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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铁心脏和下旋球

李天吾能够再次讲话,是在半个钟头之后。他记起了他和老板约定的最后一条,不论何时,只要想要讲出这个约定,就要被罚哑巴半个钟头。对于李天吾来说,圣歌已经找到,这是一个十分顺利的开始,教堂没有找到,像老板所说的那个雄伟恢弘的台北最高建筑,一个哥特式的大教堂,到现在没有找到,可能比没有找到更糟的是,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因为不论他怎么打听,所有路人给予他的答案都是:台湾最高的建筑是101大楼,教堂?没听过耶?比101大楼更高的教堂?不可能吧?也有人会笑出来说:比101大楼更高的教堂?我也在找耶,麻烦你找到了告诉我一声好不好。眼神里分明写着:有什么办法?现在到处都是这样白痴的陆客,要不然阿里山里的小火车怎么会翻?载了太多白痴嘛。向导呢?李天吾想起了向导这件重要的小事。当时在和老板讨价还价了一个光亮刺眼的下午之后,老板同意配给他一个像样的向导,就像蒋不凡曾短暂做过他的向导一样。暗号是?事实上李天吾哑巴了足有一个钟头,因为余下的半个钟头他一直在努力回忆那个暗号到底是什么来着。也许是降落的时候摔到了脑袋,他这么觉得,不过如何降落的他也想不起来,只是记得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胖胖的出租车司机在不停叫他:先生,先生,醒醒,我们快要驶出台北了,您到底要去哪里嘛?这么一直向前开也不是办法。李天吾晃了晃脑袋说:这里是哪里?越过司机的肩膀,他看见计价器上显示着五百块。五百块,从S市开到北京也没有这么贵,老板从哪里雇来这么黑心的出租车司机。李天吾作为一个年轻警察的直觉让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确定是不是带了手铐。当然带了。

“这里是忠孝西路,再往前开就上忠孝桥了。”

“忠孝桥?”

“没错,淡水河上的忠孝桥,在下开了二十五年的出租车,绝对不会搞错,前面便是千真万确的忠孝桥。”

“再往前呢?”

“再往前就是三重,然后是桃园,天后宫啊,桃园机场啊,就在前面啦,如果你是去这些地方,那不会错,您是不是要去机场呢?”

“不是,我还没到要走的时候。”

“那是去哪里?观音山?”

“让我想一下,实在对不起,睡了一觉脑袋有点糊涂。”司机放慢了车速,把车子朝路边开过去。

“没关系,经常有这样的客人,一时转不过来,如果您不着急,就放心去想好啦,只要是在台湾,只要有路,哪里我都可以载你过去,当然啦,如果您带够了钱的话。您是来探亲的外省人亲属还是单纯的游客?我这人喜欢讲话,不愿意回答可以不说。”

“有什么分别?外省人是什么人?”

“外省人就是,以为自己是游客,没想到回不去啦,就住了下来。”

“那我目前还是游客。”

“第一次来台湾?”

“第一次。”

“台湾很好玩啊,保证你下次还会想来。”

“可能只有这一次啦,不过好玩总比不好玩强。我就在这里下车吧。麻烦您。”

李天吾从怀里拿出钱包,发现里面满满塞了好多一千块的大钞,他掏出一张递给司机,说:“您看看怎么样?”

“什么东西怎么样?”

“钱怎么样?我是说这张钞票。”

“还能怎么样嘛,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李天吾松了一口气,看来老板不是跟他开玩笑,五万台币的现金,十万台币的汇丰银行信用卡,货真价实,只要不乱来,参照出租车的消费水平,在此地的几天,应该可以放心的自由行动。只不过刚才错怪了司机,能印出一千块大钞的地方,自然会有八百块的出租车费。

“那就请您收下。”

“那怎么行?太多了,小费可以有一点,比车费多出这么多,不太礼貌啊。”

