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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独证菩提

三癞子

小的时候他自不会被唤作花和尚。他爹老鲁把式给他取了个俗常的贱名:三癞子。他并非排行第三,家中就他和他爹两口;也不见得说,头顶定然长满疤癞。每天天黑下后,鲁庄的人便听见老鲁把式漫山遍野叫唤着,三癞子哎,死哪去了啊……名字贱一点,其实是图他生命强健,这一生从容安稳地活下去。名字里要有个“宝”字,光泽易喑哑;有个“玉”字,质地易碎裂。这都是老鲁把式这样的穷门敝户所忌讳的。

当年三癞子细脚伶仃,几根棒骨支起一个上凸下凹,形如水瓢的大脑壳。谁又看得出,日后三癞子能长成两百几十斤的胖大和尚?鲁庄的人日后都说,纵是老面发馍,也鲜见能发得这般饱胀蓬松。

倒是他惊人的膂力,早年就现出几分端倪。某日丁员外庄上跑脱一只三百斤的肥猪,说是肥猪,实则骨架大腰腿长,体格健硕,三百斤的重量,全是实膘,奔突起来,倒像鬣狗一样。丁员外庄上好几个庄客自后面追赶,那大猪跑遍鲁庄四围的沟坎峁梁,毫不显露倦怠之象,哪是轻易擒得住?倒是几个庄客跑得歪歪倒倒,勉力支撑。

不知哪时,三癞子倏地从一丛棘茅后面闪出来。套用说书人那俗词,真个是“说时迟那时快”,三癞子浑身一长,一个纵跃在大猪身背上骑稳了,两手揽住猪鬃。那大猪尖厉地嚎叫几声,作死地颠了几颠,想将背上骑着的人掼倒在地。三癞子两腿紧得有如捕兽铁夹,并且生有相互咬合的啮齿,挟得大猪渐不能支撑。三癞子骑着大猪跑下一道狭长的矮梁,能用腿脚察觉到大猪气力衰退过半。三癞子找准时机,陡地一声暴喝,双手揪住蒲扇般的猪耳朝一侧拧动,双腿打马似的猛然几个挟紧,那大猪的肋条骨便吃受不住,嗤喇喇几声断响,尻子后面立时有一脬屎尿飙射出来。紧接着,又飙出一股赭红色血浆,伴着一股荤腥气味弥漫开,不是猪血,又能是别的哪样?大猪硬挺不过去,终于四蹄一软趴在地上。三癞子依旧保持骑坐的姿势,两手下劲摁住猪头。大猪两个后蹄最后抽风般摊了几摊,就再也动弹不开了。

那几个庄客好一阵才跟上,但见大猪嘴角挂出浮腻泡沫,仿佛遭了猪瘟。庄客只道一声“辛苦小哥了”,就待把那猪捆好架走。三癞子哪里肯让他们走脱,说道,几位老哥,我捉这肥猪费了天大的工夫,身上伤了好几处,呶……你们总不至于一句屁话就把我打发了吧?刚才道谢的那年轻庄客回头睃来一眼,呵呵一笑,问,那你还想怎地?三癞子就说,别的不要。你家员外吃肉,你们定然分得些肥油,剩下的心肺留给我,我也好回去焖一锅荤汤。那庄客龇牙一乐,说,哟嗬,胃口不小,得你搭把手帮个忙,你倒讹起人来了。庄客对三癞子掸灰似的挥挥手,说道,给我一边靠,回头取个箢箕,到庄后头钩些猪粪,帮你家肥田。看着另几个庄客也谑笑起来,那个庄客来了侃性,还在三癞子的脑袋上摸一把,说,多撮几箢箕猪粪无妨,到时你爹也好跟人夸说,养得一条好崽。那庄客说完,别的几个庄客抬起大猪,要往回走。

三癞子并不作声。他斜眼朝方才说话那庄客剜去。那庄客挑着杠子一端走在后面。三癞子偷悄地紧上去几步,猫着身子,又是一个纵跃,就跟大壁虎似的粘在了那庄客的后背上,两条麻秆腿儿盘在那人腰际,棕绳似的细胳膊,发狠箍住那庄客的脖颈。庄客一声闷哼,整个身板像一扇门板样地,朝后头仰倒,和三癞子合为一体随着坡势向下滚了几滚,最后堵在一丛低矮的白蜡木当中。另几个庄客拢过来,想把三癞子从那人身背剥离下来,三癞子早有提防,换一只胳膊搂住近旁一些矮树的桩,再次将那庄客箍紧,直到把那庄客的头和树桩紧密地绑为一体。另几个庄客本想先掰开麻秆儿细腿,哪晓得,三癞子的腿是越掰就盘得越紧,如老藤缠树,直到把那庄客的腰箍得也像脖颈一样细。那庄客开首还干号得两声,被箍了这一阵,竟然不能说话了。

年纪最长的庄客冯二伯凑近了一看,着实吓得一跳,忙说,小哥,手松开些,我家丁七的脸都煞白了啊,要弄死人的!三癞子毕竟还小,吃得一惊,但并不松劲,说,那你叫他不许挣脱,不然,就别怪我了。冯二伯赶紧说,那是那是。三癞子稍一松劲,丁七就想挣脱。三癞子不待他反应过来,又把手脚绷得铁紧。丁七这才晓得厉害,不敢再有丝毫妄动。

冯二伯讨饶说,小哥,不就一副猪心肺么,好说好说,送你就是。三癞子这时却变了主意,说,方才你们不给,害得我多费了这些手脚……再添一挂油肠,我才肯放过他。冯二伯应承下来,三癞子小眼珠一转溜,还是不肯。他怕这庄客说话不作数,要他把丁员外叫到当场。冯二伯稍有迟疑,三癞子手臂加几分力气,丁七一双眼泡子便像死鱼样鼓凸出来,血红肿胀,仿佛顷刻就会迸裂并发出脆响。冯二伯马上支一个庄客飞跑回去报信。两锅烟的工夫,丁员外才被抬了来。三癞子嫌等待时间太长,又讨了一碗水酒。员外一并答应下来,只求放人。

三癞子这才松开手,丁七被人搀扶着站起来,一张团脸全没有了血色,让人捏捏人中,揉搓腹背,才把岔开的气弄顺畅,接着他哕的一声,喷出几口鲜血,活像刚才那只猪样。丁七觑了三癞子一眼,三癞子把目光直直地迎了过去。丁七并不吱声,看向别处,踉踉跄跄地走掉了。三癞子活络一下筋骨,又跟没发生任何事一样。

他爹这时又在老远地方扯着嗓子喊,三癞子哎,死哪去了啊……

那年三癞子十几郎当岁,还是个半大崽子。

莲花

另一日,三癞子和他爹在家中喝肉汤啖食炒圈子。肉味和那酒的浓香勾引来一个游方和尚。酒是陈年好酒。丁员外送来三癞子索要的几样东西,而且,要的是一碗酒,送来的却是一整坛子。丁员外啧啧地跟老鲁把式说,老鲁把式,你这穷院落,迟早出得一条好汉子。那坛酒,剥去泥封,酒味十二分醇香,一飘好几里地,这就引来游方和尚,勾得他馋虫蠕动,肚肠都打起结来。和尚那扁塌鼻头,竟跟狗鼻子一样好使,循着气味,精准地寻到这家院落。和尚在篱笆外唱喏,老鲁把式见着了很是高兴。老鲁把式生成一副宽心好客的脾性,只是家道一直不振,多少年没见有客上门了。他一脸难色对和尚说,今晚开荤,没备得素菜。和尚呵呵哈哈一笑,说道,四处为家的摇马郎,荤素都吃得,酒也喝得。老鲁把式说,原来是个野和尚,那就进来喝几盅。

这和尚虽然僧衣破烂,但生得圆头大耳,气色朗润,和他的衣着并不搭调。和尚也不客套,进去后盘起两条粗腿,在土炕上坐定,捞起一碗酒一口啜到底,连呼过瘾。老鲁把式说,好酒量。于是又添上一碗。那和尚依然是一口啜尽,吐着酒嗝,道一声谢,脸上就全是酡红颜色。三癞子先前并未喝过酒,看那和尚喝得如此来劲,不知好歹,趁他爹老鲁把式闪神的工夫,也如法炮制,放掉一碗酒。那和尚说,你这条崽,倒也性情。老鲁把式这才发觉,瞪了三癞子一眼,说,伢崽,小心把你肠胃烧着了。三癞子吐一吐舌头,这才觉着搛菜手头不稳,再看看爹以及那和尚,均是面目歪斜,挤作一团。

和尚又喝得半碗,浑身燥热,就把破僧衣脱掉,撂在一旁。三癞子这才觉着脑门上烧出热汗,就把衣衫脱了,还贪凉,把裤头索子一扯,脱了裤子,里头当然没有底裤。家中一直就他和他爹,从不知避讳,再加上自己只有这一身衣裤,所以时常脱得光丢丢一丝不挂,才好把衣裤浆洗一番,早成了习惯。三癞子看那和尚两条粗腿拧得麻利,跏趺打坐,觉得新鲜,就立刻学着那样,把两条腿绞起来。他腿本来就细,一绞就绞成麻花样,挨着和尚坐着,看着有模有样。那和尚觉得这崽子倒是讨人喜欢,定睛一看,眼前一个恍惚,那崽子身下仿佛绽起一片光芒,竟像是坐在一朵莲花上。和尚心说奇哉怪也,赶紧一抹眼皮,那光芒那莲花,早已消逝不见,眼前仍然只是个干瘪黑瘦的小孩儿。和尚想,莫不是酒喝得多了,眼前有了幻象?但即使是幻象,哪能来得这样真切,活脱脱呈现出一朵莲花形状?他记得自个师傅老早就说过,佛光乍现,莲花绽开,从来都是稍纵即逝的事情。

和尚又想,莫非这小孩竟结了佛缘,生有慧根?早先听法,几个大和尚都说过,虽然执着一念,苦心修持,参悟三昧,最终都能得到佛光接引,虽然都到得极乐净土,但又分了九品化生,彼此之间有了偌大的差距,甚至判若天壤云泥。上品上生者只需悟其本性,见地廓彻,自同于佛。其性情之中,缘分冥结,光含万有。若是悟后见性,那显然就等而下之了。这小孩……

和尚满脑袋疑问,见老鲁把式敬了酒,就跟他说,我看你这崽子以后会是个和尚,而且非同一般,定然是个了不得的大和尚。

老鲁把式心想,蹭吃就蹭吃好了,想讲几句讨好的话,也不必说三癞子以后要跟你当和尚嘛。老鲁把式心中想事的时候,和尚支起了偌大两只耳朵,仿佛听得见什么,忽然转头瞥了老鲁把式一眼。和尚说,我这哪是得你好处,随口讲讨好卖乖的话?出家人不打诳语,别看我穿着破败,荤腥不忌,一双招子倒是亮得很,看人入骨三分。我说这话,自有我的道理。

老鲁把式一惊,想这野和尚怎晓得我的心事?倒不可小觑人家。赶紧又帮和尚添半碗酒。

三癞子早就晕头晃脑,听不明白两人说些什么。问他爹,老鲁把式就说,三癞子哎,这师傅说你日后会去当和尚。三癞子也不信,一脸嬉笑地说,我怎么会当和尚?我要娶个媳妇,不想当和尚。大和尚,你先帮我娶个媳妇,我就跟着你当和尚好了。

老鲁把式回头又跟和尚说,说别的倒还肯信,你说三癞子有佛缘,却着实不敢信。这崽子自小顽劣,惯爱动手揸架,前庄后寨,年纪大他半轮的都惧他三分。好比说,今日这餐酒肉,就是这崽子横不要脸,死缠烂打诳来的。你还说他有慧根,我这些年,只见他傻得可以,愣得不轻。

和尚淡淡一笑,说,顽劣也好,弄性使气逞勇斗狠也好,俱是皮相之谈,不打紧的。我佛摄机甚广,纵是十恶五逆,临苦改悔,一念回心,也能蒙受我佛接引,得以往生。再者说,慧者并非智者,慧根也从不会在俗表中流露,哪是随便看得出来?我说的话,自有根据,你信就是。

老鲁把式早就被这和尚绕晕了,加之酒劲上头,没有听懂一字半句,就搭不上腔。和尚酒喝得差不多了,又说,其实,所谓慧根即是挣脱不去的宿命啊,纵然阴差阳错,命途多舛,终会花开见佛,立证菩提……

老鲁把式已经阖上眼皮,佯装在听,实际上对和尚一切念叨都充耳不闻了。和尚却一时禁不住言语,自顾念叨,句尾拖长了腔调,半是吟咏,半带颂唱,渐渐摇头晃脑,自得其乐,非常受用。

三癞子的脑袋本来已经被酒劲烧得挂了下去,昏昏欲睡,忽然听得那和尚高声念颂了一句“你本在极乐土,个个莲花化生”,三癞子一只眼就睁开了,问,和尚,哪里还有花生?三癞子不记得多久没吃花生了,以前庄上时常会来一些挑担的小贩,卖咸卤花生,掰几粒喂进嘴里嚼,满口酱香流溢,卤酥滋味到处乱窜。

和尚打了几个嗝,也不清醒,看着三癞子那瓮脑袋瓢脑门,愈发觉得,这小孩骨相合着书上那些高僧的面目,尽管他眼仁子中闪烁着山林旷野那些猛兽的气息。和尚又想,粗野率性,蒙昧不开,何尝不是好事?犹如璞玉,慢待雕琢,即便不事雕琢,本身也蕴蓄着别样的光泽。

和尚说,哪有花生?只有莲花。

三癞子扑闪着醺醉的眼睛,说,大和尚你又是骗我,这屋里哪来的莲花?

和尚本来想跟这小孩摆一摆关于莲花的故事,以及道理,忽然一想,小孩本来就没有开化,加上才搞得一肚子酒,哪还能听出个囫囵意思?和尚这样一想,就缓和了神情,嬉笑地说,你站起来,站起来,你身上好歹都藏得有莲花,信是不信?

三癞子当然不信,看看这和尚,说起话来不但醉态而且癫得起劲。三癞子就在炕头上站了起来,在和尚眼前打了个转身,然后问他,在哪里咯,大和尚?

嗯,巴子倒长得雄壮,像把棒槌,蛮像我年轻时候的模样。和尚夸了一句,兴致也被这酒烧得蛮高,又叫三癞子返过身去,然后指着三癞子左边那瓣屁股,诳他说,那个记号,你自己看过没有?那就叫莲花记。一旁的老鲁把式把脑袋凑过来,看看那青蚨大小、灰黑色的疤印,就喷着鼻子笑了,仿佛是给牛犊子搐鼻治病时弄出的那种声响。老鲁把式说,说别处我还不挂在心上。这处疤印我倒记得清楚。那是三癞子才一岁多那年腊月,我一时招呼不到,小子一屁股坐在火圹里。三癞子坐在了火炭上面竟然一声不吭,我回过头来看见了,这小浑球竟然还龇着牙不晓得是哭是笑,模样怪异。我吓得不行,赶紧把三癞子从火圹里抱起来,一粒火炭竟然粘在他屁股上了——呶,把火炭拍掉,那疤印却落了下来。

和尚说,你过去看看,那疤印是个什么形状?看仔细喽。

还能有什么形状?倒从来没去留意。老鲁把式说着把眼睛凑得近一些。和尚在后面说,是不是像个莲花骨朵?老鲁把式这餐酒也喝得不轻,但见那疤印像水中的一滴墨汁,洇化不定。他拿手肘子用力拭了拭眼皮,这才稍稍看清了。老鲁把式说,嗯哩,你这一说,倒真像是花骨朵。三癞子又盘腿坐下,跟和尚说,到底是怎么个形状?洗澡的时候,别的崽崽老拿腚上这块疤印取笑我,说像什么的都有。我自个能不能看见这块疤印?大和尚,你要是能让我看见疤印,今天你说的话我句句都肯信。

那有何难?拿一个平底碟来,说话就让你看个明白。和尚说,倒也不是诳你相信,今日你听不明白,日后自会懂的。你拿个平底碟来。

但老鲁家没一个碟,只有几个粗瓷碗。和尚说,那就将就着吧。和尚取了个粗瓷碗,用碗底罩在油灯火苗之上,碗底立时黑起一片,全是烟炱。和尚说,这是上好的墨,这便是我常用的笔头。他说着伸出右手的食指,晃给鲁家爷俩看。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素绢,用食指擦下一些烟炱,在绢上涂抹起来。和尚一身衣物脏得泛出了油光,那块素绢却出奇地干净,没落一处污渍,让人难以相信竟是从这和尚怀里掏出来的。和尚动作极快,三涂两抹,素绢上就现出一朵莲花——哪是花骨朵,和尚分明是画了一朵莲花。三癞子不信,他说,我那疤印会是这样?老鲁把式晓得和尚是拿三癞子开心,但看那花确实画得神似,即便是用烟炱涂上去的,都能看出水汪汪的意味。老鲁把式钦佩得紧,也帮着腔说,对啊,就是这个样子。

和尚把素绢递给三癞子说,这个,给你了。三癞子说,那我拿来揩鼻涕。和尚嗬嗬笑了几声,不再说话。他感觉困意直打脑门,这晚上,酒真是喝得太过了。于是他蜷起身子想睡,随口诵道,阿弥陀!

三癞子也跟着念,阿弥陀佛。和尚的眼睁开了,看着三癞子。三癞子嬉皮笑脸,没半点正经神色,又一次地念道,阿弥陀佛。

阿弥陀即是佛了,何必再添蛇足,道一个“佛”字?你就不觉着累赘?和尚正色道,要念就跟着我好好念,阿弥陀!

