,可是……可是……”

他看着那阿婶,神色却不像先前那样自然:“只不过是个偶然经过的异乡人,或许与阿婶有缘,多做了这好事一桩罢。我还需赶路,若是我走时阿婶还在,我定会记得,来你这儿讨碗茶喝。”

“哎!”阿婶急急追他,因追得太急,跌落在地。

他却倏忽一下,入了这茫茫人海,便了无踪迹。

我连忙打算扶起她,她却不动身,只是坐在地上怔怔地问我:“方才,我忘了问你,你是秦若漪什么人?”

“她娘家的亲戚,我唤她一声阿婆。”

“她半月前已去了。”

“去了?”

阿婆已经死了!在她嫁入莫氏后,我姆妈就鲜少收到她的消息。

光阴荏苒,物是人非。

她起身,给我盛满一碗茶:“姑娘将这碗清茶喝了罢!前路漫漫,若是赶得及,便去莫氏祠堂为你阿婆上柱香。你阿婆,这几年,过得很苦。”她将茶递给我,“我做不了什么,还请姑娘为我向你阿婆问个好。”

我一时无言,只得接过那碗茶,一饮而尽后问道:“阿婶能否同我说,这十几年,我阿婆发生了何事?”

“我终归只是个局外人。听得的事情又如何能当真?”她抽走了那只白瓷碗,“姑娘可去镇南辛湾桥边的莫氏祠堂为你阿婆上香。若那时还没有答案,再来这里寻我。”

“多谢!”

一路上我同很多人问路,他们也与阿婶一样,带着疑惑的眼光望着我,好像我是一叶误入迷途的小舟,失了方向却又要执拗地往前行。但他们还是好心地替我指路。

行了很久才到莫氏的祠堂。木匾上金漆写成的字已经晦暗不清,沾染上时间的灰尘,而朱木曾经艳丽的红也像深闺的怨妇嘴边那一抹褪去的残妆,失去了当初的明媚与光泽。

祠堂非常的阴冷,仿若有夜雾侵袭。我费力地辨认哪处是阿婆的灵位,哪处可以让我询问这个亡人的灵魂:阿婆,你在何处?这些年来,你过得究竟如何?

“莫氏族老向来不允外人踏进这里一步,尤其是女人。秦姑娘违背了族规,可怕被族老惩罚?”

未来得及反应,我就看到一面展开的折扇,大片泼墨化成坚硬的磐石,孕育挺拔颀长的翠竹,竹叶姿态恣意。仔细辨认一下,顿觉眼熟。我不由自主地惊讶出声:“怎么又是你?”

一抬起头,未出我所料,这个阴魂不散的人果然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不由得让我心生疑惑:“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先前忘了自报家门,在下莫之耹,是池安莫氏之后,和家父迁出安乡已久,这次特意受他嘱咐回来拜祭先人。倒是你,”他扇着扇子围着我转了一圈,最后定定地站在我前方,收起了扇子,“啪”的响了一声,“你又有何贵干?若无事乱闯进来,请姑娘出去,不要打扰先人们的清净。”

他竟是莫家的人。

我觉得心里一阵怒火无法抑制,他怎么偏偏要挡在我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同我作对,偏偏他还有无数的正当理由和借口。

我只得装作心平气和地说:“秦安秦莫语,今日来祭拜莫氏秦若漪,无论如何,请你行个方便。若先前多有得罪,我同你道歉。”

他终于不再那么可恶地笑了,反而脸上有一丝愣住的神情:“你说,你祭拜的是谁?”

“秦若漪,”我盯着他与纸扇上的墨色如出一辙暗沉的那双眼睛,突然有点不敢再说下去,可能是为了掩盖我的害怕,我又重复了一遍,“秦若漪”。

“哦,”他笑了笑,从那种木愣的表情中恢复到自然,“我不认识什么秦若漪,原本来祠堂也只是替远房亲戚上柱香。既然如此,我权当什么都没看到。”

我心底没缘由的奇怪更加地汹涌而来,但我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奇怪的名字,奇怪而变幻无常的情绪。

我又反反复复地按着顺序把祠堂看了一遍,但还是不见阿婆的牌位。既然女眷不允入内,又怎么会允许放女眷的牌位,但阿婶又不像在扯谎。我绕过了莫之耹站着的位置,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这才发现我忽略了莫之耹面前的那排。我小心翼翼地从侧面看过去,他正拿着柱燃着的香神情专注地鞠躬,而在他鞠躬的一瞬间,我看见了阿婆的牌位,正好在那一列的最后一个。漆是新上的,木纹质地清晰。我站上前去想看得更清楚,却被他的目光逮个正着。

“怎么了?秦姑娘眼神不大好使?要不要我大声地对你念出来,这是你阿婆的牌位?”他睨着我冷笑了一声,把香插在了上一排誊写着“莫兰”牌位前的香炉上。

“可你明明说你没看见。”我总觉得他在向我撒谎,或是隐瞒什么。

“秦姑娘,那就权当我又耍了你一次好了。后会无期。”他又冷笑地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你!”燃着的香腾起了烟,烟雾缭绕,使得这间祠堂更加的迷离。我追不上他的步伐,只能在阿婆的牌位前良久地沉默。

夜色下的池安镇睡去了,独独留下我这个未眠人在打更声中踽踽而行。沾露的青石板大街带着戏谑的寒意,像莫之耹最后看我的目光一样傲慢冰冷,让孤独的过客只身于虚无的痛楚中无法靠岸。夏日的夜,皓月当空,银色的光华是一匹绵延不断的素绢,缠绕在红尘中无法踏上奈何桥的亡魂们身上,系扣于他们和安河之间,让他们无法喝下孟婆汤渡桥,永久忘记人世的灯火阑珊,忘记他们盘虬卧龙扎根于某处的执念。

阿婆,我诚心地祈祷,你会是他们中的一个,哪怕是亡魂,我也不惮你用如何可怖的面目站在我面前。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我晓得,在漫漫红尘里,我可以看见,认识,触摸到你一缕缱绻此处的魂魄,勿论如何幽眇。

我身处路口不知再往哪里走。我总以为上天永会安排好我的命运,我只要闭着眼睛一路走到头,总会看见我要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失去了——我连阿婆的魂魄都无法遇到。

“万家灯火明,兰舟桂棹水伶仃。迢迢暮暮青城雨,念念朝朝蹒跚渠。古巷月夜风满塘,异客多离伤。”

我轻轻哼唱着小时姆妈对我唱过的小曲儿,让我落下的脚步声显得不那么的空荡而落寞。

身后有轻微的门吱呀的声音,随后有一个温婉低沉的女声响起:“姑娘请留步!”

我回过身去看,正迎上明月的万千光华,一位满身着白的中年阿婶站在我面前。她约莫四十岁,比我整整矮了一个头,身形矮小而干瘦。而她长的模样仍是小巧玲珑,一双细长狭窄的丹凤眼,稀疏淡淡的眉毛也是细细的一条,几乎看不见,尖尖的下巴上也尽是褶子,显得她小小的脸宽松了起来。满身白色的她,几近和月色融为一体,而发髻上绑的白结,好似一只摇摇欲坠的白蝶,即将葬身于这黑暗的夜。

“阿婶找我有何事?”我看着她一脸着急地追回我,想必定有蹊跷。

“哦,”她望着我若有所思地说,“姑娘刚刚哼唱的小曲,我在屋里听见了。这首曲儿,在池安会唱的人不多。看姑娘的打扮,是从秦安镇来罢?”

“阿婶猜得没错,我今日刚到池安镇,人生地不熟。夜路太长,唱首姆妈留下来的小曲,为自己壮壮胆。”我用手扶了扶滑下来的布包,答话道。

“你是秦安镇的人?”她打量着我,问道,“那可允我问一句,你姆妈是何人?”

“我姆妈自幼在秦安镇长大,故姓秦,单字一个宁。”我神色自若地答道,没想到她激动地伸出手搂住我。

“阿语,你都长这么大了,大得都不认识诺婶了。难怪了,难怪。”她忘情地喃喃着,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让我有一瞬抛却了孤单的悲怆,想要在她同姆妈一样温暖的怀里哭。

是夜,终由诺婶,在昏黄烛火里,讲起了我阿婆的故事。

阿语,二十年前,你阿婆真真是个美人胚子。一双杏眼藏清明,柳眉弯弯捎春风。樱唇皓齿麝兰香,滑如凝脂肤赛雪。总之,秦安镇的黄花姑娘里,当属你阿婆最美。

虽说你唤她当唤的一声阿婆,但其实她比你姆妈大不了多少,只差了两三岁。我比她稍小几个月,一直是她贴身的丫鬟。你姆妈是她房里的另一个小丫鬟,当时我们共同服侍她,叫你阿婆一声小姐。故是这样,我想你姆妈为了尊敬,才让你大一个辈分,喊她阿婆。

你阿婆当时家中并未出现变故,贩茶、船坞、绣庄、当铺这四样生意,一样也未落下。人家都是挑一经营,可是我们的老爷却将四样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想当年秦氏的家世多有根基,家底有多富足,能承受得了这么大的耗资。

小姐虽是二房太太所生的孩子,却和正房太太所生的少爷一样受老爷宠爱。或者说,秦宅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她,包括她的大娘,也就是正房太太。小姐性子太好了,从不对下人耍什么小性子。而且小姐很聪明,不仅琴棋书画,连绣花下厨也在行的。她常常熬莲子羹给所有人喝,大家也是说不出的喜欢。

但是小姐十七岁那年,未意料到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年开春雨水不足,明前茶根本没有意料当中的收成,之前投下去的钱一无所得。而河道上频频缺水断路,船坞的生意也无法做下去。这年老爷欠下的债已经超出了秦家偿还的能力,债主们说什么也不肯延期,甚至钱庄有交情的人也执意要老爷还钱。焦头烂额之下,老爷气急攻心一病不起。秦家人人都乱了阵脚,除了小姐。

表面上看小姐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端坐着,但是我晓得她比谁都着急。偌大的家业即将散尽,生于秦家,长于秦家的她,不能不怕。

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还是给老爷留了条后路。池安镇的大户人家莫家老夫人来秦安镇新建的月老庙求姻缘,途中正遇上小姐在街头卖字画。镇中看热闹的不计其数,却没人愿意买小姐的字画,可小姐还是笑吟吟地站着,不发一言。我们这些下人都劝她死了这条心,毕竟字画能卖多少钱去弥补亏空?况且,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又怎能抛头露面地在街头卖字画呢?可是小姐的固执,不是我们能劝得住的。

莫老夫人一时好奇,让侍从驱散了围观的人群,走上前去细细看小姐的字画,一边看,一边笑着说道:“这位小姐的书法,苍遒有力,竟不像一个姑娘家写的。今日卖出去几幅了?”

小姐抿了抿唇:“未有一幅。”

老夫人轻轻摸了摸那上面的字,道:“既然都晓得别人看的是热闹,为何还在街头卖字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怕闲言碎语吗?”

“家道中落,不得已而为之。父兄如今焦头烂额,我一介女子无力分担,也只能卖卖字画了。同这些比起,名声又算什么?”她卷起了其中一幅字画,捆绑好递给老夫人,“夫人拿好,一路慢行。”

老夫人微微阖了阖眼,示意侍从把画卷收着,自己摸着手上的玉镯说道:“老身今日没带钱,小姐的字画,恐怕是付不起了,这只玉镯,”她取下玉镯扣在其他铺展开的字画上,“就当抵这幅字画的价钱,可好?”

“不必了,”小姐拿起镯子递到老夫人面前,“难得有人赏识我这个只懂皮毛的黄毛丫头写的字,权当送给夫人玩了。其实我身后当铺里的作品,出于名师之手,或是沧海遗珠合太太眼缘的也大有,太太若是有时间,可到那里去看看。”

“不,”老夫人用手挡在了镯子面前,“这算是我送小姐的礼物。这只玉镯是我本家祖传的,也请人开过光,逢凶化吉不在话下。收着它,你们秦家自能雨过天晴。”言罢,她径直在侍从的簇拥下离开了。

只剩我呆呆地看着这只玉镯,问小姐道:“小姐,要我追上那位夫人吗?”

小姐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浑然天成的玉做成的玉镯,摇头道:“不了,阿诺,今日去当铺查查账,然后收摊便罢。”

不过三日,莫家的聘礼和求亲的媒婆就到了秦宅。莫家虽然家大业大,但子嗣不多,老夫人膝下只有一对儿子,大的早年自己扎根在镇北,小的留在莫家照顾母亲。而小儿子的媳妇故去得也早,莫家老爷未再续弦,只留下了一个儿子,也是莫家唯一的少爷,唤作莫懿。作为莫家的独苗,自然是千万宠爱集一身,打他出生就未吃过什么苦,虽然没娘疼,也少不了老夫人的疼爱。

莫懿被惯成什么样子,自然不必多说。最离谱的是,他一贯自由散漫地过活,十指不沾阳春水就罢了,连经营生意也不屑学,成为了莫家一块不可不提的心病。偌大的家业,无人能继承,眼看多年的繁荣就要毁于这个纨绔子弟,莫老爷坐不住了。在三年前,莫懿与莫老爷最大的一次争吵发生了。莫懿当时十八岁,自认自己也算能做得了主的大人了,当即求老夫人供他出国读书。

安河一带一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阿语你不会不晓得。安乡的人们不愿意让外人进来,也不许这里的人出去。为了维持传统,进这里和出这里的人,要缴纳一笔“过路费”,数目大得惊人。

莫懿的要求,老夫人一开始怎样也不愿点头同意,莫懿好说歹说,最终老夫人才松口了。但出钱供他读书的要求是,以三年为限,三年后莫懿一定要回来。

而老夫人的那只镯子,其实就是向秦家订婚的信物。老夫人自知这个混账的孙子没有人帮持,再大的家业也会败光,待她百年之后,无论如何也没脸去见故去的祖宗们,所以必要有一个懂得持家之道的孙媳妇来重新撑起这个家。

小姐就是那个合她眼的人。

秦宅的正堂顿时挤满了人,秦家上上下下的人,包括病重时不时咳嗽的秦老爷也撑着身子勉强来了。大红的绣球包裹着莫老夫人的期许和聘礼,大大方方地被摆在了正中央,不晓得是沾着喜气兆,还是一团团惹人心烦的火花,行将把秦宅点燃。

所有人都觉得莫懿混账,劝小姐莫要接了秦家的聘礼,二姨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怕小姐接了这聘礼。

可小姐却对二姨娘说:“出嫁的那一天,你才应当这么哭的。我会回门来看你的,姆妈。”

婚期定在五月初五,正是端午节。

四月我还在忙着帮小姐准备嫁妆,你姆妈也帮着我打下手。

“床前橱、衣架、红橱、子孙桶、春凳、马桶、红桌、梳妆台什么的,内房家伙都备齐了。外房家伙画桌、琴桌、八仙桌、圈椅什么的,阿宁你要盯紧下人们赶紧同师傅订做。”莫家在定下日子之后就给秦家下了聘金,数额足以让秦家度过这次的危机。大部分人都忙着去解决钱庄和船坞的事情,以至于那年的四月,我一个人忙得像两个人一般,只有你姆妈还能搭把手。

“何曾还有什么下人能够使唤的呢,”你姆妈把喜帖放在桌子上让我过目,“诺姐你将喜帖看清楚了,对对是否还有什么遗漏,我好同老爷回话。下午这一趟,看来还是要我去跑。”

我接过喜帖开始一一核对名字,我们请的都是秦安镇的亲朋,算是娘家人。一边对着名字,一边也与你姆妈扯着闲话:“秦家虽然之前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嫁小姐却也破费,金珠宝簪、金指环、金柿底、金钗、金珠宝钿我细看也有三十对,银珠簪、银指环、银镯子也有十多对。”

“好歹也是秦家,人家都在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嫁妆并非靠莫家的聘金,早说秦家没钱了,这也不知闹的是哪一出。”你姆妈好像并不想小姐嫁过去,于是不停地在我耳边念叨,“诺姐,你怎的不劝劝小姐?小姐最听你的话了。”

“那床‘百子被’做好了么?阿宁你还有闲跟我说这些?都定下来的事了,”我摇摇头用毛笔添上了秦家远房舅爷的名字,看着墨水均匀地晕开,“我既然陪嫁过去,怎么也不会让小姐受委屈的。备好针线了么?今日小姐要做‘上贺鞋’,就由阿宁你拿过去了。”

我还记得你姆妈当时俏皮地伸了伸舌头,但在她走出房门之前,我还是嘱咐了一句:“记得别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小姐伤心了,出嫁是喜事。”她停顿了一下,还是拿着针线走了。

五月初五如期到了,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绵绵密密的毛毛细雨,微微润湿了青石板的大街,又为这个日子添了几许哀伤。凤冠霞帔,木雕朱漆的龙凤花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十里红妆,需以五六十抬计。我领着媒人和喜娘走在前面,转头便看见嫁妆像一河的红莲,从秦宅开到莫宅,伴着哭嫁歌开得愈来愈盛:“女要嫁人姆妈哭,哭到三更十里铺。养女不知阿娘苦,日日忧心到迟暮。夫家到此多折路,阿囡难回寻阿母。”

为免小姐劳累,莫老夫人特地雇船在船坞等候送亲的队伍,故而不走陆路。岸头就是送别的地方,送亲的队伍只能到这里,莫家迎亲的队伍要在这里接上。一片哭声越来越响,我也听见小姐哽咽的声音合着哭嫁歌:“爹爹姆妈勿再送,漫漫回程情意浓。女大本就不中留,阿囡愿爹夜好梦。”规矩不准新娘揭开盖头下花轿一步,激动的大太太和二姨娘被少爷们死死拦住。空旷的安河上今日再没人赛龙舟,大家都早早在街边看小姐出嫁,这应该是数十年里最隆重的婚嫁。

接亲的喜娘吆喝道:“秦家小姐要出嫁,三拜安河龙王爷求平安。移轿子喽!”轿夫抬着花轿上了大船,我跟着向送亲的老爷太太们挥了挥手,老爷向我喊道:“阿诺,照顾好若漪啊!”风把他的吆喝拉得绵长,我的泪水也蓄在眼眶里,只能向所有人喊道:“哎!”

