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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99年。广州。中山医科大学。

作为艺术节的一个主要内容,李斯特的文学讲座被安排在医科大学最豪华的08号演讲厅。讲坛上的横额上写着:欢迎著名作家、教授李斯特。投影仪在幕布上映出一行印刷体:“李斯特教授主讲:一个时代的文学证词。”李斯特讲的是他的拿手好戏:知青文学。

演讲厅座无虚席,走廊上也站满了旁听的学生,医科大学的学生对于作家的崇拜程度远胜于中文系的学生,现场热烈的气氛令他感动。因此,李斯特讲得很卖力。

他已经讲了一个上午,下午是答辩。回答学生的提问,这对于李斯特来说,更为拿手。他从来都认为,学生对老师的投注程度,是激发老师才智的重要因素,所以,这种热烈的气氛很适合李斯特,很能调动李斯特的才情,他非常认真地回答每一位同学的提问,哪怕是与文学无关、有些古怪刁钻的问题,他也不遗余力地细细回答。

许多同学的父母都当过知青,当李斯特谈到知青文学主题之一:爱情,这个知青文学的早期话题时,会场上气温骤升。同学们对那个时代的历史环境和真实状况并无兴趣,他们希望知道的是,在那个无爱年代里,青年们是怎样解决情爱和性欲这些问题的。

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同学从角落里站起来,大声提问:“能否谈一谈性欲与理想的矛盾以及解决矛盾的办法?”李斯特对这个问题并不吃惊,他吃惊的倒是,这个看起来文静的女孩子,在说出“性欲”这个字眼时的坦然姿态。

这也许正是时代的进步。李斯特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极为常识地演绎着他对这个女同学的肯定:

“同学们,当我们可以而且能够在公开场合,毫不掩饰地谈论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心中的真实状况时,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战胜了一个愚昧和群氓的时代。我们已能面对我们的生命状态。所以,我说这个问题连同这个字眼的被明确提出,正说明理想应是建立在人性许可基准上的。可是,文化大革命和某些极左时段,解决性欲的唯一办法只能是自慰或者对自我人性的深度压抑。在这种生命状态中,理想的真实性和崇高程度是极为可疑与虚伪的。

“我衷心地祝愿这位女同学,她将对人的生理欲望的思考引入人的社会理想层面,这是未来医生所应该具备但不是每个医生都可能具备的优良素质。”

李斯特充满煽情的话语激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他陶醉于这种并不陌生的掌声。

“李老师,你同意不同意:一个被认为优秀的作家,同时可能是一个最虚伪的人这样的说法?我以为中国作家作为人,他们大部分都是不真实且虚伪的。”发言的是一个长发女孩,她有一双很漂亮动人的丹凤眼,那眼睛里有一些很明显的忧伤和怨恨。她坐在离李斯特很近的前排座位,李斯特在倾听她发言时,留意到了她的神态。她在发言时,眼睛一直很大胆地直视着李斯特。

李斯特觉得这个女孩很特别,她年轻,很前卫,头发染成金黄色,不,是那种暗褐色或叫酒红色,还做成很卷的大波浪,使她看上去很成熟而且很性感,有一种风尘的感觉。

她一定很亲近地接触过作家或自称为作家的人,同时受到了某种伤害,她的话语里有一种肯定,她的提问只不过是要得到也是作家的李斯特的证实。她希望得到这种证实。

“不能一概而论,但是,在当今中国文坛上,我同意这位女同学的评估。一个优秀的作家,是指他提供的作品在某种尺度下是优秀的,某种尺度就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它也许能代表真相,也许只能是一种意识形态标准。作家无法不虚伪,因为他提供的文学内容连同表述的方式,都受到他所处那个时代风尚的影响,如果他同时又讨好意识形态的话,则他的虚伪就必不可免。”李斯特自认自己一向的解释,都是极为机锋且技巧的。

“我认为,不客气地说,李老师此刻的回答就很虚伪。相信这不是李老师真实的态度。”那个很风尘的女同学坐在椅子上,大声地责难。

“我的真实可能就是一种虚伪,因为在一些问题上,中国作家无法真实,请同学们理解这一点。”李斯特无异于缴械投降。

这时,主持人递上来一叠字条,最上面的那一张上写道:“李教授,我就是刚才提问的女孩,我想如果你不虚伪的话,就请如实念出如下文字并做出明确的真实的回答。”

李斯特已经念出了上面的话,他迅速地浏览着下面的文字。他略为犹豫,念出如下的文字并不困难,问题在于作出“真实的回答”,而且必须回答得让这位同学,不,让所有同学都觉得他李斯特是不虚伪的。他从来都认为且自我标榜,自己在任何问题上都是不容虚伪的,他最憎恶的就是这个字眼所代表的所有行为。

但是,此刻他确实有些为难,不管他如何应答,他都会被认为是虚伪的。扪心自问,自己并未免俗到对一切坚决拒绝的程度。

当他两次阅读下面这段文字的时候,记忆的闸门开启了,一个已经遗忘许久的名字重重地跳入他虚幻的视野。那是一片无限阔大的原始森林般的视界。

“我的一个朋友的母亲叫妙英,你爱过她,可是你又离开她,你还爱她吗?你知道她的状况吗?知道了,你将怎么办?你还敢面对她吗?”