阿弥陀佛。三癞子使劲打了个酒嗝,这才会意过来,依然嬉笑着,说,阿弥陀!

三个人把小桌一撤,就仰倒在炕头上,睡相一片狼藉。次日,三癞子醒得最晚,睁开眼后没见着和尚。他把手往身边一摸,素绢还贴身放着,烟炱画成的花被揉得一塌糊涂不辨面目。三癞子用这素绢揩了揩嘴角挂出的睡涎。

丁家小姐

过得三年,老鲁把式突发喉痈,起初也没当成什么病,过了几天,竟然死了。三癞子请庄上的亲戚搭个帮手,发埋了老鲁把式。那时他已经长到七尺,全然是成年人的体格,力气不是一般的庄户汉子可比。丁员外就叫他在自己庄上干长年,吃住都管,岁末和别的庄客一样能得五贯制钱。此外,丁员外每到冬春时节,各给他置一身粗布衣物。这种格外的恩遇,让别的庄客都高看他三癞子一眼。

这样又过了两年,三癞子已经成年了,身材魁梧,头发如一捆败棕,做起活来顶两三个人。丁员外觉着再三癞子三癞子地叫唤,也不成体统。有一天他把三癞子叫到跟前,说,三癞子哎,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老子以前没给过你一个大名?三癞子想了想,没想起来。丁员外说,那你自己拿一个,以后也别再叫三癞子了。贱名把你保佑到这年岁,就应该换个贵气的名字。

三癞子想都不想,就说,那我就叫鲁达好了。嗯,就叫鲁达。

丁员外说,何事捻出这个字来?

三癞子说不出个所以然,呆头呆脑看着丁员外。他问,不行么?丁员外说,将就你的意思,鲁达就鲁达好了,回头我叫账房把你这名字记上去。

丁员外返身要走的时候,鲁达又问,丁老爷,还想问一下,这“达”字如何写法?丁员外笑了笑,说,真个是,一个人再不识字,也应该能写自己的名字。丁员外折了根树枝,就地蹲了下来,一边写一边在口中念叨着,“达”字,也就是一个“幸”字,下面加个“走”字底。鲁达看着丁员外钢钩铁画的书体,在心中默念,一个“幸”字,底下一个“走”字。

鲁达长到十八岁,盯上了丁员外的女儿丁小莲。那年丁小莲长到十六岁,和所有说书人嘴巴子里编排的一样,员外家的女儿都出落得有几分模样。娇生惯养不说,丁小莲成天在家里绣花,风吹吹不着,日晒晒不着,肤色一片煞白。鲁达看在眼里,觉得丁小莲的粉脸比铜镜还亮哩。有一天鲁达在后园里铺地砖,见丁小莲和两个丫头进园掰指甲花,就麻起胆子迎上去,问一个好。丁小莲仰起脸看了看眼前这个粗黑的汉子,吓了一跳。她还不怎么认得这庄客,平日里,也很少有男庄客唐突地站在自个面前,还问了声好。这是城里官宦人家的下人才懂的规矩。丁小莲受了惊吓,旋即羞赧地一笑,挪着寸步走开了。鲁达觉得她脸比老远见着时,还要白上三分。方才,鲁达在她的脸上照见了自个的脸,这张黑脸犹如阴翳一样映照在丁小莲的脸上。那一刹,鲁达为自己生了张黑脸而陡生懊恼。

年底得工钱那天,鲁达又邀人喝了几碗酒。鲁达一年得的五贯制钱,不够他一个月的酒钱。他也不晓得怎么就贪上了这一口,他记得头一次是跟一个野和尚喝,当晚脑袋里是翻江倒海地晕眩,搞得他事后下了决心跟自个说,以后可再也不喝酒了,有他妈什么鸟喝头。但酒劲消了,过不了几日,他便把当时那醉酒的滋味忘在脑后,又寻思着到哪里弄些酒来。长到十八岁这年,鲁达对酒已经上了些瘾头。

那晚陪鲁达喝酒的有冯二伯、丁七。

几个人喝到二五二五,就开始说醉话。冯二伯劝他说,三癞子哎,年岁也不小了,以后也别只想着喝酒,要攒些钱,替自个找个老婆,生一堆娃娃。男人要这样活,那才叫有意思,你爹老鲁把式泉下有知,也才能安心,晓得不?

丁七自顾往碗里添酒,屈起手指把咸卤花生往天上弹,再一抻舌头接住。他说,冯二伯你真是,三癞子是个明白人,怕是老早就打定了哪家女孩的心思,还待你教?

瞧着不像啊。冯二伯说,三癞子成天闷声闷气,哪有这些花花心思?正说着,鲁达竟然诡谲地笑了起来。丁七就说,看吧看吧,定然是我又说对了。——三癞子,不妨跟你丁哥讲明白,回头叫你丁嫂帮你去访一访那女孩的家底。

鲁达不肯说,脸上却堆起了晕红的颜色,纵使他皮肤黝黑,依然没把这洇开的颜色藏住。冯二伯和丁七都瞧了个分明。冯二伯说,好呵,相处这么多年,你小子藏着花花肠子,竟然没被看出来。跟二伯说,谁家的闺女?但凡二伯帮你出面,庄里庄外,都会卖我几分情面的。

鲁达拈掇着不能说,于是他说,我不说。那天酒还是喝得有一些,要不然,鲁达就晓得搪塞,告诉那两人,没有的事。但他说,我不说。丁七经验老到,接了话去说,好好好,不想说就不说,也没有谁能勉强你。他只管往鲁达的酒碗里倒酒,劝他连喝了好几碗。这几碗过后,鲁达脑袋里想法就不一样了,他先是跟自己说,他娘的,一条汉子肚子里有话藏着掖着,倒像个娘们。然后鲁达告诉那两人,老叔老哥,也不瞒你们,其实我跟员外家里丁小莲,相互喜欢上了。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丁七一听,半口酒就朝天上喷洒开了,之后笑得喘气不匀,哪里肯信。冯二伯却没笑,只是说,三癞子,这话乱讲不得,要讨员外一顿痛打。你倒是说说,你跟小姐都有什么誓约,可以摆明这层关系?

倒是没有。鲁达说,但年来我跟她在后园子里碰上了,她朝着我笑一笑,我也朝着她笑,想上前去讲点什么,腿根子又稀软得很,迈不开步。

冯二伯晓得这崽子愣得不轻,想多劝几句,却被丁七劝住了。丁七又是使眼色又是在桌底下踩冯二伯的脚,示意他别劝。丁七就说,鲁达兄弟,你不说我倒还看不出来,你一说,我把这前后捋一捋,嘿,你小子艳福是不浅。你想呐,员外干嘛一年给你置两身衣服,为何不给我置办?冯二伯到丁家这么多年,也没捞到。搞不好,员外他老人家早把你当倒插门的女婿看待了。

鲁达听着这话,脑门子热得烫手,偌大一个人都能飘得起来。他盯着丁七问,真的么?丁七摆出万分肯定的眼神,跟鲁达说,几时骗过你?你又不是没长脑子,好好捋一捋这事。依我看,事不宜迟,有种你应该自个跟丁员外去提一提。丁员外看上你的,还不就是你这家伙浑身的胆量?

冯二伯呵斥地说,丁七,你莫要在这里讲酒话诳人。

冯二伯,你那死脑筋,哪又晓得年轻人的心事?丁七扭转过头,挑衅似的问鲁达,鲁达兄弟,你敢是不敢?当年敢讨一副猪下水,今天有种把丁小莲那娘们也讨要过来,那才叫本事。

鲁达这人是激不得的急性子,哪受得了丁七这么一番说道?他挽起衣袖站起来,一脚踏凳,抱着酒坛子就要往嘴里倾倒。丁七说,酒壮人胆。别再喝了,有胆子现在上路就是。鲁达早就喝得差不多了,于是把酒坛子搁在桌子上,踉踉跄跄往庄上走去。冯二伯还想劝阻,丁七却在背后紧紧抱住他,不让冯二伯撵上鲁达。

回到丁家庄上,门外灯笼都熄了,看这辰光,过了丑时。鲁达倚仗着酒劲,进去之后径直往正院子里闯,敲左厢的门。敲了半天,听见房里面吭哧吭哧地一片乱响,丁夫人才掌起油灯掩着衣服开门。她倚在门上说,狗日的鲁癞子,毛都还没长齐,就来敲门。你敲个死呵。鲁达说,我要找丁老爷,我有重要的事跟他讲。丁夫人指了指后面那进院子说,去后面找那个死鬼,他在那个骚婆娘的房里。鲁达就晓得了,这个晚上丁员外睡的是谢姨娘。结果到后院敲了一通,谢姨娘跟丁夫人摆着一样的姿势开了房门,却回答说丁员外不在她那里。鲁达正不晓得去敲哪扇门,丁员外急匆匆地从右边那个侧院跑来了,说,鲁达,何事找我?三更半夜,别大声喧哗,不成体统。

鲁达见着了丁员外,才安心下来,喘匀了气,也不来些铺垫,单刀直入地跟丁员外说,老爷,跟你打个商量。我喜欢你家丁小莲,能不能把她送我做老婆?

呃,呃,呃……丁员外仍然忙着整理纷乱的衣裳,他说,我说三癞子,你是不是喝酒了?

鲁达喷着滂臭的酒嗝说,没有哩。

丁员外闻得出来,他说,你定然是喝酒了,你看你一脸酒气。

鲁达不得不说,多少喝了些。

丁员外说,无端端怎么跟我摆起这个事。小莲那个骚妮子,不会是许给了你什么口惠吧?

鲁达说,没有,我想小姐她也喜欢我。

看不出来。丁员外嗬嗬一笑,说,那你说,小莲她都怎么喜欢你的?

鲁达就怔住了,在那晚的月光下抓耳挠腮。这段时日以来,他分明感觉到丁小莲对自个蛮有那么几分意思,但这事要摆明了说,要具体说出个证据,又什么都没有。鲁达说,反正,小姐就是喜欢我。

丁员外气恼地笑了。他说,你这就是讲浑话了。年轻人,少喝些酒。鲁达内心一股急躁劲,想说些什么,又找不到一个字启开自个的嘴巴,站在院心,憋得慌。丁员外就安抚地拍拍鲁达的肩膀,说,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看看鲁达呆气上来了,赖在原地不想动弹,丁员外只好好言劝说道,你总不能说她喜欢你,我就得把她嫁给你吧?我总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啊。回头我去问问那骚妮子,看她自个怎么说。

鲁达心里一片瞀乱,不晓得如何是好,觉着这是十几年里,自己度过的最糟糕不过的一个晚上。丁员外试着把鲁达往外推搡,却没能推动。他只得继续跟鲁达摆道理,说,你总不能……按你这个说法,要是你说我老婆喜欢你,我是不是要把我老婆嫁给你啊?要是你说,谢姨娘喜欢你了,那我岂不是……

丁夫人就在一旁吃吃地笑了。丁夫人的笑让鲁达稍有醒悟,他觉得丁员外说得蛮有道理,这才挪开步子,回庄客们居住的那个侧院里去。

接踵而来的那几日,鲁达天天都在盼着丁员外能给个消息,看丁小莲到底怎么个心思。本来,鲁达蛮有把握,觉着丁小莲不可能无缘无故看着自个微笑,但拖得几日,他心里就打起鼓来,觉得这想法真玄。丁员外要是在路上碰见鲁达一副痴相,就说,莫慌咯,干活去,我总要找个好些的时机才是。

鲁达暗无天日地挨过了半月,丁员外这才找他说,三癞子哎,怕是怕是,你这一阵自个想得太多了。我问过了丁小莲,她听得摸不着头脑。她从没跟你许下什么话吧?鲁达只得点点头,小姐哪跟他讲过几句完整的话?鲁达一脸苦楚,一忽儿工夫,又嘿嘿嘿怪笑起来。丁员外一看这状况,怕他是发了魔怔,赶紧掐他一把,把他拖到墙角的林荫下面,说,别急啊,还有好事。我把谢姨娘那个丫头翠翠许给你。……其实人家翠翠也蛮不错,要胸脯有胸脯,要屁股有屁股,生崽准是一把好手,你哪找去?

鲁达想要记起那翠翠的样子,脑袋里面却很恍惚。他点了点头,跟丁员外说,那好。

丁员外放话把翠翠许配给鲁达的事,搞得侧院一干庄客眼馋得很。丁七原还想鲁达去讨一顿打,不承想,小姐没搞到,却也顺手拈来一个看着惹眼想着花心的丫头。

翠翠看着鲁达武高武大,熊颈虎背,也是满心喜欢。丁员外还没有给定一个成亲的时日,翠翠就时常蹿到鲁达住的厢房,摆出一派贤良女人的模样,帮着鲁达缝缝补补,浆洗衣物。要是不出意外,这两人来年就可以做成夫妻了。鲁达见着翠翠,提不起精神。他觉着她眉目举止之间,透出一个成熟妇人的模样。

丁小莲马上要嫁给镇上的鲁秀才了,丁员外收彩礼都收了好几十箩筐。

这几日,鲁达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翠翠在他房里,他老像是视而不见。翠翠哪能看不出来?翠翠说,人要守个本分,葫芦头傍秧瓜,绿毛乌龟揪王八,哪样配得上哪样,那都是天上王母娘娘老早就分派好了的。

鲁达看着窗框外面,嗯了一声。

翠翠仍不肯罢休,又说,人家丁小姐和鲁秀才真是一对,郎才女貌,门户相当。但丁小姐细手细脚一个人,干不了半点粗活。我家鲁大哥准不会看上丁小姐,回过头来,丁小姐也绝不会嫁给鲁大哥。……鲁大哥哎,你说,是的不?

真是哪痛戳哪,鲁达啪的一声把一个瓷碗摔个粉碎,响炸雷似的跟翠翠说,丁小莲看不看得上我,我不管;我他娘的怎么就不能喜欢丁小莲了?

一日,丁员外庄子里外找不见鲁达的影子。翠翠最是焦急,丁员外已经把两人成婚的时日给定下来了,没想事前鲁达就把自个撂在一边凉快,不由得在心中一遍遍地骂,挨千刀的。又过去半年,鲁达仍然没有回来,翠翠一咬牙,另寻一户人家,把自己变成个妇人,免得庄上的人看笑话。

金翠莲

直到看见那个叫金翠莲的女子,鲁达皮囊里面一副花花心思又活泛起来,每天晚上脑子里都会浮现女人姣好的身段。那女人唱出来的歌子,也有如撮着嘴吹出来的哨音,尖锐蜇人,且蜇得人浑身舒坦。

其时,鲁达从丁员外的庄子上跑出来已有六七年的时间。鲁达辗转一些地方,穷困潦倒的时候就去帮一些大户充当看庄护院的庄客,银两捞不到,饱饭还是有的吃。这些年下来,鲁达断断续续跟了好些庄户上的枪棒教头、耍把式学的功夫,都是三招两式鸡零狗碎的花耍,得不到要领,成不了体系。后来,鲁达到得渭阳城,阴错阳差混进了经略府谋得一份打杂跑腿的差事,这才做得安稳一些,好几年没见变动。

渭阳城中的老百姓,见鲁达每日进出经略府,丝巾皂靴都是武官的置备,便都开口管他叫提辖。鲁达起初那会听得心头一凛,心想这提辖也是随便叫的吗?提辖好歹也是管着几千号人的武官呐,要真个是提辖,还用得着每天上这街市买葱头蒜脑吗?但多被叫上几次,鲁达耳根子就听顺了。别人这般叫的时候,都摆起低眉顺眼的神色,毕恭毕敬。鲁达哪曾被别人这般对待,听着就有一股暖意滑下喉舌直搅肚肠,浑身上下都受用。经略相公十里抽一地吃兵缺,饷银实打实地落在了腰包里,但军需置备则按实数发下来,不折成银两。经略相公一想也好,就拿着多出来的衣物发给下人,省了一笔置办费用。鲁达在经略府里做事勤快,小相公叫他自己到库房里挑两身换洗衣物。鲁达攒了心劲,衣裤拣不起眼的挑,但方巾皂靴,则挑了提辖一级武将的置备。鲁达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脚蹬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乍一眼让人看不出来,但又隐着官威,暗藏了官派。

只是头顶脚上换了官制物件,鲁达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再走到街市里,脚下麻溜溜的,煞是轻快。他暗自感叹,这经略相公就是好,空缺都吃到提辖头上了;换是皇帝不捞下大票大票的银子才怪,他还不得吃几个宰相的空缺?

再去到街市,买肉沽酒,鲁达忽然生出个主意,跟那商贩说,今天换衣,银两忘带了,粉板上记一笔吧。商贩把鲁达上下打量几眼,都说,啧啧,鲁提辖今天又高升了吧,那几个小钱就当是孝敬得了,哪还敢记你一笔呐?