李天吾没听见司机的话,他已经走掉,在忠孝西路和中华路的交叉口找到了一家旅馆,然后第二天的傍晚他便遇见了小久。

暗号是?李天吾似乎有了一些头绪,老板说,他和向导的暗号就在向导的身上,一个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暗号,或者说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可以称之为向导的人和他有着微妙的联系。这个设计当时便让李天吾十分恼火,总不能走在街上,逢人便说,对不起,打扰了,是不是可以麻烦您把衣服脱掉,也许在你身上有我用得上的暗号?可是老板说他已经给出了有史以来最优惠的条件,他绝不再后退半步,如果李天吾觉得难以接受,那就待在那里,哪也不要去了好了。这是他的杀手锏,李天吾知道自己除了接受没有办法,毕竟身份悬殊,职员和雇主的关系。小久讲完了故事,正在忙着继续整理东西,嘴里不停提出晚上吃饭的备选方案,牛肉面,士林夜市的面线,还是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台北的五月,吃一顿火锅不会热到哪里去的。她在不停地讲着,既在等着天吾肢体语言的回应,也在为自己下一步的决定理清思路。李天吾心想,面前这个声称自己正在淡去的女孩儿,即使还没看到那个暗号,他也已经确定这个女孩儿和他一定有什么联系,他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张开了嘴。

“其实我在找一样东西。”

小久大叫了一声,躲进卫生间。

“我不是有意骗你,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刚才哑了。”

久久的沉默,然后是金属水龙头旋转的声响和随之而来的水声,李天吾无法确定小久是不是哭了,他极想走进卫生间看一眼,可是就算他再笨一百倍,也知道那样做不合礼数。

“李先生,请你出去。”

如同在水帘洞后面发出的声音。孙大圣,天兵天将,没想到逐客令来得这么快。

“我可以帮你完成心愿的,而且如果我能够讲话,不是更方便吗?”

“你说得对,只是我不需要一个骗子。”

“我不是骗子,我只是有点犹豫,你回忆一下,在你过去的人生里,有没有因为犹豫而看起来在说谎的时候?”

“没有,如果我在犹豫,我会告诉对方我在犹豫,而不是假装不会说话。”

刚才那个可爱的小久,那个袜子随地乱丢的小女孩一瞬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言语犀利,思路清晰的辩论者,这让李天吾措手不及。

“我也在找东西。也许需要你的帮助。”

“哈哈哈。”

“笑什么?”

“原来你不是要帮我,是要我帮你。”

“我只是想,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而你也需要一个人帮你照相,除了照相我还能保护你的安全。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人来保护我的安全,谢谢你。”

“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不算人生地不熟,对不对?”

“恐怕你人生地不熟的状况不会改变了,至少不会因为我改变,请你出去吧。你知道可以请你出去的方式有很多种,目前是对你最体面的一种,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赶快把握住。”

李天吾站起来,向门的方向走过去,警察的强迫症又一次袭来,他说:“你这么伶牙俐齿,也许应该去当律师什么的。”

在他拉开门的时候,门外的走廊如此陌生和空旷,小久在身后说:“那曾经是我的志向。不过,还是再见。”

李天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小久隔壁,和她一模一样的房间,他发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后脑贴靠着床头上面的墙壁,倾听着小久房间里的声音。

小久还是没有动静,天已经黑了,透过窗户,李天吾看见月亮升了起来,上玄月,如同紧闭的嘴巴,台北这座著名的不夜城迎来又一个灯火通明的夜晚。这是一个现实世界,老板许诺给他的现实世界,只不过是在一个现实的孤岛上,无法与陆地上的人取得联系,在这点上,老板不像在其他方面那样有得商量,容许他做一些讨论的尝试,而是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明说吧,只要你与任何内地的人取得联系,无论以何种方式,那个人就会马上消失。当然也许你心里已经想到了一个名单,那些你想让其消失的人,那你大可以那样做。不过我提醒你,如果你的名单搞错了,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更改,不信你就试试。小久的房门开了,李天吾听得清清楚楚,他很想悄悄跟出去,像一个称职的警察那样,看看小久到底要到何处去。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在骗子的头衔旁边,再加上一个更可耻的尾行者。李天吾只有选择逼自己睡去,或者说,只有强迫自己相信,小久不是那个向导,跟着她走只会误入歧途,如果她就此消失了,那只能说明她短暂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无论怎么开导自己,他还是无法睡着,他目前的状态已经说明,即使小久是歧途,她的存在已经产生了无法抹掉的意义,便是铁定让他失去了一个晚上的睡眠。

敲门声来得是那样及时,李天吾还没有脱去上衣。

“我需要一个理由,让我再次相信一个骗子。而且还要让我相信自己没有出尔反尔。”

“首先,我相信你正在淡去,以不可逆转的趋势。我相信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的。”

“其次。”

