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莫之耹那日,与平素也无甚不同。稀松平常的太阳照样升起,稀松平常的秦安河照样闪闪发亮,稀松平常不讨喜的小麻雀照样叽叽喳喳地乱叫着,气得我连投了十几个小石子赶走它们。
唯一不能算稀松平常的是,我多吃了一碗老鸭馄饨煲。以至于我在跑路时,万分痛悔这个错误的决定。
徐府的人一路把我的簪铺从镇西撵到镇北,叫叫嚷嚷着,活像千百只麻雀一起来凑热闹:“谁抓住这个丫头,徐府重重有赏!”
我一边咬牙切齿地加快步伐,一边又开始后悔,怎的就不长眼,接了徐家小姐的簪子小样。
安乡遍传,秦簪佑得女子情路通畅,完满姻缘。秦安的秦簪后人,总是如江南突如其来的一阵春雨,不知何时便在安乡现身,四处支起他们的簪铺,挂上不惹人眼的招牌。他们的簪铺被安乡人称作“秦家铺”。
秦簪却只为未出嫁的女子而做,以花与珠玉为饰。若是哪家公子向心仪的姑娘下了聘礼,定是要订一支秦簪放在其中。而姑娘嫁为人妇后,便以秦簪绾发,盼着与夫婿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而我的祸事正也因这花簪而起。
一周前,我替秦安四大府之一的徐府小姐做了一支绞丝梨花簪,由另一大府的陆公子带去提亲。二人拟了婚期,今日便是徐小姐的出嫁之日。
可未曾想,陆公子却在大婚之日,携着刚到秦安唱戏的一个小生跑了,令整个徐府颜面扫地。徐小姐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说要去跳了秦安河寻短见。
徐老爷不敢同陆府算账,却把心思动在了我身上,只说是我的花簪不灵,派人把我“请”回去理论理论。刚听徐府的小厮这么禀报,我便懂了他定是要捉我回去,随便借着什么缘由,让徐小姐拿我撒一撒气。
秦安谁人不知徐小姐刁蛮?我若是入了徐府这狼穴,以后也别想吃馄饨煲了。
于是逃为上计,只是那徐府的人却也丝毫不打算给我留条活路。
眼看着他们就要捉到我,我心一横,调头跑向船埠,随意在众多乌篷船中选了一条,趁着乘船的船夫还未回来,连忙藏身在后舱的卧铺下。
我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似有一人进了后舱,慢悠悠地走到我面前,却半天未移位置。
这不是徐府的人,便是包下船的主人了。
我刚在心中期盼着那些恼人的“麻雀”快点走,谁知他们就闯了进来,厉声诘问:“喂!你快把那丫头交出来!”
我眼前的脚转动了一圈:“丫头?哪里来什么丫头,这船上,便只有我与船夫。”
“我刚分明看见她跑进这艘船!也罢,或许公子并未瞧见。那你只需挪挪地方,让我们把这儿搜一遍,把那死丫头找到了,自然给公子放行。”
只听一声冷哼:“哪来的野狗,来我这儿乱嚎就罢了,还要脏了我的地?我倒想有个姑娘陪我上路,只是这青天白日哪里凭空就生出什么姑娘来?你们脸上的眼睛都是摆设罢?”
“你!”为首的小厮被他挑衅似的话语激怒了,似乎不打算轻饶他。
我本以为会有一翻厮打,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却又听那如淙淙泉音的男声道:“也罢也罢,破财消灾。若是你们肯行个方便,这些银票,便是你们的了。”
舱内一时肃静无声。
不过没一会儿,就听见密集的脚步声伴着抽取银票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一声:“算你小子识相。”
我长吁一口气,看着替我解围的人也走了出去,似是在确认那帮人是否真的走了。正想寻个空子逃出去,岂料,这时船却突然挪动了。
我大惊失色,正想钻出去,却见那脚又向我踱来,只得再度回转身去,憋屈地再度蜷缩在床铺下。
船夫一句悠悠的“开船”,我却如遭雷劈。如今该如何是好?看来只有趁那公子睡着了才能逃出去了。
虽是多吃了一碗馄饨煲,被他们这么一折腾,我的肚子又咕咕叫起来。尤其是船舱的主人此时正在啃一只叫花鸡,定还是用茶叶一起烘烤的。茶香掺杂着肉香四溢在舱内,直往我鼻子里灌,无声地引诱我。
我垂涎欲滴地更加痛恨素未谋面的陆公子:当什么不好,偏要当个断袖!连累我沦落到这般田地。
仿若老天听见我心里的嘀咕。一只鸡腿被那公子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滚到了我手旁。我挣扎了许久,终是饥不择食地拿起,一口便咬下去。
哪知我咬到的,却不似鸡的味道。我反应过来抬起头,正和蹲下身来捡鸡腿的少年打了个照面。他的手握着鸡腿,而我的手握着他,手已被我咬出了血渍。
清俊的少年,不过二十岁的光景,一边用绢帕包裹住被我咬出的血痕,一边打量着我,眼神却极为慵懒,将半盘叫花鸡都递到我面前:“喏,还有的是,吃罢。”
我垂涎欲滴地看了看,刚打算伸出手,盘子却又被他拿走:“叫你吃,你还真不客气了?”
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我……”
“不过藏了这么久,也真是难为你了。”他撩起鸡腿在我面前毫不顾忌地大快朵颐,仿佛是为了刺激我,故意吃得特别响,“本少爷今日心情还算过得去,便不与你算那笔账了。”
“你早晓得我藏在这儿?”
“我的眼睛可不是摆设。”
他还是懒洋洋地不用气力答话,“况且,”他不知从哪里举起一本小册,扔到我面前:“这是你落的罢?”
风突如其来地从窗缝漏进来,如一只温柔灵巧的手掀开书页。
“芙蕖,出淤泥而不染,绝尘脱俗。”
“牡丹,花中之王,冠居群芳;芍药,花中之相,风姿婥约。”
“水仙,凌波而生,清丽高雅;山茶,傍山而生,艳丽如锦;昙花,月下美人,一生一现。”
“合欢,相思绵绵,此情不绝。”
我沉默不语地和他一起看着这几近被我翻烂的册子,这七支簪子的图样,由我阿爹亲手所绘。也是他,写下了花语。
而两年后的今日,我又在这乌篷船上虔诚地写下这些话语:
有翡翠芙蕖簪一支,予清高者,秦若漪。
有宝蓝琉璃芍药簪一支,银鎏金掐丝牡丹簪一支,予矜贵者,予福薄者,苏伊洛,苏将离。
有白玉镂雕水仙簪一支,予质洁者,叶汍澜;玲珑点翠山茶簪一支,予烈性者,余年年;金丝攒珠昙花簪一支,予恒志者,云昙。
“有合欢纹银簪一支,予寻簪者,予相思者,予天下有情者。秦莫语。”
唯独这句话,许久前我便已写好。
“秦莫语。”两年前他读出这句话,对我说,“这名字取得倒还算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