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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兽面惊魂

他摘了面具,吻了我!我的眼睛被他结结实实地捂住,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和那隐隐约约熟悉的香味。

在无奈和彷徨中,我度过了在百里府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日,浑浑噩噩地起了床,就有嬷嬷引了两个婢子捧了梳妆奁送到我房里,库房也送来了好几件黄玉、青玉配饰和一大堆红黑两色的漆器用具。到了黄昏时分,司衣处的人来量了我的尺寸,又顺带着给我送了不少布料和针线,说是府上贵妾韶的吩咐,予我每日打发时间用。

接下来的几天,虽没有在将军府时舒服,但好歹也还算清闲。冉嬴免了我的晨暮请安,嫡女红药又尚未回府,我每日除了去美人韶那儿小坐片刻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和几个丫头聚在梅树底下烤火饮酒。

到了隆冬腊月,无论是贵族还是庶民,每日里少不了的,便是这暖人的东西。

我与四儿皆喜饮酒,九岁那年因误饮了烧酎,两个人幕天席地醉了三天三夜。人人都说酒可通神,但那一次,我们两个都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神灵,唯独脑袋痛了大半个月。从那以后,我再不碰重酿之酒,兴致来时也只与四儿饮些自制的桃花酿和农户们交上来的甘醴。

听新来的两个小丫头讲,我们这几日喝的是百里府待客的果酿。因为百里大夫的采邑在接壤楚国的裕城,那里盛产一种赤色绵软的果子,食之甜中带酸,用于入酒则香甜清醇。认识百里大夫的人都知道,他这人极懂享受,只吃最精细的食物,喝最甘醇的美酒,赏最漂亮的女人,几日下来可见传言不虚。

“你们俩……见……见过府里的红药贵女吗?”胖丫几杯酒下肚,脸已经涨得通红,一句话问得断断续续。

新送来的两个婢子年纪比我都要小两岁,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现下喝了酒,说话舌头发软,迷糊的样子比胖丫也好不了多少。

“当然见过,我们贵女身份尊贵无比,长得比花都好看。”

“对,比什么花都好看。”

“那她待人可和善?”我笑着又给她们倒满了耳杯。

“和善,当然和善,和贵女一样都是好人。”说话的是叫萍的小婢子,进府还不到两个月,眯眯的小眼睛,生得很是白净。

“贵女没和我说过话,服侍她的人得是府里最好的,我还不行。”小斗拽着头发,腼腆地回道。小斗之所以叫小斗,是因为七岁那年,田里收成不好,她被爹娘卖进百里府充了少交的一小斗粟米。

“有你们说得那么好吗?看你家主母的样子就知道那贵女的性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胖丫说完,咕咚一声翻倒在地上。

“她醉了,别听她胡说。”胖丫这话要是传到冉嬴耳朵里,怕是小命不保。幸好两个小丫头也已经喝得发蒙。

“贵女,你是有福气的人,不是山鬼。”小斗垂着头嘀咕着。

“对,你也不会吃人,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人,通通都是在骗人!”萍眯着眼睛拼命地点头。

山鬼?吃人?难怪这府里的婢子、仆役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原来这山鬼的谣言都传到这里来了。

冬日的太阳落得特别早,说话间的工夫,便已隐没在云层里没了踪影,只留下斑驳的云霞独自面对着青色天幕上那一点点新出的淡白色星光。

两个小丫头看起来已经醉得不轻,我笑着把她们手里的耳杯取了下来:“天色暗了,回房吧,酒气退了容易得风寒。”我把她们两个拉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去扶倒在地上的胖丫。

胖丫身材高壮,我们三个人勉勉强强才把她拖进右侧的偏室。我帮胖丫盖上被子,转头对两个小婢子说:“你们两个也早点睡吧,晚些我自会梳洗。”

“唯!”两个小丫头摇晃着行了礼,身子一偏差点撞到一处。

我替她们合上了门,又独自回到了梅树下,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炭火,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如果被主母冉嬴知道我带着她府里的婢子一起在院子里醉酒,她一定会气得眉毛眼睛全都竖起来,然后大骂我出身卑贱不懂礼仪、没有教养。

“出身卑贱又怎样?我自有我高兴的活法。”我仰头将耳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斜斜地躺倒在梅树下。

出身为什么就这么重要呢?天地造人的时候难道真的就分好了贵贱?为什么贵人可以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而庶民却连性命都是卑贱不值钱的?