几两银子,这么轻易就讹下了,鲁达想着还有些不可思议。当初要讹一副猪下水,都得拼着命去干。抚今追昔,鲁达免不了生出一番感叹。离了街市,鲁达开脱地想,也活该,你们这帮商贩,成日提辖长提辖短叫着热闹,我这厢不捞点实惠可不行。

时日还早,鲁达当日心情好得一塌糊涂,就准备花掉刚刚赚得的银子,去酒楼上喝些酒吃些肉。在酒楼上,隔着镂花木屏风,鲁达看见了在另一个隔子里唱曲的那个女人。那女人脂粉厚了一些,唱曲的时候,目光像水波一样流转,韵味十足。鲁达仿佛看见那女人含情带俏的目光也透过屏风往这边来得几遭。鲁达犯起了眼晕,这个女子令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丁家小姐。丁家小姐,也不晓得帮那鲁秀才生下几条崽女了。他捋一捋腮帮上的胡髭,一捋一大把,比猪鬃更扎手。鲁达心思黯淡了些,这才想到,得有一个女人了。一个人,着实没意思。

鲁达又往那唱曲的女人瞟去,女人也不闪避,扬起一脸娇羞神色,把目光直勾勾回了过来,并且盈盈一笑。过不多时,那边的唱曲戛然而止,有个老头就抱着弦琴走到这边隔子,问,官人,听曲吗?鲁达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事后也爽利地给出一把碎银。

事后他问了酒保,那唱曲的叫金翠莲。金翠莲,金翠莲……鲁达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心里想,又他娘的一个“莲”。

到得自己房中,闩上门,鲁达捉着那一把胡须生气。有了这么多的胡须,别人看着,不但老相许多,还显出一身莽夫脾性。依鲁达看来,娇小的女人都是喜欢那种白脸书生;而像自己这种莽夫,合着只配去寻那些柴火妞儿,一身烟熏火燎的气味,攒家过日子干活生孩子都是好手。这样一合计,鲁达想,能寻个金翠莲那样的,也应该是顶不错的了。但这一脸硬扎扎的毛,别吓着人家才是。鲁达借来剃刀,把胡须像割麦一样一撮一撮割掉,再贴紧脸皮恶狠狠地刮尽剩下的青胡茬。他往镜里照照,自己其实还蛮年轻,脸廓虽然显着肥肿的样,像是刚被人痛打一顿,但鼻子眼睛长得都还周正。

把脸皮打理出来,又打磨光净以后,鲁达平添几分自信。他打算明天再去那酒楼上,好好听金氏父女唱两曲。曲子唱罢,又何事搭上腔呢?这样的难题搅得鲁达头昏脑涨,又喝了几碗酒,便睡去了。醒来,发现胡须长回原有的长度。鲁达使劲回忆起昨晚的事,肯定昨晚自个剃过胡须的,但一晚的工夫,又是原来模样了。当天,鲁达不便去寻金氏父女,打算忙到晚上,再把胡须重剃一番。次日早上,奇怪得紧,那胡须长得比先前还长了一截。鲁达头脑犯蒙,他想,这又是犯了什么煞?谁在有意阻拦小爷的好事呢?想来想去,按捺住自个,打算迟几天再上街去。

那以后,好长一段时日,鲁达没能在街市上见到金氏父女。鲁达心头暗自一凛,无端端有种预感,以后怕是见不到那个女人了。旋即,鲁达又自嘲地笑了,这是哪回事呀,只是见着一面,哪来这些无根无底没着没落的念想?丢了丢了,兀自让人烦心。

但这心底的东西,想丢又丢不掉,每到晚上,月上窗棂,把盐白色的光芒丢进鲁达屋内,鲁达会睁开眼,看见金翠莲的样貌在屋内某个黑漆漆的角落闪了几闪,眼底依然含情带俏,顾盼生辉,让人黯然魂销。这时,他往往一捋胡髭,暗骂道,三癞子啊三癞子,明明一副粗了吧唧的相,何事摆起多情书生的做派来了?何事念念不忘那个再也见不着的女人?若说你这粗糙物件是个情种,别人一看,打死了也不肯信呵。

鲁达想的事多了,老半天睡不着,干脆身子一蜷爬了起来,走到屋外月光地里,打了几路虎虎生风的拳脚,还把余劲撒在花园里的石鼓上,把几个石鼓垒起来,又一脚踹倒,然后重又垒起来。搅得管家老远听见,循声过来骂道,搬石磙子打老鼠啊,养你还不如养只猫呢,回去睡去。

拳打镇关西

一日,华阴县的史大郎找上门来。他在外颠簸好一阵时日,身上盘缠用光了,听人说鲁达也会些拳脚,见面就道“普天之下皆兄弟,道上好汉胜亲人”,套近乎。鲁达晓得这是江湖上的朋友蹭饭吃,他兜中没几个钱了,又拉不下一张脸,只好拽了史大郎就近寻一家酒馆随便点些菜饭,挂在账上就是。这史大郎自个蹭饭不说,半道上还碰上一个卖狗皮膏药的跟他蹭。鲁达没法,只好把两个都叫上。这样,鲁达看着那卖狗皮膏药的家伙,腰上拴着几根牛棒骨偏说是虎骨,就横竖不顺眼,只是不便说出来。

没想到在这酒楼上,又碰着了金氏父女。金氏父女正在隔座唱曲,唱完了,鲁达正要把人叫到自己隔子里,不想那厢,金翠莲哭哭啼啼说起了自己遭遇的事。哭唱也是金翠莲的看家本领,和着弦音,如泣如诉,把郑屠如何空钱实据占有她的过程摆了一遍,那厢的听客就掏钱了。之后鲁达叫两人进到这厢,金老汉正要唱曲,鲁达就说,莫唱莫唱,只想听听郑屠是如何害你父女的。金老汉说,客官你这厢听真了!手一拨弦,金翠莲捏着嗓音就要唱起来。鲁达大手一挥,说,不好不好,你所说郑屠的事,又不是戏文,何事唱成曲了呢?你这一唱,恁地别扭,真事情听着也假了。金老汉就苦着脸说,本来是真事,哪有心思唱,但这么多年唱苦曲顺溜了,唱起来还能把事摆出来龙去脉,要是光仅嘴说,子丑寅卯就全乱套了。鲁达说,还是说说,大体说清楚哪门子事,我们也好帮你。

金老汉和金翠莲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伴着哭声,好不容易把事情又摆了一遍。鲁达听得七窍生烟,他想,没想到这段时日里头,金翠莲已被郑屠那厮不花银两白白享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跟史大郎和卖狗皮膏药的说,两位,道上好汉,路见不平得拔刀相助不说,先掏些银两周济这父女俩,让他们快快逃离此地是正事。史大郎掏了一把银子出来,卖狗皮膏药的手探进怀中就拔不出来了。他说,就几个铜钿,留我明天当早饭钱吧。值钱家当就这几根虎骨,要不,我敲下半根让他俩拿去换些银钱?鲁达嘁的一声,自己也掏出一块碎银,把给金翠莲,嘱咐她明天早点逃离渭阳,余下的事,由他理会。

鲁达本来和史大郎约好了,次日去把郑屠痛打一顿,这边拖住郑屠,那边金氏父女也好从容逃走。卖狗皮膏药那汉子自个说还收得几个徒弟,明日一块来助拳,别让郑屠在人数上占了便宜。但到得次日,鲁达早早到得约定的地方——经略府后面一棵稠李子树下,那帮人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日头看着升高了,鲁达赶到金翠莲的住处,把看管的人一顿拳脚打醉,直奔状元桥去。

那日临场的人蛮多,仿佛老早晓得会生出事端,都凑去看热闹。鲁达原想讹郑屠剁上几十斤肉臊,消减他几分气力,再料理他不迟。但郑屠看见鲁达奔他过来,就有气。鲁达到得案前,跟郑屠说要切十斤精肉,切做臊子。郑屠鼻子一哼,说,鲁大官人,以前欠下的肉账,多少销掉些,再添新账如何?鲁达说,又不会少掉你半分毫,先剁肉再说,那边催得急。郑屠却不动,拿起一把刀撂到空中,耍着玩。鲁达说,拿刀唬人是不是?你切还是不切?郑屠说,鲁达你他娘的,叫你提辖是给你脸,别当真了,哪见过当了提辖还出来跑腿的?不怕问你一声,按大宋体例制度,提辖管多少兵丁,你说得上来么?

鲁达真还说不上来,见这家伙当着人揭了他的短,脸登时就黑下了,冲过去便和郑屠揉作一团。郑屠身板也是蛮大,手下多数人正在库房里宰杀生猪,在场的几个小徒弟,只敢袖了手在一旁看热闹。两人都是打着架长大的,手脚都不轻,专捉对方的脑袋,往麻石铺就的路面上跄。两人你来一手我回一手,跄得对方后脑全是肿包。本来也分不出个高下,有一回鲁达骑在郑屠肚皮上面,不再捉郑屠的发髻往地上跄,而是拿着手往他脖子上死掐。掐得他两眼翻白了,再捉住发髻连跄了七八下,没想到就把郑屠跄死在当场。鲁达好生奇怪,他想,这家伙死得可比我预想的快,这般经不起摔打,逞什么强使什么坏啊,分明不是料嘛。他骗旁观的人说,郑屠是诈死,然后从人堆里寻了一条缝隙,撒腿往偏僻的巷弄里跑。

鲁达也不晓得怎么会流落到了雁门县,冥冥之中,不知何去何从,像是被人拽着一样。他在这个地方竟碰见了金老汉。金老汉把他领到一户大户庄头,见着了金翠莲。这回碰面,金翠莲已经成了赵大户的妾室。鲁达看着她那张脂粉愈加浓重的脸上,眉目依然活泛着,向自个这边看来,纤长的睫毛不时翕动,仿佛含着一股剪不去的怨愁。当她启开嘴唇时,叫出一声让鲁达诧异的称呼:恩公。

呵呵,原来竟成了别人的恩公。鲁达暗自笑了,闹了半天,在渭阳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原来闹成了这小女子的恩公。自个原是揣着心思想寻这小女子的门路,没想到,阴错阳差,却成了急人所难拔刀相助的义士了,真是的。鲁达心底有些无奈,一声恩公叫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端正坐着,受金翠莲六拜之礼。接下来见着了赵大户,着实吃了一惊。这姓赵的富户虽说脸相清癯,但眉眼神情,跟郑屠委实太像了,皮面上谦和热情,骨子里却隐藏不住一股不屑神色。鲁达看在眼里烦在心里,却对自个说道,你一个粗皮糙面的角色,哪来得这么多细腻心思呢?像金翠莲这样的小娘儿们,迟早都会黏附到有钱人的府上呵。即便做成小老婆,看着也是蛮欣喜的样子。我空有一腔欢喜她的心肠,又有何用?

赵大户当年两路来财,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现在坐稳了庄头渐成地方贤达名流,心里却隐着不少憾事,不时吃斋颂佛,还给五台山文殊院施舍下不少钱财。文殊院智真和尚有日和赵大户喝得烂醉,把着手称起兄弟,还说,这么多年得了赵大户这许多好处,无以回报,但凡赵大户家里有哪个亲眷犯下事体无处藏身,到他那里去剃度了隐在和尚堆里,却是再好不过。赵大户心里隐隐不快,他想我酒肉款待你,你却讲这不吉利的话,许个和尚名额给我,这不是糟践人吗?但表面上,赵大户连声道谢。智真和尚算是欠下赵大户一个口诺。这些年,赵大户差不多把这事忘后脑勺上去了,现在,见鲁达进到自个家里,忽然想到,智真和尚那个口诺,不就是合着这个人许下的吗?这智真能掐会算,怕是早就算好了我庄头今日会来那么个祸害。

鲁达初听赵大户说起这事,一肚皮的无名业火。他想呐,姓赵的,你个直娘贼呵,搞了我先瞧上的女人不说,回头还打发我去做和尚。哪有这么作践人的事?本来鲁达就要再发一回泼皮脾气,把这赵大户的庄上闹一闹,金老汉这时却神色惶恐地跑来,跟鲁达说,恩公,你今日可要静一静,把酒瘾头暂且压一压。方才有几个官差寻到大门口,拐七绕八问了好些事,怕是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冲恩公来的。鲁达一凛,心里想以前只当衙门里的人都是酒囊饭袋,吃干饭不干事,但真个犯下事体,你就瞧着这帮子人的厉害。这一来二去,鲁达的心思又改变了,他跟自个叨咕说,做和尚就做和尚吧,先做上一阵和尚,再见机行事。到时候把头发一蓄,下了山去,照样娶妻生子。

智真和尚这天起来,睁眼看见,七层宝塔的塔尖上,那一方天空中飘起几片形态祥瑞的云朵,被隐匿在后面的太阳铺下金光,云朵的边缘都镀得金光灿灿,煞是好看。

祥云丹霞直铺七层宝塔顶上,莫非今日会有大好的事情来临?智真和尚这么揣摩着,踱到院外,就看见赵大户带了他的表弟上山剃度。智真和尚暗自奇怪,天色云相所示,难道就是眼前这人么?但赵大户这表弟生得戟眉剑眼,一张团脸上遍生横肉,分明隐藏着几分杀机,一看绝非善茬。智真和尚正纳闷着,那人已经到了眼前。智真再一看,这人两耳扇风,打得死蚊子,人中又宽又长,眼仁子深厚有如井水,皮相凶煞,内里却又铺着一层悲悯的柔光。智真两颗深邃乌黑有如药丸的眼珠,越瞧越是瞧不出门道了,只是晓得,今日碰见的这人万不可小觑。

过得两日,给鲁达剃度的仪式上,智真和尚自个坏了律例,不但召集寺内六百僧众一一到齐,合掌作礼见证仪式,还一步登天地把这鲁达记挂在“智”字辈上。长老唱念了赐名偈语,法座之下六百僧众一片哗然。在场许多老僧在寺中混到半百年纪,两鬓苍苍,头顶斑驳,好不容易混到监寺都寺之职,稍有出人头地高人一筹的快意,也才是“悟”字辈。这个刚来的胖大小子,竟然直接记挂在“智”字辈上,若按俗世的字辈排序,智深在他们面前口称老子也不过分。这样的事,谁吃受得了?

这且不说了,那胖大小子竟然老大不愿意,先是想留下髭须,而后又嫌智深这法号听着吃亏大了。他说,什么“智深”呐,子生子生,儿子生的,那不就是孙子辈了嘛?我不叫智深,叫莲花行不?大师傅,赐我个名叫莲花可好?

什么莲花?

丁小莲的莲,也是金翠莲的莲。鲁达咽着唾沫,想了想,又说,花就是莲花的花。

你净胡诌,我这一脉,哪来的“莲”字辈?智真和尚说,给你个“智”字辈,已经是高抬你了,比一般僧众少说大得有两辈,和我齐平。以后日常起居,别人顾着一个“智”字,都会照应你几分,你这厮却还不晓得好歹。

呵呵哈哈,那倒是好,原还以为要当孙子,没想到却做了爷爷。鲁达听智真和尚这么一说,就乐了,嘴里念着,智深,鲁智深,蛮好。小哥……鲁达把脸转向一旁的书记僧,问他,这“智深”二字,怎么个写法?

花和尚的“花”

鲁达做了和尚,闹不多时就得来一个绰号叫“花和尚”。这寺里一直都有相互给绰号的习惯,一帮子大老爷们成天堆在一块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小眼对着鼓凸,日子过得实在没甚滋味,取几个绰号,倒也解闷。譬如智真和尚也躲不过这风头,手下僧众明里叫他长老长老,恭敬得很,背地里照样派了他一个绰号:老搓。智真和尚不晓得犯了什么煞,临老得了糙皮症,顽固得很,好些年头了,偏方开得有一摞,怪药捡了几箩筐,没见治好。每天智真坐在禅床之上,有人在眼前问事拿话,智真和尚就笔直端坐着哼哼唧唧指点别人,别人一走,马上就把手搁在脚丫子上搓来搓去,搓出一丸一丸的泥屑,自呼其为“活舍利”。

后来鲁达成就一番英名,列入梁山一百零八好汉当中,就有一帮好事者做“花和尚”的本事考,考了半天,摸不着头脑。按他们手头掌握的有关鲁达的生平事迹,酒常醉肉常啖,人不枉杀,但也有几个在鲁达手底下了账了,只是翻来找去,找不见这个人“花”在哪里。这鲁达,若是称作“酒肉和尚”或者“荤和尚”,都说得过去,考证起来能找到一把一把相关佐证,写起文章也顺手。但“花”字从何而来?好事者们都耽搁在这里了,无从下手。二龙山下,鲁达曾跟青面兽杨志自道,背上有花绣,故得此绰号。但好事者寻来寻去,鲁达背上哪有花绣?只考证得出,鲁达臀上有几粒蚕豆大的胎记,说是花绣,委实勉强,因此得名,更是荒诞。

其实,在五台山文殊院中,众僧友要给他起个绰号。鲁达情知不能免俗,别人给的绰号,诸如胖墩、三丑(三醜,即言酒鬼)、跄头佬等等,鲁达听着都不蛮受用,想来想去,就说,弟兄们叫我莲花好了,这个我爱听。于是,别的人叫他莲花和尚,叫得顺溜了,就嬗变为花和尚。鲁达在山上混得有几个月,认得几个要好的,一同喝罢酒后,甚至将他叫作花哥。鲁达也认,只是醒酒后问那人,你哪字辈的?那人说“觉”字辈的。鲁达就骂开了,你个小猢狲,占爷爷的便宜,乱了辈分。我得跟老搓哥哥言语一声,要他晚上赏你几粒活舍利吃。