“其次,其次我在台湾只认识你一个人。”

“这叫什么其次?刚刚认识的。”

“但是我已经确信,你能帮助我,我也能帮助你,解决彼此的问题。”

“说说你的问题。”

“我在找一座教堂,台北最高的建筑,里面有我一个朋友的去向。”

“据我所知,台北应该没有这么高的教堂。”

“我知道,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不管有没有,我都要去找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说实话,我曾经想要放弃了,但是我现在觉得,无论怎么样,还是要去找它。”

“不管有没有,你都要去找它。”小久用不再凌厉的声调重复了一遍。

“是。一个会使人淡去的城市,为什么不会有比101大楼还高的教堂呢?”

“那个朋友对你很重要。”

“曾经对我极其重要,可我把她弄丢了。”

“一直没有找到。”

“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另一个方面的问题,你会用照相机喽。”

“我是摄影爱好者。”李天吾确定自己没有撒谎,尽管他过去照的最多的是尸体。

“你为什么会相信我正在变淡?这应该是很难相信的事情。”

“我看得出来。”

“不会吧,如果你一直盯着我看,应该很难察觉才对。”

“我是警察。”

“哪里的警察?”好奇心是多么健康而重要的沟通方式。

“内地的警察。”

“公安喽。”

“都可以,不过最准确的叫法应该是人民警察。”

“那么人民警察先生,你除了看出我正在变淡,还看出了什么,关于我。”

“还没来得及,不过我相信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一定会看出其他东西来。”

“你的真名叫什么?”

“李天吾,小名叫做小吾,我没有骗你。你大可以叫我小吾,虽然我比你老一点。”

“老很多,小吾。”

“是。”

“来到最后一个问题啦,你确定你真的需要我?”

“我确定。”完全发自肺腑。

“那么小吾,这是你的面线,记住要吃面线就去士林夜市,我从九岁吃到现在也没有腻。”

“记住了。”接过面线之后,李天吾再想说什么,关于向导的事,小久已经提着自己的那份向411房走过去了。

第二天李天吾在七点一刻醒来完全是拜小久的电话所赐,小久用S市清晨的冷空气一样清脆的语调送出了简洁的命令:五分钟后,楼下见,记得穿运动鞋。李天吾刚想告诉她,运动鞋不在他此行必备的随身物品之列,小久已经用同样清脆的动作挂掉了电话。小久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马尾辫上不见了红绸,而是用一个黑色皮套系住。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运动鞋,似乎身上非此即彼,一定要有红色的一席之地。李天吾除了注意到她一双修长的腿和浑身上下散发的洗练的活力之外,同样发现睡了一觉之后,她整个人更淡了一些,明确说来,如同在用一种特殊的化妆品,每涂一层,人就消失一点。

“我没有运动鞋。”

“那你今天可能要辛苦一点。”小久看着李天吾脚上的黑色休闲皮鞋说。

“看来你带了很多衣服出来。”

“不是很多。”

“那是多少?”

“是所有。”

早餐吃牛肉面好了。当然好,怎么会不好呢。

牛肉面店的橱窗里除了挂着诱人的牛腩,还有马总统和面店老板的合影,两人同举着一只金色的奖杯。店里悬挂在顶角的电视里,身穿素色套裙的女主播正在播报早间新闻,政客们在娴熟地相互指责,年轻的黑帮分子枪杀了某个重要的角头,中部某个农民种出了台湾有史以来最大的西瓜。听着女主播几乎没有气口的播报,李天吾发现,他这个人的某个部分似乎正在起着某种变化,第一是在前一天晚上挽留小久之后,他好像变得愿意讲话了一些,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变成话痨那种状况,可是比起过去那个大多数时候被动说话的他,他现在有了一点想要说话的欲望,也许是真正成为哑巴那一个钟头,使他知道了讲话的珍贵,第二是他正在小心隐藏自己的东北口音,学着说更台湾腔的普通话,就像刚才小久问他:喜欢这家的牛肉面吗?

“喜欢呀。”

“我看是不喜欢,吃得这么慢。”

“哪有?在听新闻而已。”

哪有?这是什么话,谁能告诉我。李天吾在心里把这句话重新说了一次:没啥,听新闻呢啊。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李天吾又把自己知晓的家乡脏话通通在心里骂了一遍,这才算找到了一点感觉。

“喂,你这么凶干嘛?”

