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已经无路可走,阡陌隐入山岭,丘陵中是蜿蜒的河流和湿地,地平线上红霞漫天,又是一个澄澈然而多事的秋天。四顾无人,野渡偶有孤舟。平原上一年一度的地净人空,一年一度短暂几日的清闲,连沉在黑暗中的瞽师,也心旷神怡。他嗅到了空气中炊烟与稻草的气味,那种新割的茎秆还泛着青涩的稻草焚烧的味道。
瞽师曾是出过洋的客头,他知道故乡的味道。于是平原和丘陵,便有二胡忧伤的弦声。弦声中的吟唱,把乡愁与无奈唱得嘹亮,唱得衷情满怀:
打起包袱过暹罗,赚有钱银多少寄,好返唐山娶老婆……
他拉出了一个热烈的过门,如千军万马征战一般的豪情,弦丝切切,情急如风。瞽师左手持琴,大拇指按出一个高八度,他的中指,一直在最高音阶处上下滑动,右手执着的马尾弓,始终顿挫于短短的区位,弓弦急促地拉动,几次险把作“马”的贝壳弹出,那老旧的“弦马”稍稍易位,让急急风的无字长叹,随着秋风秋阳穿行。突然,弓弦马尾断飞,“弦马”跳到空中,天籁戛然而止。世上再无绝唱,瞽师气绝而亡,独留瞽女受苦。
酒红色马,从地平线上缓缓而来,像一簇光。长长的古驿道,空旷冷寂,晚秋的凉风掀起白衣骑者的风衣,白色风衣在风中展开,如盛开的白牡丹,红马白花在驿道上飘动了很久。
晚秋的风中有一种味道,稻草和干柴燃烧成炊烟的味道。那味道在天空中游走、飘飞,粘连起晚秋的村落。
那时的潮汕平原一马平川,从光德里的碉楼上,可以看到海边无边的沙滩和盐碱地、红树林和红色的竂居。掠过低矮的“四点金”和“驷马拖车”群落,甚至可以见到大海深处归帆的三桅船。三桅船土红色的风帆,半截隐在波浪里,半截在天空中,像浮于云中的仙人。
其实,光德里离海尚远,至少有五十里地。那时,天地澄明。
人在马上,居高临下中的平原,尽展它荒凉同时富庶的每一个细节。如练的练江、如榕的榕江、如韩的韩江,各自从不同的地方流来,清澈见底,游鱼可鉴。在一年一度洪水未到之际,至少三条江河所圈起的广袤土地,生机勃勃。
白衣人似乎并不急于归去。红马啃着练江边的苇草,肥白带青的苇芽,在红马的咀嚼中,散发着清新的草腥气味。它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尽情地、不紧不慢地吃草,不时仰天打个喷嚏,惬意地晃一晃长长的脖颈。
红马登上榕江的堤岸,桃花渡隐约可见,于是天空中便有“陈三五娘”的腔调。
江堤上十分冷清,牛田洋上浮沉着若干草屿,像绿色的鸳鸯,在烟波中静默地漂着。白衣人紧了紧让风吹松的风衣,勒了勒缰绳,背江而去。
在离开江堤的一瞬,白衣红马突然停了下来。迎面走过来一个批脚,批脚匆匆而过。白衣人望着批脚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一直注视着远去的批脚,直到批脚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中。
还是他记忆中批脚的模样,尽管已经过去多年。批脚的影像他无日能忘:穿着紧身大袄、戴着宽边草笠,肩上斜背着柄长及人高的油纸伞,腰束一条长及丈把的水布,挎着平安袋和长弓篮。这是每一个“批脚”必有的装备。每一件物品,都表示着长途行脚的用途和行旅的防护。水布、长柄油伞、长弓篮和平安袋,既是实用物品,又是防身的工具。
刚才批脚经过他马前时,不经意的四目相对,那温暖善意、谦恭卑微的一瞥,令他心痛。那是一个年老的批脚,这种眼神只有年老的批脚才有。他似乎突然萌生去追那批脚的心意,勒马紧走几步,却又返了回来。那批脚已了无踪影。
在抵达光德里的半天行程中,他又在夜色中碰到了几位批脚。照理说,批脚很少在夜间出没,送批毕竟是一个与钱财有关的行当,在夜间行动不合规矩。也许把所有行人,都当作批脚了,白衣人自嘲地苦笑。说来也怪,从黄昏到午夜,他的心思总在批脚身上。