然而,我们谁都不曾料到,踏进莫家大门的那一刻,也许真是一念之差,一生之伤。

小姐被喜娘背到了主堂里,因她盖着盖头,她看不到主堂里最让我感到害怕的一件事——莫家的少爷根本就不在主堂里,只有莫老夫人和莫老爷坐在扶椅上,看似喜又似忧地望着我们。

我突然觉得手心握着的绢帕要被汗水濡湿了,但还是帮着小姐下了喜娘的背。喜娘好像也有点不知所措,望着莫老夫人,不知如何开口喊话。小姐好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什么,扯了扯我的袖子,压低声问我:“阿诺,怎么了?为何喜娘不喊话?”

莫老夫人此时站起身,慢悠悠地径直走到小姐面前,握住了小姐的手:“若漪啊,阿懿回来兴许是水土不服,病得下不了床。今日拜堂,只得由你拜了,可别怨我,也别怨他,我的乖孙媳妇哟。”

我们都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一个男子朗声道:“谁人说我病了?奶奶你真会说笑,替我娶媳妇,却不让我到场,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莫懿。莫懿虽是个纨绔,但样子并不差,身高约莫五尺四,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留了短发,兴许是出国久了,穿着当时不流行的灰色西洋装束,两手随意地插着口袋,身子斜倚在门框上,说不出的潇洒。他的眼光带着嘲谑和不羁,我当时就在想,那双乌黑的眼睛怎么能放出这么恶毒却又不惹人厌的光芒呢?

他这样站了几秒钟,我们都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待他扫视了一遍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呆愣愣的老夫人旁,一把掀开小姐的膝裙,一双小巧的三寸金莲乖巧而又静静地放在那里,衬着喜鞋上小姐亲自绣的凤凰,寓意百年好合。

老夫人这才回过身,拿起龙头拐杖不轻不重地打了莫懿的手,呵斥道:“混账!既然病好了,为何不让下人通禀一声?贸贸然就这么来了,客人还在主厅呢,存心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

我微微将小姐拢向我这边,莫懿不怀好意的眼光怎么看都让我发怵。他极轻地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摸了摸手背,答道:“我莫懿要娶的女人,从来都不是裹着三寸金莲,要奶奶庇护的大家闺秀。你们信奉的是父母之言,我信奉的却是自由婚姻。拜堂是么?我既然不会穿上喜服,就不会拜这个堂!”

我感到小姐的手在我手里微微颤抖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莫老夫人打了一记很响的耳刮子,“啪”的一声让整个大堂一下更加安静,像暴风雨前的午后:“混账东西!这么多年我舍不得打你,你倒是得寸进尺,登堂上脸!我也告诉你,能进得了我们莫家大门的只有若漪!”

莫懿更响地笑了一声,轻巧地扯下小姐的喜帕,随后三下两下就撕扯成几条长长的碎条,将它们抛在空中。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弥漫在大堂,让人有种深深的害怕。他看着小姐,依旧还是那张充满了嘲谑的目光:“秦若漪,你能讨得我奶奶的欢喜,可惜永远也讨不了我的欢喜。要么你坐着回门轿现在就走,要么就看着我把我爱的人娶上门。今天只是个开头,要是你赖在这不走,总有一天我能把你折磨到悔不当初。”

那种锦帛的碎裂声我至今都还记得,因为我好像看见小姐的一生也由此被撕裂一般。

莫懿潇洒走出大堂的样子,我没有看见。因为大堂里所有的人都忙着叫大夫来看已经晕过去的老夫人,手忙脚乱的人们都没有空来安慰这个刚进门就坐了冷板凳的媳妇。

“他们说早膳都备好了,唤小姐去用膳呢。”我细细梳理着小姐的黑发,寻思着盘成怎样的发髻才好看。按规矩,出嫁的女人都不再放下长发,而必定要用头发绾成发髻,以簪相衬,以示身份。用玉簪的是官家太太或是官家小姐,用金簪或银簪的是商贾人家的少奶奶及夫人,寻常人家只能用粗糙的木簪草草一插,或改用梳篦。我随意在陪嫁的发簪里选择了一支银凤镂花长簪,既不像金一样惹眼,也够衬身份。

谁知簪子刚触及小姐的发鬓,她就开口:“不必了。”

“不必去用膳了?”我在水镜里看她垂着头,小心地把簪子插进发髻里。

“我是说,不必插簪子了,”她自己一把把簪子拽下,扔到一旁,“给我插个梳篦就行了。”

“小姐,”我捡起簪子,试图重新插上,“这不合规矩的。”

“规矩?”她转过身来,站起身摘下我的梳篦,“我是连命都不信的人,还信什么规矩?阿诺,我瞧着你的就甚好,这簪子归你了,这梳篦就归我了。”

“恐被那些莫家的亲戚嚼舌头呢!”我唯唯诺诺地看着她,打死我也不敢要小姐的嫁妆!

“他们嚼舌头嚼得还不够吗?一个弃妇戴着银簪丢人现眼才更够嚼舌头的呢!阿诺,你晓得我不开心,就别惹我更不开心!”她很利落地把梳篦插到了她的发髻上,自始至终没看过水镜和我一眼,“去哪里用膳?”

“老夫人说,在她房里即可,不用去内厅了。”

“阿诺一个人服侍你,多少有些不方便,阿杏,你派一个老练点的供若漪使唤。”

我站在一旁看着小姐和老夫人在房里用膳,梅花糕的香味一阵阵地往我鼻子里窜。在这个时节看到碧螺春太过难得,谁都知今年茶叶收成不好,莫家的财力雄厚,可见一斑。

“是,太太我看着孟姐不错,手脚麻利,做事也没半点差错。将她派给秦小姐使唤,您看合适么?”站在老夫人一旁的孟姐毕恭毕敬地把甜汤端给老夫人,好身手,满盅的汤未洒出一滴。

“孟姐是不错,可是阿杏,不知是我年纪大了耳背,还是你最近口齿太不清楚了点?你唤若漪作什么?”果然好身手,这种情况下,杏姐还是一派镇定。

“是我口齿不清,方才唤的是少奶奶。太太,还要甜汤么?”

“今日的太腻了,你同厨房说说。明日多加一碟蝴蝶酥,我瞧着若漪喜欢吃。阿诺你也坐下吃罢,站着多生分。”

杏姐给老夫人用绢巾擦着嘴,小姐安安静静地吃着蝴蝶酥,没看我一眼。

我将手背在身后使劲搓揉着,说道:“规矩不能坏,主人是主人,下人是下人。”

老夫人的皱纹挤作一团,盯着我明明带着笑意,却看得我毛骨悚然:“你也晓得规矩不能坏?你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丫鬟,给主子的梳妆打扮,规矩你不清楚么?”

我这才觉得脑门上出来了一溜的汗水,这时小姐终于插话道:“奶奶,莫怪阿诺了。这是我的主意,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哪会坏了规矩?”

“若漪,”老夫人握着小姐的一双玉手,轻轻叹了口气,“你何必委屈自己?戴个银簪又如何?你是明媒正娶的孙媳妇,没有人敢说什么。莫懿这个不孝子想闹,我就看看他多能闹!”她转了转小姐的手腕,问道:“之前的玉镯呢?若漪你怎么也不戴着?”

“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我们终究缘分不够,喝完这盅茶,我当坐轿子回去了。这玉镯当然不应戴在我身上。”

“若漪,你这是扇奶奶的巴掌。堂虽然未拜完,莫家还是我说了算,我叫你一声孙媳妇,他们怎敢不叫你少奶奶?”我瞄了杏姐一眼,看见她低下头,脸色有些难看。

“我掏心掏肺地同你说句话,你和莫懿结秦晋之好,我自然盼着你们白头偕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莫懿与你的路,我不晓得,但莫家与你的路,我晓得。莫家这么多的生意,若漪,我全交给你了。不管是报恩还是可怜我这个老人家,若漪,你答应我,莫要再提走了。”她笑着抹了把眼泪,“人老了,不中用,说着说着就不争气了。我晓得你是个乖孩子,还是个聪明的乖孩子,若漪……”

“是了,奶奶你莫哭了,我答应你,我明日一定来吃蝴蝶酥。”她搂着已然苍老的老夫人,我看着,觉得终究有一日,她会变成她怀中的老夫人,但没有人再能搂着她。

都道冤家路窄,我伴着小姐去轿厅时,莫懿就挡在半路上,拿着鸟笼给里面的画眉鸟喂食。我暗暗看了小姐一眼,低声道:“小姐,换条路走罢。”

“无妨,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怕了他。”她整了整额边的碎发,径直向前走去。

莫懿很不知趣地将一旁的藤椅放在路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一边逗着笼里啾啾在叫的画眉鸟,一边若有若无地说道:“秦小姐这是要回家了?一路走好,慢走不送。”

“莫少爷何必挖苦人?听说池安镇莫家名下珠宝铺子十处,钱庄五处,船坞三处,绣庄十处,粮仓七处,茶叶、粮食买卖更不必说,就连大酒家也造了四所。奶奶嘱托我前去弄清楚账目,我岂敢违背她老人家的意思?莫少爷喝茶逗鸟,若漪不便扰你雅兴。”

说完,她拽着我一把往前走,却被莫懿拿着鸟笼拦住:“站住!”他站起身从下往上打量了她一遍,乜斜着蔑笑说:“我莫家的产业,同你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不趁早打道回府,还妄想在这里分一杯羹,秦若漪,够有本事的。”

小姐笑了笑,掀起膝裙用绣花鞋狠狠踩在了莫懿的黑皮鞋上,莫懿痛得龇牙咧嘴地“呦”了一声,我暗暗在心里偷笑。

小姐却带着我径直往前走,不忘回过头来看着他说:“莫大少爷千万别轻瞧了三寸金莲,晓得痛了就挖空心思气我,别妨碍我干正事,还是逗鸟有意思多了。”

“阿诺,今日上轿罢!”小姐在轿子中掀起帘子,同我招呼。

我吐了吐舌头:“今日老夫人还说我不守规矩来着。”

“一切不是我担着么?上来罢?今日要跑腿的地方可多着呢!”她扬了扬手,轿夫扶着我上了轿。

“小姐,你刚踩得真重,他喊得我耳朵都聋了!可真解气!”我觉得偌大的轿子有几分宽敞,不觉舒服得打了个哈欠。

“今日可没闲心捉弄他。按着老夫人的嘱咐将铺子走一遍,都不晓得几时能回来。”

“这么多店面,当分几日接洽,小姐何必急于一时?”

“能快则快罢了。记着,今日给轿夫多塞点小费。”

那一晚我们并没有回去。我只记得在灯红酒绿、靡靡之音里,嗅着哪里的芙蓉花香便醉了,沉沉地睡去了。有人在我的梦里弹着琵琶,酒家女和着琵琶唱着曲儿,周围的人谈笑风生。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腰酸背痛,散了架似的难受,而抬头一看,小姐正伏在桌上用狼毫在账簿上写着字,我却已在她的床上睡了一觉。

“小姐。”我浅浅地唤了一声,许久以来,我都不曾这么放任自己睡觉了。

“醒了?”她还是没有看我,目光始终停留在账簿上,“昨日你在酒楼累得睡着了,只好烦轿夫把你架进来了。”

“小姐,你怎能让轿夫进来?还有,让我睡您的床,这……”

“又不合规矩?阿诺,你愈发像老妈子了。梳整好便去厨房取吃的,跟杏姐说我不去老夫人那里了。”

“小姐,你可是一夜没睡?”

她置若罔闻,但从她丝纹未乱的头发来看,我晓得她一夜未睡。我想念叨一句,让她当心身子,但她又会嫌我烦了。我本应守着承诺好好照顾她,让她一生无忧心安,让她如愿以偿,但到头来,却是她事事看顾着我。

端着蝴蝶酥回西厢房的路上,我遇见莫懿在后花园,不晓得正拿着什么稀罕东西四处把弄着。

在路上碰着这个冤家,我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低下头妄想绕开他,却又听他悠悠道了一声:“看见少爷不行礼,秦家调教出来的丫鬟果真无礼。”

我只能端着食案向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道:“少爷早!”然后我便想离开,懒得与他多作纠缠。

“这就想走了?”他随意地跳过了走廊上的围栏,一跃到我面前,端起莲子汤一饮而尽,“汤倒是不错,还能多放点糖。”随后又抓起蝴蝶酥吃了几口,让我看得哭笑不得。

“昨日你们小姐踩了我,我可还没算账呢!”他抹了抹嘴巴,坐在扶手上跷起了二郎腿,眯着眼睛看我,“你打算怎么替你们家小姐赔罪?”

“少爷,您把小姐的早膳也吃了,算我们向您赔不是。阿诺还要去厨房再端早膳来,我先行一步了。”我又向这个祖宗行了个礼,匆匆想走,果真又被他一把抓住。

“就这么着想了事?”他冷笑了几声,“你们家主子不出来赔罪,要你这个丫鬟道声歉有何用?”

“那按少爷的意思,怎样才算赔罪?”我真想扇这个无赖一耳光,却又顾虑他始终是少爷,只得客客气气地回答。

“简单得很,池安镇谁不晓得我莫懿好脾气,”他看着我,却一把将空碗摔到身后的假山上,“砰”的一声刺痛了我的耳膜,他拍了拍手,看着我笑得意气风发,眉梢随着那笑意上扬得如同那只白瓷碗的弧线,“把那些碎片拾掇干净了,不要让我在喂鱼、喂鸟、赏花、画画、吃早膳抑或走过长廊的时候看到任何的碎片,我和你小姐之间的事,就一笔勾销。若是能让我找到任何的碎片,我请你们,趁早带着你小姐的嫁妆滚出我莫家!”

早晓得莫懿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但他刁难人的力气,一次花的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狠,让人招架不住。明明他也晓得刁难我,就是在刁难小姐,却还是这样变本加厉,一而再再而三。我心里的怒气早就压抑不住了,小姐是我们秦家的宝,何至于沦落成莫家的草,被他莫懿踩在脚底践踏?