会场有些骚动,同学们被一种悬念刺激得异常兴奋,他们期待着一个高潮的到来。

李斯特异常平静而且深富感情地读出上述文字。他读完了,好像经历一个漫长的世纪,他从这一头艰难地坎坷地迈向另一头,他终于走过来了。全场雅静,同学们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沉甸甸的话题。同学们的雅静持续了大约有两分钟,开始窃窃私语,等待着李斯特“真实的回答”。

简直是世纪的审判。李斯特想到了这个词,他很想再虚伪一回。但是,无数双真诚的年轻的没有经历过那个逝去年代的眼睛,在注视着他,那是一种极度的信任。他无权亵渎这种信任。

他想不到会在这个场合,这种极不适宜的时刻,非常意外地接受这种审判。仅仅用劫数是无法解释的。

这个女孩是谁?是妙英的女儿吗?他实在不愿意妙英的女儿,是如此的风尘,不,她一点也不风尘,是自己落伍了,或者别的什么。

他在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中,寻找那个酒红色头发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不在刚才的座位上了。她走了?但是,她会知道李斯特的内心吗?

“这位女同学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知道,同学们此刻最想知道的是,李斯特也就是我是如何面对这种真实的。我可以负责任说,尽管我没有对这些问题表明极具体的态度,但是,我在许多作品中,都写到一个不叫妙英但是妙英的人,相信读过这些作品的读者,是能理解一个过去时代的人,是如何面对爱情和道德的。我确实爱过妙英,而且终生难忘,但是现实,毕竟是另一回事。我们任何一个,都无法停留在一个时段上一成不变。”

他的话并没有带来期许的掌声,同学们显然并不理喻李斯特的弯弯绕。

我无法证明自己不虚伪,李斯特第一次狼狈地觉到自卑。

这是世纪末对李斯特的审判。

主持人是团委的一位干部,他刚开始时还认为这是一种民主的体现,后来见李斯特明显的有些应付不支、语焉不详起来,便主动地到讲台前,悄悄征询李斯特意见:“是否到此结束?”

李斯特觉得应该撑下去,不能草草收场,他便有些自我解嘲地发挥:“我们每个人都有理由和责任忏悔,像卢梭那样,尤其是我,责无旁贷。”他于是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当下文坛上正争得热闹的关于全民族集体忏悔的话题,余杰和余秋雨的论争成了一个最佳的转借。

又一个高潮到来。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演讲了一整天的李斯特手里握着学生们提问的纸条,闭目养神。他的心情很麻木,已经平息许久的东西,又再度被发掘出来。妙英,你在哪儿?

车过天河的时候,他又仔细地读那张纸条,突然发现纸条的背面写着:“李老师,晚8点在白云居见面详谈好吗?对不起了。”

李斯特看看表,现在已经9点半了,晚宴花去太多的时间。白云居在哪儿呢?在广州20多年,居然不知道白云居。今晚是不成了。

天河华灯璀璨,吉之岛人山人海,青年广场上歌舞升平。宏城广场上高音喇叭播送着千禧电脑的广告词,几位促销女孩很前卫的装扮,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像卡通片中的角色。

1979年。广州。

从东山到东郊公园大约有八九公里。70年代末的中山大道,从杨箕村出发经天河机场穿过石牌的街市再延伸进田野与竹林遮蔽之中,弯弯曲曲地奔向黄埔。路树是清一色的木麻黄,焦黄的针叶落满凸凹不平被阳光晒得翻起的沥青路面。李斯特所在的大学就坐落在东郊公园的对面。东郊公园其实是一个荒园,简陋的围墙圈起一泓湖水和若干个山包,山包上有邓世昌的坟,所以还有些名气自然也有着鬼气。荒园里杂草丛生,几乎没有怎么修缮,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园子里常常不太平,时有案子发生。

傍晚,红夕阳落在湖水里,守园子的人已下班回家,售票亭里便没人售票。肖邦骑着肖强的红棉牌自行车,在落日的余晖中穿过东郊公园。他一路揿着车铃为自己壮胆。从公园的前门到后面,弯弯曲曲的土路大约有两三公里,他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飞快地横穿过去。华南大学刚从海南搬迁过来,到处是基建工地,李斯特就住在工地边缘一所旧楼里。

旧楼是50年代初的建筑,红砖墙上爬满牵牛花。红色水泥瓦顶上落满工地扬起的红尘,使这座红砖小楼益发显得古老,像一座破败的年久失修的古庙。李斯特住在顶楼的一个单间里。

肖邦把单车用铁链子锁在路边一棵小树上,广州到处都有偷单车的。

李斯特在顶楼的楼梯口那里探出头,招呼肖邦上楼。

自从1973年李斯特被推荐到北方一所大学做了工农兵学员,肖邦就再没见过李斯特。1976年李斯特分配到华南大学,那时,大学在通什,肖邦所在的六师师部在毛阳,与通什只隔着一个阿陀岭,但阴差阳错,几次相约见面,都因对方临时因公外出错过了。

“想不到能在广州见面!”李斯特伸出手臂,把双手压在肖邦肩上,他那双天生忧郁的眼睛直勾勾的眼光像钉子般钉在肖邦脸上。

肖邦矜持地笑着,他笑起来的时候,一边嘴角微微上提,那神情便平添了一种曲折的单纯,令人心动。李斯特太熟悉肖邦笑起来时的这种神情了。他想,肖邦本应是生为女孩的,怎么就生成了一个七尺男儿呢?