“哪有?”操,又是哪有。

“你欺负人家没带镜子是不是,要不然一照就知道,你明明是在和谁斗狠嘛,脸上。”

“我觉得自己说话怪腔怪调。”

“当然,你是内地人嘛。”

“我是东北人,可是现在怎么开始有点台湾腔,短短一天?”

“所以你刚刚在气自己不小心传染上的台湾腔?”

“是,我把东北的脏话在心里骂了一句,感觉好了一点。”

“为什么要在心里骂?”

“什么意思?”

“讲出来嘛,效果一定会更好。”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操,李天吾似乎在和一支看不见的军队作战,捍卫自己的领地,可是目前看来,节节败退。

“当然可以,骂一句听听。”

“不好。”

“你们台湾人怎么骂人?”

“台语你听得懂吗?”

“听不懂。”

“骂起人来很威风的,这样,你教一句你们的,我教给你一句台语,保证你够威。”

“谁知道你教的是不是骂人话,我又听不懂,捉弄我我都不知道。”

“笨啊,世界上所有的脏话,一说就知道是脏话啦,要你听懂?”

说出来会好一点,也许果真如此。痛快痛快的骂两句脏话突然成为了很大的诱惑。

“好,我教你一句。这么着,我有两句,你挑一句。”李天吾又吃了一口半筋半肉的筋,等着身边的一对情侣站起来去结账。他说:“王八犊子和滚犊子。挑一句。”

“你讲得太快了嘛。”

“过时不候,挑吧。”

“那就后面那句吧,什么意思。”

“就是前面那句的意思。”

“解散!”

“好啦,那,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其实很难解释,原意大概就是让对方离自己远一点的意思,犊子这两个子,其实是动物后代的意思,不过在这里差不多只是语气助词,为了加强那个滚字的效果。”

“Leave me alone的意思,这么说对吗?”

“字面上的意思差不多,大概是去你的吧,这个意思。好啦,该你啦。”

小久清清嗓子,用台语大声说:“干你娘”。

刚刚结完账的那对情侣转过身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麻烦你小声一点。”李天吾低着头装作喝汤。

“这句一定要大声说才够力。”

错误大多是这种东西,当你认识它的时候,通常是你已经犯下了。李天吾陪着小久走进捷运站,走进车厢,和早高峰拥挤的台湾人贴在一起的时候,小久还在不停地练习着:滚犊子,喂,这句是不是比刚才好一点了。李天吾很想提醒小久不要对着他不停说这几个字,他从小到大还没有被别人如此集中的骂过,不过谁叫他刚刚自作聪明的解释这句其实是个语气助词,而小久是学生向老师求教的姿态讲出来的,李天吾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的“够好了,已经不用再练了,比东北人骂的还地道”丝毫不起作用。车厢里各式各样的人,虽然肢体相互紧紧挨着,不过还是看起来斯斯文文,很多人手中拿着苹果IPAD,一手抓住塑料环,一手托着看新闻或者电子书,目光和IPAD以相同的频率摇晃,也有人耳朵里插着耳机,闭着眼睛,好像还没有睡醒,趁这个机会睡一个简短的回笼觉。车厢里飘荡着来源复杂的香水味,和S市的地铁公交车的味道截然不同,不过似乎除了他没有人在意。

“我们要去哪里?”李天吾其实没那么想知道,无论去哪,他也都要跟着去,不过此时急需把小久从那几个字的咒语中拯救出来。

“我的小学。原来你想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

“我被你骂的脑袋都大了,刚刚想起来我们不是出来参加骂人比赛,而是去照相的。”

“告诉你,我已经学会了,如果有骂人比赛的话,我一定赢。”

任李天吾怎么设想,他也不会想到,小久带他来的小学竟然不是小学,而是一个公共棒球场。据小久说,她念的龙山国小离这里很近。只是她念国小的六年,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棒球场的看台上度过的。李天吾怀疑一定是她喜欢的男生经常在这里打棒球,小久否定了他的说法,她说:我只是喜欢棒球而已。

这天是星期二的上午,五月的台北,阳光大好,明朗的阳光底下,棒球场空无一人,一垒,二垒,三垒的石板上反射着另一种温暖的阳光。李天吾想起自己小学附近的那座足球场,尘土,阳光,无网的硕大的球门。他也曾在那里的看台上度过了许多时光,他喜欢那种空旷的感觉,小小的他,大大的球场,无限的阳光。他的脖子上挂着家里的钥匙,带着廉价的电子表,有时候会帮别人捡球,用小手用力抛进场去,钥匙就在他的胸膛上哗哗地响。有人在后面看着他,等着领他回家。好久没有想起这个场面,更使得这样的记忆鲜艳的好像油画一样。

“棒球好玩吗?”