我用尽所有力气将食案朝他扔过去,他在惊异中灵巧地一个偏头,终究还是躲过去了。食案和空碟子砸在柱子上,应声四分五裂,散落在台阶上。我叉着手冷眼看着飞起的碎片擦伤了他的手,滴落的鲜血像点点红梅,妖娆地开在他的白衣服上,纵横交错。他低着头用右手捂住左手的伤,血沿着手指滑落,一种报复后的快感让我咬着牙齿暗自笑得开心:“莫少爷,端食案久了手未免有些麻了,是阿诺不小心。莫少爷你都流血了,阿诺真不是有意的,让阿诺为你包扎一下可好?”

“要不要再用瓷片划我一刀更好?”他恼羞成怒地高高扬起那只带血的手,我闭眼等着那致命的一掌。下人就是下人,挨巴掌的事也在我意料中了。

可听见小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阿诺,我说今日的早膳怎么这么慢,原是你在和少爷寒暄。得罪了少爷么?怎的这么不小心?莫少爷见谅,秦家惯坏了这丫头,净在莫家撒野了。”

我抬头一看,小姐就站在莫懿边上,笑得比红梅更艳,还柔和地顺势按下他流血的手装作仔细查看:“啊,还真不轻,阿诺,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拿伤药和绷带!”

未来得及应小姐的话,莫懿一把伸出手推开小姐,皱着眉凶恶地说:“何须要你秦若漪猫哭耗子!”

“是我猫哭耗子又怎样?背着我欺负我的丫鬟,你也须问我这个做主的同不同意!你莫大少爷恨我,何须殃及池鱼刁难我的丫鬟?自己想赶人走,你也须拿出真本事逼我走,光用你那些刁钻伎俩,下辈子也妄想赶我秦若漪走!”小姐一改柔弱的本色,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十几年来从未发过什么脾气,我都以为她忘记如何发脾气了。我还痴痴看着她,却被她又牵住,几欲被她拉走。

“我莫大少爷是恨你!可惜我有本事也不敢与你比,秦若漪!”

我吃惊地转过头去看着莫懿,莫懿又变回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斜倚在围栏上握着自己的左手,头斜靠在柱子上漫不经心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懒得看我们。

小姐听了他的话,转过身眨了眨眼,问道:“你有什么本事,莫懿?我倒想要领教领教。”

他望着远处的假山,面色里只看见冰凉清冷的笑意:“他们对我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不想欺负人,秦若漪,琴棋书画,只要你能赢我三样,我莫懿以后就听你的话。但若是你输了任何两样,别让我看见你们这一对倔驴再在我莫家撒野。”

我更惊讶了,人人都说这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最会的就是花钱如流水,比吃喝玩乐他敢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比琴棋书画还不是自寻死路?

“好,明日卯时你若起得来,我在这里等你,看你有什么本事。”小姐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乖乖跟着她走,不敢再向后瞟莫懿了。

卯时本是蒙蒙亮的时刻,天才露出那么点的鱼肚白,我本以为莫懿肯定起不来。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扶着小姐走出来,正对上莫懿那双乌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他还是按昨天的姿势坐着,受伤的手缠上了绷带,而他以手支颐,仿佛在翘首以盼。我朝他身后望了望,除了来看热闹的仆人,一群衣着打扮有些不一样的女人正在花园里说笑。她们的面孔生得很,不是大宅里的人。而一个个浓妆抹艳,衣着鲜艳,轻纱花钿,并分别带着古筝、琵琶、洞箫,一看就明了是花楼里的歌姬。莫懿打的机灵算盘果然还是让我们着了道,虽说是比试,但也没说明不能让外人插手帮忙,分明是想以多欺少。

“今日秦小姐果然准时,我们先比琴如何?”他转过头去看那群叽叽喳喳的歌姬,笑意更深,“奶奶说她也想来瞧瞧,杏姐去扶她过来。就让她做个评判,可好?”

“悉听君便。阿诺,去将我的琴拿来,”她轻轻地在我耳边嘱咐了一句,“泡一壶荷叶茶给姑娘们润润喉,给奶奶端一壶龙井茶,千万别弄混了。至于莫少爷,他爱喝哪种就给哪种茶。”

我挠了挠头便去做了。回来的时候,几乎莫宅所有的人都在了,将花园围得水泄不通。老夫人坐在假山后的亭子里,一边品着龙井茶一边看着我们。小姐落座在花园的空处,我呈茶后就为她调试着琴。对面正是莫懿和歌姬们,喝茶喝得也欢快。莫懿放肆地随意拿起歌姬喝过的杯子,上面想必水泽未干,他丝毫不介意地大口饮啜着荷叶茶,一边喝一边还让歌姬塞糕点给自己吃,和那些莺莺燕燕笑得一样随性而放纵。

不一会儿,比试就开始了。

小姐弹起了那首《虞美人》。宫商角徵羽,勾托抹揉按,只看见她修长白皙的双手在琴弦上缓缓移动,高音低音错落有致,揉弦时,那颤音也让人听得心儿颤。我看见李煜在雕栏玉砌里,抱着他的春花秋月一起死。而小姐呢?她是不是在这亭台楼榭里,抱着她的闺梦一起死?我不能让自己再想下去,因为我怕我,也会抱着这样的痛苦而死去。人人都渴望做个潇洒不羁的红尘客,却终究还是做了自己的亡国君,背负太多太多命运的枷锁,死在自己的梦里。

这一曲很快终了,大家一时都怔得不知如何鼓掌。还是莫懿最先鼓起了掌,有几分倒喝彩的意思。

“秦小姐果然名不虚传,莫懿见识了。香冷,你还愣着作什么?”他朝自己口中扔了块糕点,“你们都可以开始弹了。”

“明明是以多欺少,大男人也不害臊。”我低声说了句,却被小姐传递来的眼神堵住了嘴,意思是提醒我别忘了昨天的事。

他们演的是《平湖秋月》。莫懿装模作样地拿了支洞箫比样子,不得不说,要是他没有把洞箫拿反了,我或许会信他真的会这么一手。弹着古筝的据说就是花楼的头牌,也是莫懿口中的那个香冷。头牌担的不会是虚名,更何况有这么多人撑场面,悲戚的乐曲缠绕在庭院深处,将之前《虞美人》的余音通通赶走。莫懿得意的神色更盛,因为他觉得输赢已分。

然而,进入最后的高潮时,古筝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最高的那根弦应声而断。本来神采奕奕的香冷捂着肚子汗水涔涔,大家都惊异地看着她。她痛苦地呻吟着,表演不得不暂停。一旁弹着琵琶的歌姬正打算扶起她,结果那歌姬居然也开始捂着肚子叫疼。她的呻吟声还未落,歌姬们全都面色突变,像着了魔似的都痛了起来,一个个挣扎着起来急急地问茅房在哪里。下人刚指了路,她们就争先恐后地奔过去了。

莫懿看着这一群人,又看了看我泡的茶,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他拿着那紫砂壶装的荷叶茶,狠命地砸在小姐面前,茶水飞溅,小姐却没有闪躲,纹丝不动地坐着,好在没有被溅到滚烫的茶水。

莫懿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红着眼怒问:“是不是你在茶水里下的药?”

“笑话,”小姐看都没有看他,理了理自己的鬓发,用绢帕擦了擦古筝上的茶渍,“我一个老实人岂能做这种缺德事?莫少爷,无须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做?”他怒极反笑,“没想到你还是个孬种,敢做不敢认,是我以前看错你了!”

“看错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是你莫少爷看不上的一条狗,再不济也只会朝你吠吠?莫懿,你太看高你自己了,也太看高你雇来的歌姬了,你们值得我去花钱买泻药来吗?我还怕脏了莫家的茅房呢!”

“你!”他再好的掩饰也已经被盛怒击垮,但最宠他的老夫人这次却置若罔闻,居然没有出手阻拦这出闹剧。

“我请你们喝荷叶茶,可惜你们大鱼大肉惯了,荷叶本就性寒,只能帮你们解解毒了。这想必也不是我的错,你们都问了阿诺是什么茶了,不是吗?不要说我做了什么,莫懿,是你欺人太甚!”

莫懿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他从来没想到他眼中那株柔弱纤细的莲花居然是这么个狠角色!而那张铁青的脸霎时变得雪白,我能感到那种绞痛已经在他的腹部蔓延开来。他只能捂着肚子也往茅房走。

“站住!”小姐拿着绢帕拦住他,“你要是走了,就自动弃权后面的比试。莫懿,你想好了吗?”

“秦若漪,今天栽倒你手上,你莫得意!迟早有叫你还的一天!”他粗野地推开小姐的手,踉踉跄跄地走了。当然,他走后,仆人们没忍住笑,毕竟大少爷又一次丢人了。在哄笑中,老夫人和小姐都各自离去了。我看了看白墙黛瓦框出的那片蓝天,阳光正盛。

“请莫少爷喝茶。”小姐斟了满满一杯茶,放在莫懿面前。

莫懿正用左手敲打着桌子,手上一枚西欧式的戒指十分引人注目,上面缀了颗纹理清晰的红宝石,折射出的光十分耀眼。他没用正眼瞧眼前的茶,而是凑近小姐冷冷地说道:“秦若漪,你还嫌上次整我整得不够惨么?”

“我晓得莫少爷对我心存芥蒂,今日是菊花茶,不是什么莲叶茶。香茗须得懂茶人,既然如此,”小姐举起了茶杯,一饮而尽,“我就喝了这杯茶。”

“今日找我来,又有何贵干?”他的语气是满满的不耐烦,“就你这麻烦女人事儿多。”

“莫少爷还记得十天前打的赌么?你已经输了我,暂且看在你身体抱恙的分上,我自然懒得找你麻烦。既然输了,”小姐突然看向我,嘱咐道,“阿诺,风声太大了,你去把窗关上。”

“那还不是你暗地里玩阴的。”他从鼻子里发出这几个字。反正这位少爷就是不会好好说话,听他这么久了,我也就习惯了。

“哦?我一向学的就是‘不择手段’的方法,也不怕你再给我加条罪了,到时候你撵我出莫家,还能更理直气壮些,”小姐又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明日就随我去各处账房看看罢!你现在都被禁足了,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出去逛逛好。”

“秦若漪,”他的语气里又多了些愤然,“你是不是觉得我天生就是个纨绔,学什么都学不好,还要你这个诸葛亮来扶我这个阿斗?查账记账这些事,我不是不会,只是不屑做罢了!”

“哦?”小姐笑不露齿,淡淡的如同夏风扰了一塘的红莲,“那你倒是同我说说,你为什么不做呢?”

“同你说了你懂吗?”他不耐烦地站起身,看着就是已经要走的样子。

“你信吗?”

莫懿停住了脚,奇怪地问:“信什么?”

“奶奶说,她在月老庙里求来的姻缘签上说,我是你的良配,金玉良缘的良配,我嫁过来,是天定的旺夫旺子旺家宅。”

莫懿定定地站着,他不晓得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从那一刻起,我晓得他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罢了,嘴巴臭脾气坏,但再怎么样,他都不忍童言无忌地去撕破什么。他晓得,小姐有很多的委屈都源于他,但他无能为力。他是一只鸟,莫家却是一个大大的牢笼,而小姐无疑成为了一副更重的枷锁。他讨厌的并不是小姐,而是这个看不见底的宅子,和这个宅子交给他的沉重的必须履行的责任。他有的是文人的性子,千金散尽还复来,抑或今宵有酒今宵醉;可是既然冠了“莫”这个姓,他就要沉着稳重且精明老到,既要在无硝烟的商场上磨牙吮血,杀别人个片甲不留,又要老成温厚,装成一个大好人。

可是现在呢,他要说什么?是说,秦若漪,我不信,这不是金玉良缘的良配,是你可怜,怪不得谁?

“我不信,”小姐又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下,“什么金玉良缘,不过是一个笑话。莫懿,我倒信我们八字不合呢!”她拔下了银簪,痴痴地看着它笑,“本来,就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可惜天命硬要把我们凑成一对,多好笑啊!有时候,我倒希望我是你,一走了之。你何苦要回来呢?你留在外面多好呢!他们说,那里是金发碧眼的美人儿,数不尽的玛瑙鸽子血,纸醉金迷,花钱如流水,但也花得爽快!你不是有了喜欢的人吗?那就该带着她躲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也莫要回头。我呢,我就守着秦安河的河水,夏天,我最爱红莲开满了一条河,比我的嫁妆还要红那么几分,像玛瑙鸽子血。我会守着秦安,守着阿爹,守着大娘,守着姆妈,守着阿哥阿弟,活该被抵债卖到那些债主家了也认命,但与你有什么瓜葛呢?莫懿,你真傻,真傻!你天生一个榆木脑袋,我不屑说了。”

莫懿重新坐下来,看着将头埋入臂间的小姐,第一次肯好好说话,并且还带着那么几分温存,乌黑的眼睛也写满了怜悯和不晓得怎么办的惶急:“秦若漪,你又诓我。你喝的是酒罢?你醉了,醉了就赶快睡。你别哭啊,我不欺负你就是了。”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带着憨劲,最重要的是,我还从没觉得他如此服软过。

“醉你个头,”小姐懒懒地抬起头,斜靠在桌子上,半真半假地说:“我又何时骗过你?我一向不喝酒,更不会哭。你同意去账房了?”

“你这女人就是麻烦!”他一下又变回了原来吊儿郎当的样子,纨绔的嘴脸毕露,“同我姆妈一样。”

“应了就是了,”小姐好像没说过之前那番哀伤的话一样,拍着手笑得像有糖吃的小女孩,“阿诺,送客。明日叫轿夫早点来接少爷。”

“绣庄的账我瞧过……”

“哈——”长长的哈欠声打断了小姐与蓉婶的谈话,我在一旁瞟了不识相的莫懿一眼,数着这是第七个哈欠了。

小姐望了他一眼,继续同蓉婶说:“我瞧过没问题,只是蓉婶要当心市面上的绸缎有问题,近来永南绣庄进了劣质的绸,绣品都被退回来了。”

“是,我会按您的嘱咐再查一遍的。”蓉婶接了账簿,低着头走了,经过莫懿身前的时候,她还是露出了不易察觉的鄙夷的神色。

“都三天了,还不适应早起呢?”小姐翻看着账本,拿起狼毫添了点什么,“一会儿叫阿浓给你泡提神茶喝。”

“无聊罢了,”莫懿捻着富贵树的叶子玩,“这些账簿是够费神的。阿诺不也在打哈欠吗?你只训我,真是主仆情深呢!”

我闻言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莫懿看到了扑哧一笑。

“别碰那叶子,风水先生都看过风水了,”小姐用账簿打开他的手,“前几日还吹嘘自己会看账,也没见你帮把手啊!”

“你不是不信的吗?”他缩回手,随意地坐在扶椅上,拿起了一个苹果大口地啃着,一边抹嘴一边说,“秦若漪,你晓不晓得你犯了什么错?”

“还会卖关子啊?阿诺,咱们去茗记点东西吃,莫少爷您就留在这里吃苹果吧!”小姐亲热地挽住我,装模作样地就要从他面前走过去。

“哎哎哎,”莫懿只能拦住了我们,“我说就是了。第一,”他把苹果扔到了右手,“据我所知,除了咱们的绣庄,其他绣庄并没有劣质的绸缎,如果有劣质的绸缎流入池安镇,没理由其他绣庄没进到劣质的。所以可见是有人中饱私囊,故意买了劣质的绸缎。”

“第二呢?”小姐饶有兴趣地挑拣了一个苹果,用手绢擦了擦。

“第二,你去了这么多粮店,没发现今年的粮食卖价都低吗?粮店本就够多了,今年又丰收了,这么多粮食一下拿到市面上抛售,价格自然卖的贱了。我若是你,自然囤积粮食,明年若大旱,定能卖个好价钱。”

“第三,酒楼向外放债,毕竟不同于钱庄和当铺,伙计都是少眼力的,收的假货自然多。长此以往,不仅当铺生意萧条,酒楼也亏在假货上了。”

“言之有理,”小姐把第二个苹果扔给了他,他猴急似的接过了,“但是明年假若真的大旱,一下子把价格拉高,平常人家不就买不起粮食了吗?”