肖邦不太善于张扬自己的情感。尽管心里翻腾着一种久别重逢的酸楚,他仍为李斯特高兴。

昔日的农友,终于成为大学教师了。这是黎母山的骄傲。

“回来了就好了!”李斯特半是感叹半是欣慰地说,他搭在肖邦肩上的双手始终没有放下来,把肖邦的肩膀都压痛了。

李斯特的妻子舒月在屋里喊:“快请客人坐吧!斯特!”

舒月早已张罗好晚餐,他们便在小方桌边就坐。“不好意思,一来就让嫂子忙了。”肖邦没见过舒月,便显得有些客气。

“舒月是我同班同学,肖邦你就别客气了。来坐,啤酒,”李斯特递给肖邦一瓶“双喜”啤酒:“来,干!”玻璃瓶颈撞出清脆的响声,他们嘴对着瓶口就“吹”起来。

“知青的作派。”舒月笑说着,收起方桌上的啤酒杯。

“怎么样?一切都好吧!”李斯特关切地问。他知道刚刚回城的肖邦,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不像你,功成名就,事业有成,我是日本浪人一个。”肖邦调侃着。一见到李斯特,他便充满轻松,内心有一种感动,已是大学教师的李斯特,当年知青的感觉一点没变。

“我读过你发表在《文艺报》上的评论,写得真好,真的,我在心里哭着读着文章,没有经过苦难的人是写不出来的。”肖邦真诚地说,“只有李斯特才有如此抒情而又沉重的文字。

“别!”李斯特感动地谦虚着,他轻轻地摇着头,“肖邦,请别这样说,我是工农兵学员啊!你知道,现在大学里工农兵学员的滋味,有多不好受。在系里我是低头做人,大学里讲究的是论资排辈,何谈真才实学!我只有装孙子。”李斯特喟叹地说,“不过,俗话说,三年不飞,三年不鸣。我是打算十年不飞,十年不鸣,结局如何,让老天裁决吧!一切都是天数!”

“唉,不谈这些,没意思,说说你吧!马老师好吗?”

“刚回来,一家人在车库房里,我都不好意思往家里挤。最苦的是妈妈,我们倒没什么。”

肖邦笑着说,他轻松的话语里有一丝惆怅。

“有空到我这儿来看书,”他指着堆满屋角的书说,“到图书馆看也行,夜里就在这搭个铺,让舒月回她家里去睡,也就是8分钱公共汽车的事。”

舒月的家在天河体院。舒月忙说:“我跟我姐睡,她还没成家呢!你尽管来吧!”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她对肖邦可不陌生,在李斯特的日记里,有关于肖邦的许多记录。

“你是李斯特最好的朋友,要不分彼此才好。”舒月想着日记里的肖邦,她在心里都能读出丈夫的那些充满友谊和感动的文字,她相信那些文字里所记录着的,绝非一般的交情所能证明。她是在与李斯特热恋时读到那些日记的。日记里关于肖邦的那些记述,令作为恋人的她,都有些嫉妒,李斯特也会用同样的文字描述我吗?她曾经问李斯特,李斯特答非所问地说:“男人之间的友谊和男女之情是无法比拟的。”她不同意李斯特的这种说法,但她不得不承认爱情和友谊的确是两个相去很远的概念。

“很感谢,我常到东园路那里去看书,任晓远与卡洛在那儿有书摊,不过,大部分是流行小说,没什么看头,我会来的,我打算今年参加高考。”肖邦觉得对李斯特无须隐瞒,他本来对高考就没什么兴趣,只是觉得那还算是一条无路的路。

“好,这就好,考北大中文系吧!若能让我考,我都愿意重新来过。”李斯特兴奋地举起酒瓶,与肖邦对击了一下。他热情奔放的情绪感染着肖邦。肖邦顿觉前途真的很美好,他沉寂很久的心情被李斯特煽动得热血沸腾。

“真的,以1977年高考的试题,你我考上北大中文系绰绰有余。生不逢时啊!肖邦!最后搏一下吧!需要什么学习资料,尽管吩咐。”李斯特真诚地说,他是深为肖邦惋惜的。肖邦的才情被一个时代埋没了,但是没关系,他觉得肖邦是不会沉沦的。没有一个知青,能12年不归。肖邦的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守,这种坚守是任何人都无法破译且仿效的。

浓浓的夜色吹送进来料峭的寒风,初暖乍寒的广州,已经沉沉睡去,从深圳来的火车轰隆隆地穿过,震得古旧的红砖楼像坍塌似的。

夜已经很深,肖邦告辞。李斯特不让他走,说一间小屋睡不下三个人,那么,就喝啤酒谈天到天亮。别后将近十年,有多少话要说未说呀!肖邦想想,觉得还是应走,舒月明天还要上班,她在出版社工作。从这儿到东山恤孤路,也就半个小时,夜里踩单车更快,肖邦决意要走。李斯特送到楼下,他们站在楼梯口又谈了一刻钟。肖邦的单车铃被人扭走了。

学校工地上灯火通明,肖邦推着单车穿行在杂乱地堆放着建筑材料的校道上。他偶一回头,李斯特还在那儿站着,目送着肖邦。这一次会面,他隐约觉得李斯特身体似乎不太好,脸色过于苍白,也很瘦弱。

肖邦回到家里,发现上衣口袋里有一叠钱,整整十张10元人民币。

是李斯特。肖邦的心抽了一下。对于李斯特而言,这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工农兵学员工资级别是23级,每月工资是46.80元。

