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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汤姆和贝奇相识

星期一早晨,汤姆·索亚心里很不痛快。他一到星期一早晨就老是这样——因为那又是一个星期在学校里慢慢受罪的开始。那一天清早,他心里照例想着,反而不如没有那一天放假的日子夹在当中还好一些,因为有了那一天,就使他感觉到再到学校里去坐牢的滋味更加讨厌得多。

汤姆躺在床上想。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希望自己有病;

那样他就可以待在家里不去上学。所以这孩子就很热心地把他那只肿了的脚趾从被窝里搬出来,举起来仔细察看。可是他并不知道那种毛病应该有些什么症候。不过他似乎不妨试它一下,所以他就劲头十足地呻吟起来。

可是席德始终睡得很死。

汤姆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幻想着他那只脚趾当真痛起来了。

席德还是没有反应。

汤姆很冒火。他叫道:

“席德,席德!”还推了他几下。这一招终于生了效,于是汤姆又呻吟起来。席德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然后喷了一下鼻子,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瞪着眼睛望着汤姆。汤姆继续呻吟。席德说:

“汤姆!嘿,汤姆!”(没有应声。)“怎么的,汤姆!汤姆!什么毛病呀,汤姆!”于是他推了汤姆两下,很着急地望着汤姆脸上。

汤姆哼着声说:

“啊,别这样,席德。别推我。”

“怎么的,到底是什么毛病,汤姆。我得去叫阿姨来才行。”

“不用——不要紧的。我也许一会儿就好了。用不着叫谁来。”

“可是我非叫不可!别这么哼哼吧,汤姆,真吓死人,你这么难受了多久了?”

“好几个钟头了。哎哟!你别这么摇晃吧,席德,真要我的命呀!”

“汤姆,你怎么不早点把我叫醒呢?汤姆,到底是什么毛病呀?”

“席德,我什么事都原谅你。(呻吟。)你对我所有一切的事情,我都不怪你。我死了以后……”

“啊,汤姆,你不会死,怎么会呀?别这么说,汤姆——啊,别这么说吧。也许……”

“不管是谁我都原谅他,席德。(呻吟。)请你告诉他们吧,席德。还有呢,席德,你把我那个窗户框子和那只独眼猫都拿给那个新来的姑娘吧,你跟她说……”

席德飞跑到楼下来,说道:

“啊,波莉阿姨,快来吧!汤姆快死了!”

“胡说!我不信!”

可是她还是连忙跑上楼去,席德和玛丽跟在后面。她脸色发白,嘴唇直颤动。她走到床边的时候,喘着气说:

“你怎么了,汤姆!汤姆,你害什么毛病呀?”

“啊,阿姨,我那只肿了的脚趾烂成疮!”

老太太往椅子上坐下去,笑了一会儿,又哭了一会儿,后来又连哭带笑。这总算使她恢复了常态,于是她说:

“汤姆,你可真把我吓坏了。不许再那么胡说八道,快起床吧。”

“波莉阿姨,我那脚趾好像是灌了脓,简直痛得我把牙齿的事全忘了。”

“你的牙齿,怪事!牙齿又出了什么毛病?”

“有一颗牙松了,简直痛得要命!”

“哎呀,哎呀,你可别再哼哼了。张开嘴,不错——你的牙齿的确是松了,可是这决不会把你痛死。玛丽,拿根丝线给我,到厨房里弄快烧红的火炭来。”

汤姆说:

“啊,阿姨,请您别给我拔牙吧。现在已经不痛了。要是再痛,我也决不闹。请您别拔呀,阿姨。我不待在家里逃学了。”

老太太把丝线的一头打了个活结,拴在汤姆那颗牙齿上,另外那一头拴在床柱上。然后她拿起那块烧红的火炭,突然向汤姆面前伸过去,几乎碰到他脸上。这下子那颗牙齿就晃来晃去地吊在床柱上了。

可是一切灾难都是有些好处作代价的。汤姆吃完早饭上学去的时候,他在路上遇见的孩子们个个都羡慕他,因为他上面那排牙齿的缺口使他能够用一种妙透了的新法子啐唾沫。

不久汤姆就碰见这村子里的野孩子哈克贝利·费恩,他是一个酒鬼的儿子。哈克贝利是全镇的母亲们所痛恨和畏惧的角色,因为他游手好闲,无法无天,又下流,又没有教养——还因为所有的孩子们都非常羡慕他,大人不许他们和他接近,他们却偏爱和他混在一起,而且还希望自己也敢于学他的样。汤姆也和其他的体面孩子一样,很羡慕哈克贝利那种逍遥自在的流浪儿生活,并且也受过大人的严厉嘱咐,不许和他玩耍。所以汤姆每逢有机会,就偏要和他玩。哈克贝利经常穿着大人丢掉不要的破衣服,满身都是一年四季在开花,破布条条老在飘动。他的帽子是个很大的破家伙,边上有一块很宽的新月形的帽边子耷拉着;

他要是穿着上装的时候,那上装就差不多拖到脚跟,背后两颗并排的纽扣一直到背部的底下;裤子只有一边的背带吊着;裤裆像个口袋似的垂得很低,里面什么也没有;

裤腿没有卷起的时候,毛了边的下半截就在灰尘里拖着。

汤姆招呼那个浪漫的流浪儿:

“喂,哈克贝利,你好呀!”