“你还有空关心别人死活,”他狠狠啃了一口苹果,吸溜一声响,“现在市面上粮食价格如此低,如果富商出手囤积,不需到明年,只要存粮不足,他们就会趁风头拉高价格,普通人照样买不起。”

“那依你看,是谁中饱私囊?”

“永南绣庄和茗苑酒楼就在隔壁,你不是吩咐人做了放外债的账簿吗?一查不就清楚了,谁借过债,出事之后又还上了。”他已经啃出了两个苹果核,抹了抹嘴,一副吃饱喝足的满意样。

“你这脑袋还真不是摆设,不像阿诺真的是个榆木脑袋。”小姐调侃我了一句,我涨红了脸,不屑地说:“少爷喝过洋墨水,哪是我们这些下人能比的。小姐,趁早将生意转给他,我们回秦安罢了。你都没有回门,不想老爷他们吗?”

话一出口,我才觉得我真真是个榆木脑袋。没有回门,自是因为堂没拜成,严格意义上说,小姐若是回门,就是被人赶回来的,不是被丈夫陪着光明正大地回来的。这话当着小姐的面说也就算了,偏巧莫懿也在,就更让人觉得尴尬了。我的脸更红了,越描越黑地补了句:“我是说,我俩还是抽空回去看看,省得老爷他们担心。”

“到时再说罢,先去吃饭。”小姐若无其事地第一个走出账房,莫懿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背着手走在后面。

那年的中秋,我着了风寒,都下不了床看中秋的月。他们都说,月是故乡明,那么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呢?池安的月,明明就是秦安的月,但于我,我的心只装得下秦安的月。

阿浓端来月饼给我吃,是我最爱的花生嵌豆泥,但病着的我没食欲,只是靠在床上和她扯着闲:“怎么这几天不见少爷出来走动?”

“呀,”这丫头嘴里塞满了月饼不得闲,鼓鼓囊囊地说,“他不是陪小姐回秦安了么?诺姐你不晓得吗?”

小姐在三日前回秦安省亲,我便是在那一日前着了风寒,她看我病得这么重,便让我留下安心养病,执意一个人回秦安。我心里还觉得难受,看她形单影只的一个人回去,又没人在路上照顾她,想撑着病陪她回去。但小姐的性子就是这样,还是趁天亮偷偷走了,为这我还生了好几日的气。我根本没想到,莫懿会陪着她一块回去。虽说这大半月,他跟着小姐做事,关系缓和了不少,但一码事归一码事,陪小姐回秦安,不就是承认了小姐是莫家的媳妇?这不是莫懿最不齿做的吗?

小姐在十日后回到了莫宅,可只有她一人,莫懿不见了。

老夫人和老爷问起,小姐只说,河灯节要到了,莫懿想带她去蘅安看一看。他先行一步,在蘅安等她。

既是小姐说的,大家便也都信了。果不其然,两日后小姐去了蘅安,而我也被小姐催着回秦安。一周后,她便也同少爷,先我一步一齐回来了。但是小姐再也没有踏进西厢房,而是直接搬进了东厢房。

我去秦安的那几日不必细说,就也好像是回了趟娘家。秦安的一草一木,从来没有这么熟稔而又陌生。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留着我的念想,存着我的泪、我的笑的地方,要是我也是只鸟,我反而愿意被这个牢笼囚着,直到终老。你爱的东西囚着你,你会以为一生只是一瞬,到了时间还舍不得走;若是被你憎的东西囚着,你会希望一瞬就是一世,恨不得下一秒就含恨而终,却也是解脱。

我回莫家的时候,已入了秋。秋凉如水,我只着了件薄衫,凉意渗入毛孔,我裹紧了自己,还打了个寒噤。打花园里走过,秋的银杏树已是黄叶纷纷,夏日的绿荫及珠圆玉润的莺啼都化作一夜老去的红莲,残妆毕露,绛红色的花瓣惨兮兮地陈尸在水塘里,无人清理。徒留阳光还是暖的,暖得教人落泪,摊开手握住它时,才感觉明天又有了盼头。

我转头一看,小姐躺在摇椅上,正睡得酣甜。恰好她就在银杏树下,风一吹,无数的枯蝶蹁跹起舞,落在她乌黑如墨玉的秀发上,和她睡在了一块。她只穿着薄衫,看得我有些冷。我向她走去,想把她叫起来,让她到房里睡。

即将把她弄醒时,莫懿突然出现挡在了我面前,并在嘴边竖了竖食指,示意我不要出声。我只得轻轻退后了一步,心中不免奇怪他又要干什么。

只见他轻轻拿起怀中雪白的狐皮披风,小心翼翼地将它盖在小姐身上。他那眼白极少的乌黑的眼一直望着小姐,眼波脉脉,倒映着小姐娟秀的面容,手上却是点点的轻柔,并未惊动小姐半分,反而将她的身子全都严严实实地裹进去了。看着她乖巧睡去的模样,莫懿第一次在我看来很心满意足地笑了,没有一丝丝的嘲讽和讥笑。他最后俯下身,用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拨落她头发上的黄叶,斜阳正好投射下他的倒影,也将小姐裹得严严实实的。我看着没我什么事,便掸了掸包袱走开了。没走几步,我一回头,看见莫懿淡淡地却又庄重地吻了吻小姐的额,轻得不着痕迹,却又用尽了天荒地老的力气。那一瞬长久地定格在我眼中,让我开始怀疑,这究竟是假戏真做,还是莫懿心血来潮。

在秦安和蘅安发生的事情,小姐没有提及莫懿也没有告诉她,他曾经这么温柔地帮她盖过披风,拨落黄叶并且吻过她。

我很想晓得的一件事,就是从头到尾,小姐有没有爱过莫懿。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心有没有那么一小点曾经为他沦陷;她是否觉得她的丈夫也仪表堂堂;她是否也感谢过他曾为她买了一支秦安的簪子——就是出自你阿爹之手,莫语。

一开始我觉得奇怪,不见她戴那支银簪,却戴了一支缀以红莲的翡翠簪。翠玉作叶,以衬红莲,多少恣意盛开的韶华,绽放于玉簪惊鸿一瞥的红,是支美丽的簪子。簪在小姐头上,格外好看。我问起,她只是说:“莫懿买的,还是在阿望的铺子上。阿望都成婚啦,娶的居然是阿宁。”

“少爷对你,回心转意了?”我试探着问她,她却没作声。

良久,她说:“你不会也给了阿宁贺钱罢?那我们就亏了,给了两份。”

我不便再问什么。往后,她就天天将红莲簪戴着,那支银簪也不见了。莫家的族老有一次上门做客,在偏厅和老夫人喝着茶,小姐戴着这簪子在一旁陪坐。莫家族老看着小姐,喝了口普洱,笑说:“老夫人好福气,有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孙媳,又这么精明能干,羡煞旁人了!”

老夫人笑着接口道:“若漪可是我挑中的孙媳,自然是秀外慧中。我当初也让高人配过八字,都说若漪是莫懿的良配呢!”族老听了,也跟着一起掩嘴而笑。

小姐端上一杯白藕莲子羹,红着脸说:“奶奶莫夸口,让族老见笑了。听说莫先生嗜甜,我熬了莲子羹给莫先生尝尝,还望先生包涵拙妇的手艺,莫要嫌弃。”

“莫少奶奶谦虚了,果真是好手艺。”莫先生尝了一口夸赞道,却又话锋一转,说道,“莫少奶奶持家有道,在下好生佩服。只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事可做,有些事,你还是含蓄点好,以免外人多说闲话了!”

没想到这一场寒暄却是鸿门宴,小姐变了变脸色,又将无数翻滚而出的想法压下去,只是声音柔柔地问:“请先生直言,是否若漪在外经商,有违妇道?”一旁的老夫人想替小姐挡了话,言道:“这莲子羹好像香味不足,若漪,你去拿点干桂花来。”

小姐这次却执拗不肯走,说道:“桂花冲莲花的味,串了味就不好了。若真想要,阿杏还不去取来?”阿杏为难地看了老夫人一眼,老夫人无奈地摆了摆手,她便依言去取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小姐温软的呼吸声。良久,莫先生道:“鄙人无心驳老夫人的面子,只是怕人有意诋毁莫家的名声。一是这女人在外经商,于理不合;二是官家太太才能头戴玉簪,少奶奶戴个金簪尚可,玉簪就未免招摇。此番只是来提点一下,还望老夫人包容鄙人冒失之处。”

小姐和老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我也暗地在心里唾弃那个墨守成规的老头子,但场面上的难看却没人来收拾。此时,凭空听见门外一声响,转眸一看,莫懿端着一碟的干桂花踹门而入,一脸惊异的神色:“莫老先生也在啊?小孙唐突了,先生莫责怪。”一边大摇大摆地将桂花盏端给老夫人,一边有意无意地踩了族老伸出来的脚,之后还道歉道:“小孙最近眼拙得很,冒犯了老先生,无心的。”一边还装模作样蹲下身捏着袖口想要擦擦鞋,族老却不耐烦地将脚往另一边一转,说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失!行了,我自己来就是了。”

莫懿淡淡地笑了一下,又走上前去给老夫人盖了盖毯子,说道:“奶奶,天凉了,阿杏这个不懂事的都不帮你好好盖毯子。真是的,你自己也不好好顾着自己。”

莫懿随后坐在了小姐旁,握着她的手说:“你也是,衣服穿少了罢?手这么凉。”小姐想要将手伸出来,但被莫懿的手握得更紧。她看了看他,他却目光严肃,一脸凶相地望着对面的族老说:“听说族老觉得若漪有些事做得有失身份?”

族老突然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软骨头,还是族老呢,被这个小孙一凶就没胆说下去了,真是个迂腐不敢说话的老头儿!

“先前是我不懂事,成天只顾得吃喝玩乐。既然族老你也出面了,若漪,你还是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这种谈生意的事还是交给我好了。”说完,他还亲了小姐的手一下,偏着头问:“同意么?”吓得小姐花容失色,随即脸变成了酡红色,不发一言。

他倒是一派镇定地清了清嗓子,道:“不说就是同意啦!”言毕,又望向那支红莲簪,道:“这支簪子是我送给你的,有人说你不够配它,我看是它配不上你,”他抚了抚玉簪几下,眼睛瞟着族老说:“我的女人愿意戴玉簪,有人不依,看来是我莫懿不够格。莫老先生,听闻族里最近少钱用,我有意捐钱修整一下祠堂,您看我如今够不够格?”

一听有钱,老夫子的眼睛放出了金光,唯唯诺诺地说:“够格,自然够格。谁说少奶奶不够格戴玉簪的,我定当堵了那些长舌鬼的嘴巴!”

莫懿笑了笑,放开了小姐垂死挣扎的手,答道:“莫先生若再不回家,莫夫人又要大发雷霆了。钱稍后送到,您还是先行一步罢!”族老点了点头,接着草草向老夫人拜别,眼睛又闪着金光一路走了出去。

我“切”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凑近小姐的耳朵说:“没想到不仅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见钱眼开也就罢了,还是个妻管严!”

莫懿听到了我说的话,笑得东倒西歪的,老夫人看到他这样,也不免抿嘴笑了笑:“今日怎么这么有闲工夫,还来对我嘘寒问暖的,真是前所未有啊,阿懿。”

“还不是听阿杏说奶奶有难,我特来救驾!”他拿起一碗未动过的莲藕羹,正准备尝个痛快,小姐却面色阴沉地快步走出了偏厅。我只能跟上去,莫懿望着我们,思忖了一下,还是埋头开始喝羹。

我在回廊里看着他们不敢出声,小姐坐在摇椅上看着院里的红枫,而莫懿站在她身后没有作声。已是深秋初冬了,却是红枫的好时节,片片飘逸的红色伫立枝头迎风而舞。乱红香薰玉琼樽,花色不留夏暮云。桌上是小姐在夏暮时酿的酒,她一人独酌。她以为莫懿走了,莫懿却拿着出国时买的新鲜玩意儿站在她身后——听说那是叫作照相机的玩意儿,除了镇里的照相馆能见着,其他地方鲜少能见着。

他轻轻地拍了拍小姐的左肩,小姐转过头来看着他,没料到他却按下了相机,闪亮的光照得院子如同白昼一般敞亮,小姐皱着眉挡了挡光,生气地瞪了莫懿一眼,回过头去继续斟酒。

莫懿将相机放在一旁,坐在白玉凳子上,随手拿过一个酒杯,也蘸上酒,却被小姐一下夺过了酒杯。她瞪大了眼睛,嫣红的脸庞如盛世繁花,酒色染上她的柳眉,更添几分娇媚。她操着标准的吴侬软语说:“这是我的酒,别碰。”尾音拉得很长,我晓得她有几分醉了。

“你的酒?莫家的东西有什么不是我的?”他一把拉起小姐的手,夺回了杯子,一口饮下,饮完大赞,“好酒!古人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必也像现在这样畅快。”

“一时畅快罢了,烈酒伤身。你自己不顾惜自己身子,成天逞能觉得自己还年轻,夜夜去花楼买醉。”小姐又抿了口酒,“我一向唱惯了白脸呵斥你,你也总觉得我是坏人,不肯听我的劝。”

“那你自己还喝酒?”莫懿的语调有些许颤抖,“何况我若觉得你是坏人,何必还在族老面前帮你。你却不愿领情啊,若漪。”

“哦?”小姐歪着头问,“明明不喜欢这里,明明不喜欢我,明明不喜欢莫家,那还帮我作甚?你不是很讨厌我么?莫懿,我也讨厌你,你就是好生讨厌的一个人。”

“你醉了,我扶你回去。”他站起身,却被小姐一手按下。小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得不是很分明:“不要再帮我了,莫懿!你入戏太深可不好的。”

“你觉得,我是在演戏?”他笑得有些不自然,“那你觉得,我和那些花楼的姑娘是什么?”

“逢场作戏罢了,你一直在演戏。”最后的词语越发模糊,我几乎是贴着墙才听清楚的,小姐说,“你和所有人都在演戏,除了你心心念念的人。你的心里,只有孟菀笙,只有孟菀笙……”

“那你呢?若漪,你的心里又装的是谁,告诉我。”他将酒杯抽离出小姐的手,朗声问她。

“谁?以前呢,是秦家,现在是莫家,以后呢,也是莫家。哈哈,也是莫家!”她大笑了几声就醉倒过去,枫叶的疏影乱颤,天开始落雨了。莫懿皱着眉看了看,还是抱起了小姐。他走得极快,我来不及闪躲,猝不及防地,他在回廊看见了我,却还是波澜不惊地问我:“你都听到了?”

“我不是有意听的,不过是……”

“听了也没有什么,她藏在心里的话,醉酒都不肯说。”他抱着小姐,继续往前走,我急急地追着他的背影问:“你爱她吗?”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过头来。壁灯阑珊,在幽深的偏廊里将他照亮,全身都散发着光。他在光中说:“爱不爱的,重要么?总之,莫少奶奶不能不是她。”

哦,原来,他真的不爱她。着了魔地百般对她好,只是因为,莫少奶奶不能不是她。

小姐交出账房的账本时,不知为何,沉痛而又惋惜,好像失去了什么珍宝。莫懿看着她痛失珍宝的神色,说:“怎么?交给我不放心么?”

“我巴不得图个清静。”

“那你心疼个什么劲儿,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被我休了呢!”莫懿打趣起小姐毫无顾忌,丝毫不觉得踩到了小姐的痛处。

“对!我就觉得被休了一样,莫家把我这个管账的给休了!”小姐的脸色阴沉下来,也撇开了顾忌向莫懿大声道,“跟我吵个什么劲儿!有本事和商场的老爷们去吵啊!纸老虎一只!”

莫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也向小姐吼道:“我哪里跟你吵了!明明是你不对头,以前你讲话都细声细语的,今天着了什么魔,跟我吵个什么劲儿啊!”

“你!”小姐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含着眼泪甩开账本就走了。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门外一声响。我和莫懿走出去一看,小姐居然晕倒在了门外。

还是莫懿把小姐抱回了东厢房。老夫人不放心,特意叫了熟识的大夫来看看。她和大夫在外面谈着话,我在内屋守着小姐,莫懿在一旁踱来踱去。

忽然,莫懿停住了步子,问我:“我今天说错什么话了,惹你家小姐不开心?”