肖邦从来没有拥有这么多钱,在海南农场每月工资是28.60元,每月扣除了伙食费等,拿在手里从来没有超过15元。

100元,对李斯特对肖邦都是一份不菲的财富。他决定把钱寄回给李斯特。李斯特比自己更需要钱。舒月好像是怀孕了。

1972年。海南岛。黎母山。

万泉河在黎母山中转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圈子里有一小块平缓的河滩,河滩上几排瓦屋排列成一个丁字街口,连接海榆中线和海榆西线的公路横穿这个街口。这个街口也就成了黎母山中唯一的集镇,方圆几百里大山里的物产人马都得在这里集结,然后从中线或西线公路分流到海口或三亚。

这个地方叫腰子,现在是黎母山镇所在地。

腰子周边像珍珠一样,撒落着17个农场也即生产建设兵团,它们像铁末一样紧紧地吸附在腰子周围。

每逢星期天,这里便人山人海。当然,是在知青运动的鼎盛时期,1968—1974年间。

腰子的星期天盛事,是各路知青诸侯云集,十几个兵团的知青涌进这片在重重大山包围之中的弹丸之地。挂着“兵”字的解放牌大卡车、东方红拖拉机和红棉牌载重单车,零乱地密密麻麻地挤拥在河滩、山坡上。丁字街口各有一间国营餐厅和商店。星期天,不到两个小时,商店货架上的东西就会一扫而光。

60年代末的腰子,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山中小镇,几千年来最辉煌的时期。它像帝王一样俯视前来朝觐的万千生灵,它的贫困和简陋在这些生灵面前,突然间变得高贵且颐指气使。

它呼吸着千万人扬起的红尘土,也似乎是甜丝丝的。特别是每个星期天午后,人们开始退潮,而照例要举行的仪式——知青斗殴,血洗腰子,是它一天中最为欣慰的时刻,它有多久没有品尝领略人类互相残杀的血腥和奇景了啊!

此刻,当那些稚气未脱,却像笼中兽被放出原野般肆无忌惮地斗殴的知青们,在它的胸膛中撕开血口,把同伴们往死里打时,它畅快得就要高呼。

如果你有幸身临其境,如果你没忘记30年前那个非常年代困兽犹斗的政治狂烈,那么,你就能理解并感念这个贯穿海南岛中西部的重镇,它对于一个时代、知青们的意义了。它阅尽了西部的悍野和顽劣,自然也因了万泉河的温情和柔婉给东部捎去一丝怜悯。也许正因为如此吧,腰子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以知青械斗作为这一天神圣的终场式。但是,却从来没有出过一宗人命。即便往死里打、打得血流成河,也依然没有人死于非命。

黎母山如血的夕阳里有知青年轻的血痕。

腰子,海南岛中部这个小小的重镇,是海南岛最大的肾,正因为它,使海南岛从来都是一个最强悍最阳刚的男子汉。

李斯特是这样认识腰子的。

尽管黎母山有无数的知青来过腰子,和腰子结下不解之缘。但是,李斯特是知青中,与腰子最有缘分的一个。

这已经是1972年秋天。腰子比60年代多了几排瓦房,邮局也扩大了一倍,也就增加了一个简陋的总机机房,那种接一个电话要摇半天转轴的老式总机。

丁字街口的土路依然雨天泥泞,暑天尘土飞扬。土路边没有一棵树,人们没有种树的习惯,离街口不到百米的地方,就已经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

1972年9月9日,腰子的锣鼓打击出来的乐章,与此地黎族同胞送葬的鼓点没有什么不同。皆因为黎胞对死者是崇敬的,死不意味着消失,而是一种辉煌的重生,这也许正是红白喜事的共同之点。但在肖邦听来,似乎并不悦耳。

李斯特要上大学了。

牛车上放着李斯特简单的行李,还有一个肥皂包装箱,里面是《毛选》四卷、《反杜林论》

《论共产主义》《论语》和《古文评注》,还有一大捆1966年以前出版的《中华活页文选》。

肖邦昨夜从屯昌那边的师部宣传队赶过来,欢送李斯特上大学。

1972年的工农兵上大学有些例外。这一年是蒋南翔掌管教育部,他对毛泽东的工农兵学员“上管改”大学提出了一些崭新的迂回的见解,并制定出一整套确保工农兵学员基本水平的措施。最重要的就是,即不但要经过群众推荐,而且要进行文化考试,这些措施后来被称为“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黑线回潮”。

李斯特是在全师确定了推荐人选的最后一天,突然被指定到师里参加文化复习,一个月后参加高考。师里共推荐了56名。他是第56名。

这天早晨,团部通信员小马坐着政委的吉普车到李斯特所在的六连。小马先到连部,找到了指导员老霍,说明师里指定在六连找一名文化水平好,能够应付文化考试,各方面表现也突出的广州知青,推荐上师部参加复习考试。

“哦,最重要的,是要找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小马传达着师部的指示。

老霍面有难色,这么急,连大会都开不成,怎么挑选推荐?还要“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将来出政治问题怎么办?