“你也好呀,你瞧这玩意儿怎么样?”

“你那是什么?”

“死猫。”

“嘿——死猫有什么用呀,哈克?”

“有什么用?可以治瘊子。”

“你试过用更好的治法——仙水没有?”

“没试过。可是波布·旦纳试过。他告诉杰夫·萨契尔,杰夫告诉江尼·贝克,江尼告诉吉姆·荷利斯,吉姆告诉贝恩·罗杰,贝恩告诉一个黑人,那黑人告诉了我。瞧,你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现在你给我说说,波布·旦纳是怎么办的吧,哈克。”

“他就是把手伸到一个老树墩子的坑里蘸点那里面的雨水。”

“哎呀!原来是想要用这种糊涂蛋的办法去拿仙水治瘊子呀!”

那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你非得一个人去,一直走到树林当中,准知道有仙水的树墩子那儿,还得正在半夜的时候,转过背去冲着树墩子,再把手塞进去,一面嘴里念着:

大麦大麦,还有玉米麸,仙水仙水,给我治瘊子。

“念完就闭上眼睛赶快走开十一步,然后转三圈,就回家去,和谁也别说话。因为你一说话,那符咒就不灵了。”

“这个办法倒像是不错;可是波布·旦纳没这么办。”

“哼,伙计,管保他没这么办,因为他是这个镇上瘊子长得最多的孩子;

他要是懂得怎么使仙水来治的话,那他身上就不会有一个瘊子了。我用这个办法治掉了手上不知多少个瘊子哪,哈克。我爱玩青蛙,所以我老是长许多瘊子。有时候我就拿蚕豆治它。”

“是呀,蚕豆倒不错。我试过。”

“你试过吗?你是怎么办的?”

“你把蚕豆拿来切开,再把瘊子也割破,让它出点血,然后你把血弄在半边蚕豆上,趁着半夜里,在月亮底下的阴地方找个岔路口,挖个坑把这半边蚕豆埋到地下,再把另外那半边蚕豆烧掉。你瞧那半边带血的蚕豆就会老在那儿吸个不停,老想着把另外那半边吸过去,所以这样就帮着那上面的血去吸瘊子,过不多久,瘊子就掉了。”

“是呀,就是这么办,哈克——就是这么办;不过你要是把它埋下去的时候,嘴里念一声‘蚕豆入土,瘊子掉下去;

可别再来和我捣蛋!’那就更好了。乔埃·哈波就是这么办的,他可是差点儿到过康维尔那么远的地方,差不多什么地方都去过哩。可是嘿——你拿死猫又怎么治瘊子呢?”

“唉,就是把你的猫拿着,快到半夜的时候溜到坟地里去,找个埋了坏人的地方;

一到半夜,就会有个鬼过来,也许有两三个也说不定,可是你看不见它们,只能听见像风一样的声音,也许还听得见它们说话;

等到鬼把那个坏人搬走的时候,你就把那只猫往它们后面扔过去,嘴里一面就说:‘鬼跟着尸,猫跟着鬼,瘊子跟着猫,我和你一刀两断!’这就不管什么瘊子都能治好。”

“嘿——那是什么?”

“没什么,是个扁虱。”

“嘿,哈克——我拿我的牙齿给你换吧。”

“拿来瞧瞧。”

汤姆拿出一个小纸包来,很小心地把它打开。哈克贝利渴望地看了一会儿。诱惑是很大的。

“好吧,”哈克贝利说,“买卖讲成了。”

汤姆把扁虱装进前几天装过那只甲虫的雷管盒子里,这两个孩子就分手了,各人都觉得自己比原先阔气一些。

汤姆走到那座小小的孤立的木框校舍的时候,他就很轻快地走进去,老师高高地坐在他那把软条底的大扶手椅上,听着催眠的读书声,正在打瞌睡。这么一打搅,他就惊醒了。

“汤玛斯·索亚!”

汤姆知道老师一叫他的全名,事情就不妙。

“老师!”