这一夜,我在暗香萦绕的梅花树下望着满天的星宿,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酒气上涌时,脸颊火辣辣的,它驱散了冬夜的寒气,却也让我的脑袋变得越发昏沉。

我闭上眼睛,蒙眬间仿佛听到了一树花开的声音……

第二日,我在温暖的床铺上睁开了眼睛,小斗端着热水候在一旁。

“昨晚是你们扶我进来的?”我扶着昏沉沉的脑袋坐了起来。

小斗红着脸摇了摇头:“奴婢们昨晚喝醉了,也都刚起。”

“是吗?胖丫呢?”

“胖丫姐姐去司衣那里取袍子了。昨天在路上碰上司衣处的人,她们说贵女的长袍有一套已经做好了。”

“这丫头的性子可真急。”

我梳洗之后便百无聊赖地伏在案几上看着漆盒里的针线发呆。过了这么些天,胖丫带来的几件粗麻短衣都已被我缝上了色帛的领子,各色香囊、帕子也做了一堆。每日困在百里府,除了女红还是女红,这样的日子难道还要继续过下去吗?

秦、晋、吴三国之间的战事一触即发,兰姬何时会来杀我?兽面男子会不会来见我?我表面上清闲,心里却已经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立马冲回将军府去。

“贵女,快看!我把长袍给你取回来了。”胖丫捧着一只髹红漆描舞者宴乐纹的漆盒走了进来,脸上喜滋滋的,说话也比往常更响亮了。

我懒懒地看了眼,顺手一指:“嗯,放那儿吧。”

“怎么也不打开看看啊?奴婢刚才偷偷瞧过了,这袍子可真好看。”胖丫抱着漆盒硬是挡在我面前,“要不,贵女你先试试?瞧,这衣服上的带子还配了玉钩。”

“没事试它做什么?”我瞄了一眼胖丫捧在手里的那条腰带,鸾鸟衔花的玉带钩,美则美矣,却显得有些俗气。

这时,婢女萍突然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我家贵女的马车已经过了宗庙,主母让咱们快去府门口迎接!”

“红药贵女回来了?”我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月白色的合领深衣,顺手取过一件青莲色的外袍,“好了,我们走吧!”

“贵女,这太素净了。”胖丫见我已经走到了门边,忙拉住我的袍袖急声道,“换上新衣再去吧!上次百里府的主母不是嫌你的衣服太素净了吗?”

“今天第一次与贵女见面,我怎能抢了她的风采?如此这样就很好了。”我拍了拍胖丫的手,提起裙摆快步走了出去。

还没走到府门口,恰巧看见美人韶和另外几个妾室迎面走来,我上前一步欠了欠身子。

美人韶笑着走到我身前:“怎么来得这么早?”

“今日贵女回府,阿拾怎敢晚到?”

“当真是个机灵的,手巧,心也巧。”美人韶了然一笑,同我并肩朝大门口走去,“你的女红是同谁学的?我们几个刚刚还在说,前日你送来的香囊可比这府里的女眷们做得都要好。”

“如果贵妾们喜欢,阿拾改日再多绣几方帕子送过去。”

“天寒地冻的,又耗眼睛,别为我们劳神了。接下来的日子,还有的你忙呢!”美人韶拍了拍我的手,娇笑道。

“韶妹妹果真会做人,才几日的工夫就和新客变得如此亲厚。夫主若是知道了,一定怪我们两个不懂待客之道。”美人韶的话音刚落,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妾室就忍不住开口了。

“两位姐姐近来为了贵女的陪嫁之物日日操劳,妹妹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是惭愧。”美人韶盈盈施了一礼回道。

这美人韶原本只是宫中司乐坊的一名舞伎,当年因与百里大夫相恋还闹出过不少事情;现在,虽然入府为妾,但地位比起出身士族的另外两个妾室仍旧低上一等。

“你就是那个将军府的族女?”两位妾室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身穿姜黄色红缘曲裾深衣的少女,她绕着我走了一圈,讪笑道:“哼,也不过尔尔,传言实不可信。”

“阿芷,不可无礼。”妾室有辛上前一步,抓住那少女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后一带,对我微微颔首道,“阿芷年幼不知礼数,请姑娘莫要介怀。”

“娘亲,你干吗对她那么客气!要不是她,陪长姐出嫁的就是我!”阿芷甩开自己母亲的手,几步蹿到我面前,厉声道:“你这个山鬼所化的妖女,凭什么抢了我的位置?你骗得了父亲,骗不了我,贱民!”