花哥不能乱叫,鲁达不爱听这绰号,于是众人还是依照往常,叫他花和尚。

鲁达做了和尚,经过那遭剃度,脸和面颊被抹上一层滂臭的药汁以后,头发和胡须就再也长不出来了。文殊院里的僧众成年累月都顶着贼光贼亮的头颅,使得山下那些村落的小孩们,都管这五台山叫作星星山。此外,鲁达发觉自个忽然胖了,更胖了,浑身上下逐渐去掉了棱角,越长越圆。偶尔,鲁达想忆起金翠莲那小娘儿们,她的俏模样却在他脑海当中揉得七零八落,再怎么使劲,也无法让其清晰呈现。鲁达不甘心,又要记起丁小莲的模样,更是虚无缥缈见不着面目。鲁达心里暗暗叫苦,想这哪是做和尚,还老惦记着还俗哩,却被这烟熏火燎的所在整得像个阉人。

鲁达有时还跑去赵大户庄上弄几锭银子,喝了酒,回到寺里借酒撒欢。把寺里的物件一通乱砸,大是过瘾;回头赵大户上到山里给智真赔钱,鲁达心里又是一阵过瘾。他暗自说,金翠莲这个女人,可不能让你得来太过轻易。

这日执事僧又慌慌张张跑进智真长老的房中,情急之下忘了敲门,推开门板就跨进去,口里嚷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智深和尚又在犯浑。智真正搓着活舍利,搓得遍身血流通畅,暗呼过瘾,被执事僧这么一搅和,心里老大不痛快,指斥他说,出家人持慧修定,哪能似你这般栖惶样子?执事僧说,长老,那智深大和尚,又到山下喝醉了,嘴里嚷嚷着一个女人家的姓名,色戒大开,在寺门口那个地方,把一尊金刚塑像硬生生抱了起来,抱往禅房,嘴里说着淫话,对那大金刚做出……做出……下流举动,看在眼里都臊死人了。

呃,都叫着谁的名字?智真和尚问道。执事僧想了想,说道,好像是什么金翠莲吧。智真和尚一听,就全明白了,他想,好你个赵安谦,什么狗屁倒灶的表弟,却原来是把王八宿主放到我这厢来了。智真和尚吩咐说,小事而已,不要声张,叫几个人把那尊金刚弄到原处就是。

执事僧又说道,哪还拾得起来?智深和尚摸着金刚说了半天醉话,后面回过神来定眼一看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发了泼皮气,拎起金刚往地上跄,嘴里还大骂说,你这泼皮,把我的翠莲拐哪去了?还有更腌臜的话哩,不好妄传,污了口舌。谁要劝阻,就遭他一顿拳脚,不多时,他就把那金刚跄回原形,只剩得满地土坷垃了。

呃,智真和尚说,晓得了,既然已经跄坏一个,就把地面打扫干净,回头赵施主自会来重塑一具的。智深发泼,不必理会他,由他睡在哪里都行。这阵寒气上升,要是他卧在地上,别忘了帮他披一条被子。执事僧应诺了一声,折回去了。

这日掌灯时分,寺内的首座、维那、监寺、都寺一干人等,都邀约了涌进智真和尚住处,个个一脸愤怒神色,语带诘责地问,怎么能够容忍智深这般胡来?建寺数十年,可从未有这样的状况发生,哪曾让这种浑人一再犯事?智真和尚说,你们哪看得着个真切,那日他刚进得山门,我就察觉天色云相俱显异常之状。这数月也时常观察他言行举止,此人上应天星,心地恝直纯良。虽然时下显出些许凶顽状况,命相驳杂,心头暂未舍下一个“色”字,但久后却必修得正果。他最终所能到达之境界,哪是尔等成天价碌碌钻营之人可比?

一班僧从面面相觑,哪里肯信智真这番话,心想这老东西即便护短,也不必把人往天上捧呐。一个吃酒闹事的浑人,怎么就上应天星了?天上有几颗星子,能被他占着一颗?首座僧就问了,长老,有没有看出来,这智深和尚应的到底是哪颗星辰?

智真念了句偈,众人没能听清,往下他说,天罡之中,地煞之上,这没错的,还要具体坐实,那是要遭天谴的。天机不可泄露,这样的道理,还待我说么?一般人读经坐禅靠的是持之以恒坚信不疑,偶有小成;他这样的人,佛是命里因缘,犹如俗人遭灾罹病一样,修成正果是躲都躲不去的定数。首座僧发问,那他言行也太过放肆,长老这番话,如何服众?智真说道,表虽一相,里有万端。或者是,他在俗世中还藏着一段夙缘未了,即便入我佛门,一时也安定不下来。又或者,佛法自西土传入,脉络广布,支派甚多,智深虽具慧根,却命不该是这一宗的子弟。既入错了地方,心智偶有失常,也不必大惊小怪。

首座僧把舌头吐了半截出来,心想这样荒诞不经的借口都说得出来?智深闹出这许多事端,不是他的错,倒是本寺的宗脉没能合他的辙?真是咄咄怪事。于是说,既然受不得吾宗教化,到错了地方,那更应让他去到该去的地方才是,若误了他的天赐禀赋,断了他的前途,岂不是造下大孽?智真说,这个我自有理会,你就别多问了。

僧众还是不信,也不服,心下里说,不晓得赵大户把给他多少银子,铁了心护这智深。但智真把话说到这份上,一班人晓得多说也无益,只好离去。

往后,智深更是得尺进丈,下到山脚吃酒的次数愈见频多。而且这人性子还爽快,自个喝了,还拽一桶带到寺里,拉得几个同伙一块吃喝,败坏寺风,搅得几位供养寺庙的大户也颇多微词。寺门左侧的密执金刚像尚未修复,智深另一日又是酩酊大醉,把右侧的那罗延金刚捉去调戏,又讲了一番淫话,照样拿手跄坏了那泥坯。

赵大户这些时日不得安宁,银子赔去不少,还把积攒的人情消耗大半,心想怎么就招来这么个孽障?加之金翠莲进门已有些时日了,在她身上再也寻不到当初那份欢情,赵大户就拿下主意,不打算在鲁达这厮身上无休无止地贴钱了。智真再招他上山议事,他付了重修那罗延金刚的银钱,而后说,这年头不好,庄上薄收,用度不比往年了。我对智深,仁至义尽,智深于我,却不体恤半点苦情。再要闹这样的事,你也不必劳人通报了,按着律例,该怎地,还怎地。

既然赵大户摊了底,智真和尚只好另作计议。近几个月,智深在文殊院中犯事太多引得众怒,若不是自个一手压制,智深被赶出庙门十次也不为多。到这时分,智真对自个先前的看法也暗自起疑,他想,莫非我老眼昏花,那智深和尚根本就是个顽劣难化之徒?他下定决心,智深再犯事的话,就打发他走。恰在这时,智真的师弟来信一封,向智真讨要个能拳会打的武僧,帮助看护寺后菜园。智真一合计,他想,智清要的不正是这个智深么?

智深转眼又犯事了,他不晓得从哪拖来一只死狗,去了心肺,就在禅房里用柴火烤着吃,吃起来故意让狗油乱溅,肉香四溢,嚼出巨大响声,惹别人生出馋虫。就近几个禅房的僧人,都被智深搅得瞀乱焦躁,念错经文,乱引佛偈。凡人生得胃口,哪有不爱吃狗肉的道理?智深自个吃还不消停,歪着嘴哼道,酒肉穿肠,隔日变粪,佛坐心头,万载千秋。

智真抓着这次事由,要把智深遣到东京大相国寺。僧众一听,又是欢喜又是嫉羡,这以后寺中可以清静了,但从这五台山遣往东京繁华地界,那可是从糠箩跳进米箩的好事呵。智深倒也无所谓,他把腰间青绦紧了紧,心说,去哪也少不了一碗饱饭。临去,智真要赠他四句偈言。智深暗想,这老搓也着实抠得紧巴,我这一去,他不多舍些盘缠,却只给下几句空话,有甚作用?但这几月来智真在别人面前极力袒护他,智深念着这份情面,恭敬跪了下来,领受智真和尚的话。智真和尚说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智深听得一头雾水,他想这偈言当不得银子也就罢了,还要人猜灯谜,这可是书生喜好的玩意。智真见智深怔在当场,呵呵一笑,说,你这愣杆子,料你也听不明白,我另备下一个锦囊,把这偈方写在上面,你日后临事不知如何是好,打开看看就是。

智深到山下打了一根禅杖一柄戒刀,一路去往东京,俨然一派行脚僧的模样。这一路他走走停停,不去投寺挂单,只在客店打火安身,每晚上少不得将酒吃肉,一番醉饱。赵大户托人送来的盘缠银两还算宽裕,每日遇到有好的山水景致,就驻足看个尽兴。智深自个也奇怪得紧,这回下山,怎么多了这种风雅爱好?不由得苦笑,心想,大抵是年龄增长的缘故,喜好的事物悄然有了改变,眼仁子就爱沾染些山水风物。

这日他因贪看路上的山水,误了投店时辰,一路越走越黑,不见人户。借着星光,又走得十几里路,眼前突兀现出一片庄子,庄客正频繁出入,往庄外搬运什物。智深晓得这一晚得在这庄上借住,走上前去,却看着门枋上张灯结彩,仿佛正置办着喜事。再看看一干庄客的脸色,个个惊恐慌张,哪有半点办喜事的样子?一问,说是庄上刘员外今晚招赘,附近桃花山上一个大王下来插门。智深听得这事,一股无名业火往脑门上升去。他最看不得的就是强抢妇女,霸蛮成奸。他走进庄里,跟刘员外讨要一顿饭菜,自道是从五台山学来一套说辞,能说得石佛动心,铁人弹泪,任何神仙妖孽,都收降得住。刘员外事出无奈,且信了智深所说,让他到洞房中迎候那桃花山上的二大王。

智深睡到那软榻里头,合上帐门,就闻得阵阵异香,忽然想到这闺床平日是刘家小姐睡着的,心思就活络了。躺在这张床上,他又能把丁小莲还有金翠莲的模样翻找出来,历历在目,仿佛刚才还见着。智深想得浑身燥热难以按捺,巴子突然竖起来老高。这可是好久都没碰到的事了,五台山的香火气息,让男人渐渐断了对女人的那份念想,下了山,不日又全找回来了。智深把自个脱得赤条条的,看看那鼓槌似的巴子,歉疚地说,老弟,哥哥可亏欠你了。

那二大王进到庄中,也把自个喝得烂醉,这才踅进洞房,摸来摸去,摸到了床头。他撩开帐子伸手一捉,却不想捉着了鼓槌一样的物件,大是奇怪,心想这算是刘家小姐身体上哪一块肉呐?忽然就听见瓮声瓮气的笑声,让人背头起腻。二大王还没回过神,就被床上那人一拳掼倒在地。

智深从床上跳了下来,按着那二大王就是一顿暴风雨般的拳脚。这家伙比郑屠还是硬挺一点,先是诈死,智深稍有松动,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夺门而逃,嘴里还不服软,说贼秃你等着,我去搬我哥哥来,给你好果子吃。智深站在门沿笑着应他,把你爹你娘一齐搬来,你们一家老小我一齐打理。

那刘员外吓得魂飞天外,他说,小哥,你可害死我了,不是说有一套说辞么,怎么动起手来了?你走了清静,我这一庄老小可怎么办?智深把裤头穿上,说,没事,来几个我打几个,不会舍下你这一家的。刘员外说,好汉有这等身手,还当什么和尚?不如我把你招赘做了女婿,如何?智深理着裤头,问,那你家小姐叫的什么名字?刘员外说叫刘盈盈。

刘盈盈?不好不好,我看还是罢了。智深说,你看你看,你这不是前门送神后门请鬼吗?你有心嫁女,我却是个和尚,还不如让那二大王来当女婿,更像那么回事。

说话间,桃花山的二大王把他哥哥引来了,一路马蹄翻动,咯噔咯噔地响。待那个大王挑了灯凑近智深,忽然说,怎么好生面熟啊?智深听这声音也耳熟,瞧那人的模样,好半天记起来了,原来是当初和史大郎一齐蹭饭的那人,卖狗皮膏药的。智深乐了,说,卖狗皮膏药的,又见着了啊。卖狗皮膏药的这下也记起来了,说,莫非是渭阳城的鲁提辖?智深哈哈一笑,说,现在成了和尚,早不是提辖了。卖狗皮膏药的说,小鲁兄弟,即便是做了和尚,还这么火爆的脾性呵。智深就说,不过你那弟弟倒还吃打,这么一顿拳脚下去还爬起来就跑,比那状元桥的郑屠强多了。卖狗皮膏药的说,怕是没被鲁兄弟跄着脑袋吧,算这小子万幸。他回过头去斥责那二大王,嘀咕着说,你他娘的算是倒了血霉,偏偏看上鲁达欢喜的女人,能落得好下场么?当初郑屠铆上唱曲的金翠莲,被鲁达当街跄死,还不是白死了?

智深只见卖狗皮膏药的回过头去,嘴角飞动,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他问,嘿,老李头,都说些什么哩?卖狗皮膏药的把脑袋摆正,说,鲁兄弟,今日难得见面,到我山寨上把酒一叙。智深说,要得要得,只是以后你那个小兄弟别再缠这刘家妹子了,刘老太公养得这么个花花闺女,是要招赘女婿养老的,他一个莽汉,不是帮人养老送终的料呵。二大王揪着身上的伤处,说,自不必说,哪还敢呐?

到得卖狗皮膏药那人的山寨,又是一顿海吃海喝。来了兴头,两人就聊起分别以后,这段时日的遭际。智深说起智真赠偈言的事,本想把这偈言也一并说出口,却真个忘干净了,这才想起智真哥哥还赠得有一个锦囊。于是从怀里掏出来,要拆开看看。卖狗皮膏药的说,既是锦囊,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拆的好。智深说,你也和那帮和尚一样,成天故弄玄虚,不就一个破布袋嘛。于是拆开了,拿出一张纸笺。智深和卖狗皮膏药的都不识字,那二大王原先生在破落的富户,幼时进过私塾,把纸上四句偈言念了一遍。智深说,和尚干的事,专爱打哑谜。二大王就说,哥哥,这哪是哑谜,浅显得很,比谜底更明白不过了。中间两句看不出意思,头一句,说是你会上山落草,最末一句,说你最终死在一条江上。智深就笑了,说智真哥哥一天搓脚板不赢,还装作看得清别人的生死。也真是怪事,以前在家放牛,有人劝我去当和尚;后来做了和尚,却又被人劝去当山贼土匪。合着这算什么事?卖狗皮膏药的眼皮子一跳,当即跪在智深面前,说鲁兄弟,哥哥虚长你几岁,若是你想上山落草,情愿虚了首座,我以后给你当老二便是。智深手指胯中之物,依旧笑着说,你太抬举我了,再说,我的老二在这里,哪敢劳烦你哩。我要去东京大相国寺,继续做我的和尚。卖狗皮膏药的暗自松了一口气,嘴上说,既然鲁兄弟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强留,待我下山捞一票,给你添作盘缠。你先坐这里,只管吃酒。

卖狗皮膏药的走后,智深把桃花山山寨里外走了一遭。山寨委实不大,瞧不出个气候,再想想卖狗皮膏药那人的悭吝性情,长久相处,还不得憋死?智深等了一阵,心下里烦躁,就把留守的几个小喽啰打晕在地,把山寨洗劫一遍,劫得的金银细软扎成一个大包袱,心里直乐。智深不走前山,去到后山小道上,把自个团成个团,和着包袱,滴溜溜滚下山去。

林冲的老婆

大相国寺的香火比五台山旺盛多了,这东京地界,建一座寺庙是稳赚不赔的事。寺后酸枣门那片菜园,是清静所在,偌大一栋房舍专供智深一人居住。智清所说的那一帮偷菜泼皮,现在都低头耷脑给智深当了徒弟,进到菜畦里也不必安上一个“偷”字了。光天化日下,泼皮们只管拿着柳条筐子进去割菜就是,换得些酒钱后,会给智深打发一些。

菜园里过起日子来,智深觉着,活赛神仙。大蛆小蛆两个泼皮整日端茶倒水前后伺候着,还不时问智深,师傅呵,要不要找个小娘儿们。智深便摆出一派俨然神情,说,大蛆小蛆,再说这不着边际的话,还将你俩踢到粪窖子里。大蛆小蛆就噤声了。智深初来那一天,两人还想左右抱脚,把智深扔进粪窖里,给他个下马威,哪承想智深的两条腿好似生根抛锚一般纹丝不动,反过来,将两人踢进了粪窖。两人爬出来后,在一帮泼皮当中威信立时扫地,气色见衰,还各自落得个新绰号。

那日智深结识了一位汉子,姓林名冲。这汉子看见智深挥舞禅杖,六十二斤重的铁器,被他舞得水泼不进,但见漫天影影幢幢,不知禅头禅尾各自所在。汉子站在围墙一处豁口上,叫了一声好,却又说,只是舞得太过花哨,有如杂耍,上不得阵仗。智深见这人出语狂妄,看看那人面相,焦黄肤色,病恹恹的,虽然目光炯炯,倒像是肝火虚旺烧成的。智深请他进到园子里过几招,那人也不推辞,一个筋斗翻了进来,拿过大蛆手中的长枪。过得几招,这汉子功夫果然了得,但智深觉着,他的招式挟着一股阴恻恻的风,让人浑身不舒服。三五十招过去,未分出个高低,汉子手中的枪,被智深斫断几支,震得他虎口发麻。汉子有些不快,说这些挑柴烧火的兵器,不称手,即便有浑身武艺也使不出来。改日把祖传的镔铁长枪带过来,再和你分个高下。智深对这汉子一身武艺钦佩得很,请他坐下来喝几盅,嘴头上再拆解几招,把这瘾头过足。那汉子倒是愿意坐下一叙,但嫌智深的酒水太浊,闭着眼也喝不下去,两人聊得意兴索然。墙豁口上忽然冒出个人头,是林冲的家丁,跑来告诉林冲,有人在庙前调戏他老婆。林冲赶紧站起来,问那边有几个人。家丁说,只看到两三个。林冲告辞了智深,跳出墙豁口往出事地方飞奔而去。智深怕他落单吃亏,就叫了大蛆小蛆及一众泼皮,操持着枪棒,一同往庙门奔去。

到了地方,林冲自个已经把那几个调戏他老婆的家伙撵跑了。智深上前去睃了林冲的老婆一眼,登时整个人都傻了。他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细细想来又是不可能的事。他自问,这女人,一脸的观音样貌,莫非是在哪处挂画上见过?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村里人说,乍看见一个女人,不光顺眼,还老让你觉着以前在哪见过,这,就叫缘分。但眼前的女人,已是林冲的老婆了。女人算不得年轻,也算不得超凡脱俗的漂亮,但她那样貌,像一枚钉子揳入了智深眼仁子里,拔都拔不出来。智深有如发了魔怔,登时呆立在当场。

他张开口,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莲花!