小马见老霍不语,忙补充道:“还有啊,师部交代,虽然是家庭出身不好,但社会关系各方面要清白,没有什么现行问题才行。”

这就更难,现在哪有时间去查清家庭有没有现行问题。眼下正在清理阶级队伍,天知道谁又是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阶级敌人。

老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近一个多月来,连里一直在争取推荐知青上大学的指标,500多个知青,谁不奢望能上大学,闹哄哄了个把月,他跑了好几趟师部团部,团政委指着他鼻子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团平均就一个半指标,你六连算老几?警通班、团机关十几个处、卫生队、机耕队,哪个单位不比你六连需要人才,靠边去吧!”政委是个大老粗,刚从野战部队支左派到兵团来,一个连长连升两级当了团政委,他的习惯和脾气作派还像是在连队。

老霍也不跟他争,死了心。他只是惋惜自己连里几百名知青,人才济济,可有什么办法呢?

小马催得紧,说午后一定得把名单报上去,他返回师部,师部还要政审办手续,后天就要集中了。

5月正是海南岛最热的暑天。

在连部土坯瓦顶的屋子里,连长老雷、指导员老霍和各排排长,围在一张木板平桌边,老雷往水烟筒里挤压着地瓜叶子,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把一屋子搅得乌烟瘴气。老霍声嘶力竭地传达师部通知,他东一点西一点地努力想把师部的精神让每一个人明白。

还是老雷干练,他听明白了也就三言两语说明白了。他实在受不了老霍的罗里罗嗦。他粗暴地打断老霍的话头,清了清喉咙,扯着他那把被地瓜叶抽坏了的嗓子:“我说就他妈的两点:第一,广州知青,别地的还不行,能有水平考试考上的;第二,出身黑五类的,但是,不能有现行反革命问题的。”他又特别无师自通地补充道,“这个问题是什么问题呢?也就是说,必须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是敌我矛盾,阶级立场大家都站稳了,也就没问题了。”

老霍连连称是,他与老雷是铁杆的雷州老兵,两人没什么文化,凡是团里要建新连队,非他俩搭档莫属。来六连之前,在不到四年里,他俩已搭档开发了三个新连队,六连是第四个。

他俩代换着当连长和指导员。他并不在乎老雷对他的态度。他想,没老雷的帮忙,做鸟指导员!

人们听明白了,500多知青一下子被删掉了400多,只剩下几十个可考虑的。大家七嘴八舌,有人提了一个,立即又被否决,水平不怎么样,连初中都没念完,能考大学吗?

李斯特是连部的通信员,他作为记录也列席了这个会议。大家在那里争论了半天,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也在帮领导们穷思苦想,把知青们一个个过一遍,若是肖邦还在六连,没去师部宣传队,他倒是一个好人选。他想着,便有些昏昏然,中午的天气太热,热得喘不过气。他希望连里有知青能上大学,那是多大的梦想啊!

老霍大口大口地灌着凉水,老雷又去抽他的地瓜秧子,屋子里又弥漫着浓烈的草腥气。老雷抽着水烟筒,他猛吸一口,很惬意地仰脖呼气,他惺忪的眼光里,是坐在屋角的低头记录的李斯特。他一拍大腿:“妈的!”他大叫一声,口气里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慨,“不就是……”他突然收口,吞了一口气,对老霍说:“还是让大伙回去酝酿酝酿吧!听听群众意见,4点钟再集中讨论决定吧!”人们有些莫名其妙,这个大老粗,又发什么癫。人们鱼贯而去。

老霍知道老雷有话说。老雷把他拉到树荫下:“妈的,不就是李斯特么!”

“我早就觉得他是个读书的料,”老霍脱口而出,“可是,他连党员都不是,是不是应该找个党员?”老霍不无忧虑地说。他怕犯错误。

“是啊!又要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又是党员当然更好,保险,可是,去哪找啊,早知道,先发展他入党不就得了,你看着办吧,你说了算,我是没辙了。”老雷叹息道。

“就怕通不过,500多知青,比李斯特有条件的,多的是呢!”老霍忧心忡忡,“怕是宣布了李斯特,说不定就天下大乱。”

“去他妈的,把指标退掉算了,干我们鸟事!”老雷嘟囔着,他有意激将老霍,他知道老霍的黏脾气,不激将他一下,他是热不起来的。

“话不能这么说吧,老兄。”老霍又是叹气,做基层工作的,就是里外不是人。他同情这些知青,离乡背井,年纪轻轻,在生产第一线拼死拼活,个个争取进步,可心里苦得很,哪一个不想回城?不想上大学?苦在心里,口里还不能说,还得唱高调。

“李斯特是不错,他是连部的人,会不会……”老霍欲言又止,“况且,他父亲的问题怎么样?”

“去年整党建党时,我们不是发了外调吗?属人民内部矛盾,一个大学教授嘛!坏到哪里去。不过,也难说,老霍你是指导员,你拿主意吧!”老雷已在心里认定李斯特,这孩子,到兵团四年多了,有三年在伐木队,年初才调到连部当通信员。他觉得他有教养,有时令他们这些大老粗都不好意思。人啊,有时候真的不能比,看李斯特说话的口气,就比别的知青舒服,完全是那么点儿感觉感动他。在这种事上,指导员说了算,他也不打算大包大揽,免得后患无穷。

“那等会我先提,你再引导一下,这样好些,免得人家闲话,说我们只提拔身边的人。”老霍主意已定。他知道老雷的主意,有他支撑,他就有理了。

“那是你的事,不过,我看李斯特是合适的,难哪,哪有那么巧,要样样俱全,去哪找啊!