光德里灯火阑珊,昏黄的街灯在长长的幽巷中,绿如鬼火。屋墙上高处的窗棂,流溢出如蛋黄般的烛火,偶尔有一二声狗吠,坐落在田洋中间的光德里,如一只隐伏着的巨狮,在夜半的昏黑中沉沉酣睡。
此刻,寨门早已关闭,寨子四角的四个碉楼上,墙上枪眼处闪烁着微弱的灯光。
白衣人的随行,已先一日到光德里通报他的到来。碉楼上的守卫,早已听到由远而近的马蹄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夜空中尤为清亮。见到巷子踢踏而来的红马白衣,便打开寨门迎迓。
穿过两进天井,在三进的客厅中,正中央端坐着太夫人。她是马氏家族如今最长的老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她75岁。
太夫人马郑氏。
马郑氏获知长孙马灿汉今日星夜抵达,便令所有家眷亲人不必午夜迎候,由她独自迎接灿汉即可。老太太一言既出,连灿汉夫人儿女也不敢违命。在光德里,马郑氏至今仍掌管着马氏家族的印把。皆因马氏家族,在国内并无生意,生意全在泰国,支撑整个家族的经济来源,全仗每年从泰国汇转来的大量银洋。前些年是用轮船载银,这几年改为“水客”专营,每年也少不了船载银两。马郑氏的娘家郑姓,在潮阳专营码头、火轮生意,在国内外开有多家批局。
白衣人马灿汉,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深秋突然归来,令马郑氏太夫人倍感意外。她自知其中必然有事,这亦是她要第一时间单独见到孙儿的缘故。长房长孙,在家族中有不言而喻的位置,决定着一个家族的兴衰。近日时局动荡,逆反诸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马灿汉生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
午夜已过,老太太有些倦意,但长孙久别骤来,老太太兴奋异常,却也忧心忡忡。她掌管这个家族已近30年。记得45岁那年,中秋前夕,忽然传来丈夫和同船的水客一起命殁南海的消息,他们的三桅船(红头船),在琼州海峡遭海盗抢劫,同船二十多名水客被抛尸海底。
三十年间,她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笃信丈夫至今活在某处,于是天天在等佳音。祖宗神主牌位中,并无丈夫的名牌。族人对她此举多有微词。马家大人横死已是事实,因老太太的执拗,马家大人便如孤魂野鬼一般,不入祖宗牌位,清明、忌日也不便供奉拜祭。随着老夫人权威日隆,族人也毫无办法。泰国生意自马家大人殁后,渐由马郑氏娘家家族兄弟们把握。
马郑氏见到孙儿马灿汉,犹见宝贝,从头到脚摩挲个遍,满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虽已年暮,却依然硬朗爽朗,身手敏捷不说,思维也极为清晰。她喃喃自语,扳着指头,细算上回见孙儿的日子。
“过去那么多年了!孙儿是光绪十六年生人,是吧!”她转身问一直端坐一旁并不言语的二婶。
二婶连忙应道:“老太太记性就是好,可不就是光绪十六年,那晚街上通宵游标呢!”
灿汉这才注意到这位叫二婶的大妈,连忙起身作揖问安。
二婶年近三十,天生一双丹凤眼,人又长得媚,言语神气之间,总有一种挑逗的意味。她说起话来,字正腔圆,纯正的潮州腔,在话语腔调颇为粗重的潮阳人看来,无异于媚娘一个。其实二婶人好,深得老太太喜爱,总与老太太寸步不离,这也是老太太的所好。
灿汉对这位二婶并无印象。灿汉12岁时,经上海去美国读书,二婶尚未进门。此后他曾回过一次家,只住了两天。那时二婶还是一个新媳妇,刚过门,不能随便走动。这回是第一次见面。
二婶倒不生分,她随老太太久了,阅人无数,愈加伶俐!