“好玩极了。”之后的半个小时,小久开始详述棒球的规则,三振出局啊,全垒打啊,由原住民组成的红叶少棒队打败日本少棒明星队为台湾争光啊。

“好啦,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跑步啦。”

“跑步?我们?你不是来照相的吗,我只管照相,可没说还要陪你运动。”

小久露出福尔摩斯面对华生时的表情,把食指举在李天吾面前说:“出发之前就告诉你带运动鞋,你没有自己猜到,不能怪我。”

有什么办法,李天吾发现,似乎除了准备迎接眼前这个酷刑,别无他法,因为小久已经拉着他的手,走到了棒球场里面。

“那,我们就绕着棒球场跑十圈,谁先跑完,算谁赢。”

“我认输。”刑罚的等级超过了他的想象,如果让犯人跑十圈,也许他们什么都愿意说。

“赢了的有奖品。”

“什么奖品?”

“保密。”

自警校毕业之后,李天吾最激烈的运动是跟踪疑犯,市公安局每星期组织的各种体育活动诸如羽毛球、篮球、乒乓球、足球,他都不去参加,尽管这些活动除了锻炼身体还能够和领导们联络感情或者有机会认识新晋的女警,他还是选择回到自己单位附近的公寓看电影或者读书,也经常独自去电影院看电影。一个人买票坐进去,通常是买最左边或者最右边的位置,这样不会妨碍成双成对的人,看完之后一个人走出来,慢慢回味电影里的场景。他之所以还保持着相对匀称的体型,没有开始变成一个各个角度都开始走样的准中年人,据他自己理解,应该完全是基因的问题。在他的基因里种植着执拗的命令:任你怎么懒惰,也不会发胖。基因就是这样神秘的东西,即是科学本身,也可以对抗其他更普遍的科学。

开始的两圈还好,这个棒球场的周长比警校的操场小很多,当年出早操的时候,可要穿戴整齐跑五圈的,下午还要去做其他训练,一旦偷懒,惩罚便接踵而至。已是十年前的事情,时光真是经不起推敲。到了第三圈,李天吾发现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的基因给他的命令是:既然你怎么懒惰都不会发胖,还跑个什么劲,赶快给我躺下。两条腿随时要脱离躯干散落在球场上,几乎被烟草毁掉的肺里面,氧气快要枯竭,单靠鼻子已经没法喘气,只好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吞咽空气,可是越是这样,氧气越是消失得更快。在太阳下面,汗水从所有毛孔里逃出来,好像泰坦尼克上的乘客一样。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小久虽然看起来信心满满,可是跑起来之后,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而且看起来不是故意逗他开心,其痛苦程度和他不差上下。李天吾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凡事满不在乎的外表下隐藏的好胜心随着汗水浮现出来。还剩七圈而已,凭什么要让我放弃,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极大的叛逆心理。不管你乐不乐意,今天我一定要跑满十圈才罢休,李天吾在心里知会了身体一声,继续拖着腿跑下去。后面的小久虽然已经被他甩开大半圈的距离,可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有几次李天吾已经快要追到了她的后面,可是每当李天吾想要拼尽全力,从她身边跑过,再奉送给她一个混合着安慰感和优越感的眼神时,小久都拼命快跑两步,使得李天吾对她的优势始终保持在一圈以内。跑过了六圈,李天吾的皮鞋已经不可逆转的成了另一种东西,鞋帮大大变了形状,小石子残忍地磨破了原本光亮的鞋尖,鞋带四散奔逃,好像蛇发女妖的头颅,李天吾没有力气蹲下来把鞋带系好,只要蹲下去,就会如同看见蛇发女妖的人一样,变成石头,再也起不来。李天吾十分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体力是不是足够支撑到十圈很难说,不过再怎么样,也不够分心做别的事情了。小久为什么还不认输这个问题在快到八圈的时候已经不是问题啦,就像他自己一样,小久一定是在等着他先倒下才一直支撑到现在。到了八圈之后,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阻挡他的事情啦,疲劳感麻木了他的神经,基因修改了给他的指令:既然你要跑,那就跑好了,跑完了腿要废掉,你自己负责。双腿似乎天生就是该跑步的东西,或者说,已经习惯作为跑步工具的双腿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汗水也已经流干,贴在脸上,贴在内衣里,变成了盐巴。肺也似乎在这个过程中,排出了堵在气孔里的污垢,长出了鲜红的通畅的新肺叶。