”老雷怕老霍等会儿动摇了,故意激将他,同时给他个定心丸。

老霍通知李斯特不必参加下午4时的会了,他说也没什么鸟记录的,不就一个人名吗。

李斯特不多想,乐得清闲,便到小溪边浸水了。小溪很浅,人下去只能躺着,游不起来。只能躺在沙地里,让溪水从身上漫过去。

下午无事,他一直在小溪里泡。收工钟已敲过了,夕阳的光线像火蛇扭动着,从大森林那边穿过,密匝匝的洋蒲桃落在溪水里,变幻着奇妙的光色。荒野里,橡胶园中流出来收工的人群,踏着溪水回连队里去。

李斯特浸在溪水里,整个下午,他都处于一种很茫然的状态。他揣摩着连里每一个知青,在头脑里筛选着,谁有资格被推荐参加师部的高考呢?

顾永红,她根正苗红。

梅菁,他父母已平反,当上广州荔湾区革委会主任了。

那么,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中呢?他一个个过了一遍。可惜了郑力维,要不是疯了,他倒是很有资格的。

他干脆不去想它。春节刚过去几个月,知青们该探亲的都走得差不离了。李斯特心想,过了这个夏天,在秋天里回广州探亲,不知团里会不会批准。秋天是连队最忙的季节。父亲虽已离开牛栏,回到大学,但仍然没有平反落实工作,每天在清扫校道和厕所。想起这些,他已很坦然,不再酸楚,清理阶级队伍的形势令人心悸,斗批改的声浪此起彼复,他不敢去想这些。政治运动已令他整个心灵变得麻木。

李斯特把脑袋浸在水里,几尾腹部带有吸盘的鱼儿竟把他光洁黝黑的脊背当成岩石,紧紧地吸附在脊背上,痒痒的有一种肌肉抽紧的感觉,他觉得很惬意。这些鱼儿是幸福快乐的,他羡慕它们,像鱼一样自由多好。已经有好几年没回广州了,他自觉差不多已经变成一个野人了。

河岸上有人叫他,是冯妙英,人叫阿妙的。

“李斯特!”冯妙英熟门熟路地寻来,她在河岸上远远地呼唤他,她知道李斯特一定在溪水里。

李斯特上了河岸,妙英已站在他面前,夕阳即将落尽,它最后的光晕似乎完全涂抹在妙英脸上、脖颈上。妙英的丹凤眼流溢着极度的欣喜,她含蓄的狭长的嘴角由于兴奋而不停地抽搐着。她不断地呼气,把脸憋得通红。李斯特很奇怪妙英这种神色,她从来都是一个矜持而温婉的女孩。

李斯特光着上身,只穿了一件卡其布做的球裤。妙英一手揽过李斯特手中的衣服和毛巾,一手拉住李斯特的手,她从来没有如此大胆过,令李斯特觉得尴尬。他们对视着,李斯特是一脸的茫然,他显然体会了妙英的大胆,他愣在那儿,心跳骤紧,妙英兴奋而涨红的脸上流溢着无穷无尽的喜悦:“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嘿,什么好消息!”李斯特依然迟钝。他对一切意外了无热情,他对生活也几乎不抱任何意外的奢想。

他喜欢妙英,这个开朗温顺又漂亮的女孩,她热力四射,她青春的躯体里散发着难以言喻的东西,那种不管在如何贫瘠的土壤里都能生根发芽的热情,最令他不可思议,也令他很嫉妒。

在李斯特这儿,她是安静的。她的所有激情都被压缩在她那异常生动的丹凤眼里,盈盈的,像一眼奔涌不息却又永远不喧腾外溢的清泉。李斯特着迷于这双眼睛。若不是妙英时时主动地接近她,他永远也没有勇气去走近她。

妙英握着他的手有些发紧,她不让他走,他们在一棵高大的母生树下站住了。妙英用手指头在李斯特坚硬结实的胸前轻轻地动情地划着,从上而下,一下一下地让李斯特觉到一种骚动。妙英勇敢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

“你要走了,我呢?”她说着啜泣起来。

李斯特听清楚了,他诧异地问:“我走到哪儿?你说是探亲,回广州?”

“不,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骗我!”

“我骗你干吗?”李斯特觉得妙英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刚刚被挑起的隐隐的情欲荡然无存。

他大胆地捧着妙英那张娇艳欲滴的瓜子脸,对着她的丹凤眼审视着。

妙英显然很无望,她断定李斯特存心骗她,后天一早,他就会上师部,从此远走高飞。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现实,她认定李斯特是爱她的。而她更是。

她决定与他敞开地谈,哪怕失去他,她也非得明明白白地了断不可。

“连里已决定推荐你上大学,你真的不知道?”