“二叔好吗?”灿汉记得二叔是个鸦片烟鬼,又患有肺痨。那年月,肺痨等于绝症。二叔到40岁上,才娶了25岁的老姑娘二婶,明为娶妻,暗为冲喜。明知是活不久的二叔,因二婶的到来,却又撑了好几年。
说到丈夫,二婶似无话可说,明显地神色不对。老太太便把话头岔开,悄悄地问灿汉:“孙儿这次回来,一定有事吧?”
灿汉连忙应道:“无甚事。只是久未拜见奶奶,回家来见奶奶!”说着,又连连向奶奶作揖问安。
老太太很是高兴,却也更执着地追问。她心中明白得很,孙儿嘴上说得好听,心中兴许有什么事。
老太太故意轻松地说:“那就好,没事免烦恼,儿孙长大了,翅膀硬了单独飞,也不要奶奶帮了。奶奶欢喜。”她忽然想起什么,高声唤道:“莲,阿莲,快送上红鸡蛋来。”
阿莲闻声端上来四碗红鸡蛋甜汤。
阿莲是个七八岁的女孩。
“叫哥哥!”二婶教导。
“哥哥好!”怯生生的女孩声音,悦耳而且拨动心弦。灿汉忽然一震,这声音进到他心里去了。他下意识地瞟了这女孩一眼,一下子惊住了……
老太太看出了什么,似觉不妥,连忙支开阿莲:“去,给哥哥把热水送到厢房里去。”转对灿汉说:“你也乏了,先去睡吧,明早再去拜见你哥、你叔。”老太太没有说到灿汉父母,起身闪进后库,二婶连忙跟随。忽然,二婶回头对灿汉一笑:“别忘了吃红鸡蛋,要吃四个哦。”
灿汉一夜无眠。他想着那个叫阿莲的女孩,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想得头脑有些发涨,何以如此?他一时也不明白。他觉得他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女孩,很无端的想法。他努力去想点别的什么。
奶奶是老妖精,年纪愈老,却愈见年轻,连老人斑也似乎褪掉了不少,精神,返老还童了。他越是想到这些,对此行就越没了信心。
郭仁卿令人一把火烧了烟桥茶山。半月之后,这事便上了上海《申报》,虽仅于报角一端,寥寥数行,未尽其详,想必远离潮汕之沪上,也少人留意千里之外的区区火烛。
而这则消息,对于沪上潮汕商贾,却冷不丁是个炸雷。这郭仁卿是谁?一般人还不明就里。清末民初的潮商老人也许还依稀记得烟桥这个地名,而烟桥茶山这两个字眼一经联袂,在这些遗忘的脑海中,即刻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那是一个由一代枭雄掌控的财富天国。自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20年代,这六七十年间,烟桥茶山这个名字在民间商界日隆,最终成为一个神话传说。鸦片掮客,无人未去过烟桥,也无人不知烟桥,但却很少有人亲临烟桥茶山,无人真正详细描述过烟桥茶山的真面目。烟桥茶山始终活在烟雾朦胧的神话中。
是日,康有为正端坐六国饭店的包厢里,品茶,阅报。他身边已堆满了当日的各种报纸。起初,《申报》左下角这一则新闻,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在他正要把报纸挪放至一边之时,眼睛余光见到“粤东烟桥”字眼,令他为之一动。来自广东的消息,康有为是必细细阅读的。他心中一惊,那短短的几行字,顷刻在他心中燃起滔天大火。仁卿?烟桥?他把《申报》捧至眼前,端起眼镜,细细搜寻着报角这则新闻的每一个字,字字锥心!
这郭仁卿,在他以往生涯中,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人物。此刻,他甚至记不起此君长相,但操着一口潮腔粤语的潮汕大亨,他不会忘记。
第一次见到郭仁卿,是在1891年,那天,康有为正在万木草堂讲学。
“第一,要知孔子为万世大教主;第二,要知孔子弟子传教之难……耶稣死后,十三代弟子皆死于传教……孔子的学说,只讲到一百世……从孔子到今天刚好一百世,此事相当神奇,大概百世以下的情形,是孔子所不忍言及的,确实天意深邃。”
听众便有零落掌声。康有为颇为得意。
“孔子之全世界大一统之治、大同之世,二三百年后必行天下;未来的世界,必然是‘用夏变夷’的时代、孔教的时代。”
听众之中,便有郭仁卿。
对于康有为把孔学当作孔教,视为儒教教旨,去过西洋留学的郭仁卿自然是不敢苟同的,他几次想站起来提问康有为,但却总是让人抢先,于是尴尬地退下。这种情形,让康有为觉察了。康有为已经注意到这位头戴瓜皮缎帽,面目清秀,却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似有几分英武的青年。
康有为走上前来,站在郭仁卿面前,他轻声问道:“这位仁兄,是否有话要说?”
