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辽萨这一觉睡得非常熟,连父亲大清早的咳嗽声都没把他吵醒。他醒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他一醒,马上就判断出德国人还没进城。
他到院子里洗脸,看见坐在台阶上的“爷爷”和离“爷爷”不远的维佳·鲁基扬庆柯。母亲到菜园子里干活去了,姐姐们早就上班去了。
维佳凑着谢辽萨的耳朵,说了一个他已经知道的消息:福明家里藏着一个陌生人,住在“上海”的人都在绞尽脑汁,猜测这是个什么人,同时又害怕这个人。还有,在“草场”区过去做弹药库的地方,有个地窖敞着盖,里面放着几十个燃烧瓶,大概是撤退时走得太匆忙而留下的。
维佳怯生生地暗示,要是把这些瓶子藏起来倒不错,但是谢辽萨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神色严峻地说,他们应该立刻去陆军医院。
谢辽萨和维佳一进接待室,就被值班的老护士拦住了,叫他俩用湿抹布把脚揩干净,并且在前厅里等她去找娜佳,这使他们对这个机关立刻充满了敬意。
不一会老护士陪着娜佳走了出来。但这似乎已经不是昨夜在她床上跟他谈话的娜佳了:在她那高颧骨、描着细眉毛的脸上,有着一种新的、严峻而深沉的表情,跟老护士慈祥和蔼的、布满皱纹的脸上的表情一样。
“娜佳!”谢辽萨手里捏着帽子,轻声说道,不知为什么他在姐姐面前胆怯起来。“娜佳,得救救这些战士,你应该明白……我和维佳可以挨家挨户去问,你去告诉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吧。”
“这孩子说得对,”鲁莎大婶突然说,她抬起那双老来变得更加慈祥善良的眼睛看了看娜佳。“大家会收留的。我就可以收留一个。谁不心疼这些孩子?我就一个人,儿子们都上前线了,只留下一个小女儿。我们住在新村。要是德国人来了,我就说是我的儿子。应该事先告诉大家,让他们都认做亲戚。”
“你不了解他们德国人。”娜佳说。
“的确,德国人我是不了解,可是自己人我是知道的,”鲁莎大婶飞快地翻动着嘴皮,胸有成竹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们,新村里哪些人是好人。”
娜佳领着孩子们走到走廊尽头的门前,她没有敲门,伸出小手猛地一推,门就开了。
“有人找您,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她一边让孩子们进去,一边说。
“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我们来是想帮您把伤员们分送到居民家里的。”谢辽萨说,他一看便明白跟这个人说话用不着兜圈子。
“人家肯收留吗?”医生问。
“总会找到肯收留的人的,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娜佳用银铃般的声音说,“市立医院的老护士鲁莎愿意收留一个,她还答应介绍几家,孩子们可以去一些人家里问问,我也可以帮忙,其他克拉斯诺顿人也不会拒绝帮忙的。我们家也可以收留,可是我们家房子太小了。”娜佳说,脸刷地一下红了,连小小的颧骨上都现出了鲜艳的红晕。谢辽萨的脸也突然红起来,尽管娜佳说的是实话。
“谢谢,谢谢你们。”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说,眼睛里第一次露出笑意,他伸出有力的大手,先后跟谢辽萨和维佳握手。
在前厅举行的会议上,拟订了一个行动计划。参加会议的只有谢辽萨、娜佳、鲁莎大婶和维佳。这是近四分之一世纪中最短的会议,因为它一共只占用了孩子们脱下白大褂的工夫。然后,孩子们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飞一般地冲出了医院。七月正午的骄阳迎面扑来,他们的内心激荡着难于言表的喜悦、为自己和为人类的自豪感以及不同寻常的要行动的渴望。
“这才是好人,这才是好人的行为!是吗?”谢辽萨说,激动地望着自己的好朋友。
“完全正确。”维佳眨了眨眼睛,回答道。
“现在我去打探一下,藏在伊格纳特·福明家里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谢辽萨突然说,这跟他俩方才的感受和谈话内容毫无明显的联系。
“你怎么去打探呢?”