“阿芷,住口!”妾室有辛紧张地看了我一眼,高声喝道。

“娘亲,我没有胡说!她的眼睛有古怪,会迷人心智,你快让父亲把她赶走吧!”

“这是要赶走谁啊?”几步开外,冉嬴带着一群婢子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主母!”不等阿芷开口,妾室有辛已赶忙迎了上去,“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主母千万别怪罪!”

冉嬴瞥了妾室有辛一眼,冷声呵斥道:“这府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娘儿俩指手画脚了?站在府门口吵吵嚷嚷,一点不知礼数,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贱妾教女无方,请主母降罪!”妾室有辛在冉嬴面前如同老鼠见了猫,整张脸吓得雪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母,不是阿芷胡闹,这伍氏族女身上可疑之处甚多,请主母明察!”阿芷收起满脸的怒容,可怜兮兮地跪在自己母亲身旁。

“你年纪尚小,我和你父亲才打算多留你两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可又是你姨父教你的?”冉嬴低头看着阿芷,阿芷嘟囔了几句便点了点头。

冉嬴倏然收起笑容,对妾室有辛道:“你妹妹可替你们家找了个好靠山。让伍氏族女为媵随嫁红药,是夫主的意思。那楼林以为得了太子的宠信就能爬到我百里氏头上吗?来人啊,把她们母女都带到房里关起来,等家主回来再行惩处。”

“唯!”冉嬴身后的两个老嬷嬷,手脚极快地把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拉了起来。

阿芷经过我身边时,丝毫没有掩饰她忌恨的眼神。她的眼神如同一把匕首割开了我心中萦绕已久的谜团,露出了它血淋淋的真相。

我是红药的媵妾。

我是百里氏和伍氏结盟的工具。

如何见的百里氏红药,我已经记不清了,等人醒转过来时,已经是次日的黄昏。我穿着贴身的单衣站在梅园里,望着虬结枝丫上的点点冰霜,一直想不清也想不透,他为什么要把我骗进百里府,为什么要把我许给他人为妾。

时间曾许我一个美梦。它告诉我,如果我能以满腔真情待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便会认真地爱我。我以为岁月流转,老了红颜,白了青丝,只要守在原地,蓦然回首,他总会站在我身后。自摩崖山回来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在他宠溺的眼神里,我几乎以为这个美梦已经成真了。但如今它终究还是碎了,碎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嘴里,碎得满地狼藉。

墙角的一丛修竹被夕阳染上了暗暗的赤金色,时间在我的惶恐和彷徨中慢慢游走。

胖丫轻轻地靠上来替我披上了外袍:“贵女,你到底怎么了?昨天见了红药贵女就开始不对劲,今天刚醒过来又跑到外面吹风。那个阿芷说的话,你别理她,什么山鬼啊怪物的,她是在忌妒你。”

我苦笑一声,握了握胖丫扶在我臂上的手:“我怎会和那样的人计较?去吧,帮我回府看看。四儿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将军可有来信?”

胖丫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轻应了一声就走了。

我依旧在园子里站着,直站到令人哀愁的天色沉浸在黑夜里。

昨天见了哪些人、怎么去吃的宴席我都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让人多送了一壶烧酎带回来。是啊,伤心的时候,还有什么能比这烈火般的酒更暖人心……

我打发了两个小丫头,独自坐在梅树底下喝起酒来。一口口烈酒顺着喉咙流到心里,把心里的寒冰都化成了眼中的泪水。起初只是咬着牙嘤嘤地啜泣,到最后喝醉了,便伏在梅树上号啕大哭起来,仿佛要把满肚的愁肠都哭断了才好。

“你要哭到几时才好?”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我已经醉得晕眩,哭得虚脱,颤巍巍地回过头来,蒙蒙眬眬只看见天上的一轮明月和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仰望着他,流着泪却笑得无比甜:“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我强撑着站起来,一头扑进来人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生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我,“带我走吧,别把我留在这里……”

“你对要杀你的人,向来都这样慷慨吗?”

头顶传来戏谑的声音,我听得不太真切:“你说什么?”

“你可看清了我是谁?”

“我自然知道……”我伸手摸上他的脸庞,触手处冰凉刺骨,抬眼细看,月光下映出的赫然是一张龇牙咧嘴的兽面。

我惊叫一声放开了手,转身便逃。兽面男子仿佛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左手轻轻一捞就把我整个人抱了起来,紧紧箍在怀里。

“你放开我!你放开!”他身材高大,我被他箍在怀里,脚尖只能微微擦到地面,纵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始终无法摆脱他的禁锢。

“你再这样大叫,小心引来百里府的侍卫。如果让百里大夫知道他女儿的媵妾出嫁之前私会男子于花园之中,会做何感想?”