郭仁卿想不到康有为会注意到自己,居然走到自己面前,一时竟失了方寸。郭仁卿并非康有为的追捧者,在来万木草堂之前,甚至不知道到万木草堂听谁人讲学。他只是和同乡周季礼路经广州,闲来无事,周季礼便邀他同来了。一见康有为,郭仁卿便心生佩服,一介青年,如此侃侃而谈,竟对孔学讲得头头是道。他将这位维新领袖,视为英雄。康有为见他局促,便不再追问,拍了拍郭仁卿的肩膀:“会后再聚。”
稍许,郭仁卿平静了许多。他收拾了心情,还是压抑不住有话要说,站起来便道:“梁启超先生曾说过:‘南海先生见到二百年前西方天主教十分兴盛,以为西方各国富强全是由于行教,所以想要尊崇孔子,复原孔教与之对抗。’在我看来,儒学不是宗教,先生之保教之论,是否会徒然引发民众仇视洋教之心,酿成教案?而且可能造成历史的倒退。”
郭仁卿一席话,引发了学堂听众中一阵窃窃私语。康有为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马上平复,若无其事,此等悖论已见怪不怪。
面对这个后生,他不想过分认真,便自嘲也颇为自许地说道:“我的学问在30岁(1888年)的时候已经大成,此后不再有进步,也不必再有进步。”全场又是鼓掌。
周季礼对郭仁卿耳语:“这就是新党?”他的口气里有几分讥讽。
“有人这样说话的么?”郭仁卿虽然心存疑问,但想起在西洋时,欧美人谁不是如此做派?
郭仁卿见周季礼有些不屑,便怂恿周季礼也问康有为。“就问他何以30岁已学问大成,却在30岁(1888年)科举落榜?”
周季礼不敢造次,反让郭仁卿提问:“此话题太狠。还是你姓郭的来问,比较合适。我们周家敦厚温良,不像你们祖上郭子仪,乃兵家大将。还是你出手吧!”
康有为正讲得兴起,见周、郭两青年窃窃私语,以为同道,便请两位说说。周季礼只好站起来,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康大人,有问先生,既然30岁学问已大成,为何30岁却在科考落榜?”大家都以为康有为会尴尬无比,康有为却落落大方。他一向意气高昂,一点儿也不尴尬。
“既然仁兄提起此事,我便不吝奉告。科场之事,本无定序。敝人顺天府乡试本已名列第三,因我的文章瑰丽雄伟,考官大多能够分辨。侍郎孙诒经说:‘这份卷子当是康某人的。’主考官大学士徐桐记恨我此前写给他的那封信,此信在民间早有流传,内容我就不详说了,反正是有所冒犯就是。遂说,‘如此狂生,不能让他考中’,将我抑置副榜。考官王锡蕃替我争辩,徐桐更怒,再将我抑置誉录第一。”
康有为略顿了一下,仰望窗外天空。此刻万木草堂空中乌云密布,隐隐雷声此起彼伏。康有为作仰天长啸状:“皆因敝人少年气盛,轻狂乖张,本意欲拍徐桐马屁却又言‘七十老翁,复何所求’,大学士因此斥晚生为‘狂生’,将其书信掷还。”康有为仿佛沉浸于当时的情景中。又是一阵掌声。
康有为目光炯炯,直视周季礼、郭仁卿,直盯得他俩甚感羞愧。周季礼、郭仁卿自知有所冒犯,遂连忙起身作揖,口口声声:“得罪大师了。”
“仁兄问得好,亦问得妙哉。我说的都是实情,何得罪之有?仁兄不说不问,我亦将常常说道。此乃有为之光荣,做一回狂生有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