那女人大是诧异,林冲警觉地瞥过来一眼,然后问,鲁兄弟,你是怎么得知贱内的乳名?智深这才回过神来,说,是你娘子的乳名么?我也不晓得,怎么顺口就念出来了,真是怪事。林冲古怪地看他几眼,也不便说什么,引着自己的娘子和智深认识。林冲的娘子姓张,名字不便道给旁人,只说是林张氏。智深作了个揖,心里暗自把女人的名字叫了几遍。

自后,智深和林冲时常在一起切磋武艺。当日智深无意中道出林张氏乳名,林冲心中也犯疑,隐隐不快,但看智深是个胖大和尚,面目憨直不带半分淫秽之相,也就不太放在心上。他是个嗜武如命之人,难得碰见一个武功持平的好汉,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智深的武功渊薮驳杂,旁门野道的味重,却使林冲受益不少。一直以来,他就暗觉家传之学匠气太重,横平竖直不偏不倚,缺少的是几分自然野率,实战之中更是缺乏一股先声夺人的气势。

酸枣门那个菜园子弥漫着粪味,林冲说,一进去就头昏脑胀,那日几番被智深折了兵器,和这弥天的粪味不无关系。此后,两人的切磋大都在林宅后院。智深得以时常见着张莲花,少不了彼此寒暄几句。林冲身居要职,虽是武官,却为人斯文多礼,讲话轻言细语从不带脏字,全然一副书生作派。智深就想,张莲花能嫁给这样一个郎君,也算她的福分。只是,这张莲花的脸上何事成天价堆着愁容,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有几回智深寻上门来,林冲出门了,张莲花会来门前迎接,客套几句,带他到后院稍事等待。正中智深下怀,去到后院,慢慢呷着茶水,和张莲花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起来。这日,又逢林冲出外,两人照旧去到后院。以前聊了几回,张莲花慢慢觉着,智深这人性情平直,貌似粗鲁,实则细微体贴,是可以说话的人,也就把这些年来不如意的事,尽数诉说给他听。这高墙大院中,时日久了,谁都会攒下一肚子哀怨。智深劝她,说人呐,既是活着,都免不了捱这冗长无聊的日子。有道是,事不遂意常八九,人能知心无二三。智深又说,林冲老哥是个万里难挑其一的好汉子,你嫁给他,虽不说从此就享尽清福,也是郎女相当鸾凤和鸣的美事。张莲花嘴角一歪,噗哧一声,苦笑着说,纵是好汉,与我何干;纵有一身武艺,又能如何?官大一级,便能压得他忍气吞声,不见半点丈夫气色。智深说,官场上谋事的人,多有几年,都会得来些摸凉水怕烫着的脾性,也要体谅才是。身为男人,谁又甘愿吃受这些鸟气?都是身不由己呵。张莲花依然叹气,说,你倒是他的好兄弟,处处护着短,要体谅他,可会体谅我么?他这人爱惜枪棒武功,倒远胜于体贴我的心思。难道不是么?前几日到哪里买得一柄腰刀,竟然点着灯把玩一个通宵,口里还啧啧地称赞,好刀好刀,便宜划算。依我看,那柄刀与我之间须择其一,他定会毫不犹疑地舍弃我的。

智深说,阿嫂多虑了,人哪能与什物相比?张莲花就说,别阿嫂阿嫂地叫着,多听上几回,仿佛我已老大年纪了似的。以后,旁边没人,叫我莲花就是。还有,我也不叫你和尚哥哥了,老长一串。不如把“和尚”两字去掉,你看怎样?

智深看着张莲花一双杏眼,已经变得幽幽怨怨,定定地看向自个,心里一紧。智深纵是再冥顽不通窍,也感受到与张莲花之间,有着什么东西正潜滋暗长,搅得他心头发怵。这难道,就是常人所说的男女之间的欢爱之情事么?智深呆钝地想着这事,揣摩不出是哪种滋味。这时,两人相互觑了一眼,忽然彼此神色都凝重起来,老半天讲不出一句话。

恰好这时候林冲回来了,张莲花转瞬间回复了端庄持重,轻轻摆动着腰身,走出去迎她的夫君。

智深在后面,随着她腰身的扭动,心头一漾一漾。他腾地冒出一个想法,要是自个没当和尚,这张莲花也未嫁之时,就得以相认,那真是……回过神,看看空荡荡的林家后院,听见林冲的声音远远传来,智深又暗骂一句,孽障,怎就萌生了这等龌龊的想法?岂不知,前朝有个叫张籍的,也看上了别人家的老婆,还明目张胆地写了两句诗述怀,道是“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要是智深晓得有这两句诗,就不会过于自责了。男人心思,往往差不去许多。

林冲走到后院时,阴沉着脸,焦黄面皮看着有些发乌。他叫老婆回后屋做事,自个坐下来招呼智深,看看石桌上有两个茶盅。他仰脖把张莲花先前用的那盅茶饮尽,再抬起头,眼里闪起寒光,透出几丝杀机。智深虽是个钝人,这下可看得真切。再切磋武艺,言语拆解招数,林冲压不住火,一招招道出来的全是冲人命去,欲置对方于死地。智深勉强应对着,心下里异常敞亮,晓得这个地方,以后再也不能来了。

打那以后,智深自顾看管菜园,终日跟那帮泼皮徒弟饮酒,来了性子,就在菜地里捉着一棵棵怪柳发脾气,蔸小的连根拔起,蔸大的一禅杖拦腰打断。他的一干泼皮徒弟,见智深这阵癲狂得很,哪敢去问缘由,都老远站着浑身筛糠。

智深其实是想起张莲花了。直至认得她以后,经过几番交谈,智深相信这才是自个梦寐以求的那个女人。丁小莲也好,金翠莲也罢,这时已成一团模糊的影迹了。以至智深自个在静夜中暗骂道,你这厮,凭空想想女人,还在挑来拣去,朝三暮四。

忽然又笑了。他想,我又哪曾真正得到其中任何一个女人?既然是空想,何不把她们三人一并记起?但头脑里,依然只有张莲花的身影,别的两个女人,已如两缕轻烟,在记忆深处飘来荡去。他这才领受了思念一个女人的厉害,并得来体会:以前想着金翠莲时,常常一并想起丁小莲,同时想起两个女人,智深并不感到如何煎熬;而如今,他整个脑袋里面,所有心思里面,只装着一个女人。这才是可怕的事,尤其可怕的,这女人还是林冲他老婆。

野猪林

这日张莲花的丫头锦儿忽然来寻,从墙豁口跳进来,把门拍得震天价响。待智深穿了衣服开门,锦儿满头是汗,说是家里出了大事,林夫人托她捎来一封书信,要他马上拆看。智深哪认得字,叫大蛆到街上牵来一位代写书信的穷秀才,把信上的字念出来。

说的是林冲遭人暗害。原来那日买宝刀,竟然是仇家设下的局……智深想不明白,就问那穷秀才,一柄腰刀,何事成了别人设的局?穷秀才把信笺仔细看得几眼,便说,说来话就长了……智深喝断他说,话长就绕过去,拣重要的说。

林冲既着了奸贼的道,已被刺配充军。张莲花估摸着,仇家半道上定会要了林冲一条性命。她思来想去,只有请智深出手救人。智深赶去府衙时,林冲已经和两个押解的衙役出了城,上了去沧州的官道。

智深回到菜园,把一帮泼皮徒弟找来,拿个主意。这帮泼皮也是多年走道,风口浪尖上掠过水的老麻雀,稍一合计,就能断言,去往沧州的这一路上,最险要的莫过于野猪林,多少好汉子枉死其中。

智深叫了一个泼皮带路,去往野猪林。去往野猪林有三日的脚程,智深心急,虽是两百多斤的肥人,也一路走得飞快,不两日便赶到了。一路上,带路的泼皮叫苦不赢,智深只好时常把泼皮挟在腋下走,泼皮只需用手指比划,指明左拐右拐。林冲和那两个衙役还见不着踪影,智深便让泼皮就近买来酒菜,在野猪林里坐等。

到第二日,阴风乍起,一天暗云涌动,雨却将落未落。林冲和两个衙役远远走了过来。到了树林子前面,其中一个胖头疤面的衙役说,林教头,走了几个时辰,日头焦毒,不如到林子里头歇歇凉。林冲抬头看天,说,老哥你是说笑话了,这天上哪来的日头?另一个瘦衙役说,你他娘的,我哥说有日头就是有,让你歇息,还亏待你了?

那是那是,两位小哥苦心。林冲浑身早没了力气,脚上被水草鞋打得尽是燎泡,借着话头赶紧说,是呵,避过这阵日照,再上路不迟。他蹿进林里,找一蔸树就靠着坐下了。瘦衙役说,不是那蔸,那蔸树没碗口子粗,拴不牢牲口;换那蔸足有一抱粗的松树,靠过去。林冲哪敢争辩,说那好那好,有道是树大好乘凉呵。便离了小树,往大树那头挪去。胖头疤面的衙役咧嘴笑了,说道,兀那撮鸟,便是要死,也要硬起嘴壳替自个讲宽心话。说着,他掏出一把棕绳,要绑住林冲。趁两个衙役忙着往树上绹人的时候,智深支使着那个泼皮,分派下来,自个去对付胖头疤面的衙役,瘦子留给泼皮打理。这边,智深陡地冒出来,只一拳当头掼去,就把胖头疤面的衙役放晕在地。泼皮手脚不够气力,一棒头敲去敲得瘦衙役满眼泛起星光,却没有立时倒地。瘦衙役伸了手和泼皮死掐,在地上揉来揉去。智深跨几步挨近那两人,捉起瘦衙役举到半空,往下一磕,那人就软作一摊泥,没了知觉。智深乜斜了那泼皮一眼,说,也是个没成色的。

林冲还没回转过神,智深就把事情做下了。林冲翻着眼睑,说,鲁兄弟,这是作甚?智深说,作甚?这一对奸尻小人要在这林子里取你性命。林冲说,光天化日,再者我跟他俩素无冤仇,他们害我作甚?智深说,我的呆哥哥哎,真是死脑筋,既然要做局子套你,肯定把你往死里整了,才落得仇家安心呐。这道理都想不通透,这些年怎么当官的?林冲还是不信,说,这一路上,两位小哥对我还照应,厮混了几日,彼此少不得有些交情,哪能动手?智深说,你这就是胡诌瞎话了,他们拿开水烫你,又拿了新鞋要你穿,也是对你好?非要看到这俩撮鸟的水火棍朝你头上照应,才肯信是不?早晓得这样,不如刚才袖了手一旁看好戏,让你也死个明白。智深说着,抽出刀要把枷锁劈开。林冲脸皮倏地又白了,说,使不得,我是戴罪之人,枷上落着官封,到地方检查到破损,那我罪孽就大了。智深说,还到什么地方?我给你敲开镣子,撒劲儿跑啊,找个山头落草,不再遭受恁多鸟气。林冲说,使不得,我既遭人冤枉,半途逃脱,那岂不是一辈子也洗不清了么?智深说,见过呆子,却没见过你这么呆得厉害的,枉费了我妹子的一番苦心。林冲这时耳朵却尖了,说,你哪来的妹子?

智深不说话,提起禅杖,亮出钝的一头要往衙役脑门子上砸去。林冲啪地就给智深跪下了,说,鲁兄弟既然要救我,就暂且留这两人性命,让他们把哥哥打发到沧州,再要怎地,就随你便了。智深收起禅杖,说,你现在昏了头了,净说胡话。我缓一缓再动手,你先坐那里想明白了,再告诉我,是跟我走还是去寻死。

林冲依旧坐在那蔸松树下,一脸惘然,想不出个所以然。过得不久,他又走过去在两个昏睡的衙役身边踱着圈子,手时而比画成刀状,做起宰人的动作,时而又收回去,拳起来捧在眼前,犹疑不定。他定然是在跟自个说,杀,还是不杀,这他娘的真是让人煞费脑筋。老半天,看着两个衙役差不多要醒转过来了,林冲拿定主意说,我这带刀闯内衙的罪,不过判个几年时间,杀了这两人,那我就得一辈子亡命,不划算的。鲁兄弟,回吧,他两人醒来,我自有办法对付。

智深见他愚顽透顶,也不再劝,只是说,偌大个人,生死都是自个的事,你看着办吧。说完,智深带着泼皮往回路上走。泼皮本来从胖瘦衙役怀里各掏得十两黄金,又被智深夺了过去,仍然囊入衙役怀中。

两个衙役醒来,摸脑门看天,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再一看,林冲还在,依旧坐在树底下,一派杀剐由人的神情。胖衙役就问,林教头,我俩何事躺倒在地?

喔唷这位差哥,难道忘了?林冲煞有介事地说,刚才,你俩刚扶我坐下,天上两坨怪雷突然劈下来,忽闪忽闪,圆不溜秋,浑身赤色,不巧落在差哥头上,登时就让差哥昏了过去。我看着着急,估摸这怪雷是要劈我来着,也怨天路遥远,这两坨雷砸下来,偏了几分。胖衙役说,是么?他敲着脑袋,一点记不起来。那瘦衙役明明记得和一个泼皮模样的人死掐在一起,醒来一想,晓得这林冲被哪个高人暗中护着,不敢戳穿,和着林冲的口风说,天上刮风哩,落个东西下来哪能不偏差?林教头,砸了谁也不能砸了你呵。林冲作揖说,哪里哪里,薛差哥真个是宅心仁厚之人呐,日后必得善报。

去沧州还有半个多月的路程,两个衙役再不敢造次,好生照应着林冲。

智深与那泼皮回转东京,就寻林冲府而去,只见大门紧闭,拍了半天,不见有人应门。小蛆去打听一番,才晓得,林冲发配之前,竟然写了一封休书给张莲花,许她趁着年纪尚轻,不妨再醮一回,另找一名如意郎君。张莲花拿着休书,回了娘家。智深本打算寻到林冲丈人张教头府上,一想委实不妥,日前在林府,林冲就对自个起了疑心,而今张莲花刚被林冲休掉,马上寻上门去,那张教头又会作何想?想至此处,智深不禁吐了吐舌子,心说,唉,现今怎么也变成个缩头缩脑的人了,即便身正,竟也怕影子斜呵。张莲花那里,到底没去。

过几日锦儿忽然来到菜园内的廨宇中,叫智深跟随着她,去到一处所在。坐驾马车跑了半个时辰,到得郊野傍河的一爿酒肆,张莲花已在阁楼上等着他。见到人进来,张莲花就脆生生地说,哥哥。智深看看她,脸带欣悦的神色,便正了正色,说,张家妹子,近来还好?张莲花痴痴看他一眼,拣张椅子坐了下来,说,和尚哥哥,哪能好得起来?这番找哥哥过来,只是想道个别。智深就问,要去哪里?张莲花轻轻咬着唇说,能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这样的妇人家,几时真正遂着自个的主意?智深听不明白了,怔怔看着她,头脑里翻找不出什么话来。这时张莲花递来一枚纸笺,说,你看看,官人临走时候写给我的。智深说,这不是拿我好看么?明明晓得我箩筐大的字认不得一斗。

呃,这个我倒忘了。张莲花又说,我家官人把休书给我的时候,还顺便给我一把尖刀和这封书信。那日陆谦把他诳去,高衙内就进到我的房内。官人醒悟过来,及时回到家中,让高衙内不能得手。自那以后,官人每日五心不定,反复问我,有无被那贼人玷污了身子。若那次我真的保不了身子,官人说不定早一刀落下来,把我当鸡子一样宰了。他休书虽写着任从改嫁的字样,若果我真就再醮一回,他又如何拉得下这份颜面?所以,临走他递给我这把刀,又在信里头谈起贞德节烈之事,官人的意图,不就是哥哥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

智深摸了摸秃头上的油皮,复又一拳擂在桌上,搅得阁楼摇曳,尘埃震落,楼下吃客抬了头朝楼上一顿喝骂。智深说,这个呆头鸟,杀仇家又不敢,杀老婆却狠得下心。

哦?张莲花眉头一绽,看着智深,说,哥哥的意思,还是叫我别死?智深说,那当然,死了多没意思?叫个和尚念一通往生咒,其实哪还往得了生?生就一次,命只一条,哪能他说个三言两句,你就真把刀子往胸口扎?张莲花说,那好,哥哥,你能不能带妹子远离这个伤心地方?