是嘛,如今连晋国的人都已经知道我是百里氏红药的媵妾,就只有我,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只是为了躲避兵祸才在这里做客。心中一苦,我便不再挣扎,任由他将我抱在怀里。

我这样顺从,他反而失了兴致,将我放了下来:“你托兰姬带的口信我已经收到了。如果今天你能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便饶了你;如果不能,就只能怪你自己命薄了。”

我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自嘲道:“你这人倒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多疑。我如今这副鬼样子,你居然还要听我的计策。”

“当日以为你是害怕才紧闭双目,没想到是因为这举世无双的碧眸。”兽面人伸手抚上我的脸,我侧脸轻轻避过。

“吴国的兵马如今到了何处?”我抓紧自己的衣襟,正色道。

“吴王夫差率领大部精兵已经逼近晋国东南境,秦国太子绱的军队也已经过了大荔,在晋国西面驻扎。”他语气中透着深深的鄙夷,看起来对秦国趁乱攻晋的不义之举很是不满。

“我有一计,足下如果做得好的话,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既解了晋国的危机,又能趁机削弱吴国,叫吴王夫差再无力攻晋。”

“哈哈哈哈,小儿吹嘘之功丝毫不逊于你的相貌。”兽面男子似乎听了最好笑的笑话,乐得大笑起来。

“你轻一点!”我一急也忘了他是谁,习惯性地在他手臂上使劲拧了一把。

“大胆小儿,你居然敢——”他吃痛,收起了笑声。

“晋国危在旦夕,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的计策可不可行,说完,你便知道了。”

“洗耳恭听。”他语带戏谑,让人恼怒。

“吴王夫差近几年屡兴兵祸,不外乎就是想重新要回他父亲当年在世时的尊荣,请足下回国后,劝说晋侯修书一封交与吴王,只说承认吴国的霸主之位就可以了。”

“荒唐!要晋国将霸主之位拱手让出,这与投降何异!”他厉声回道。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这样的道理难道你不懂?现在是冬季,兴兵无疑是寻死,将霸主这个虚名暂时让一让又有何不可呢!”

“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对!晋侯修书吴王后,可再修书一封与越王,之后便择一处靠近晋国的地方邀请吴王会盟。检阅一下军队,夜宴、狩猎,玩上半个月,吴国自然就会被越国所破。到时候,吴王夫差回家救火都来不及,霸主之位自然就拿不走了。吴国的军队一撤,秦国的军队自然也就撤了,这样的结局难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待我说完,他久久没有出声,只一双漆黑的眼睛透过面具上野兽的眼眶死死地盯着我。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冷声喝道。

“我在想,上天为什么要让你这样一个女子降生到这乱世中来,这到底是福是祸?”

“是福是祸过了这一晚都与你无干,你还是赶紧走吧!”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他却顺手拉着我躲进了墙角的修竹丛中。

“你干什么?”我推搡了他一下,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凑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给我出了这样好的计策,我便也请你看一出好景色。”

墙角的这一丛修竹勉勉强强能藏住两个人,为了不让人发现,兽面男子将我箍得很紧,我挣扎着想把他的手从自己嘴上拿开。

“嘘——来了!”他几乎咬着我的耳朵道。

什么来了?我借着月色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对男女。男子穿了件丝制的深褐色长袍,身材修长,面目俊朗;女子则穿了一条嫣红色缠绕裾裙,长发高束,露出优美的脖颈,容色绝佳。

他们是谁?为何入夜了还到我这园子里来?

“红药,你真的要嫁给他吗?”那男子一开口就吓了我一跳,眼前的这女子莫非就是我昨日见到的贵女红药——我将来的主母?!

“少康,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这院子里如今住的是伍氏那个傻呆呆的族女,如果被她看见我们两个在一起,传到父亲和阿娘那里,他们会剥了你的皮!”红药看了一眼我睡的房间,见灯火全暗,便按住胸口,缓了语气对那男子道,“我如今已经有了婚约,你我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红药,你自小就与他不亲厚,如今为何又要嫁他?我明日去求百里大夫,求他答应我们的婚事。”那男子执起红药的手放在唇边不住地亲吻,语气激动,声音几近沙哑,“这一院子的梅花都是我们当年亲手种下的,如今花事正好,你却要违誓另嫁他人吗?”