我轻笑了一声,有几分嘲谑地说:“都是喝过洋墨水的人了,还不晓得说错了什么话?”

他皱着眉想了想,倚在拱门上说:“可是因为刚进门时,我给她难堪的事情?我当时没有想用这件事存心气她来着,我……”

“行了行了,”我摆手道,“跟我解释什么呀,等小姐醒了你自己同她说。”

“阿诺,你就帮帮我罢,我给你加月钱。”他无耻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要是同她讲,她又是一副受气的样子,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我们正讨价还价着,老夫人却破门而入。莫懿只好悄悄把手放了回去,装作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问道:“若漪是什么病啊?奶奶?”

“瞧瞧这么大的人,还净给若漪找气受,”老夫人戳着他的脑门,叹道,“都是要做阿爹的人了。”

我和莫懿一下都惊着了,莫懿问:“阿爹?若漪,是……”

“还能是什么?她都来东厢这么久了,自然是有了身子。你要是不好好看着她,欺负她,看我饶不饶得了你!”老夫人又向我吩咐道,“把你们家小姐的东西搬回西厢罢,有了身子自然要分房睡。阿杏,等会儿叫厨房炖了燕窝送到少奶奶这里。”语毕,她指了指莫懿:“傻愣着干什么,跟你阿爹说说这个好消息,别跟个木棍一样站在这儿添堵!”

莫懿目送老夫人离开,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脾气这么大!怀孕的女人就是不能惹!”

我打了他一拳,道:“瞎说些什么呢!怀的还不是你儿子,老夫人可没说错,快去向老爷报个喜罢,别站在这里添堵!”

不得不说,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至少小姐又有了其他事情打发时间。我早已说过,在囚笼里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期待着结束,每一秒却又被无限制地扩大、扩大。她被囚在莫家的西厢房里看旭日东升,夕阳西下,春去秋来,时光匆匆,又能做什么感想呢?而这个孩子,成为了她唯一的盼头和念想,唯一的。只有她的血脉能感受由她传递的那一份彷徨踌躇和无助,只有那个孩子能用小手贴近她的脸庞,给予莫懿不能给予的温暖。

阳光好的时候,她会让我扶着她坐在院子里要么弹琴,要么绣花。还是绣花的时间多一些,她很认真地缝制了一双虎头鞋,希望在儿子出生的时候,亲手给儿子穿上。暮色四合的时候,莫懿往往会回来,但有时小姐若是睡去了,他就会蹑手蹑脚地去西厢房看她一眼,一点也没有惊扰到她。

有一日,阳光很好,而莫懿回来得很早,于是他就搭了把椅子,坐在小姐面前不发一言地看着她刺绣。她一丝不苟地在绣一朵红莲,还用银红色的丝线镶了边,反反复复几遍。莫懿一开始低着头不作声,最后说了句:“你就这么想躲着我么?”

小姐停顿了一下,又换了种颜色的针线开始镶边。莫懿继续说:“我回来了,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小姐把丝线引到针孔里,答道:“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不如你教教我。”

莫懿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说,我想你了,阿懿。”这一声“阿懿”,尾音模糊,竟让人分不清他说的是“阿懿”还是“阿漪”。

小姐手中的针一下子掉了下去,她忙弯下腰去捡,莫懿却握住了她的手,说:“这么冷的天,也不晓得叫人拿个汤婆子。”

“无赖,放手!”

“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见。”他果然有无赖的样子,握着小姐的手,惬意地闭着眼说:“别说话了,阳光这么好。歇会罢,阿漪。”他就那样握着小姐的手,闭着眼睛,从阳光分明时坐到天色昏沉。小姐没有小憩,而是丝毫不动地看着他的脸,一直从阳光分明时看到天色昏沉。

怀孕的小姐不似莫懿说的那般骄横难弄,她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少语。有时候静静地坐着,望着铜镜就能发一日的呆。我提出带她出去走走,她却说:“不必了,外面冷得慌。”

我帮她梳着长长的发。女人最伤心的一天,也就是这青丝变白发的那一天。等到那一日,小姐老了,我也该老了。我想象着我若是满头的银发,也该像那窗外飘扬的雪花,纷纷扬扬的白。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地说:“青春易老,韶华易逝,这就是一生了。”

小姐置若罔闻,扬首向绿窗棂看去,玉白的雪化为点点梨花,优雅轻盈地飘洒在她眼前。她手烤着小火炉,神色凄婉地说:“那些花,可都要冻死了。”

“自己都顾不上了,可还顾着什么花呢?”我编着她的发,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这几日愈发不爱说话了,小姐,你不开心是罢?你若不开心,我们回秦安罢。”

“秦安……明明才几个月,我都觉得有一世这么长了。”她颔首而笑,“你说,我为什么要不开心?我怀孕了,莫懿他也变了性子,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呢?”

“那是因为,”我压低了声说,“你不爱他,他也不爱你。你只是因为莫家,才留在这里。”

“那只愿我下一世,不要再遇见莫懿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平静,风吹着雪,雪一直飘啊飘。周围开始很静谧,但是突然门外有什么杂响。我放下了牛角梳,打开房门一瞧,门外只是白雪,什么都没有。

我又重新拿起梳子,问她:“若是下一世,他喝了孟婆的孟婆汤,把前尘往事都一并忘了,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你。若是下一世,他爱的人是你呢?”

“他是个长情的人,”她将桌上的玉簪递给我,“我从第一眼看见他,我就晓得。他本是个性子极好的人,却在我进门时为了她如此发火。他其实精通书画,为她画的像栩栩如生。他和她的缘分这样深,连在蘅安也能遇见。那么,若是还有下一世,他死活还是要去找他喜欢的人的,我们之间强凑的缘分,是抵不过他们的情深似海的。”

“小姐……”我唤了她一声,“你在蘅安……”

“他喜欢的人为了他去蘅安做歌姬,被关起来逼着给别的老爷做小妾。她跳楼伤了手,正撞上在街上的莫懿。他看到她受伤的神色那样急,抱着她的脚步也那样急。他不晓得我跟着他,就站在他身旁。可笑啊,阿诺,明明这样近,他也看不见我。”

“而我回到池安,搬到他屋里去。刚开了他的抽屉,就看到厚厚一摞的画,都是那个他最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把她养在蘅安,难道不就是在等我给他个了断,好能和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朝夕相守么?他瞒着我,我便装作不晓得。可是我没法不难过,阿诺。”

我也觉得难过。我将她的头别过来,放在我的怀里,柔声说:“别东想西想的了。你可饿了?我再拿点吃食来。”

她把温暖的手放在我手上,偏过头来,嫣然一笑,又带着几分疲倦,说:“他们说,有了身子的人,就是这样伤春悲秋的。阿诺,当我在说笑罢。我不饿,你让我睡一会儿就成了,别让别人来扰我。”

“好,待会儿你醒了我再帮你簪上发簪。”我抽走了她手中的簪子放在梳妆台上,连簪子都暖乎乎的,带上了她的余温。

之后,莫懿来看小姐的次数越来越少,东厢房的灯却一直亮着。有时我觉得,他肯定是去青楼寻欢作乐去了,但那盏灯告诉我,我错了。我不晓得那个冬天,他在忙着干什么。按理说,既然他肯对小姐好了,那么理应来看看小姐和她腹里的骨肉。但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莫老爷卒在那年的花朝节。沉疴痼疾死死缠住他太久太久了,这一去反倒是个解脱。连临走的时候,他的脸色都没有好过,不像人们说的回光返照。我和小姐都没有去他的病榻前,怕的是不吉利,毕竟小姐还怀着孩子。出殡的那天,也是锣鼓喧天。我扶着小姐在门槛里,目送莫懿护着紫棺启程。

莫懿守完灵以后,很久都没有出门管生意,只是坐在莫宅里理着账,让账房先生到莫宅来听他的吩咐。有一日我碰见他在花园里逗着鸟,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他整个人都颓废了,眼里再也没有当年的光彩。明明才过了一年,莫懿却早已不是我认识的样子。我以为这是老爷的死打垮了他,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现在都只剩沉落下去的余晖。

我要经过时,他忽然叫住我:“阿诺。”

“我在,有什么吩咐的?”我隔着一段距离和他说话,只觉得他好像还在神游一样,并未睡醒。

“你们小姐好吗?”他问着一句稀松平常的话,却又恍如隔世。他很久都没去看小姐了,自从去年的除夕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那天,我们所有的人都在院里看着烟花。

小姐其实是很怕声响大的东西的,为了讨个吉利,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在这里看烟花。我紧紧地扶着她,老夫人在,她又不好意思捂着耳朵。随着烟花的啸叫,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莫懿一开始在前面点着烟火,后来他忽然就给了身旁的一个小厮,让他随意点着。他直直地从绚丽的火树银花下走来,然后横过我和小姐之间的空隙,微微搂住了小姐。我慢慢松开了手,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捂住了小姐的耳朵。他眼里流过千万的烟火,他的肩上倚靠着他不爱的人。他在嘈杂的声音里问怀中的她:“还怕吗?我在这。”

小姐被捂住了耳朵,回眸看了看他,用眼光问他在说什么。他笑了,说:“我忘了,都捂住了你的耳朵,你如何还能听得见。”

我回想起那一夜的他。那时他明明双目如炬,现在却是一片晦暗的黑色。我回答道:“她很好,也没反胃。只是没什么事做。”

“哦。”他放下了手中的鸟食,却只字不提要去看看她。我以为他就是要问我句话,就端着食案走了,却刚迈步,他又说:“我要去秦安一趟,问问你们家小姐,看看她有什么想要的?”

我终于忍不住了,向他反问道:“你为何不自己去问呢?”

静了很久。他抬了抬眼,最后只是说:“我一个守孝的人,身上沾着晦气,怎能进她的房?”

莫懿一去就是三个月,从农历三月到了六月。他回来时,莫宅内满塘的红莲都开了。如火的红莲把天际线上的云几乎都要烧得干干净净,映得一塘的绿水都留着血。

我匆匆忙忙地握着带血的毛巾穿过抄手游廊,风风火火地催着稳婆赶紧去西厢房。赶得这样巧,莫懿回来的这一日,正是小少爷出生。我看见塘里的水,竟一时怔住,小姐淌着的血好像和塘水混为了一体,看得我有点迷瞪。她扭曲的脸颊,她的呻吟声历历在目、声声在耳,让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阿诺。”莫懿站在长廊里唤了我一声,我看着拿着包袱的他,才想起刻不容缓。正抬起头,看见稳婆也急急地迎面走来,我忙牵着她的手拖着她走,呵斥道:“怎么来得这么慢!”

“老婆子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了。诺姑娘莫见怪!”

“成了!别啰唆了!快些走!”

足足四个时辰后,我才精疲力竭地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小少爷。没错,真是个少爷,一双眼睛和莫懿的完完全全一样,鼻子倒是像小姐。我将小少爷抱给小姐看后,小姐就累得阖上了眼。

莫懿和老夫人都在门外等,我抱着小少爷出门时,老夫人还在数落莫懿:“你真是长出息!媳妇大着肚子,你还有空在外面游山玩水,整整三个月都杳无音讯!”

莫懿一声不吭地任由老夫人数落,一看我抱着孩子出来,眼睛都亮了。他一把从我怀里夺过孩子,笑眯眯地逗着小少爷:“乖!不哭了阿爹给糖吃。”声音出口,却带了几分沙哑。

“才这么小的孩子,吃什么糖啊!”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接过了孩子。结果刚刚停下哭泣的小少爷,立马又哭了起来。

莫懿接了回去,说也奇怪,任谁都哄不好的小少爷,偏偏莫懿一抱就什么事都没了。我当时就在想,这孩子长大了,保不准性子也跟莫懿一样,也是个能闹的主。

我拿着热毛巾轻轻擦拭小姐的身体,她皱眉睡得不是很舒服。在帮她擦脸时,她突然醒了,一把握住我的手,声音极其虚弱地问:“莫懿回来了么?”

我点头,心中五味杂陈,轻声安慰她说:“一会儿,或许他就来了。”

她流露出怆然的神色,让人不忍。她紧握着我的手,尖尖的指甲嵌入我的皮肤,让我觉得有些疼,一时吃痛地轻呼了一声。小姐睁大了那双杏眼,凝结的水汽在她眼前晕成一层白雾。她虚弱地说:“阿诺,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说完,她就放下了手,再度合上了眼。

在孩子出生的一个月里,莫懿只去看过小姐一次。我端着蝴蝶酥踏进门时,只看见茶杯都在地上碎成了齑粉,满地的白沫让人看得心寒,而莫懿瞟了我一眼,正打算迈出门槛。我随处搁下碟子,一把抓住莫懿的袖子,难以置信地问他:“这是你摔的?”

“是又如何?”他的脸混杂着失望、愤怒,更多的是冰冷而又无法触及的嘲笑,“是我摔的又如何?秦若漪生了孩子,她也永远只是秦若漪!无论她是在坐月子,还是另干什么事,关我何事?我爱耍性子了,在莫家的地方就耍得了!”

我当时即刻甩了他一个巴掌,骂道:“无耻!你放着我家小姐不管不顾整整三个月,还有脸在这里撒野!”

“够了!”小姐在床上向我喊道,“阿诺,让他走罢!莫再吵了,我累了。”

莫懿听了这句话,冷笑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了。

满月宴说到就到。清冷了许久的莫家又一次热闹起来,猩红的幕布将主厅装饰一新,沁得满眼都是红色。满月宴,按理先让小少爷抓阄,然后要向镇里的道观请平安符,接着要向族老请名字,最后便是接受镇里的贺礼。

我正给小姐穿大红绣花的锦服,她苍白的气色里毫无红润可言,即使再亮丽的红色,穿上了,只衬得她的脸无比的惨白。我正给她戴上发簪,却听见阿浓破门大喊:“少奶奶,少奶奶!”

我转了转头,盯着着急的阿浓训斥道:“急性子的丫头,没见少奶奶在梳妆么?”

“少奶奶,不是催您出去,是……是老夫人去了。”

我手中的金簪倏地落在了地上。小姐转过头,不可置信地问:“什么?你说,奶奶去了?”

老夫人作为当家人,支撑着这个庞大又古老的院子在风雨飘摇中走了太久,终于在看见她的曾孙后长长吁了一口气,继而安眠不起。说是安眠,因为她那嘴角带着的笑容让我们每个人都相信,她是幸福的。而这幸福,我当年就觉得,是用莫懿和小姐彼此的幸福才换来的。莫懿抛弃了他的所有,抛弃了他喜欢的人,他恨着小姐;小姐没有了她的全部,失去了莫懿,最后还失去了她的儿子,只剩下我,还要被莫懿恨着。她怎么能不幸福呢?若是她不幸福,那莫懿的恨、小姐的苦都算什么呢?