“上这儿来!唉,先生,你怎么又迟到了,老是这样?”

汤姆正想要撒个谎来渡过难关,偏巧在这时候,他看见两条黄头发的长辫子垂在一个姑娘的背上,他一看这个背,就有一股电流似的爱情的感觉使他认出了那个姑娘是谁;

课堂上女孩子坐的那一边,正好只有她身边空着一个座位。于是他立刻就说:

“我碰见哈克贝利·费恩,站住跟他说了几句话!”老师的脉搏都停了,他无可奈何地瞪着眼睛望着。读书的声音停止了。那些小学生们都觉得奇怪,不知这个憨头憨脑的孩子是否发了神经病。老师说:

“汤玛斯·索亚,我从来没听到过谁坦白出这样的事情。你犯了这么大的过错,光只挨打手心是不行的。把上衣脱掉吧。”

老师拼命使劲地打,一直打到胳膊都累坏了,他那许多树枝条子也一根根打断了,眼看着越来越少。然后跟着又是一道命令:

“好吧,先生,你去跟女生坐在一起!这算是给你一次警告。”

传遍整个教室的窃笑声似乎叫汤姆脸红了,他在那条松木板凳的当头坐下,那女孩扬了一下头,把身子移得离他远一点。教室里大家用胳膊肘互相推一推,眨眨眼睛,咬咬耳朵,可是汤姆安安静静地坐着,胳膊放在面前那条矮矮的长书桌上,装作看书的样子。

后来大家的注意力渐渐离开了汤姆,学校里习惯的低沉声音又在那沉闷的空气中升起了。汤姆随即就偷偷地拿眼睛瞟着那女孩。她看出了这个,对他“做了个怪脸”,掉转头背着他。过了一分钟的工夫,她小心地再把脸转回去的时候,面前放着一只桃子。她把它推开。汤姆轻轻地把它放回去。她又把它推开,可是推的时候,反感却减少了。汤姆又耐心地把它放回原处。于是她就让它放在那儿。汤姆在他的石板上写了几个字:

“请你拿去吃吧——我还有哩。”那姑娘望了一下这些字,可是没有什么表示。后来汤姆开始在石板上画图画,一面拿左手遮住他画的东西。过了一阵,那女孩故意不理会;

可是她那人之常情的好奇心终于出现了,她不由得有些几乎叫人看不出的表示。汤姆装作不知道的神气,继续地画。那女孩很想要看一看,也装作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的样子,可是汤姆还是不动声色,好像他始终没有发觉似的。最后她终于屈服了,迟疑地低声说:

“让我看看吧。”

汤姆把一所房子的一幅暗淡的漫画露出一部分来,房子两头有人字头的墙顶,烟囱里冒出一股弯弯扭扭的烟。于是这姑娘的兴趣开始专注在这幅图画上面,她也就把其他一切的事情通通忘记了。汤姆画完的时候,她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

“很好——再画个人吧。”

这位画家在前院里画上一个人,那样子有点像一架起重机。这个人一脚就可以跨过那所房子;可是这姑娘并不苛求;她对这个怪物很满意,又低声说:

“这个人画得很漂亮——再把我画上去,画成走过来的样子吧。”

汤姆画了一只沙漏,顶上加了一个圆月,再添上草扎似的四肢,又给伸开的手指配上一把大得可怕的扇子。姑娘说:

“真是太好了——我希望我也会画才好。”

“那并不难,”汤姆小声说,“我可以教你。”

“啊,真的吗?什么时候?”

“中午。你回家吃饭吗?”

“你要是在这儿,我就不回去。”

“好——那可妙透了。你叫什么名字?”

“贝奇·萨契尔。你呢?啊,我知道。你叫汤玛斯·索亚。”

“他们揍我的时候才叫我这个名字。我好的时候叫做汤姆。你就叫我汤姆,好吗?”

“好。”

这时候汤姆又在石板上写了什么字,可是他拿手挡住不让那姑娘看。这一次她可不那么害臊了。她要求汤姆让她看。汤姆说:

“啊,没什么。你不爱看这个!”

“你对我这样,我可非看不行。”于是她把小手儿按在他手上,两人抢了一会儿;汤姆假装着认真不让她看,可是他慢慢地让自己的手移开,后来终于露出了这么三个字:

“我爱你。”

“啊,你这坏蛋!”她在他手上使劲打了一下,可是她脸红了,而且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正在这时候,汤姆觉得耳朵给人慢慢地揪住,心里知道事情不妙;

随后他就被人揪住耳朵一直提着站起来。他就是这样被揪着牵到课堂另外那一边去,安顿在他自己座位上,同时全校同学发出一阵继续不断的窃笑,向他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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