这这这……智深一时语塞,愣了半锅烟工夫,才说,我是个和尚。张莲花立时就明白过来,收敛刚才不经意绽露的脸色,说,呵,原来哥哥还是个和尚,我仿佛这时才晓得这回事哩。智深说,妹子,你刚遭逢变故,有什么心事,搁上几日等它冷下来,再做定夺不迟。

晓得了。张莲花凄然一笑,说道,我不会轻易就去死,官人的意思,也不会句句听从。再说了,死后听哥哥一遍一遍念往生咒,耳根依然不得清静呐。智深听她把话说得豁达敞亮,稍稍放下心来。下了楼,两人分了头走,各自一边。

半夜,大蛆忽然来报说,前面道上有一拨差人奔这里来了,个个手里拿着刀械,看样子是对师傅不利。智深一翻身爬起,一想,必是高衙内闻见什么风声,要对自个下狠手。智深从来都是四处游走的脾性,酸枣门外这个菜园虽好,却也不留恋,他将包袱随手一卷,也没几件家什。临走,脑袋一热,回头看看。他往廨宇里头放一把火,看着火焰和烟子蹿起来老高了,他呵呵一笑,这才从容离去。

逼上梁山

这以后好些年头,智深漂泊不少地方,难得安顿下来,找个居所住上一年半载。直至上得二龙山,满腹心事仍旧定不下来。这个小山头他住不适,时常想起五台山来。五台山上,往山前山后看去全是莽莽苍苍一大片。

这个小山头,横竖不是久居之所。智深结交得两三个兄弟,酒后把长短话一说,也觉着没法交心。施恩道是青眼彪,乍看有几分人样子,呼前拥后对智深煞是恭敬,但智深瞧着这人眉心之间时常泛着阴狠的青白色乖戾之气,便晓得他是个上不了正道的角色。曹正倒是质朴厚道的一个杀猪匠,把酒说几句醉话倒也无须提防,但那拳脚功夫,还比不上死鬼郑屠。

另有一个,便是行脚僧武松。早几年智深就听人讲起这人打虎杀嫂的事迹,说快书的早拿他的这些个事编了段子,坊间巷里到处传唱,倒也是个响当当的家伙。但智深看着这人浑没好感。武松脸上刺了青字,于是披散头发,一张长脸隐在两片搭布一样的垂发下面,阴恻恻的,成日吊起个脸,远远睨见,不晓得是人是鬼。

那日武松、施恩下山去了,曹正跟智深把住寨子,晚上喝酒,又扯起武松那些七七八八的旧事。智深说,能打虎的角色自是好汉堆里冒得起尖的好汉。只是这人过于阴毒嗜杀,偏偏又弄成个行脚僧装束,我看着眼里聒噪。他杀张都监蒋门神,也算得痛快,只是何必顺带着杀了张都监家里十几口?连几个使唤丫头,甚至连看门的狗都不肯放过。

曹正说,那时杀得眼红,血性子激起来了,哪顾得上那么多?

呃,你倒是揣摸得着他的脾性。智深说,另有一件事,着实奇怪:他杀他那个嫂嫂,叫潘……潘……

曹正接话说,潘金莲。

对对,潘金莲,怎么女人都爱往头上安一个“莲”字?那也怪不得她们。智深又说,杀了便杀了,替兄报仇,占着几分道理。只是,听人说,临杀之前他把潘金莲一手把拎到桌上,剥开了胸前汗衣,袒露出胸乳,看了几眼,两眼是血,再阴鸷地怪喝一声,把刀子揕进去。你说你说……

呵呵,那是那是,听哥哥这么一说,倒想起来了,是有些不像话呵。曹正说,天地人伦,小叔子剥了嫂嫂的衣服,还找了一帮闲汉一齐掠阵观看,这情形这事体,你说,呵呵哈哈……曹正脑子里再次浮现出武松当日杀嫂的场面,纵是没去当场见过,却也感到背脊上忽地一凛。

之后,曹正又想起来,自打上得二龙山,武松暗地里对智深也不肯服小。武松与智深同庚,只是小些月份,并自认为拳脚远在智深之上,却屈居次席。上山以来,武松也私下里邀了施恩、曹正喝几回酒。曹正这个人乍看去四平八稳和气生财,谁见了他都不惮说出心中所想。好几次,武松稍稍喝多了,就说曹兄弟,你说你说,他鲁达一个胖大和尚有什么能耐呀,只不过打死一个杀猪的,就敢在人前充头领。我呐,我可是赤手空拳打死一只吊睛白额的猛虎,这个这个,我都不说了……

曹正就应了话,说,那是那是。这倒是曹正一贯的口头禅。

武松看着曹正点头,愈发来劲,说,听人说,什么三拳头打死郑屠夫,都是这老鲁自个瞎编的,根本不是那回事。当时,两人抱成一团满地打滚,轮流骑在上面,互相捉住对方脑袋发髻,往地上跄。这智深刚吃了一顿饱饭,而那郑屠刚给熟客剁得几十斤肉臊子,浑身犯困。智深占得先手,跄起郑屠的脑袋使得上劲,三下两下把郑屠跄昏了,再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郑屠不晓得喘气。

曹正听得将信将疑,说,我说呐,三拳就打死一个人,倒真当他拳头有盂钵大了?好歹那汉子也是杀猪出身,能支棱起一颗脑袋任你拳拳都打得那样爽快?

就是!武松说,我最看不得给自个贴金死要脸面的人了,长头疮就长头疮嘛,偏说是开了天眼,搓泥垢丸子也硬说是活舍利,本事全赖一张嘴。

而今,智深说起武松,也是一大堆看不惯,曹正一听也蛮有道理,脑子必然就有一阵瞀乱。稍微清静一阵,曹正脑袋就唰地豁亮了,晓得这二龙山去不得长久,常言说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两条龙。只是,曹正看不出两人操家伙干起来,到底谁个厉害。权衡再三,如若拿以前在瓦肆里遛狗碰彩作比,曹正就觉着,把银子押在名唤“武松”的这条狗身上,似乎要稳妥一些。

曹正老早瞧得出来这二龙山气候不长,只是愣没想到,败落竟然是转瞬的事情。稍后几年,二龙山邀得桃花山、宝珠寺一块打下青州城,杀了人放了火掠得财物,做下一票大买卖,个个大王都欣喜若狂,这才明白一桩道理:做强盗分散不如合拢,人头啸聚得越多,就好比商贾人家本钱滚大,到时候得的利也就更大。正逢梁山泊来人邀约众人入伙,几拨子人心思一下子便飞动起来。原先占据的各处山头,山不高地不广,虽有险关要塞可以守住,但毕竟有旱路直通,哪比得上梁山泊山环水绕,攻守皆宜。

那晚上各路人马在青州府里喝出个酩酊百态,又受宋江派来的人一撺掇,顿时个个血往上涌,以酒盅敲击刀鞘,府庭当中一片乱响。一众好汉高呼,上得梁山泊去,要干便要攒一份大家业,那几个撮鸟样的小山头,一把火烧了干净!酒喝完,把酒盅一砸,众人铁了心这么干。智深吩咐施恩、曹正连夜赶回二龙山,能搬动的装车搬走,余下的,任凭一把火吞尽。

施恩半途去寻一个相好,曹正只得一人领着些许喽啰去到二龙山旧寨。曹正前后走走,左右看看,硬是下不了手,心中直念,造孽呵,败家精呵。坐了一晚,待到天上泛出亮色云朵,到底一把火把寨子烧了。

梁山泊是一个大去处,堪舆师老早便说了,此间有龙盘虎踞之相,谁若占得此山,称王封侯,遍列公卿,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大去处自然多了几套臭规矩,宋江一个押司小吏混到首座,唯恐手下一众好汉不服,三两日立一条训令,过两月又轮换职守,搅得一帮好汉成天价昏头胀脑,瞻前顾后,待得有时间歇息,只想去喝酒解乏。

三山聚起来的十几条头领,首先在泊外大店整点行装,之后来了个高个,说是叫摸不着头脑杜迁,当着众好汉的面展开一张黄裱布,讲了老大一堆条条框框。一众好汉一听傻了眼,看这阵势,全不是当日青州府庭里那几个嘴皮精说出的撺掇之辞。这才忆及原先各自占山称王的逍遥日子,待扭了头往回走,便想起,那山寨早就成了一堆堆灰烬。这宋江的厉害,端的是下马施威,当头敲棒。

智深看看左右一众人等,平日个个吃雷公吐火闪,杀人掠货无算,但到得这境地,都做出哑巴样,忍气吞声。智深陡地从人堆里头闪出来,扭住那摸不着头脑的高个,往地上一扔,竟然称手得很,一点不见挣扎。智深怪笑一声,说,原来是个草包,倒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说着,智深从地上拾起黄裱布,哪识得字?他两手捏住稍一用力,布便丝丝缕缕地松散开了。摸不着头脑躺倒在地,指着智深骂道,你这贼秃,敢撕了宋大王的圣旨。智深一听差点笑没了鼻息,他说,这尿布片儿,原来是你家大王的圣旨?也太小家子气了,好歹扯上几尺绫绸,做得有模样点呐。摸不着头脑还要骂腌臜话,另几个人便围了过去,蹴鞠似的,又是一顿乱踢,直至摸不着头脑只有气力呻吟,再也骂不出脏话。

智深说,叫你家大王过来迎接,要不然,一把火把你梁山泊也烧了。我把自家烧了前来入伙,一片赤诚,却敢跟我使绊下套,欺我没有后路怎地?摸不着头脑哪敢还嘴,双手捂住痛处,上了船奔泊中央的梁山而去。好半天,那边又来一人传话,说上山的诸条规矩暂时免了,但宋大王罹患腿疾,不便下山来迎,还请众好汉去到聚义厅相见。

智深又说,这个大王滑头滑脑,也是软便欺硬便怕的孬汉,上山还要讨价还价。再一想,确实也没后路可退了,不便在上山的事情上搞得太僵,便领了众人上船。船行在水泊上,智深一看,卖狗皮膏药的还有他那个花鬼弟弟,两脚筛糠似的扑棱着响,鼻尖沁起黄豆粒般大小的汗珠。智深好心问一句,怎么突然生病了?也太娇嫩了些吧,就跟当年林冲老婆似的。

两人不搭话,只是埋怨地盯了智深一眼,脸上竟然都失了血色。

聚义厅上的气氛有几分浓重,宋大王个矮脸黑,却一边站着摸不着头脑,一边站着丈二金刚宋万。还有别的几个人,脸上不绽半点笑容,浑不似兄弟相见时该有的样子,一只手还搁在刀把子上。上山的这一堆人物,早有几个原地站着不往前走了。这气氛剑拔弩张,稍有什么动静便免不了一场恶斗。

智深也不是个钝人,本应瞧得出来这势头不对。只是,他一眼瞥见,那宋大王左手一侧不远处挎刀站立的那个黄面皮高额头的汉子,不正是多年没了音讯的林冲吗?智深一时只顾着高兴,哪还把旁边的人看在眼里?他高叫一声,那不是林冲哥哥吗?说着已经出离队列,三步并两步跨上前去,转眼已经到得林冲面前。智深一时顾着高兴,张口就问,自上次匆匆别过,转眼数年,也不晓得莲……阿嫂随哥哥上得梁山没有?

林冲一张黄面皮煞地泛起黑红颜色,诸色杂陈一处,最后调和成猪肝色。他把脸稍稍撇向一侧,只字未答。两拨人忽然一齐爆笑起来,寻思这胖大和尚无怪绰号花和尚,果真花得不同凡常,这样的场面之上还一心惦记着别人家的老婆。

随着这阵爆笑,场面上气氛就缓和下来,宋大王顺势说了几句客气话,两拨人便把手从刀把子上撤了下来,合作一拨,互相捉住,兄长弟短地寒暄开了。宋大王命司厨到后院放倒几头粗口架开锅炖了。到暮色起来的时候,肉香如涟漪般四处溢开。待吃了肉喝了酒,彼此的戒心全放下了,拉钩击掌,发誓这以后同生共死,见财均分,把这无本买卖一天一天做大才是。

有条汉子找智深碰了一杯,附着耳朵告诉他,林冲的娘子早几年就死了。智深脸色甫变,只是酒喝得多了,酡红颜色遮住了这一变化。看看那人,晓得也是早些时日上到梁山的好汉,却叫不出姓名。他问道,怎么个死法?汉子说,听得林教头自个说,他家娘子叫高俅那个假儿子掳去了,受不得羞辱,解了绦带在房里头吊死。智深又问,那林教头又如何得知?那人搔搔脑袋,说,那就不晓得了,死的又不是自家老婆,哪问得那样清楚?智深也就不问了,只管喝酒。

梁山泊的日子果真不是以前想象的那样,时日一长,宋大王的规矩又像藤条缠树一样,软黏黏地往人身上缚,防不胜防。刚上山时,众弟兄还能靠在智深一边,如若当天果真在聚义厅前拔了刀,一干好汉都不会含糊,但时日一长,再想闹,就闹不起来了。宋大王暗地里杀了几条不守他规矩的家伙。待到吃饭时候众好汉端着碗相互敬酒时,数数又有人不见了,心下里明白,哪敢说出来?一身英雄气,被这宋大王的手段慢火炖肉似的,渐渐消磨掉了。

这智深没被杀掉,众人也奇怪得紧,暗自捏着汗。早就有人跟宋大王说这智深可不是个清静角色,醉骂起来谁都不放过。宋大王脸黑心黑,奇怪的是,却把智深一直包容着。他说,这贼秃没几两心计,醉了讲几句怪话,碍不着大事。防人就得防那些皮笑肉不笑,阴着使坏的。

多有些时日,智深看得出来,这梁山泊也是个苍蝇集秽,蝼蚁集膻的所在,纵然忠义堂前装模作样搁了两尊獬豸,却不过是青石雕琢的愣疙瘩,哪又分辨得出忠奸顽愚?这山上的日子,智深过得厌烦。

宋大王攻掠下官宅府衙,从来都是杀光男丁,把年龄适宜的女眷掳上山来供众人淫乐。智深看得眼烦心躁,以前在二龙山由他拿大主意,可容不得手下喽啰干这等败坏名声之事。某日智深在聚义厅前斥骂这事,众人对他怒目相向。那宋大王却阴着脸赔笑地说,小花讲得也蛮有道理,我看,以后就把掳来的女眷按人头分下去,许下名分就是,再到丁册上记一笔,也算立据为证。各自用各自的女人,也防着癣股疾患相互染罹。

智深被宋大王一颗软钉子撬了回来,目光杵来杵去,却一时口拙。事后一想,宋大王换汤不换药,滑溜溜地搪塞了过去。

智深闲来无事,爱坐在梁山高处一座孤峰上面,那里生得一棵老树,布下荫凉。智深以前在五台山禅房里头坐不住,但在这峰顶,在老树下面,却能安下心来,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闭目养神,有时放眼看看对面坡顶的浮云,还有一些自由去来的鸟雀。大伙聚在一屋的时候,他话说得越来越少,让宋大王越来越觉着省心、安神。

有时,众人在那座峰下闲聊,偶尔抬头瞥见智深游目远眺的神态,就拿了林冲调笑说,你看你看,那胖和尚又在想你老婆哩。什么豹子头,分明是乌龟头嘛,呵呵哈哈。

林冲一向惯于忍受。他强捱火头,平抑着语调说,诸位兄弟,贱内死去多年,别再阴损她了,让她在黄土之下也清静清静吧。

与莲花重逢

虽说智深封得个步军正将,腰牌上契刻着虎头标记,却从来都懒得去调教手下一帮喽啰。遇到晴好的日子,智深一概坐在那蔸老树底下,漫无目的地看向远处。稍不留意,又打发去了好几个年头。

这日,智深拎了一壶酒正往峰顶上去,有个小喽啰来报,说是有一名头领邀他去后山僻静处说话。智深去了,却见是那尖嘴猴腮的鼓上蚤时迁。智深笑道,贼娃子,要销赃和尚这里可不是地方。时迁没作声,诡谲地一笑,跷起拇指指了指不远处更僻静的那片矮松岗,要智深进去说话。

平日里,智深拿这个时迁瞧不上眼。梁山泊营生大了,事务庞杂,便需要会各种手段的人物。若说穿堂入户杀人取物,真少不了时迁这号角色,宋大王都高看他一眼。其实,这梁山上让智深瞧得上眼的人物,还真没有几个。宋大王对外界号称有百把条好汉做头领,在智深眼里,大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说那卖狗皮膏药的重新操起诓人的本事,上了山后,重又摆出那几根牛骨头呛啷呛啷耍起来,硬说是自个徒手打死一只虎取下的虎骨,只是没像武松那样,当场找得着一伙猎户做旁证。这人虽然悭吝,却舍得使了银子给宋大王,想把“卖狗皮膏药的”这绰号换掉,想称作“打虎将”。这绰号武松李逵解氏兄弟都想拿到,再怎么着也不至于便宜了卖狗皮膏药的老李。没想那宋大王却在忠义堂上说,喏,这以后李忠就叫打虎将好了。堂上百十号人,一片愕然。武松李逵更是不干,跳将出来要和卖狗皮膏药的比个高低。

梁山泊上,尽是坑蒙拐骗的江湖把式,扰得智深时常心烦。

时迁拣了处树荫,四顾无人,这才招呼智深坐下。待智深坐好,时迁便问,花哥哥,我近来才晓得,你何事绰号花和尚了。自个先说说,一颗脔心里面到底装了几个女人?嘻嘻,林冲老婆算不算得一个?智深脸一变,说,贼娃子,我当你是办正事才跟到这鬼地方,有话就讲,别寻我开心。时迁乜斜一眼,说,和尚不是痛快人,念了几年啰唆经,说话也曲里拐弯了,还比不得张莲花,放着郎君不做念想,直截了当跟我说道,成日想着的只有你这和尚。智深耳根子一热,浑身如雷电躜过,一阵酥麻。他晓得,这话时迁凭空编不出来。智深问,莲花妹子,她人还活着?时迁说,要是不信,你先看看她的这样东西。

时迁把手探进前襟,掏出一方丝绢,递到智深手里。智深展开丝绢,见一角绣得有莲花,以前却从未见过。智深说,信你便是,哪用得着这东西?时迁说,那又对了,这块破布可不是给你的,我得拿到林冲那里去,换几个银子。智深听着话里有话,追问一声,到底何事?