红色的绣花还没来得及挂上,就被白幡所取代。满月宴就这样没了,我们哄着小少爷,身着月白的孝服。他怎么哄也哄不好,只因他的阿爹不在跟前,还在灵堂守着灵。小姐红着眼圈安慰自己的儿子,破碎的歌谣声,让我也想哭一场。

我永远都记得这首曲子,阿语,你哼的这首曲子,所有秦安的母亲都会哼:“万家灯火明,兰舟桂棹水伶仃。迢迢暮暮青城雨,念念朝朝蹒跚渠。古巷月夜风满塘,异客多离伤。”原是秦安的船夫唱的曲儿,每个嫁去秦安的新娘子在蜿蜒的河道上都学会了这首只属于秦安的歌,世世代代用它哄着孩子。渐渐地,这就是只属于秦安的摇篮曲。

莫懿回来的那一天,小姐撑着油纸伞在看池塘里的红莲,瓢泼大雨凌厉地抽打着红莲,红莲却依旧昂着它们的头颅。莫懿淋着雨,整身衣服都已湿透,头发一绺一绺地集成一团。他良久地站在那把纸伞边上,也看着绿萍被雨打翻滚了身,也看着红莲被打下了无数的花瓣。他站了很久,身旁的纸伞却没往他那里移动半分。

在瓢泼的大雨里,他没有哭,而是笑了。伸出手,平摊着手,看见无数的雨滴落在他掌心,滴答滴答地响。他就是这样握着一抔的雨,这样笑得让人发怔,颔首说:“秦若漪,我不会给你休书,因为奶奶会很伤心很伤心的。可是,我要走了。”

我想,那个男人的面具和隐忍终于破碎在这个黄昏。也许并不能说他的温存与笑容都是做一场自己从未入戏的戏,只是,他的爱与责任始终太浅,浅得像夏日里本不该存在的薄雪,转瞬即逝。才短短的一个月,他守完了灵,他的儿子才这么小,他就要走了。为着的,还是那个他喜欢的人。

“我还以为,你忘了她。”油纸伞终于转过来,她对着他,就像那一年他第一眼看见她,这么端正的容貌,在破碎的红绸里,这么姣好的年华,他却不肯要。

她说:“莫懿,你是个最薄情的人,也是个最长情的人。”

他看着她的翦水双瞳,眸中是两年前的他,那个桀骜不驯、敢爱敢恨的他,他说:“是我薄情,你若怨我,便怨了。”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笑,婉转的笑声像黄莺的叫声一样悦耳。她发髻上还是那支芙蕖簪,是面前这个人送她的。那支簪子仿佛在嘲笑着莫懿,我远远看得真切,那个男人痛了,也许小姐的笑还是刺痛了他。

他伸出沾满雨水的手指,慢慢地抚上小姐的脸颊,雨水沿着她的脸慢慢滑落。他没有停,她没有躲,有一瞬他便快要触上那玉簪了,但是他还是把手放了回来,说:“你告诉我,我这两年演得可好?你可满意?”

“若走了,便不要回来了,”她没有回答莫懿的问题。而是对着雨说,“你若走了,这院子并着所有的家产,便是我的了,你不要再回来,不要再踏进池安一步。我们从此,是路人,再不相干,再不相问,再不相见。你可做得到?”

他笑着点点头,拖着满身的雨水湿漉漉地在雨中悄然离去。白色的孝服,像错生在夏天的一团雪,缓缓融化在雨中。

天空闪着雷。我撑着竹节油纸伞,走近小姐。她仰着头,脸再不是那副天真的样子。走近她,只听见她对着雨说:“我想你了,阿懿。”她的侧面,惨白如鬼的脸上,分明有一行清水。那不是雨水,而是泪。

然而,只剩下莫懿零乱的脚步和倦怠的回声。

从此,莫宅里再无阿懿。也无阿漪。

拾壹

雨落平川,雨染青莲,落雨的地方,都是魂断的地方。

雨落得最狠的一天,我却陪着小姐跪在镇北莫宅的门口,没有打伞,任由雨水将我们冲刷。

莫宅的另一位莫老爷很快被这番阵势惊扰,打着伞来扶小姐。镇北的莫老爷和莫家的老爷原是兄弟,按规矩莫懿要喊他一声大伯。莫伯父也是家大业大,早些年分了家,就在镇北操持渔业生意,发了不小的财。但因莫伯父多年来膝下无子,眼看着就要断了香火,实在有愧于老夫人,因此莫伯父逢年过节也不好意思上门去见老夫人,鲜少有来往。

老人惊恐地要扶起小姐,她却低头执意不起。长长的刘海过了纤细的眉,将她饱含情绪的眼遮掩:“若漪求伯父,让小儿过继到伯父门下,以续莫氏香火。”她的声音依旧是不卑不亢,又让我心生感慨。

“若漪,你心中所念,我不能答应。我若让你们骨肉分离,定要遭祖宗的咒,不得安眠。”老人看着她,叹息地说道。

“骨肉未离,只是过继罢了。”她的声音突然轻微地颤抖,“我儿并这家产,都请伯父代为照顾了。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何力经营。从今起,再不相干,再不相问,再不相见。”

“可是……”他犹豫地看着她,“这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夺人家产,离人骨肉……”

“与叔父无关,”她突然抬起头,雨水夹杂着多少的辛酸刺了进来,生疼生疼,“就当我是狠心的娘亲,不孝的媳妇。百世骂名,若漪一力承担。”

还未断奶的小少爷连名字都未取好,就被送出了莫宅。小姐亲手给他穿上了那双绣了半年的虎头鞋,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莫懿,看着他的姆妈咯咯地笑。她摸着他嫩嫩的脸蛋,泪猝不及防地落下,看得我心疼。我劝她:“小姐,后悔还来得及,小少爷还这么小……”

“你可晓得,”她凄凉地望着我说,“一个弃妇的儿子要怎么有脸面地活在池安镇?”

我望了望她,哑然无言。

她给他挂上她请来的平安符,亲了亲小少爷的脸,对着他的小脸说道:“我秦若漪起誓,愿短衣少食,愿折寿暴毙,但求吾儿岁岁平安,一生无忧。苍天为证,但鉴吾心。”

最后,她还是闭着眼,让阿浓抱着小少爷,离开了莫宅。这个世代绵延的大宅,最终,就只剩下孤单的我俩,还是一对外姓人。

当年怎样风光地踏进这个大宅,就怎样萧索地踏出。于是,她几乎一无所有地走出这个大宅,为了老夫人一句“金玉良缘”,为了莫懿一声“我爱的人”,为了小少爷的前途。她立下的誓言,她不食言。只剩当初的嫁妆,和当初的陪嫁丫头——我,秦安的秦诺,又被唤作阿诺的我。但究竟怎样风光地嫁进来,怎样辛酸地走出大宅,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明白。

她和我一直留在池安镇,靠着那笔不菲的嫁妆过活,再没有回过莫宅或是秦家。我晓得,她就是这样一个为着家里、为着别人的人。她不会再回秦安,让流言蜚语去中伤她爱的那些人。所以在池安的小屋子,就是这里,在这里,我和她度过了这最难熬的十几年。说难熬,其实也很快,转眼就过去了。

在莫懿走后的那一年夏天,池安河突然开满了芙蕖,从未有过的红。兴许是老天也觉得小姐的命太苦,补偿给她一河她最爱的红莲,让她终于可以暂时看着它们展露笑靥。

在夏天的时候,她会去池安河看红莲,然后手痒地做一锅莲子羹,就在熹微的清晨站在青石板街上分给大伙儿尝。你阿婆的手艺好,红莲和着露水封存了一个月,使那莲香愈发浓烈。她温婉的声音穿透鱼肚白的天空,池安的人们都被吸引来领一碗莲子羹。人们都说,她清丽的容貌、粲然的笑容,当记得一辈子。

莫懿几乎什么都没有留给她,除了那支簪子,也是你爹制作的簪子。她岁岁年年都戴在头上。我没有问她还记不记得莫懿,还恨不恨他,爱不爱他。

因为我亦记得,他们再不相干,再不相问,再不相见了。(人世间的爱恨嗔痴,本就抵不过天命。)一直记得,得多累啊。

她临走前,可能已料到了什么。非要独自去蘅安看河灯,而且不许我陪。这么多年了,我都习惯她不逆来顺受的样子了,于是我对自己说,由着她罢。

结果,她一回来就倒下了。我叫来大夫也束手无策,灯尽油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看见她头上的玉簪不见了,我问她在哪里,她说:“我把它留在蘅安了。我将它放在河灯里,看着它走了。”

最后她跟我说了许多话。第一句话是:“阿诺,这么多年,你都没嫁给个好人家。对不起。”

我含着泪摇头,她继续往下说:“莫把我的骨灰带回秦家,我不要大娘,姆妈她们看了伤心。”

我点头,断断续续地呜咽着说:“我依你。”

她看着我笑得很虚弱:“这就好了。我的一生,过得其实并无什么不好。生就一副好皮相,又被人夸赞秀外慧中,既不缺衣少食,也未吃过你们下人的苦。人人都道,人定胜天。但天是胜不了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数。阿诺,你不要觉得我苦,我觉得你比我更苦。”

她最后说:“我很累了,所以我放下了那支玉簪。这二十年,最轻不过这只玉簪,最重,也不过这支玉簪。这二十年,我反反复复在想,莫懿在我心里,究竟占了什么位置?我用了十几年,也没有忘记他。我以为我和他一样薄情,但我又是那个长情的。我想他一心记挂孟菀笙,想他一生渴望的只是离开莫家,故对他的所有好意铁石心肠,临了也不愿吐露一句真心话。我一生自恃清高,原以为自己不会被情爱所缚,也一心只想拼个自由身。可二十年前,我自由了,他自由了,我却用这二十年记挂着本不该记挂的他。”

“但不管怎样,放下那支簪子,我就能去见孟婆,问她要碗汤了。”

她最后的一句话是,惟愿来世,莫再相逢。

惟愿来世,莫再相逢。

拾贰

静夜,油灯的火花在夜风中左右摇摆,夏天燥热的气息一潮接着一潮地向我吹来。我听着知了死性不改的鸣叫,觉得一夜过得竟这么快。打更人的声音悠悠飘进来,竟已是后半夜了。

我握着早已冷去的浓茶,问诺婶:“这二十年,就是如此?莫懿,莫懿再没回来过?”

她微微向我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我却有了几分伤感。明明这不干我的事,我只要关心那支玉簪的下落便是,却偏偏还是卷入到这漩涡里,执意求一个过往。

我又接着问道:“那莫家的小少爷呢?他又在哪里?”

诺婶摇了摇头,叹息地说道:“十年前莫家已迁出去做生意了,逢年过节也少有来访亲问友的。想必,那小少爷也不晓得还有这么一桩往事。”

忽明忽暗的灯火里,我仿佛看见那白墙上浅灰色流动的浮影正是阿婆的剪影,在我的梦里,渐行渐远。

“这就要上路了?”诺婶扶着门框问我,脸上有些不舍。

“哎,”我攀着她的肩说,“等到得空了,诺婶,我会回来的。你是真不愿回秦安了?”

“都二十年了,再回去,也不是那个秦安了。”她的黑发中已经掺了几丝白发,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我向她道了声珍重,复又上路。

我走过来时的路,转眸一望,当时的茶铺居然人走楼空,只剩一个人在木桌上兀自喝着茶。茶铺的招牌颓废地倒在一旁,我走近扶起它,却听见有人在背后笑我:“痴丫头,都是没人要的东西,还扶起来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那把熟悉不过的折扇又在我眼前浮现,真不晓得该喜还是忧。我抽开木凳坐下来,对着埋头喝茶的莫之耹说:“这里的阿婶呢?她去哪里了?”

他闻言没回答,而是狂傲地说:“你管她做什么?要讨茶就问我拿,我才是这里的老板。”

我好声好气地敛着性子说:“我还有事问她,你就帮帮忙。”

他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看得我极想打落那一排整齐的牙齿。他故意慢悠悠地说:“是想问你阿婆的事罢?你想问的事我都晓得。”

“这些也算是秘辛了,你如何晓得?”我顺手拿过他手中的碗,说道,“不用喝茶了,老板,你倒是好好给我说说。”

“既然我姓莫,这些我便都晓得。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等我说完这些事之后,你就必须同意,”他伸出了手,“击掌为誓。”

我思考了一两秒,伸出手来与他击了掌,没好气地说:“依你,都依你。”

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我这只猎物终于掉到他的陷阱里去了,笑得愈发意气风发。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丢在我面前:“成了,看了这些东西,你都会明白了!我先去别处转转,你乖乖待在这里。记住,你要是乱跑了,你保准会后悔的!今日除了我的船,可没人带你回秦安!”

“喂……”我急忙去拽他的袖子,没想到这兔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他一声,揭开了包袱。一个不留神,风吹得里面层层宣纸四处飘散,张张飘落在石板路和木桌上。我忙弯腰去捡,待看到那些宣纸时,我愣住了。原来我以为终结的这一桩往事,才开始罢了。

拾参

每个人都说,我莫懿是天生顽劣的性子,全安乡最有名的败家子。所以甩掉阿浓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又有什么错?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是奶奶该操的心,操心她没本事的丫鬟又把她的命根子——本少爷我跟丢了。

我被老鸨理所应当地请上了花楼最好的位置,就在二层楼上,不高不低,望出去,正好能望见我们莫家的茗记。

老鸨问我:“莫少爷可要几个姑娘作陪?今日头等的花魁都有空呢。”

我懒得搭理她,只是说:“成了罢,我何时要过姑娘了?香冷去哪儿了?”

她也不嫌脂粉擦得厚,一笑起来满是皱:“被洪老爷请去洪宅了。要不,还是来几个姑娘,换换口味?”

“再多一句嘴,小心我把这里砸了。”我喝了口花雕,风轻云淡地跟她笑着吐出这些话。

她果然没了影子。真没骨气,从来不跟秦若漪一样敢跟我顶嘴。

天不怕地不怕的秦若漪成天找我麻烦,跟我想象里完全两个样子。想着想着,我居然看见她就站在茗记门口。我偷偷笑了一声,果然她还没能踏进茗记的门就被水浇成了落汤鸡。阿力果真还是听我话的,这样想着,我心情又大好起来。

我还以为这女人肯定打道回府去换衣服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是踏进茗记的门去算账了。我狠命地摔了杯子,骂了声娘。

秦若漪就好像池安的牛皮糖怎么赶都赶不走,非要粘在我们莫宅。奶奶写信来的时候,我还跟菀笙在看她画的西洋婚纱。在外留学这么久了,只有菀笙让我觉得快乐。她笑起来有一对酒窝,浅浅的酒窝,戳戳她糯米一般的脸,酒窝就缩回去了。每一个夜里,在洋人们觥筹交错的舞池里,我都牵着她跳舞。她可真笨啊,每次都踩到我打蜡的黑皮鞋。可是她笑得真甜啊,让我忍不住低下头吻她。法国的街这么宽,法国的梧桐叶在皓月的照耀下,每一片都闪烁着莹亮的光芒,只不过终究在秋天落下。我驮着菀笙,在灯红酒绿的光芒里,用大皮鞋踩着黄叶嘎吱嘎吱作响,一路飞奔。她的笑声和着电车的呼啸声,让我着了迷一样地喜欢上法国,和她。

可是秦若漪呢?她懂我的什么呢?她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秦安人,永远也不晓得我的油画其实很漂亮,舞池的灯光多耀眼,我的黑皮鞋多大尺码,法国的街走几步才到头,法国的梧桐和池安的多不一样,法国的电车会带着她走,不需要再叫什么轿夫,以及,我多爱孟菀笙。

可是现在呢,我这个落魄的少爷却坐在池安的花楼里看着她,看着这个从来不肯跟我低头的女人走进了茗记。我有时候讨厌我自己太不成器,要是我有钱时不是忙着在外面寻欢作乐,也许现在我就能留在法国和菀笙过我欢喜的生活。奶奶平常看起来挺好的,但只有两件事永远不会依我:婚姻,以及我的自由。可这是我最爱的两件事。我想秦若漪也不懂,其实我不恨她,只是恨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有人觉得我太不知足了,大有人缺衣少食,过得惨要卖儿子女儿的也大有人在,比我莫少爷要惨的人多了去。我只不过娶了一个我不爱的人,过了一种我不喜欢的生活,偶尔还能出来找找乐子,有什么好抱怨的?无病呻吟罢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当把你曾经拥有的东西突然夺走时,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你会觉得你身体里少了什么,很疼很疼,欲哭无泪。但你不能喊、不能叫,就拿着剪子往你身上戳啊戳,戳到血流光了,麻木了,你就不会再觉得疼了。

他们把我关在了笼子里,给了一个我不要的秦若漪,谁稀罕呢?这样想着,我又多喝了几杯酒,心想还是醉倒了省事儿,否则想着就心烦。

拾肆

我被秦若漪整得光顾了好几日茅厕,一杯荷叶茶而已,却几日肚子疼。最可恨的是阿浓这个丫鬟,偏偏还在我面前不停地夸她:“我觉得少奶奶没什么不好,长得漂亮,性子又好,从没对下人发过火,还会做莲子羹,可好吃了!”