李斯特以为她在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这是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去年,自己在大会战中递交了入党志愿书,但一直没有下文,也没有人找他谈过话,他只不过是响应连队“火线”入党的号召,依样画葫芦写了入党申请书而已,自己并不当回事。指导员老霍要统计数字,向团党委汇报,他凑数般连续写了几次申请书。在连队里,他属于那一类并不积极主动争取进步的知青。他自认能够让连长赏识,从伐木队调到连部当通信员,完全出于自己比别的知青有点文墨而已。

突而其来的喜讯令人气短,他相信妙英的话是真实的。

李斯特狂热地拥紧了妙英,他已显粗硬的胡子茬在妙英的脸上揉擦着,妙英热泪盈眶,眼泪濡湿了李斯特的脸。她在李斯特脸上舔着,她感觉到李斯特流泪了,他的身体热得烫人,她觉得李斯特渐次膨胀的身体正在包裹着她。

黎母山沉没在黑夜里,下弦月升上来,弯的,像一只船。

船,总是要走的。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们谁都来不及仔细地思考现在和将来,对于李斯特而言,似乎是一片光明。这种深藏在心底里的渴望的突然实现,恍如隔世,若在梦中。几年的知青生活,已经彻底地磨砺了他的锐气和对现实的梦幻,他早已不再梦想什么,只是觉得,若老天能给他一个读书的机会,他会是世界上最好最勤奋的学生。他曾经幻想过,若能让自己到中山大学当清洁工,他会用十年二十年的时间,自修成中山大学的教授。他不断地否定着自己的人生现状又不能肯定着自己的意志,而走向这一切的机会当真到来了。

妙英妙不可言的青春躯体和无限的真实,令他突然间清醒过来,他不敢再与妙英缠绵下去,也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于是,他很理性地吻了妙英的前额,轻轻地对着她的耳朵说:“我们回去吧!好吗?也许连长在找呢!”

妙英柔情万种,有些依依不舍。李斯特的胸膛坚硬而又结实,是那种青春勃发的男性胸膛,她很想尝试李斯特,若一辈子靠在这个胸膛上,将是多么幸福的依靠,但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紧紧拉着他的手,唯恐失去什么似的。也许此刻,也许从今晚开始,她将永远失去李斯特,失去这个此刻怀拥着但平时却只能远远地客气地相处的男子。她已经23岁了,早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李斯特却不这样想,他从没有想过在农场安家立业,他永远相信,未来尽管是一片迷茫不可把握,但自己终会走出去,走出这座大山,命运应有一种安排,在遥不可及地等待着他的君临。没有想到的是,来得如此快和突然,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在黑暗中,李斯特再次拥抱了妙英,这一次,他触到了妙英那起伏丰满的胸部,他感觉到她的热力和如潮的激情。他有些难于自持。他明知自己将会失去她,他只要走出这座大山,他就永不会再走回来。他是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的选择。可是,妙英,她走得出去吗?她会跟随自己去历经所有人世的坎坷艰难吗?他说不准。

妙英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很快可以融化各自,重铸一个崭新的人,但是,必须退却。李斯特似乎很明白这一点。

妙英觉到李斯特好像在犹豫着什么,这正是她忧虑的,她害怕的是李斯特不敢要她,她并不怕在这样的时刻,把自己整个地交付给李斯特。

李斯特的犹豫使她冷静下来。她是个内心很坚强的女孩,母亲说她眉毛太硬,鼻根也太直,这种女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什么事都不服气,她不相信,反觉得自己过于柔弱,太自卑,总是患得患失。但是,此刻,她从李斯特的犹豫中觉到了一种寒意,她不敢往下想。在最热烈的时刻,她曾横下一条心,不管李斯特将来怎样,今晚,她是打算把自己整个都给李斯特的。

李斯特却犹豫了,他在痛苦的犹豫中扭曲着自己。她听到李斯特说回去的话,热情顿失,寒冷袭遍全身。她顺从地松开他的手。一路无言。

连部茅屋里灯火闪烁。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从茅草叶子里筛出来,像鬼火般。

在路口他们就分手了,李斯特有些歉意地对妙英说:“晚些我们再见,我去找你。”说完,匆匆走了。

妙英站在路口,她心里乱得很,不知该跟着李斯特去连部呢,还是回宿舍等李斯特。她六神无主地僵在路口的芭蕉树下,目送着李斯特大步流星地离去。他连头也没回,她在心里说,这是个心肠很硬的男人呢!她摸不透李斯特真正的想法。他就要远走高飞了。他还会回来要我吗?她不敢往下想,她想找个人问问,自己该怎么办。

她回到宿舍,许多人都在谈论李斯特的事。

同屋的林苹苹在哭,几个女知青在劝她安慰她。

“谁叫你根正苗红呢?还是华师附中的,真倒霉。”小个子张真半是认真半是讨嫌地说,她见妙英进来,马上就不说了。

“妙英,跑哪儿去了?李斯特这回威风了,沾了出身不好的光,你怎么办啊!”到处长得平平的文英华是妙英的好友,她向来说话颠三倒四,妙英也听不出她究竟要表达什么!

反正,妙英听出大家都在嫉妒李斯特。

妙英见林苹苹的样子,从心里反感这个骄傲无比的女知青。她父亲是广州军区后勤部的一个处长,现在支左在十七团当副政委,平日说话处事傲得不得了。指导员老霍多次上师部申请上大学指标,依林苹苹说,都是为她争取的,她自认为在连队500多知青中,她是最有资格上大学去“上管改”的。

现在,突然冒出个李斯特。林苹苹是晚饭后在小河边洗衣时听人说的,她马上跑到连部,找老霍问清楚。老霍不在连部,她发疯似的到处找,最后在老霍伙房后面的菜地里给找到了。

老霍先发制人。他知道林苹苹不是好惹的,这个铁姑娘队的队长,风风火火的脾气,全然一个男人婆。他不想得罪她,好心肠的老霍一个劲地安慰她:“这一次是谁也作不了主的,条件就那样,否则也轮不到李斯特。”