这个黄脸瘟神,我算看透彻了。时迁把丝绢收了回来,又说,十几天前,他忽然来找我,拽了我下了山去喝酒。我晓得他有见不得人的事,要我偷偷地去做个了结。一问,你猜怎地?他说他娘子养在高俅府上,被高俅的螟蛉子霸着身子,已有好几个年头。这些年大伙只在附近几个州县行事,林冲把这事隐藏了,逢人问起,只说他娘子一腔贞烈,遇高衙内那厮污辱,干脆上吊寻死保全了名节。而今,宋黑鬼和高俅那厮勾搭上了,早晚招安降了朝廷。林冲先是力劝宋黑鬼不要受招安,宋黑鬼哪肯听?也说不定,把梁山泊闹出大动静,宋黑鬼原本就想去朝廷争个高位,走的是终南捷径。林冲怕众好汉都去了东京后,他娘子没死的事会败露,就央我潜进高俅府上,把他娘子一刀搠死,来得干净。

智深拎起时迁胸前衣襟,喝问道,你可杀了?

放手,放手,我说你先放手,才好说话。时迁说,和尚急了不是?果真杀了,哪还能寻着哥哥说上这番话?林冲许我一千两白银,外带一副他家祖传的金盔。我看着这瘟神出手阔绰,杀个女人事情也轻巧,便应承下来。前些日子伙了燕青去到东京,他是去会他那个老相好的婊子,我则去了高俅府。那院落真他娘大,孔明先生摆八阵图似的,转了半天,好歹把张莲花找着了。张莲花住在一处偏院,身边只一个丫环侍候。那娘子真叫那个漂亮,乍一下看去,滉漾得眼仁子生疼。我伏在梁上,眼怔怔看了半日,心想呐,这梁山泊掠来的女子算多了,大都出自官宦,细皮嫩肉模样标致,但哪曾玩过这般……

智深说,你这贼娃,该说的说,这些闲话留着跟你老娘说去。

和尚,也是个悭吝货,腰上别偌大一个酒葫芦,故意拿来馋人不是?时迁偏不急,拽过智深的酒葫芦,猛喝几口,又说,待到掌灯时分,那个侍女出去了,我跳到那女子眼前,抽刀便要搠死这女人。我伏在梁上时就告诫自个,下刀要快,犹疑不得——这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呵,犹如《封神榜》里那个狐妖妲己,多看一眼便是神仙也下不了手。说来也怪,她抬头瞥了我一眼,我那柄刀子,自个长了良心似的,硬是不肯搠进她的身体。那女子见我这样,丝毫不见慌乱,只是问,你可是林冲支使来的?我只得点了点头,她就一个苦笑,说是这么多年,我倒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看来,若我不死,他一天都安不了神。我咬了咬牙,脑子里现出那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这才重新擎起刀子。可是,和尚,有道是一鼓作气再鼓而衰,经过这一回合的心潮起落,我哪还下得了手?道上混了这么多年,我做活从来都手脚干净一诺千金,“信”字头上讨碗饱饭。但这女人那娇俏模样,让我多年信誉全都扔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智深说,你们这班鸟人,枉自称了好汉,杀女人却个个在行。

这有什么稀奇?宋大王就喜欢杀老婆,偏还杀出了好名声。他开了例,这梁山之上,杀老婆的事当然就算不得什么。哥哥生就一副爱惜女人的肚肠,在山上可不受待见。时迁说,那女人剔着眉毛,忽然问我,是否也是梁山泊上的好汉?我说是,她又问道,可认识我家智深哥哥?我一眼就看出来,那女人眼里流转着跟刚才不一样的光泽,轻盈盈地活泛起来。山上兄弟都说你心里装着林冲的老婆,我还不信,那时才知不是虚言。更妙的是,林冲老婆心头也装着你这和尚……

时迁还待往下说,就听见啜泣的声音。这么大一个和尚,杀人放火从不眨眼的人,真个哭起来,看着还怪别扭。时迁把酒葫芦递了过去,叫智深喝几口定一定神。智深喝完了酒,又问,往下哩?时迁说,她跟我说道,在这院里苟活了这么多年,你当我活得滋润?只是最近,老是梦见和尚哥哥,突然就站在了眼前。当初在家中后院见着他时,也并无他想,后来见不着面了,却时常记得。这女人说着,身子软软地往椅背靠去,睁眼看天,一脸的茫无。过得好久,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小哥,等会你把我脑袋割下来拿给林冲,是正事;另外,烦你搭把手帮个忙,挑我一只手也剁下来,带给智深和尚……我这也是一厢情愿,也不晓得,智深愿不愿看见我这只手。女人说着,便把一对手举了起来,眼神幽深地打量着自个的手,动情地问我,小哥,这两只手,好看么?那情势,浑不把我当作要取她性命的人。这女人一番说道,让我钦佩得紧。我跟女人说,我不杀你,林冲那份钱我也不要了。女人脸上却不见高兴,只是说,你这人随时变着主意,倒跟林冲好有一比。我要走了,她却叫住我,递给我这丝巾,说是能诳就去林冲那里诳几个酒钱,小哥,这一趟老远地来,也别白使了盘缠。那口气,认我是个熟人,倒认林冲是个冤大头。这女人,啧……

智深耐着性子听完,这才吐了一口气,说道,时迁兄弟,到时候,你跟林冲怎么说?时迁说,诳人还不容易?我就说人已经杀了,但女人临死一叫唤惊动了高俅府里的下人,我来不及割下人头,情急之下只拽着这块丝巾。不行的话,待会儿找些猪血羊血蘸在丝巾上,林冲看了,哪有不信的道理?他愿给多少便给多少。智深说,那用鹅血好了,羊血腥膻猪血粗糙,哪能跟女人的血合辙?时迁说,依和尚的,就鹅血好了。

后来听说,林冲对这事将信将疑,只肯给时迁一百两银子。时迁哪这么轻易打发得了,当即发起泼来,说你要不把一千两给个齐全,就把这事捅出去让众好汉都晓得,茶余饭后添个话头。林冲权衡再三,只得把银两给齐,那件金盔,死活赖下了,时迁作势饶了他。智深晓得了,暗自跟时迁说,你心肠可够黑,事情没办了,银两却一钱不少地挣着了。时迁说,林冲什么人物?这钱拿不齐,他反而要起疑,当那女人未死。我这般理直气壮,还不是让他心里安稳?智深一想也是这道理,叹了一口气,说,这梁山泊贼窝子里,谁都不是省事角色。

自打得知张莲花还活着,智深便心性浮躁起来,再在老树下看云,远远近近形状各异的云朵,统统沾染了张莲花的音容笑貌,于悄然不觉中透露了她的痕迹。智深心神不宁,度日如年地捱上一阵,终于下了决心,要去东京见她一面。他和时迁商量这事,时迁说,眼下可不是时候,待哪日宋大王和燕青去寻那婊子,山上众人心思涣散了,再下山不迟。

时机很快到了,宋大王带燕青李逵吴用等众心腹出了梁山泊,奔东京而去。这一去说是按了吴用的计策,让那叫李师师的婊子把当朝皇帝诱出来,拿住了问他讨个官职,要不然一刀把他脑袋割下来。按说此计隐秘,合着只能让几个主事的人知道,却不晓得哪堵墙漏了风,梁山泊上下,连挑脚喂马的杂役都晓得了。众人都说这宋大王真是求官心切,脑袋犯糊涂了,想出这等昏招。宋大王一走,山上好多人都没了心思,包袱一卷,偷偷下了山,另寻稳妥的安身之处。

智深和时迁傍晚时分进了城。时迁如壁虎一样爬上城垣,智深两百几十斤,只得往城门洞里面钻。时迁学了几招易容术,弄来一张连着发毛的头皮,让智深贴脑门顶上,系了头巾再戴一顶箬笠,混进了城。城门好进,高俅府邸深墙大院,智深要进去就犯难了。时迁说,待到晚上,我先翻进去把两个守后门的人一刀一个了结,再开了门让你进去。智深觉着这一来必定闹出动静,并不稳妥,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天还没黑下来,智深就寻到高府后门不远处,坐下来看看动静。不多时,后门处咣的一声,再吱吱嘎嘎地被推开了,两个守门人抬了一筐弃物抛到墙角。智深一看,那两人竟是大蛆小蛆。智深撮了个唿哨,那两人老远听见了,四下里一看,眼光最后落在那戴箬笠的人身上。

智深不费力气进到高府院中,先待在两人所居的耳房里面,扯了一通闲话。原来,那年智深跑掉以后,高衙内捉不着人,就把一帮泼皮闲汉捉去,个个一顿好打。泼皮们气不过,找来高衙内早年认得的一个遛鸟汉子,把高衙内诓到一处菜地,找来方便铲把他净身了。张莲花进到高衙内府上,时日一长多少能主几分事体。前些年高府要寻几个男仆,让张莲花打理,大蛆小蛆便去跟她说是智深和尚的徒弟,张莲花自是把两人留下来,做了门房。高衙内时常到得后院,幸好两人阉他时系了遮脸布,他认不出来。

当晚,子时过了,大蛆领着智深去到张莲花的偏房中。这事,小蛆酉牌时分就跟丫头锦儿通过话了。张莲花一直未睡,也不点灯,坐在窗前,搽了几遍脂粉,候着智深。智深进到屋里,借着窗子上如瀑般的月光,见张莲花正襟危坐着,神情显出几分漠然,让智深稍感意外。张莲花支使锦儿到外面注意着动静,而后才把灯点上。张莲花说,晓得你要来,倒比我预计的要快些时日。我每天都候着你,晓得你要喝酒,都备下了。她从桌底拽出一个食盒,拿出两只装酒的胆瓶,筛了两盅。酒筛好了,她也不邀智深坐下,一仰脖子喝尽了一盅,而后兀自一笑,说,这些年也得来些酒量,留待今日陪着哥哥。酒果然是个好东西,若不借着它,哪能捱到今日?智深过去,喝下另一盅,也不晓得是什么酒,醇烈无比,平日难得喝到。

智深憋了这么些天,原本在肚子里酝酿得好些说辞,见着莲花,却又懒得掏出来。沉寂一会,智深淡淡地说,张家妹子,今晚就随我走罢。张莲花痴痴地看了过来,娇俏地甩来眼波,说,上哪去?梁山泊么?智深说,什么狗屁倒灶梁山泊,我跟你另寻一个去处,耕田种地过日子可好?张莲花说,不好不好,早来几年,倒有这样的想法,这两年被酒泡着,人浑身没点力气,只想寻着懒散的地方安身。智深说,这次来,就是想搭救你出去。我跟两个徒弟说了,等下偷偷开了后门,一同走了清净。

何为搭救?要到哪去?这墙里墙外,又有多大的分别?张莲花摆出古怪神情,又说,不走了不走了,何必要走?这些天来,也只是想见哥哥一面,去掉心头最后一点念想。说来也好笑……我时常梦见你的,坐在个僧垫上,盘着腿一脸坐怀不乱的样子,浑身金光闪闪,眉宇间一股紫气萦绕。今日见着你人了,方才回过神来,哥哥也只是个肉眼凡胎的人呐。

智深说,别痴想了,难道真要个神仙来寻你,你才肯跟他走?

张莲花说,我本就不想走,也并非贪恋这地方。说来好笑,高衙内被你几个徒弟废了以后,沾着我身子也是没用,只叫他徒增苦闷。他晚上不常来我这厢,但这许多年,对我始终是百依百顺,只求每日能瞧上几眼。我思来想去,倒对他多少起了些好感,而林冲……

智深说,林教头是条汉子,一身武艺不掺半点假;那高衙内算得什么东西?泼皮出身,死皮赖脸去认高俅那厮做爹……

他这不也是寻一条活路么?这年头,杀人有杀人的道理,放火有放火的道理,他一条泼皮不要了脸面,又算得什么稀奇事?在你们眼里,林冲武艺高超,但在我眼里,那又有何用?当初我爹在他手下混事,硬把我嫁给他,这才得个教头虚职做一做。林冲一门心思放在武艺上面,说是要抱本守元,很少来我房里,哪管我是何等的寂寞?曾听人说,你们山上病关索杨雄杀潘巧云时,潘巧云却是一脸堆笑,斜乜着她男人,说,死便死了,跟你过一世,也不如跟和尚哥哥过得两日舒心……

智深说,哎,怎么又扯到个和尚?

倒是羡慕她,还好好过了两日,可以言于人前。我这一辈子,思来想去,这样的日子一个时辰也不曾有过。

正说着,灯盏哔哔剥剥蹿起了火花,张莲花剔起灯芯剪去一截,才让灯光平静下来。智深睃去一眼,张莲花姣好的脸浮在柔光中,端的有几分虚幻。智深想说些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张莲花又说,我晓得,哥哥说不定哪天得了顿悟,醍醐灌顶,立即就抛下了别的一切独自走掉。我一见着你,就觉着哥哥定是个自来自去转眼没了踪迹的角色。后面听了大蛆小蛆说起哥哥小时候的一些事迹,更印证了这样的想法。

智深说,听他俩瞎嚼舌头,哪有这等破事?不过,当年上门蹭饭的那和尚,满口莲花长莲花短,想来想去,端的就是说你呵。张莲花说,那蹭饭和尚又不是月老,所说的莲花与我何干?哥哥讲笑话了。

两人喝完了酒,天色微微泛白。张莲花执意不走,智深也不想多劝,只怪自个多事,着急上火奔来这里,却全不晓得一个女人的心思。大蛆见时候无多,过来拍响窗棂,示意要走便快些。智深临去也不多话,扭头最后瞥了张莲花一眼。张莲花却不作理会,自顾剔着灯芯,忽然一口气吹灭。

智障和尚

以后几年,梁山泊颓势日益显露,最终按宋大王的主意,受了朝廷招安。

招安之后,梁山泊上一干好汉再也寻不到安宁日子。朝廷哪容得下这一伙山野莽夫,但凡哪有贼人举事,哪有夷族犯境,一应点了宋江打先锋,梁山众贼先行上阵与敌厮杀。这边将领折得再多,朝廷也只是叫好。用高俅的话说,这便叫支使王八咬大鳖,谁死了自个发埋。

智深虽无奈,却也只能跟着宋江连年征战,见人杀人,见鬼灭鬼。杀人多了,钢刀卷了几把,心里不胜烦躁,发毛竟然又重新长了出来,胡子拉碴,也不去打理,一派颓唐破落的模样。看看梁山泊上的好汉,每转战一处,必然死去几个。这阵势,仿佛被人养在后厨的活鱼,想要吃了便摸出几个杀掉,慢慢消遣,剩下的,也就多喘几天气。

征方腊时损的好汉最多,一百多个好汉,转眼十剩三亭。那日智深踅到山林密处想图个清静,在这山野之间歇歇气、养养神再归营不迟,却不想阴差阳错碰见个七尺多高刀脸虬须的大汉,着了便装,一眼看去仍旧气度不凡。智深哪管那么多,只顾抡圆了禅杖一杖打下去,把那贼汉打得个半死,再解下他自个裤腰带绑个牢实,提去见了宋江,一看,竟然正是方腊。

宋江大喜,跟智深说,智深师傅,你可是立了首功,有什么心思只管说来,一概应允。智深说,你说的可当真?宋江说,那还假得了?这么多人,俱是旁证,你开了口我若办不到,这头领便由你来当。智深笑道,兄弟们都死得剩不了几个了,当个头领,只怕是隔几日便光杆一条。既然你讲得真切,我也照直了说。而今万念俱灰,只想找个清静所在正经做几天和尚,别让这一辈子,徒沾了和尚的虚名。宋江大是不快,心下里也是一百个不愿意。智深逢巧捉了方腊,宋江知他是个福将;而今命途多舛,存亡留去用时无多自见分晓,在这当口,留得一员福将在身侧,倒会安稳一些。宋江万般挽留,智深却铁了心要找个地方做他的和尚。宋江前面把话应死,也不好反悔。

到得杭州,智深一眼瞧上了这里的山水风物,端的是个上好去处。于是寻了城郊的六合寺,愿意在这里做和尚,并立誓这次入得山门,自后不作他想,只求终老此处,为寺后添一尊塔。智深留下来了,武松也不想走,跟宋江道了个别,一心追随智深在六合塔里做和尚。宋江见武松一只手臂齐根断了,已是个废人,留着也不堪大用,就卖个顺水人情应承下来。

奇怪的是,宋江刚要开拔,那豹子头林冲忽然患上风瘫,半身不遂,想走也走不成,只好也把他留在六合寺,吩咐武松智深留心看顾。幸好三人离开之时,宋江分下来的这若干年的卖命钱有不少,足够三人在这里颐养天年。智深武松都是粗人,使了钱在六合寺里挑几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和尚,每日照看林冲。

武松自到了六合寺,竟然一心向佛,虽不认得几个字,却舍得银两,佛经一挑一挑地买回来,成日翻看诵读。见着智深,他也时时劝说道,智深兄,天天喝酒可不是正事,不妨跟我一处读经,有了歧义相互切磋,才是正路。智深说,这不是拿我好看嘛,明明晓得我箩筐大的字认不得一斗。武松正色道,此言差矣,应该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智深自然晓得,故意说成这样。他嘴上说,武兄弟说得对,智深就是见识浅薄,心里却说,你这瞎眼头陀,假模假式,越装样子越是昭然若揭。

又过得几月,武松某日忽发神经似的,在禅房内高叫一声,满脸喜色,到后山能看着江面的地方,找见了智深,说,智深兄,今日得来一个顿悟。智深睃他一眼,说,说!武松就说,原来这条胳膊,竟不是方天定斫去的。智深不明白了,说,那天众人都看得真切,是方天定砍断的。武松说,那只是表相,里因却早在多年前定下了。思来想去,合着那年我拎起潘金莲那淫妇,用的是这只手,犯了戒造下孽根,早晚都要断去,要不然得不了正果。这是天意。智深强自按捺,才憋住满肚的笑意。他嘴上敷衍几句,心里却想,再这样下去,武松这厮是要走火入魔了——读了几个月的经,却悟出这般狗屁倒灶的道理。

武松央求智深写信给五台山,到智真那里讨一个“智”字辈的名分。他半道出家都算不上,在十字坡上得了恶头陀的衣冠穿戴,从此自称行者,却从不曾受戒度化,也没个正式名分。六合寺的和尚辈分都低,长老只混得个“悟”字辈,武松一想,在这里受了戒,名分定下了,那还不得把智深当祖宗叫?不合算不合算。武松觉着自个学养造诣早已在智深之上了,这一茬被他压着,不能翻身还是小事,日后如何能咽下这口鸟气?但若在那边得了“智”字辈的名分,可谓一步登天的好事,智深怎愿意帮这忙?