我一边仇视地望着她,一边总算明白了这蠢丫头怎么永远能把我跟丢——她根本就不晓得主子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她长得是漂亮。揭下喜帕的时候,其实我有一瞬的晃神,翦水双瞳、白净的皮肤、清淡的长相,是个标准的江南美人。但我想起菀笙的酒窝时,我就理直气壮地讽刺她的脚,讽刺她不过是抵债才嫁来莫家的女人。我以为好性子的她应该只会柔柔弱弱泪水汪汪地哭一哭,像她的名字一样软,没承想这个女人倒是踩了我一脚!好性子、好性子,也不过是对除我以外的人好性子,对我的狠劲,没法提。做莲子羹她倒是喜欢,可从来都没给我喝过一口,倒是一倒杯茶就让我叫苦连天。总而言之,她还真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她请我去喝茶,我本来不想去的,心里却又有一丝期待,她会跟我说什么呢?于是我去了,去西厢找她。

却没想到秦若漪什么都懂,她说,那里是金发碧眼的美人,数不尽的玛瑙鸽子血,纸醉金迷,花钱如流水,但也花得爽快!我这个榆木脑袋有了喜欢的人,那就该带着她躲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也莫要回头。

在这一刻,我才懂了,我喝了三年的洋墨水,还没有她看得明白。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人,总是有舍有得。我舍不得放弃我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才放下了法国的一切一切,我才回来了。没有人逼过我。说到底,我爱我自己胜过孟菀笙。一往情深的谎言,只是个笑话,笑我是个没胆子还要怪人家的懦夫。

秦若漪跟我不一样,她晓得她放弃了什么,选择了什么。她不会后悔,我却后悔。

我的生辰那日,又被秦若漪这个麻烦女人所连累。

她早上一声不吭去陆家谈生意。本来我是要跟着去的,却因太累睡过了头,她走时也不知将我叫起。

结果,陆家那好色的公子差点借着谈生意对她动手动脚。若不是她刺了他一簪跑了,我连想都不敢多想。

她回来陆家老爷上门赔罪道歉,阿爹和奶奶以及我才晓得这事。

我阿爹病了多日,此时却一下受了刺激,精神起来,将我一路拖进莫家祠堂揍了我一顿。

“混账东西!平日就是把你惯坏了!若是若漪今日出事,我是要把你活活打死才算数的!你给我好好面壁思过!”

说罢,就把祠堂门一锁,不准任何人过来给我送饭吃。

我抱着膝坐在地上,却觉得被打一顿,身上痛着,心里好受了些。

平日有什么事,她一个人替我撑着,她比我更累也从未说过什么。而我只不过是去跑了一趟船埠,便睡过了头,实则说白了,就是对她不上心。

在祠堂待到半夜,她却来了,隔着窗扔了两颗鸡蛋给我:“今日,确然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我拿着红鸡蛋,才想起是我的生辰,没想到她还记得。心底却愈觉得不好意思:“没有。阿爹说得对,是我不好。”

她坐在外面,和我一门之隔:“你在法国过生辰,不会吃这些东西罢。”

“我从来不过生辰的。”

“为何?”

“因为我姆妈,在我五岁的生辰和一个茶商跑了。”我将红鸡蛋往地上一磕,突然觉得眼眶酸涩,“他们都跟我说,她去山上出了意外,死了。可这种事,怎么会瞒得住?”

过了许久,没人说话。

我以为她走了,便自己一个人念叨:“她走之前,就没想问问我,没有她怎么办,没有她我会不会想她。阿爹宠我,奶奶宠我,可他们也从不想问问我,要不要帮我找我的姆妈,问问我为何我从来不过我的生辰。所有人都觉得我过得无忧无虑,可所有人都从没问过我,我究竟要什么。在他们眼里,我只是莫少爷,却从不是莫懿。”

“那你想要什么?是离开莫家,是找到孟菀笙,还是想去见你姆妈?”

她突然出声,让我吓了一跳。

我有些好笑,眼泪却不经意流出来,蓦然掉到鸡蛋上:“其实我小时候,只想当个制扇艺人。是不是听着很可笑?”

“只要是真心想做的事,便都不可笑。”

我以为我只是说过算数,可那天同她查完账,她突然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在池安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家扇坊,居然已冠上“莫记”。

我瞠目结舌,可她却认真道:“莫懿,它是你的了。”

“阿爹和奶奶会把我打死的。”

“我帮你瞒着他们,这是用我的嫁妆买的,他们便是想查,也查不到。”她轻描淡写,可我心中难以平静,“人生苦短,想做的事,趁来得及,便都做了罢。”

我看着她先我一步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冲上去问问她:秦若漪,你又有什么是想要的?

而那天阿诺提起秦安的时候,我才晓得她究竟想要什么。

那天我从账房回来,坐在轿子上,反反复复,脑子里却只有她的眼神——带着零星的期许,却又容易随时破碎,恰似刚出窑的白瓷,不堪一击。又像小时候的我渴望姆妈来给我擦汗的眼神,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于是我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吩咐阿浓去跟船埠的人订一艘船,去秦安的船。

我跟她说起去秦安的时候,她明显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那双杏眼瞪得我透不过气,让我手心甚至微微渗汗。但是我唯一做的就是更凶神恶煞地瞪着她,理直气壮地说:“是奶奶让我陪你去的!你这样瞪着我干什么?”

天晓得奶奶怎么会逼我去秦安,但这是我唯一能扯的谎。我不想在秦若漪面前示弱,也不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我的性子就是这么怪,有什么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秦若漪,也不是我对不住你。

我第一次走进秦宅,才体会到大家所说的“大户人家”,其实没有说错,曲折迂回的连廊已经把我绕晕了,而主厅陈设的家具也颇有讲究,看得出是上好的紫檀木做成的。若不是之前时运不济,我想秦家断然不会把秦若漪嫁给我这种草包的,他们一定会给她选门当户对的夫婿,像她的大哥二哥一样知书达理,谦谦有礼。

秦老爷上下打量着我,用那种咄咄逼人的看贼的目光,让我觉得我不是他的女婿,而是他的敌人似的。我只能乖乖地说:“阿爹好,阿懿来拜见您了。”

我觉着要不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秦老爷应该会把一口茶全喷在我身上,因为那声硬生生的“阿爹”。场面有些尴尬,秦若漪突然向下握住了我的手,向她爹笑道:“阿爹,你别这样看阿懿,看得他怪不好意思的。”那声阿懿,能比我那声阿爹更僵硬几分。

她第一次对我这样亲昵,我有些不习惯。她的手很软,柔若无骨,握着很暖很舒服,但却又感觉,随时都握不住。我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更紧地握了握。

至此之后,我便允自己在她的手心里,一点点沉溺。

拾伍

秦老爷他们并未刁难我,说些若是敢欺负秦若漪,你就等着的话。也许也是碍于我们送的那些聘金,他们只得客客气气地对我。我们彼此怀揣着自己的心思,装模作样地吃了顿饭,我冠冕堂皇地和她演着相亲相爱的戏,叫他们欢喜。但是我怀疑,只是谁都不好意思拆穿,这出太拙劣的戏。

秦若漪坚持吃完饭就走,她大娘急急地问:“怎的这么急,多住几天再走也可以。”

她看了看我,在饭桌下踢了踢我的脚,随口说:“阿懿赶着中秋回去看奶奶,就怕误了船期,遇上暴风暴雨也未可知。还是早点动身好。”

我望了望她,却没有附和:“我也觉得不急,阿漪若是喜欢,我们过了中秋再走也无妨。”说着还很温善地给她夹了一对鸡翅。

秦老爷突然夸了句我:“对啊,阿漪,阿懿都不急,你们就再待些日子再走。”

秦若漪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第二次踩了我的脚一下,我痛得脸色惨白,还吃茴香豆吃噎着了,好不狼狈。

晚上我在天井转悠时,她的二哥正好在那里。我同这位小舅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只能两眼一抹黑跟他胡乱聊天:“二哥也在这呢?”

“莫懿,你倒是蛮能演戏的。”他笑着看我,有几丝不怀好意,随手捻了身旁的树叶,开始吹曲子。有点耳熟,我想起,这是秦若漪弹过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不是了却在时间潜移默化的变迁里,而是被健忘成性的痴人所抛弃。雕梁画栋,不是坍圮在枯槁的岁月洪流中,而是被看似有情的无情人所漠视。

不得不承认,他吹得很好。但这并不能平息我的愤怒,我质问他:“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就仗着你是她阿哥?”

“我常年在池安秦安两处做生意,池安发生了什么我不会不晓得。”

“先前是我混账,秦安的人也晓得,但是我现在,对她很好。”我说得有些心虚,非常非常心虚。

“阿懿,”他的语气突然缓和了,却有怜悯我的意思,“秦家上下都晓得,阿漪最不爱吃的东西,就是鸡翅。”

所以我是个最可笑的戏子,以为我把这出戏演得天衣无缝,却其实,秦家人的演技比我好上千倍万倍。

我沉默不说话。

良久,他动了动唇,有好闻的辛香从他身上传来,在这个银辉照耀的地方显得分外美妙。他说:“所有人都说,我很疼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可是,我却亲手把她推向了你。你不要反驳,听我说。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再清楚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阿懿,我从不渴望你怎样地对她好,因为这不是你的责任,你不爱她,对她不好,对她撒气也没有什么。”他叹了叹气,说,“可是,我还是要求求你,对她好一点,她不是你心尖上的人,却是我们想放在手里好好疼的人。等到秦家一切正常了,我就会把以前的聘金加一倍还给你,只求那时,你能把一个完完整整的阿漪还给我们。”

在苍茫而又凄凉的月色里,我用尽我一生的力气狠狠地笑,笑够了,我对他说:“秦若潮,你对她不好,你们秦家都对不起她。”我捡起他扔下的那片叶子,说,“我终于晓得,她在你们心里的价码,区区两份聘金而已。既然她对你们这么重要,为何还丢下她,丢给我这个混账?只为了你们秦家的生意?”

秦若潮只是说:“我们还能怎么做?难道要看她到时候被卖到那些老头子的宅里做小妾?”

“狗屁!”我毫不留情地骂他,“你们难道不晓得能带着她逃出秦安吗?分明就是你们堂而皇之的借口!说到底,你们舍不得秦家的家业,其实这没什么,因为我也舍不得我的荣华富贵,所以才回来了。但是,不要口口声声地说我是如何地对不起她的小人,而你们是不得已为之的君子。”

最后,我还是学着他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温和地说道:“不过你放心,你不要这片叶子,我要了。我会好好地守着它,一直一直不会抛弃它。”

这是我第一次想要,对这个死心眼的傻丫头稍微好一点。

别别扭扭地住了几日,若漪从她大娘的房间睡到她姆妈的房间,幸亏没有人再给我们难堪,硬要我们睡同一间房。

走的时候倒是坦然,她只是说,想去月老庙看看。我依她,那天之后我就告诉我自己,依她罢,依她罢,她想怎么样,我都同意了。

我们走进偌大的月老庙,可谓济济一堂。都说安乡哪,要数蘅安的河灯最美丽,池安的酒楼最热闹,秦安的月老最灵验,霭安的香糕最好吃。

我看着成千上万的红条迎风飘扬,好像一朵朵红莲在风中烂漫地飘荡,无所寄托,问她:“这是什么?”

“许愿的红条儿。若是想嫁给好人家,就在树上系上一条,求月老许个好姻缘。”

我看着左手边大大的木架子上全都系满了竹木块,竹木块的两面都写满了大大的名字,就又指着问她:“这又是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答我:“想要白头到老的情侣,等找到了彼此的良人,就摘下一条红绸条,两个人一起写块竹签,系在这,等着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我上前饶有兴趣地翻着竹签,有个小和尚跑过来劝阻我道:“施主,莫碰!这都是其他施主向月老祈求的诚愿,您碰了就不灵验了。要是您喜欢,旁边有竹签,您也可以请一块。”

我心想灵验个什么,要灵验,秦若漪怎么还会在我身边?一偏头,发现秦若漪已经跑到旁边的一棵缠满红绸条的树下,向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讨教着什么。我看着拿着扫帚的小和尚,拿出一张银票说:“看你们这木架都这么旧了,给你们点钱去修葺下。”

果然还是财能通神,他看着银票唯唯诺诺地摆出手接着,我却一把拿回来,指着秦若漪说:“你要是想要,就过去听听那位小姐向那个老头儿问了些什么,然后告诉我这老头儿是怎么答话的。记住,不要被发现了,快些回来,这些钱就是你的了。”我话还没说完,这小和尚就像几个月没吃羊的狼一样,朝着秦若漪那边奔过去了。

没一会儿,小和尚向我亟亟地奔来了,喘着气说道:“这位少爷,我都悄悄听清楚了。那位小姐问我师傅,他有没有帮一位秦家的小姐和莫家的少爷配过姻缘。”

“那你师傅怎么说?”

“嗨,说什么我压根没听。少爷,看在您对我们月老庙这么好的分儿上,我老实跟您说了罢,我们师傅根本就没帮秦小姐和莫少爷配过姻缘。几个月前,秦家的秦夫人早就用一对玉佛像买通了我们师傅,让他和莫老夫人说,莫少爷的良配就是秦家的小姐。还有后来配的八字,自然是做做样子。”

在淡漠的震惊里,我敷衍地把银票给了他。秦若漪,比我想象得更可怜。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只不过是一场秦家一手安排的戏。秦若漪的大娘,看着像亲娘一样温柔待她的女子,却把她卖了。或者,所有人都晓得?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秦若潮为何说,他把她推向了我。秦家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救她,都迫不及待地把她往我这个混账、草包、败家子这里推。

她说她不信金玉良缘,今天她既然问了,就说明,这颗七窍玲珑心什么都晓得了。若她证实了,所有的人都背弃了她,她会不会比我想象的更难过呢?

正想着,她却忽而不见踪迹。

我着急了,在人群中一顿乱找,却被那师傅叫住了:“莫少爷。”

我回头,他将一个包袱交给我:“秦姑娘替您请了支签,托我将这包袱,转交给您。”

我抬起头,看着那些堪称灵验的红绸条,还有被风吹乱的维系着姻缘的竹签,阳光直射我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有些眩晕,红绸条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红雾。我眯着眼仔细看,终于看清楚了,新挂上的竹签上一面写着“莫懿”,一面写着“孟菀笙”。

我打开包袱一看,一沓我这辈子也花不完的银票放置在一个匣子里面。

“她可还有什么话,留给我?”我负气地将那包袱丢在地上,问一旁仍旧淡然的师傅。

“她让我转告你,她从不爱做棒打鸳鸯的事。你要的所有,她已经给了你。而她祝你们,永结秦晋,一世白头。”

拾陆

蘅安的河灯节真是热闹,摩肩接踵的人们端着老妪们做的各色河灯在街上热热闹闹地走着,每盏河灯都长着魅惑的赤色火舌,在微有凉意的秋日里让人找到掌心的温暖。姑娘们的脂粉香气熏染着辉煌一片的长街,熙熙攘攘的声音沉落在红枫铺成的大道上,让人迷乱。

她不知,我已偷偷跟了她一路。

我看见她向在河边兜售河灯的老婆婆随意买了几盏,红艳艳的花瓣在光的笼罩下柔和了许多,便在她不远处,放下我事先准备好的河灯,用手推着水波,让那盏河灯一下漂到她面前。

她先是看见了河灯里的一支芙蕖翡翠簪,那是她出嫁前,奶奶在秦安时定下的秦簪。我因当时与她怄气,藏起来没给她。

她看到了簪子上她的名字,低下去的头一下子抬起来,我看见她眼中的光把我照亮了。

她拾起河灯,问我:“你为何还要回来?”

我看着她,想要攒出一个笑,却不觉泪已润湿眼角:“我虽窝囊,也必守信。”

她忽然落了泪:“莫懿,你蠢不蠢哪?你蠢不蠢哪!他们都不要我了,我没想到,他们什么都安排好了。我是为了他们才去莫家的啊!可是他们呢,在他们心里我算什么?你还有孟菀笙,莫懿,可是我谁都没有了,我在乎的人,他们都不要我了!我这辈子,再也回不去秦安。可你呢?我放你回你的秦安,可你为何偏偏还要回来!”