“再说,说老实话,今年是推荐参加考试,你林苹苹有没有这个准备?”直心肠的老霍还是把“能耐”给吞下去,说成了“准备”。他想这个姑娘想读大学都想疯了。

“下次吧!机会有的是,下次一定让师部给分配个根正苗红的指标。我说苹苹啊!”老霍突然聪明地想到,“你是愿意根正苗红呢,还是乐意去当黑五类?这可是明显的道理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上大学13年一次,你呢,年年有机会嘛!相信我,下次有指标,你自然是首选。听话!哎,你爸爸最近怎么样,有写信替我问个好,别忘了。”老霍自觉挺会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林苹苹半天不吭气,他以为他把林苹苹给说服了。

谁知林苹苹却沉沉地扔给他一句话:“好你个老霍,害人精。”说着,林苹苹扭头便走。

李斯特也到处找老霍,他刚才碰到老雷了,老雷和他谈了半天,都是些鼓励的话,临了还嘱咐他,再找老霍谈谈,表示表示心意,能上大学不容易,这次也是碰得早不如碰得巧。连队领导公正没有私心,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中,可以与李斯特比较的人选还是有的。李斯特碰到这种事,什么话也不会说。他想应该表示一下。口袋里只有半包“南海”牌香烟,他掏出来放在老雷掌心里,老雷从来都是抽地瓜秧子,连一毛六分的“大钟”也抽不起。他生了四个孩子,一个乡下老婆跟到连队里还没有户口工作。老雷有些感动,他不客气地抽出一支,嗅了嗅,又在人中那儿擦了擦,才十分珍惜地点燃,美美地猛吸一口,把剩下的香烟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

在老霍家门口,李斯特碰到气急败坏的林苹苹,他全然不知道林苹苹的事。他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林苹苹盯了他一眼,恨恨地走了。

她怎么啦!李斯特天地不知的诧异着。

李斯特在老霍家待了许久。老霍请他喝酒,他不是第一回在老霍家喝酒,很平常,老霍并不多说上大学的事,只是勉励他好好读书就行了,别人的闲话,管他呢?他也便不再谈这个话题。

午夜过后,妙英觉到窗外似有人走过。熄灯以后,她和衣躺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一直在等着李斯特来敲门。好几次有脚步声,她都希望是李斯特。夜太静了,山泉潺潺的水声显得异常悦耳。李斯特,你在哪儿?莫不是又喝醉了。一直到天亮,妙英都没合眼,李斯特也没有来。

今天是星期天,腰子是怎样的风景?

又是一个知青打群架的日子。但对于李斯特而言,那是一个全新的时刻。

【另类档案】

追寻昨天的传说

1996年9月9日晴无风

外祖父临终的时候,交给我3本笔记本,这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是她1968年12月22日—1974年2月的日记。这3本日记本断断续续地记录了她在5年间的故事。

在这之前,外祖父一直没有告诉我妈妈的事情,我只知道她是从广州去海南兵团的知青,她牺牲的时候年仅23岁。她是在我半岁的时候牺牲的。她的牺牲和一场罕见的森林大火有关,是被烧死的。和她一起被烧死的一共有68名知青。这个事件没有任何人报道过,它被密封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真相。

我的爸爸是谁?外祖父没有告诉我。我问他,他也不说。

我从小就在外祖父身边长大,那时奶奶还健在,后来奶奶先外祖父去世了。我就跟外祖父一起生活,直到18岁去北方上大学。1996年,我大学毕业,外祖父已经去世,在广州我没有亲人,我决定去海南岛寻找我妈妈的故事,还有我那生死未卜的父亲。我不会放弃的,不会。

今天是出发的日子,我卖掉家里的所有东西。把外祖父的房子交给邻居看管,有人租住的话就让他们代为租出。不寻找到妈妈的故事,不寻找到爸爸的踪迹,我是决不回广州的。

我不理解爸爸妈妈他们这一代人,他们是不可思议的一代。人,为什么会那样,谁让他们那样生活?

妈妈的日记,令我感到生活怎么会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领袖的一个号召,就可以让他们义无反顾地贡献自己的全部。他们没有独立思想吗?他们不是独立的解释自己问题的人吗?他们究竟有没有思想?如果有,他们的思想是什么?难道他们是为某一个人活着的吗?这与中国封建社会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什么差别?

我问外祖父,他回答不出来。是他在回避?他们为什么都在回避。

难道在中国,真的找不出敢于坦诚、敢于负责地面对这些问题的人了吗?

也许我的所有寻找都是白费力气的,也许一切都不会有答案,到处都是虚伪的敷衍和不负责的承诺。

但是,我还是要用我的眼睛和心灵去验证我对父母那一代人的认识。我要让他们的灵魂告诉我:他们是怎样的人。

妈妈的日记里只提到两个人,一个是金,一个是铁。我相信金和铁都不是真实的人名。那时候人们记日记,是记给自己看的,但也是为着万一被人发现会让所有的人看的。所以妈妈的日记有时记得很谨慎,很隐蔽,有时情之所至,也记得很大胆,很真实。现在读起来很费解。

读妈妈的日记,是一件很残酷的事。30年了,妈妈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可我对她的思想却越来越模糊。恐怕到我的儿子那一辈人,他们会完全陌生而且不可思议。这种感觉正日甚一日。

我得加紧寻找,不能耽误时日,那样会更模糊。

我一定要去调查那场大火的原因。

妈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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