却没想到智深满口答应下来,他说,我道是什么事哩,却原来是求个名分。你也真是,信你写就是了,署我名字,智真老哥这人蛮好说话。

过得几月,智真来信,说在那边寺里做了一场法事,虽武松不在,也凭空度了他,记在“智”字辈上,赐名智障。这倒是合了两边心意的美事,武松的名头天下遍传,而今记在五台山的弟子名下,也能因人兴寺,平添几炷香火。智真的信上还说道,这智障一名得来,是指智慧之境人人皆想到达,只是这一路必然障碍频多,须下足了苦功勤于修习,方可排除障碍到达彼处。赐名智障,有勉励苦修之意。武松听得大喜,待六合寺做法事之时,把智真的信和记名牒拿给别的和尚看,并说道,以后叫我智障和尚便是。

智深每日只是喝酒,只是去到后山看向江面。江面平旷开阔,浅蓝水色直铺天际,惹得人心思翩跹,身不见动,却能体味神鹜八极心游万仞之妙趣。林冲得了风瘫,成日歪斜着一张脸,躺在软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某处。智深去到后山,时常把林冲也背起来,一齐去到后山江边,放到一蔸树下,说道,林兄,看看这钱塘江水,心里自会少去许多忧闷,比武松读经更有效用哩。智深带着大酒葫芦,自个喝一口,又把葫芦嘴凑到林冲嘴边,也灌他几口。

智深已经上了些年纪,再不是当年那个莽撞货了。智深话也多了,特别在喝了酒以后,却不是跟谁都说,只在林冲靠着那蔸树,看似睡去以后,才唠叨起来。如今,林冲已很少说话,智深觉着心底有什么话跟这瘫子掏出来,无甚大碍。有时候,他也跟睡去的林冲说起张莲花,说起两人仅有的几次会面,几番交谈。虽说口头上唤作哥嫂,心里却早就逾越了这层阻碍;虽说彼此心里沾着些灵犀,却从未越过雷池半步,男女大防,依然紧守。这样的事,又如何归类?若说有过失,过在哪里失在哪里?智深心里愚顽不清,只好趁林冲睡去,说给他听。林冲偶尔醒来,听得智深絮絮叨叨,如同自言自语的表白,依然假寐,怕闹得彼此尴尬。

忽然一日,智深一时头脑昏聩,鬼使神差说起了去高俅府上见过张莲花的事。林冲正好醒来听进耳里,暗自吓一跳,这才晓得张莲花不曾被时迁一刀搠死。林冲隐忍住了,作昏睡状,骗过智深。

另一日,智深去了后山,林冲坐在禅院后面一处花园里,见武松老远来了,便招呼说,智障大师,过来说个事。武松循声走到林冲跟前,说,哥哥今日气色不错。林冲招招手说,附耳过来,有些事情不晓得当说不当说。武松一看林冲眼底暧昧得很,知是有事,忙低头去听,并道,但说无妨。

林冲说,智深好几番跟我说,你即便再读经诵佛,却成不了正果,到六合寺也有些日子了,眼底的杀气却老也收敛不了。究其原因,却是你当年杀女人太多。杀了女人也不见怪,智深又说,你杀女人,杀得太过阴狠……

林冲故意把话头顿住,惹得武松焦躁,说,急煞我了,快往下说。林冲这才说,智深他说……他说……你要杀你家嫂子,一个淫婆娘,杀了便杀了死不足惜,只是,杀人之前你扯开她的衣襟露出胸乳,怕是……怕是……另有隐情……

呃……武松实在听不下去,好歹让自个镇定了,才跟林冲说,这撮鸟,背后还说了些什么话?

还有……林冲虽然风瘫,脑袋还管事,信口胡诌了起来。他说,智深还跟人说,你那么喜欢杀女人,八成是巴子生得太短,跟女人弄起来找不出乐子,久而久之,心里头扭曲得紧,只有拿刀子去搠女人,才可以寻到些许乐趣。

喔唷。武松差点吐了半碗血。他说,这直娘贼,以前在二龙山上的时候,我就见他阴狠,只跟曹正喝酒,背后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不想竟是如此不堪入耳。

林冲故作惊恐状,说,武松兄弟,我只是把他的话传一传,要不然,自个实在听不下去了,不想看着你还成日蒙在鼓里。不过,谁个背后不遭人说道?兄弟伙里头和为贵,要是坏了和气,那我可就作孽了。

武松说,林教头放心,我心里头还拿得住,既然看清了他面目,不作理会就是。

武松要跟智深比试比试武艺。智深当他是开玩笑,说,都念了那么久的佛经,怎么还是梁山上的性情。武松却终日纠缠,不让智深清静。智深见躲不过去,只好应了下来,说,寺里头人多,看着笑话。找个没人的时候,去到后山没人的地方,你要是能杀了我,我也认了。

那地方是武松找着的,两侧山崖一侧临江,罕有人来。智深那柄戒刀早就不知扔哪去了,武松倒有两把。以前他使的是双刀,后来断了胳膊,双刀却还留着。武松扔给智深一柄刀,两人拉开五丈来宽的距离,就开始蓄势了,先把刀舞得风生水起一片光影,重新摸一摸刀性子。武松口上说,嘿,好久没杀人了,手上痒得厉害。他暗自思忖,若论力气,自然比不得智深,要说使刀,智深怕是差得有一截。智深使刀,拿去杀猪还凑合。

智深却把那柄刀看来看去,双手一撇,把刀刃撇成两截。武松说,你折了刀,就以为我不杀你了?他冲了过来,撩起一个刀花照智深的脖子斫来。智深竟然诡谲地一笑,梗起脖子迎了上去。待武松的刀锋贴着皮肉的时候,智深脑袋陡地一歪,用下巴和肩头死死地夹住斫来的刀刃。而后,智深一声暴喝,把脖子一拧,又听得一声爆响,那好钢锻造的快刀,竟然折成两截。

智深轻轻一笑,如同师傅点拨徒弟似的跟武松说,你啊,杀女人多了,刀子就会发绵,功力也会折减。说完,往崖顶走去,趁太阳未落山,还可以静坐个把时辰,看这日落风景。

潮信

又是多年过去。那次比试武艺败给智深以后,武松的杀气竟有所收敛,眼里光芒也如同火里炼过水里淬过,日见潜沉。林冲一直是要死不活的样子,话说得更少,面皮更黄。

智深不肯坐禅,但在江边那座山头,他却经常一坐好几天,不见动弹,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如同闭关辟谷。长老问起,他只道,听得那江面上有水妖唱曲,时高时低,裂帛碎玉的声音曼妙绝伦。我听着听着,整个人像化了一道光追随那声音,无边漫游,不知来处不晓去处,自在逍遥,好不痛快。几日下来,倒像是小憩时做了个短梦,历经个把时辰而已。

长老兀自摇头,跟别人说,智深和尚虽深具慧根,但一应事物莫不过犹不及,慧根太过易误入歧途,走火成魔。看智深的样子,怕是……怕是……前景堪忧。

锦儿老远寻到浙江,到六合寺里见着了智深。这些年下去,锦儿竟然也生出几分老态,但从未嫁过人。智深见到锦儿,看她面色惨白眼角红肿,就晓得张莲花已经去了,心里想念一番度亡经,却忘了词。锦儿递给他一绺头发,说是张莲花临终前自个剪下的。智深问,莲花妹子还说些什么?锦儿说,没有。智深说,那好。

智深把那绺头发分了一半,给林冲拿去。林冲经过这几年,已经不能说话,只好用眼光定定地杵着,犹似在问,死了?智深也回了个眼神,聊作答复。那林冲面色竟然缓和起来,显出一派轻松模样。

智深那以后却茶饭不思,躲过别人,呼天跄地地号了几夜。但这心思哪能瞒得住,六合寺的和尚都晓得,智深的一个相好的女子死了,这几日每天都要瘦下来一两圈。长老挑了个时日,专门去找智深,想给他通通理,度过这一劫。

长老说,智深大师,我寺能得你来,也是无意中的造化。而今你的佛名在外,诸山诸寺,都晓得你迟早得了正果,而且正果非凡。你也算得是树大招风的人物了,言行举止,都要小心谨慎着,切不可为区区一个女子坏了多年的修行。

智深说,我修什么行了?从来都只酒肉修行,杀人为业。再说了,我思念一个女人又干佛名何事?一直倒想请教一个问题,这佛门清净,为何老要跟一个“情”字过不去?两样物事,在我看来,倒是并行不悖的。

长老说,大和尚经不念死,各有各的看法,方显我佛旨精深佛门广大。只是……只是……生年有限,还得执着一念,摒弃他想,专门事佛,到老方有小成。

智深说,我从不念经,也对正果没几分兴致。这一辈子,执着一念怕是不行了,无边胡想却是在行。心头堆积着诸多事体,也不见得烦乱。也怪了,我这样的人,你们却说能终成正果,也不怕从此以后别个和尚也拖刀杀人去?我是想不明白的了,你也休要再来烦扰。说句实话,你讲的道理我十有八九听不明白。倒有一个疑问,一直在心里憋闷着。你说,佛祖的老子若是也得了造化,看破了男女之事,跟佛祖他娘起不了劲,那这佛祖,又打哪而来?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长老说,说你能得正果,别说你不信,我也是不信,只不晓得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且还传得这般沸沸扬扬。长老说着,悻悻然而去。

八月十五这天晚上,智深不免喝得大醉,看着月亮在上,恍惚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在崖顶睡去了。半夜,忽然被一阵无边辽远的声音惊醒,像是千军万马正向这边压来。智深在崖顶站直了身子,远远看去,崖下面空旷的大地一片沉寂。只有这一片声音随着风,徐徐送到耳里,虚幻得很。智深左右给了自个两耳光,这声音,竟不是幻听,更是奇怪了,心里揣摩,莫不是梁山泊上死去的众兄弟又聚在一起,趁今日月朗风清,四下里欢腾去了?

下了山崖,去到寺里,问起别的和尚,才知是一年一度的钱塘潮信到了。声音虽远远传来,潮头却还在十数里外的地方,缓慢往这边推移。智深问那一班和尚,潮水就叫潮水罢了,何事后面还跟个“信”字?和尚说,智深师傅有所不知,这潮水每年只来两次,都只在八月十五左右,前后差不去一两天。因从不失信,该来便来,故称它作潮信。智深说,原来是这样,我倒孤陋寡闻了。到得这里,还要等待多久?和尚们在六合寺里面住得有年头了,对这潮信也熟,听声便晓远近,稍加估算,便告诉智深,应当三更子时正点,到得这当口。智深忽然叫了一声,好时辰。便邀一班和尚,也不睡了,干脆去后山坐着,到时借这月光,看这潮来的模样。众和尚兴致也不错,就随智深去到后山。在山崖上,和尚们麻溜溜地坐了一片,个个头皮精光,折射着月亮铺下的银辉。

武松也睡不安神,去到后山,一同坐下,静待观潮。智深又想起前番智真捎信过来时,顺便也捎了一个锦囊给自己,嘱他寻个好时辰再看。当时智深并未放在心上,只道,这智真老哥也真抠,从来都拿了破布袋子当人情送。

既然想起此事,看这夜色大好,潮音渐成激昂悠远的乐音,心下欢喜,便摸出锦囊扯开了,取出里面的纸条,叫武松帮着看看。武松一看,上面写着八个字: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武松念了出来,智深也喃喃地重复数遍,而后故作不知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武松说,你说,圆寂是什么意思?

智深说,难道是说我今晚上就得死?

众和尚就笑了,说圆寂哪是这么容易?得了正果而逝,方称圆寂。智深平日不用功,只晓得看着江水发愣,却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圆寂一把。哪能这么便宜了他?

但智深说,死在今夜,何乐不为?众和尚一呆,见智深脸上浮起以前从未显现过的庄重神情,两只耳朵忽然迎风扇动。智深说,啊呀,水妖又在唱曲了,这回这曲子唱得怪异,竟像是有人在远处一声声召唤我。

武松瞧出动静不对,连忙嘱咐众和尚,去到寺里拿出一应法器,还搬来浴桶热汤,给智深沐浴一番。智深怔怔地听着江面上飘来的声音,回头瞥了众和尚一眼,说沐浴就免了,我又不脏,把我用过的酒葫芦统统拿来。

众和尚不敢违背,下到寺里取来法器,又去到智深的寝房,却见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葫芦,足有二三十个。原来,寺后菜园种得有葫芦瓜,每季收割,总要留一些长到枯死,才好取种。剩下的空葫芦,都被智深拿去沽酒。

智深吩咐,这事不许报与长老,怕他过来又聒噪一番,扰了清性,圆而不寂,那着实不得快活。众和尚怕吃打,哪敢招惹智深武松两人,老老实实按他们说的去做。

那一线白潮,远远地已经看得见了,正慢慢翻涌着来到崖底下。智深叫几个和尚把酒葫芦缚在一起,好似一个坐垫。智深正要下去,武松就说,既然要去,也留几句偈语颂子,日后有个念想。

智深笑道,又不是午时三刻去问斩,一路上强自说些狠话。

武松说,随便说上几句。

智深稍一寻思,便敷衍似的念道:莲花并非桃花运,相见有日去杳音;正果不是可口物,不想吃它还不行。

武松说,好诗。

智深最后说了一句,这还好啊,好个屁。于是便下到崖底。潮水正好到得眼前,智深把葫芦捆儿往潮头一丢,便坐了上去。说也怪,那葫芦捆儿托着这两百多斤重的和尚,稳稳地随着潮水漂去。

这时,智深见得眼前雷电忽作,晴朗夜空转瞬翻起暗云,好映衬一道道电光把这一团漆黑撕扯开。那水妖的声音,仍然这般魅人心智。再漂得一阵,智深忽然看见,那江天之际,随着电光闪出一个女人,和着水妖的歌子,在半空飘飞起舞,前覆后回,左翩右跹,蹀蹀躐躐,时如飞天跃升,时如嫦娥舒袖,时如绿腰轻曳,时如雩步频躜。智深睁圆了眼看了好一阵,大概看得出来,这女人,不是丁小莲,不是金翠莲,当然也不是张莲花。这些个女人都不是,又会是谁人?智深怔怔地看着,虽然那女人从未见过,却端的这般眼熟。

他心里暗自说,却没想到,圆寂是这般美事。那一班死和尚,不晓得随了我去。

在崖上,武松要那帮和尚齐声诵经,把智深一路送好。那帮和尚问道,诵哪本经?武松稍一思忖,只说,诵莲花就是。这一帮和尚,哪诵得出什么莲花经?见武松一尊怒目金刚似的站在崖头,哪敢违逆,便齐声诵道:莲花、莲花、莲花……

雷电突然袭来时,和尚只道是念错了经,便问武松讨这经文的下句。武松哪又说得出来?只是说,只管照这样念下去,那么多事!于是和尚们又“莲花莲花”地念叨起来。

过得一刻钟,雷电隐去,潮水平复,江天之际,也早没了智深的踪影。众和尚觉着应该完事了,忽然都收了声。不想武松不肯罢休,扭了头又大喝一声,再念再念,有道是送佛送到西,谁若停下来,有他好看。

众和尚忍气吞声低下头去,念得口干舌燥,不敢稍有停顿。明月重又浮在钱塘江上,一派夜景倒让人恍觉白昼将至。有个和尚口中念着“莲花”二字,偷偷抬起头,朝武松觑了一眼。奇怪得很,这打虎头陀,杀人从不皱眉的货色,此时,在当头那轮月亮的映照下,眼底泛起了一片浑浊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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