我就那样一下子抱住了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第一次学会把给孟菀笙的温柔分给她一点点:“你放走了我,可我又能去哪里?你是我的妻,只有你在的地方,才能作我的家。他们不陪你一世白头,我莫懿陪着你,看红莲成灾,韶华落尽。只要是你愿的,我都依你。我没了菀笙,你也失了秦安,我们又扯平了啊,阿漪。”

在赤色的烛光里,我将那芙蕖簪插入了她的发间。

而我没有告诉她。那日,我拿起有着她名字和我名字的签,踮着脚挂在了最上面的一排架子,换下了她写的签。我在风中听着那些竹签敲打在一起,就像我和她纠缠不清的姻缘,命中注定无法分离。

坐在归程的船上,我看着她将头搁在我肩上,一动不动地木然看着眼前那条深不见底的河。黑白的眼珠分明,湿漉漉的像池安清晨沾了露珠的青石板大街,一览无余的空白。

“只有秦安,才有芙蕖啊。”

“为什么偏偏不喜欢牡丹,不喜欢水仙,不喜欢腊梅,只爱红莲呢?出淤泥而不染?”

“兴许,是因为荷叶能泡茶入药,莲藕能做吃食,莲子能炖汤熬粥,而红莲也能碾碎了做香糕吃。”

“这么肤浅的理由?阿漪,你从来没有亲手做过东西给我吃。人人都说你的手艺好,可是你偏偏不给我做。”

她笑笑,伸出自己的手,手中是一个青玉瓶:“拿去罢。”

我迟疑着没有接过。她补充道:“这是我亲手调的药,祛疤用的。手上留了疤,不好看的。”

我想起上次我同阿诺挑衅自讨苦吃留下的疤。她竟还记得。

我却只说:“我又不是姑娘,要好看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还口是心非地拿了过去。

“醒酒时也是有用的。你若醉了醒来头疼,就嗅一嗅。”

那时的我,却并不知,以后的年月里,我倒是更愿意醉着。

拾柒

我未曾想到,我会在蘅安遇见孟菀笙。

她对我说:“莫懿,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我从法国一直找到这里,幸亏你在这里。”

她又说:“我背弃了我的家人,我什么都没有了,莫懿,幸亏你还在这里。”

她最后说:“现在我再也不是法国的孟菀笙,会画画的孟菀笙。香榭里大街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了。我不是用手画油画的孟菀笙,我是用手弹琵琶的花楼的头牌歌姬,但莫懿,你在这里,幸亏,你在这里。”

她嫣红的血溅在我青白色的广袖上,让我晓得这不是个梦。我眼看着她从二层的阁楼里开窗跳下,眼看着她的手骨应声折断,眼看着她声声唤着我的名字昏睡在我怀里。

簇拥的人群密不透风,老鸨用团扇劈开了一条路,啧啧啧地执着团扇点着我的脸说:“这位公子,闲事莫管,来人,将这个贱婢抓回去。”

“慢着,”我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扔给她,“这位嬷嬷,从此你莫要再找她的麻烦。”

老鸨接了银票就换了一张脸,谄媚地笑着说:“怪不得这贱婢不肯跟陆老爷,饿了她三天逼着她跳了楼,居然还遇见你这位财神爷。”沙哑的笑声扎得我耳朵疼,但我顾不得和她计较,直接抱起菀笙去医馆。

事情这样清晰。菀笙晓得我回来成婚不告而别,竟宁愿和家里人反目,也执意来安乡寻我。走到这里,想必没有路费再支撑她走下去,才到花楼里当歌姬,却被什么老爷看上了。老鸨这贪财的人,必和老爷串通好了将她关起来,硬逼着她嫁到那个老爷家里。她一时无奈,跳了楼,居然那么的巧,正被我看见。

菀笙也是生在水乡大户人家的女儿,从来娇生惯养,和我一样在法国大手大脚惯了,却为我这样受苦。以前她明明最爱的是画画,纵然天生一副好嗓音,也不屑唱歌。但现在,她居然这么作践自己。

我给了医馆许多钱,他们告诉我,无性命之虞,但右手恰好先着地,估计是要废了。我嘱咐他们一定要照顾好她,等她醒了告诉她我迟早会回来看她。

她曾是我想与之共老的女子,最妍丽而又骄傲的女子,现在却这样为我枯竭。我没有留在她身边,纵使她身负重伤,纵使她需要我,但是我居然想到的,还是秦若漪。我想着,她一个人,河灯节后人又多,若有闪失,又怎么得了?菀笙在这里不会有事,故我飞奔回客栈找她。

不曾想,掌柜对我说:“莫少爷,莫夫人已经走了。她留了口信给我,说先行一步了。”

竟这样心急。竟这样等不得我。

在回池安的路上,我在船里反复想着这两个女人,我想,我迟早要在她们之间做个决定的。

但回到池安之后,我终日都在怕。怕这个傻丫头被来要账的人刁难,于是我再也不去酒楼和花楼寻欢作乐,而是整日在街上乱逛;怕这个傻丫头不晓得自己照顾自己,于是悄悄给在树下小憩的她添上一件披风;怕这个傻丫头被族长责难,所以听了阿杏的话第一时间冲进去找她。凡此种种,难以细数。

第一次,听见德叔对我说,她让我的债主上门去问她要账,我心想她真是不晓得那些老鸨和满脸横肉的老板的厉害。所以我懒得再去花楼和酒楼买醉,反正现在醉了,她也不会心疼我,反而我倒是越醉越清醒,越觉想念。

第二次,我看见阿诺想要叫醒她,却不忍心熟睡的她被打断,于是我走向前给她盖一袭披风。那日的阳光太妖娆,照得她格外的乖巧,脸上温柔的嫣红让人着迷。我吻了吻她的眉心,动作已经快于我的思绪。

我当时想,若她醒了朝我笑,即便菀笙再怎样的可怜,我也会放弃与她浪迹天涯。其实我对菀笙的爱情,已悉数变成了愧疚和责任,还有同情。炙热的情虽然动人明艳,但也易枯槁,我现在却只想有细水长流的一份温情。我晓得若漪给得起,却不愿给。

第三次,我在族老前握着她的手,她却一下子就挣脱了。我到花园里找她,她醉了,我终于听到了她醉后的心底话:前前后后,我只是莫家的莫懿,而不是她的阿懿。我同阿诺说,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可其实,我只希望听到,她说她有那么一点点在乎我。

第四次,我握着她的手说,愿她说一声想我了,并唤我一声阿懿。可我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声阿懿。她不懂,为何我还会握着她的手不肯放。我一直在给她和我机会,但她从来不要。

第五次,我兴致勃勃地煮了莲藕羹去看她,还未推门,便听见她和阿诺在房里谈话。

她说,惟愿来世不要再遇到我。

没错,这就是她的心底话。从她进门我给她难堪开始,她就已经漠视了我对她种种的弥补和好,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我仓皇而又绝望地笑,拿着手中的碗一直在长廊上漫无目的地游逛,手上的冰冷一直蔓延到心里。看着白雪飘洒在这大宅里,我只想冰雪也将我埋葬。那一天起,我最后的一根稻草都被她无情地剥夺了。

我越来越少去看她,我早已说了,她愿的我都依。既然她不想看见我,那么,我自然不会再去看她。只是在冬日里,我还是用手炉烘着手,默然地画着她的画像。画始终都是骗人的念想,没了念想,人又要怎样苟活世间?

为了躲着她,借口去秦安办事,但我先去了蘅安找孟菀笙。

我曾深深喜欢的人,现在却成了我的一壶酒,来让我忘记一个叫秦若漪的人。我不发一言地抱紧了菀笙,对她说:“菀笙,再等我几个月。”

所有莫宅的人都道我无情,抛下秦若漪三个多月。其实我只离开了她十天,去秦安和蘅安的十天。其余的两个多月,我从秦安买来了红莲的种子,一天一天,沿着河渠,看着仆人们一点点将那种子种在池安河的河泥里。我想明年的今日,我不在了,这些红莲还在池安守着她,她看见了池安的莲花,就不会再去想起秦安,想那些抛弃她的亲人。

孩子燃起了新的希望。她生下我的孩子后,我是多么欣喜地去看她。我甚至想,若她说她挂念我,我必当负了我对菀笙的承诺,告诉她其实我想同她和孩子一起,等着池安的红莲开放。

但她只是打量着我,轻启樱唇:“你必然是高兴的罢。我生下的是儿子,莫家有后了。奶奶再没有理由难为你我了。”

原来我给予她的,从来都是被束缚的伤痛。我以为我的爱让她展露笑颜,但其实,却成了她嗤之以鼻的枷锁。

她从来就未爱过我。她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挣脱莫家的牢笼。

而我却倾尽全力,只为博她一笑。

那一刻,我真的开始恨秦若漪。我疯狂地用手扫去并排而立、好似佳偶的一对白瓷茶杯。它们碎裂在地上,而我的心碎裂在她淡漠的眼神里。

是时候要离开了,我再没理由留下。

我走的那日,正下着瓢泼的雨。我这样在她面前落荒而逃,我问她我演的戏好不好。我演了这么久的戏,骗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不爱她,对她却从来没有演过戏。我赠她她所要的,抑或她不要的,究竟这一生,谁薄情,谁长情?

阿漪,我背弃了我的诺言,不因我寡情薄意,因你从来吝啬说一句爱我。

拾捌

故事的最终,我又一个人去蘅安看河灯。在汹涌的人潮里,我望见了你,你虔诚地放下了我的簪子,将它放在了河灯里。

已经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的想念与伤痛顷刻消逝殆尽,一瞬只让我看见这支你留着的玉簪,在火花里闪烁。我忘了你种种的绝情,因我晓得,你也记得我,你至少还记着我,用了二十年去记我。

这二十年很冗长,很冗长,每日在漂泊中我不是没想过我们的重逢,却没料到是在这河灯的光影里看见了你。

你不晓得,我每年都会画一幅你的画像,岁岁年年,长记心间,斯人难觅,唯画寄情。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其实,也不过是给站在我眼前的你画一幅像。

你不晓得,那一河的红莲,是我赠你最后的礼物,并着我的离去。如果你在后来的岁月里,爱上了比我更好的人,你再也无须担心什么——这是我欠你的,我该还你。

你不晓得,在月老庙的那一个黄昏,望着那个放我自由的你,伤痕累累的你,我早已情根深种。总想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才会如此眷恋地握着你的手。

你不晓得,我不敢在你面前说这些我对你做的事,说一句我的心意,只因我以为你会懂。早知你这样的木讷,阿漪,我早应该告诉你,阿漪,我最爱的人不是菀笙,是你。我不该再用奶奶,再用你二哥,再用菀笙做借口。我觉得你吝啬,其实我也不愿低头,直接同你说我爱你。

现在,我终究明了,其实你也用了这样的二十年,记住了我。你也用这二十年,反反复复思量着那些我再也不会晓得的事情,反反复复思量着那些埋在你心底却从未说出口的爱恋,直到如今我们重逢。

爱不过是那一瞬的悸动,却折磨了我们彼此二十年。我们背道而驰,越走越远,始终有缘无分,阿漪。

我想挽回,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回首已是百年身。我重新拿起了那支玉簪,放在手心,却任由汹涌的人潮把我们冲散,望着你,没有再去喊你的名字。

阿漪,若百年之后你看到了我写的日记,看到了这封长信,看到了这支玉簪,看到了这么多的画像,我的悔恨,你应明了。我当时说不出的许许多多情话,原宥我,我再也无法亲口告诉你——在池安镇里住着一个倔强的丫头,她是我心心念念的人,她是我的阿漪。

那时,我一定不在了,但池安的莲花,你要看着,孤灯清夜芙蕖寐,想必一定漂亮。

惟愿来世,共度朝夕。

拾玖

莫之耹递给我的包袱里,竟是莫懿写给阿婆的信、画下的画,还有那支我要寻的玉簪。我取出那支玉簪,深望良久,也只有凄然的痛楚。一段本应相依相守的佳话,却变成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痴念。

若他们没有遇到彼此,莫懿依旧做着那个千金买醉的混世魔王,阿婆只做着那个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如此相安无事,笑看盛世浮华,也应是好的。

偏偏相逢,偏偏又错过。

我正叹惋着,冷不防莫之耹已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看着我,问:“可看完了?”

我点点头,将除了玉簪的所有东西都归还于他,问:“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他又拿起茶杯兀自倒了一杯茶,啖了一口才说:“你不晓得之前在这的阿婶是何人么?”

我说:“不过就是个卖茶的人么?”

“错,”他定定地看着我,“她就是孟菀笙。”

我一时惊讶不已。

他说:“想必莫懿折磨的不仅只有他和你阿婆,还有孟菀笙,从她的容颜你自然看不出她曾几何时的妙容了,所幸莫懿带着她,还是找人把她的手医得半好了。还有,”他好像有几分惋惜地说,“莫懿已不在这世间了,一周之前他就去了。自然,他只能据实以告孟菀笙,托她来找你阿婆。却不曾想,你阿婆走得更早。”

“他们到死都不晓得彼此的心意了。”

“这又何妨,”他又展开了折扇摇了摇,“依我看,可怜人只有一个孟菀笙。莫家觉得亏欠了你阿婆,不仅将她的牌位放在莫氏宗祠,还将她葬在莫氏的祖坟里,葬的可是鸳鸯墓啊!”

“鸳鸯墓?那莫懿……”

“莫懿的骨灰被孟菀笙带回了,早已被葬在墓穴中。他们奈何桥上自然还会相见,若有执念,来世再做一对有情人便是了。可惜孟菀笙一人,还要如此凄凉地过活,只因还承着你阿婆相让莫懿的一份情。”他收起了扇子,皱眉叹气道。

“这些事,你如何都晓得呢?”我哈着气往玉簪上吹,不由觉得疑惑。

“我如何晓得?我便是莫家派来找孟菀笙的人。其他的,你就不需再问了,即便问了,我也不会再答。”他收起扇子,猛地夺过了我的玉簪,说道,“这一桩往事,已经结了,我说的话,勿要再告诉任何人。”

“干吗无缘无故抢我的簪子?”我着急想要拿回,却又被他的纸扇所挡。

“可还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我有个条件,就是这玉簪你不能拿回去。”

“为何?这簪子本是出自我阿爹之手,理应归我。若你毁了也可以,但你绝对不能留着它,留着这簪子是要遭罪的!”

“哦?遭罪?秦莫语,你老实告诉我,为何非得找到簪子,却又要毁了它?说实话,我就还给你。”他将簪子悬空放在我头的正上方。

“我死活也不会告诉你的。”我看拗他不过,反而转了个身,不再理他,想拿起包袱走,不忘恶狠狠地对他说,“你要是遭了报应,可别怪我。”

“秦莫语,别走啊,”他突然挡在了我面前,嘴角上扬地说道:“我可以毁了簪子,可你要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觉得遇上这个混账真是逃不过的大劫,想着太阳穴就突突地疼,我只好说:“世上真有两种人拗不过,一种是你这种无赖,一种是你这种流氓。成了,我依你就是了。”

他闻言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玉簪掷到脚下,狠狠踩了几下。玉簪瞬时只剩白色的齑粉,多少往事都随风而去了。

随后他拿起了包袱,对我说道:“午时在船埠等我。”

我拦了他一下,奇怪地问他:“为何要在船埠等你?”

“你要寻的不过就是你小册上的簪子。你说好巧不巧,我也是为了它们所来。而你不会不晓得你要找的簪子,有两支在蘅安祁家的手里罢?”

我一下子懵了,这种消息他都晓得,他果真意有所图。“你是要跟我一起寻簪子?”

他轻笑了一声,转头望着我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秦姑娘,你压根就没有钱负担船资,不如我们各取所需。我最多的就是钱,也只是想来寻簪子图个新鲜,据说安乡一线,人们都晓得你阿爹手艺最好,而这套花簪又最是出名。我只不过是个闲人想寻来看两眼,你不会不肯罢?况且,我有的是钱买这种消息,你不会亏的。这事,我看就这样定了。”

他语罢漫不经心地从包袱中抽出几张银票,不管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塞在我手中:“拿着。”

我不接:“就算我同意,也不该拿你的钱。”

他弯下腰将银票卷起塞在我腰带里:“小姑娘,看来你还是不懂钱能通神的道理。装有骨气是没有什么用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我的眼前。这个怪人,先前称是游山玩水而已,分明只是不让人起疑。他也要找到那一副花簪,但仅仅是为了赏玩一下就满足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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