“我去请他收留一个伤员。”
“他会出卖的。”维佳确信无疑地说。
“我怎么会对他说实话!我只想进他的屋子看看。”谢辽萨狡黠而快活地笑起来,眼睛和牙齿都闪闪发亮。
他来到远离市场的“上海”近郊,到了福明家的土房门前。
谢辽萨敲了半天门,里面却没人答应。他猜想屋里的人一定打算隔窗看清他的脸,所以故意贴门站着,不让里面看见。门终于打开了。福明一手抓着门把手,另一只手抵住门框。
“谢谢您。”谢辽萨说,接着就大大方方地从福明抵着门框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好像给他开门正是为了让他进去。福明甚至来不及惊奇,只好跟了过来,这时他已经不但进了外屋,还打开了通往里屋的房门。
“对不起,公民。”谢辽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进了里屋,他对福明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你想干什么?”福明扬起稀疏的眉毛,问道。
“公民!”谢辽萨慷慨激昂地说,“公民!请救救受伤的战士吧!”他采取了法兰西大革命时期国会议员的姿态,这不仅使福明很吃惊,连他自己也感到很突然。
福明眼睛周围的皱褶刹那间停止了活动,注视着谢辽萨的眼睛也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了。
“不,受伤的不是我。”谢辽萨说,他明白了福明为什么会如此惊讶。“部队撤退了,把一个伤员扔在大街上,就在市场旁边。我和孩子们看见了,就来找您帮忙。”
福明的端正的长脸上突然流露出在他内心发生激烈复杂的思想斗争的痕迹,他不由斜过眼去,看了看另一间房间紧闭的房门。
“可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他压低嗓门问,两眼恶狠狠地紧盯着谢辽萨,眼睛周围的皱褶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复杂的运动。
“伊格纳特·福明同志,不来找您,又去找谁呢?全城都知道,您是我市第一位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谢辽萨说,当他把这支毒矛无情地刺向福明的时候,他的眼睛显得特别地天真无邪。
“你是谁家的孩子?”福明问,他越来越惊慌,也越来越惊讶。
“我是您的老熟人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的儿子,他也是一位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谢辽萨越肯定地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他的口气也就越坚决。
“我不认识普罗霍尔·刘别兹诺夫。你看,小兄弟,”福明定了定神,两只长胳膊忙乱地摆动着。“我这里没有地方收留你的战士,而且我老婆还病着呢,所以小兄弟,你还是……”他的双手虽然不是很明显,却是朝门口那个方向挥动着。
“公民,您的做法令人感到很奇怪,谁都知道您家还有一间房间。”谢辽萨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一双清澈的眼睛天真、大胆地直盯着福明。
福明来不及做任何动作,甚至来不及出声,谢辽萨已经一步——甚至不是很急促的一步——跨到隔壁房间的门口,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窗板半掩着,里面摆着家具和几桶橡皮树。桌旁坐着一个穿工人服装的人,肩膀浑圆有力,脑袋结实,头发剪成平头,一脸黑斑。他抬起头来,镇定自若地望着走进来的谢辽萨。
就在这一刹那,谢辽萨明白了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坚定刚强的好人。这倒使他自己感到狼狈与胆怯起来。是的,他那颗鹰之心里连一丝勇气都没有了。他怯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动也不敢动。这时福明的脸在门口出现了,既气急败坏又惊慌失措。
“别忙,老兄,”坐在桌旁的陌生人,不慌不忙地对着直奔谢辽萨而来的福明说。他打量着谢辽萨,说,“伊格纳特·福明说的是实话,他不能收留那个战士。但是你会找到肯收留的人。这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告诉你,你是个好样的。你去找找看,会找到的。不过这是件机密的事,不要随便乱找人。要是没有人肯收留,你再来找我。要是有人收留,就不必再来了。现在你最好把你的地址给我,我有事好去找你。”
这时谢辽萨不得不为方才的恶作剧付出对他来说是十分恼人和痛心的代价。现在他非常愿意把自己的真实地址告诉这个人,但是他却只能胡诌一个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地址。他这一撒谎,便永远切断了跟这个人联系的可能。
谢辽萨回到了街上。他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毫无疑问,藏在福明家里的人是个好人,是个重要人物。而福明的为人起码是不大好,这一点大概也用不着怀疑。但是他们之间无疑有某种联系。这里面的奥妙就难以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