“少康……”红药的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她用力把手从那男子手心里抽了出来,冷声道,“你是怎样的身份还要我再提醒吗?你我虽有情,但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我是百里氏嫡女、国君亲眷,如何能嫁与你们楼氏为妇?再说,我父亲一直与太子不合,你们楼家仗的又是太子的势力,这次,你父亲还强推着要把你妹妹也送进府来为媵,这已经惹恼了我父亲,你要是还敢提什么求娶的事,便是自己不要活路了。”

“你要我心甘情愿地把你送给他,我做不到!”楼少康沉下脸色,一拳狠狠地捶在了梅树上。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此事已成定局,以前的一切,你都忘了吧……”红药说完,低头嘤嘤地哭起来。她这一哭吓得那男子手足无措,只得将她搂在怀里百般疼爱:“红药,我带你走。国君祭祀那日,我等你。”

“我不会和你走……”他们两个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浓情款款,我这边却已经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好一对痴男怨女,怎么今晚哭的人这么多?”身后的人贴着我的耳郭轻声呢喃。

“你离我远些!”我伸手揉了揉耳朵,“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

“我自有知道的法子。如果你这主母将来对你不好,你倒是可以拿今天的事情做个把柄。”

“我不会嫁人!”我语气决绝。不管这红药贵女嫁的是哪位贵胄,我一概不稀罕。

等花树下的两个人相拥而去,我急忙挣脱了身后的钳制蹿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缓解心中的尴尬与紧张。

“你可知道我今天来之前做了什么打算?”兽面男子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

“什么打算?”我匀了匀呼吸抬头问道。

“我打算……”

他说话间突然欺身向前,从身后取出一把银白色的匕首顶在我的脖颈上:“我打算着,如果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我就放了你;如果你给了我一个救国的计策,我便一刀杀了你。只是我没想到,你短短几句话竟能将三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人,我实在留你不得!”

兽面男子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我苍白的面庞,是悲伤、无奈,还是恐惧、绝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轻扬嘴角,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冰寒的匕刃划开了我的皮肤,剧痛,有温暖的液体顺着脖子慢慢流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预期的死亡并没有降临,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覆上我的眼睛,随后有温暖湿润的东西紧紧地压在我的嘴唇上。

我惊得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一颗心狂跳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摘了面具,吻了我!

我的眼睛被他结结实实地捂住,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和那隐隐约约熟悉的香味。

“别睁开眼睛,我怕我会后悔自己现在的决定。”他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不杀我?”兽面男子的手从我的眼睛上轻轻移开,我紧闭双目冷声问道。

“以后喝了酒不要一个人躺在树下睡觉了,没人会再抱你回房了。”说完,他脚步一响,我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黑色身影立在高墙之上,很快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脖子上那道深深的血痕,我会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酒醉后的一场幻景。我轻抚着伤口坐在床上,脑中思绪纷纷。他昨晚这一刀如果再深一点,我就已经死了。可他最后为什么又改主意了?又为什么要吻我?

正当我想得一头雾水,胖丫推门走了进来:“贵女,看,我带谁来了?”

我抬眼一看,只见四儿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袄子俏生生地站在晨光里。

“四儿——”我来不及穿上鞋袜,赤着脚就从床上跑了下去,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家里出了点事,回来的路上又遇上大雪封山,所以才晚了。快,让我看看你,可是没好好吃饭又瘦了?”四儿笑着抬头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她那明媚的笑容就彻底消失了,“你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了?脖子又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我这才反应过来,拿镜子一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眼睛肿得像杏子,脖子上凝了一长条的血痕,难怪会把四儿当场吓傻。

“我没事。”我揉了揉眼睛,尴尬地笑道。

“都是百里府那个庶出的贵女害的,好好的,非在大家面前说我们家贵女是山鬼变的,还骂贵女是贱民。”胖丫忍不住在旁边数落起来。

“胖丫,快别在这里添堵了,你去帮我看看隔壁的两个小丫头,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醒?”我努了努嘴推了胖丫一把,示意她先出去。

“贵女,你脖子上怎么了?天啊,你不是昨夜寻了短吧?!我就知道我不该回府,你可不能啊——”胖丫见了我脖子上的伤痕吓得脸都青了,号叫声震得我头痛欲裂。

“我没想死,你先出去,别乱说话。”我把胖丫推了出去,转身把门合上。

四儿的脸色很不好看,为了让她宽心,我只能从头到尾把太子府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连伍封把我骗进百里府、我借酒浇愁的事也说了透彻。

“我都说完了,你就别难过了,现在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嘛!”