“我真的以为,我会这么跑着跑着就消失了。”第二个冲过终点的小久双手扶着膝盖,汗水顺着额前的发梢滴在尘土里。

李天吾双手叉着腰,环顾棒球场,除了他们两个,一个人也没有。他真想向所有观众们鞠躬,感谢他们的欢呼,也感谢他们见证了刚才史实一般的对决。

“你还蛮能跑的嘛,啊?”喘息了好一会,看见李天吾一屁股坐在地上,小久说。

“专程来到这里跑步,不会只是要证明运动鞋跑不过皮鞋的吧。”李天吾小心的掩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

“喂,你一个大男人,这么说不觉得丢脸?”

“有一点,不过事实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我从来没有跑过步。”

“不可能。从小到大的体育课你都在干什么?”

“坐在旁边看别人跑。医生不允许我跑步。”小久已经坐回看台上,脸上的紫色已经消退,也许不是消退,而是变淡了。

“什么意思?”

“心脏。涉及到很多的医学术语,什么上升血管啊,什么左心瓣啊,概括来说,就是先天性心脏病或者说我的心脏有些结构上的问题。这也是我父母离婚的原因之一。”

“治不好吗,比如手术。”

“国小四年级的时候,做过,现在里面还有一个小机器在运转,用电的,换过一次电池。带着机器的心脏,听说过吧,我是一个部分意义上的机器人,怎么样,酷吧。”

“不觉得,尤其是我现在才知道,你刚才随时可能口吐白沫死在这里。”李天吾脱掉鞋子,看着脚上的血泡,一个,两个,三个,六个,六个血泡。史实一般的对决竟然差点成了愚蠢的自杀行为,而且他用六个血泡的代价拼命战胜的竟然是一个心脏病患者。

“死不掉的,死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我只是想在自己彻底消失之前,试一下痛痛快快的跑步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很棒,灵魂出窍耶,你没觉得?”

“一点没有,告诉你,灵魂出窍已经和心脏病发作已经很接近了。”

“好啦,先不要生气,趁我的汗还没消,我们来照相吧。”

小久走回棒球场边缘,双手叉着腰,胜利者一般留下了第一张照片。

一边走出棒球场,小久一边倒弄着照相机。

“麻烦你下次好不好把我照的再大一点。”

“如果我把你照大了,你一定会说,麻烦你下次能不能把背景收得更多一点。”

“有可能。不过你还是要努力。”

“我的奖品呢,我刚刚想起来还有奖品的事。”

“这就去领。我带你去找我的初恋。”

“这是什么狗屁奖品?”

“我还没有讲完,见他之前,我们先去商场,送你一双运动鞋。还有他可不是狗屁,他是我们龙山国小最厉害的男生。”

李天吾和小久赶到的时候,龙山国小最厉害的男生正在仁爱圆环附近帮老爸经营一家药房。药房和商场一样,使李天吾找回了一点亲切感,也许世界各地的药房和商场都差不多,世界经济体独立决定了商品贩卖的样式,即是使商品无不具备了一种请你买我的表情。站在药房里面,环顾着繁体字的阿司匹林,抗生素和奶粉,唯一让李天吾有点别扭的是脚上那双红色的New Balance跑步鞋,当你容忍了一个女生怪异的偏执感之后,无论怎样,身上的红色可是不能或缺的(虽然最后还是由他付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认识不久的十八岁女孩给他买鞋穿,这是属于他的偏执),你就应该承受其显著的后果,觉得自己在用别人的脚站立和走路。

“嘉豪在吗?”

“小久!哇噻!”穿着药房制服,还看不出哪里厉害的男生叫了一声。

“是我!怎样?”