四儿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只默默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浸了点昨夜喝剩下的烧酎,轻轻地擦拭着我脖子上的伤口:“这酒太烈,咱们不是说好以后都不喝的吗?将军那儿可能另有安排,你也别急着难过,好歹以后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嗯。”我咬牙忍着疼,轻声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家宰可跟你一道回来了?”

“大哥被征了兵,大嫂子很快就跟人跑了,爷爷气得旧病复发,所以在家里多待了一段日子,但现在已经大好,你不用担心。”

“你大哥被征兵?征到谁的军队里去了?”

“不知道。”四儿摇了摇头从我的绣盒里取了一条红色的绢带绑在我的伤口上,“上次公子利送来的膏药还留了些在府里,我待会儿回去拿,可千万别留了疤。”

“我皮肉好得快,你就别麻烦了。”

“我们俩打小就说好了,生病的那个要听话。现在你得听我的。”四儿语气强硬,我也就不再逞强。

“那你早去早回。”

“知道了。”

等四儿走了,隔壁的两个小丫头还是没有醒,估计是昨晚着了那兽面男子的道。

此时,我的眼睛已经去了肿,便拿了个新绣好的香囊,去拜见那位红药贵女。

去的路上胖丫告诉我,昨夜红药贵女下令杖毙了一名侍奉阿芷的婢子。听说是那不长眼的小婢子私自带了男人进府,在院中私会时,又刚好被路过的红药撞上。结果,男的跑了,女的却没跑掉。

胖丫说的时候唏嘘不已,直说天下男人都不可信,可我却在心中暗叹,那可怜的小婢子应该是不小心撞见了红药与楼少康的情事,又因着她是庶女阿芷的人,才被红药下了杀手。

穿过几间院落,我和胖丫行至红药屋前。有婢子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袭湘色襦裙的红药就领着一个样貌还算可人的绿衣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看着有些眼熟,一番寒暄之后我才知道,她原来就是楼大夫的嫡女、楼少康的幺妹——绢。当日,在太子府夜宴之时,依稀记得便是她在府门口“山鬼”“山鬼”地叫我。

“我今年十八,绢今年十六,妹妹是我们三个中最小的。”红药执了我的手坐在窗前的毛毡上,微笑道,“伍将军怎么舍得这么早就把妹妹嫁出去?”

还没等我回话,一旁的绢便插了进来:“姐姐,你不知道,我们这位阿拾妹妹和公子利早就情意相投。因着她年纪太小不便出嫁,公子还特意到国君面前求了好几回。现在,连君夫人都知道,伍家有个让公子倾心爱慕的贵女。”绢的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挑拨之心昭然若揭。

“是吗?我说呢,妹妹如今都不满十五,公子这也太着急了。”红药脸色一僵,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我的手。

原来,我要嫁的人是他。

这两年,公子利待我一直很好,除了平常差人送些新鲜玩意儿予我把玩之外,上次我被箭镞伤到了额头,他也是一罐罐地往府里送药。可是,好归好,我待他却没有这个心思。现在突然说要嫁他为妾,心里只觉得荒唐。

“妹妹怎么都不说话,可是高兴坏了?”绢满脸堆着笑,殷勤地给我递了一枚干果。

“阿拾年纪尚小,情啊爱啊,还不懂。”我低头轻声回道。“果然还是个孩子。”红药拍了拍我的手,笑道,“公子温柔体贴,‘情爱’两字再过几年你就懂了。”

晒着暖阳,吃着干果,三个人东拉西扯地又聊了一会儿。我赔着笑,装着傻,最后实在觉得心累,便起身告退。

临走前红药送了我几丈罗绢,又嘱咐婚期定在五月之后,让我早做准备,给自己绣些喜庆的用物,到时候一同带到公子府去。

我一一应下,带着胖丫退了出来。

如果这件婚事成了,那伍封、公子利、百里大夫就在秦国朝中结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同盟。楼大夫临时插一脚,硬把女儿送进来,无疑是太子抗争此事的手段。

其实,我跟在伍封身边多年,不是不知道此间的利害关系。如果联姻之事对他真的那么重要,他大可以当面告诉我。也许为了他,我即便心中苦痛,也会心甘情愿地出嫁。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三个月之后他会回来接我?

莫非他另有苦衷?

这天夜里,我的心中突然萌发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要离开雍城,我要走到西北去,我要听伍封亲口告诉我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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