“没有怎样,好意外而已。这么多年没见,能认出你也算我厉害吧。”男生从药品丛中转出来,一个很健壮的男生,脸上还有蓄势待发的青春痘,很像美国电影里那类乐天派男生的台湾版。李天吾发现他的左臂比右臂粗了一圈。

“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人们总要吃药的嘛。只是当兵之前让人家看店,自己去打牌,有点没人性。”

“这是天吾,这是嘉豪,是不是要握手?”

李天吾刚想把手递过去,嘉豪说,不用了吧,握手这么瞎。李天吾才意识到,对喔,这是一个年轻人的世界,no country for old men.

“你要买什么?如果是验孕棒什么的,我有几款推荐。”

“喂,小心讲话,这位是内地的人民警察。”

“哇,厉害厉害,是来台湾办案的嘛?抓什么人回去那种。”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李天吾尽量缩短自己的话,多说无益,他们两个大孩子叙旧就好了。

“昨天晚上有人一身是血,来买抗生素和纱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那人一看就是有背景的。”

“不是。我查的是其他事情。”

“我们药房只有这样的事情比较像警察能够跟的样子,其他的想不出了。”

“喂,人家不是来查案的,是陪我来找你的。不要缠着人家说不停好不好。”

“知道啦,那,我问最后一句好了,你们的警察是不是也像台湾警察一样没人性,脸很臭,只知道开罚单。我前阵子只是在停在计程车……”

“我是刑警,不太了解。”

“了解了解。那最后一句,红色运动鞋很酷。”

干!

“嘉豪,我问你,台北有没有很高的教堂。”

“有啊,慈济会和天主堂都不矮啊,有三层楼。”

“有没有比101大楼还高的教堂?”

“怎么可能?你第一天住台北啊?秀逗啦?”

“那没关系。你想一下我们多久没见啦?”

“国小毕业就没见过吧,除非你在哪里见到过我我不知道。”

“确实没再见过啦。你还打棒球吗?除了开药房之外。”

“不打了,偶尔看看比赛,不过最近洋基队烂透了,被老虎队追了那么多分。小时候确实是很爱玩,受伤之后就不打了,球丢不快。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老爸的这家药房,简直没有……”

“等一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对喔,你为什么来找我?”

“小时候我以为你会打进美职棒的,你的左手指叉球那么厉害。”

“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天才豪嘛,我也以为自己会打去美国,那种指叉球没那么难的,如果国中时候左肘没有受伤,随便就丢他一百个。”

“你知道那时候我每天都坐在南门棒球场的看台上,看你打球吗?”

“怎么会知道?你又没讲过。如果我一直盯着看台,球会丢到哪里去了。”

“那换种方式好啦,你记得我吗?”

“坦白讲,我们虽然同校,但是对你没什么印象,你不爱讲话,又不喜欢和男生玩,当然又没有现在这么漂亮,我只记得你叫小久啦,全名不记得啦,你全名叫什么?方不方便再把电话留给我?”嘉豪用手挠着后颈上方的头发。

“不重要,不重要,我确实是小久就对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棒球打的最棒的男生。”

“是喔?”

“简直有让死火山爆发的那么棒。”

“死火山爆发?”嘉豪的脸也红了,带有一点点困惑。

“总之,你是我见过最棒的棒球手,那,以后一定会成为最棒的药房老板。”

“嘿,是喔,虽然我老爸这间药房很没人性,也许等我回来我会把它弄得更好一点。其实,卖药没那么无聊的,你看这些可爱的小盒子。”令李天吾有一点意外,天才棒球手和药店老板的满足感竟然这么接近。

“那现在,你可不可以站过来一点,让天吾给我们照张相。”

“照相?”

“是照相。怎样,不愿意啊。”

“等一下喔。”嘉豪跑上了楼梯。

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换了一身棒球服,带着棒球帽,手里拿着棒球和棒球手套,只是这身行头看起来正打着慵懒的哈欠,似乎不情愿刚刚从大睡中被唤醒。棒球手套上还有残留的灰尘,好像博物馆里正在被展出的古代盔甲,突然穿在了一个顽皮的现代人身上。

“小时候那身衣服已经穿不下了,这身是后来买的,一直没机会穿,还很新,正好用来照相。不过帽子可是国小的哦,奇怪,脑袋竟然没有变大。”

棒球帽上果然绣着龙山两个黄色的字。

与李天吾按下快门几乎同时,龙山国小最厉害的男生在安静站定的小久身边摆出了一个潇洒的投球姿势,嘴里嚷了一声:“时光倒流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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