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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展孝心计议观元宵 傅公府墨绖点家兵(1)

“是!”福康安已经失望,忽然又得到这么一道:恩旨,兴奋得身子一挺,挂着:泪花的眼睛炯然生光,说道,“奴才父亲臣傅恒地下有知,必定望阙感恩涕零,皇上成全福康安忠孝两全!奴才这就去辞别母亲,然后到兵部办理勘合,下午进宫陛辞,再听皇上面授机宜!”乾隆见他要起身,手向下压压示意稍待,问道:“你是在北京带兵去,还是用山东绿营”福康安道:“就用本地驻军。这是一群跳梁小丑,兴大兵于政治不利,惊动了百姓,容易生出疑虑谣言。请拨三十枝鸟铳火枪,三十匹快马。奴才带家奴星夜前去,会同当地绿营征剿。十日之内我给皇上捷音。”

乾隆看着:福康安,沉吟良久才道:“你能懂兴大兵于政治不利,看来又有长进。一要打贼,二要护良民,不可杀人太多;三是要有善后措置,想想‘宣慰’二字怎样做好。即使是小敌也不可轻忽,宁可打慢些,不可失利。你打败了,也一样是王法无亲,朕不能护你,懂么”福康安英俊的面孔凝得异常严肃,磕了头说道:“皇上屡屡教训,不可狂纵轻浮,父亲在世常有过庭之训,以马谡赵括为例,担忧奴才快牛破车,言犹在耳,福康安敢须臾忘怀君父之嘱皇上放心,我愿立军令状!”乾隆又凝视这个“侄儿”片刻,还想叮嘱几句什么,却道:“你跪安吧,纪昀同你一道:去兵部,还要到你府里代朕看望你母亲。去吧……”

他摆了摆手,纪昀和福康安一同辞了出去。隔窗望着:二人转过照壁,这才对李侍尧说道:“你起来,那边杌子上坐了说话。”不待李侍尧坐稳便问道:“元宵节就到了,步军统领衙门那边有什么布置”

“回皇上。”李侍尧正襟危坐,双手据膝暗地揉着:发痛的膝盖,说道,“一件是会同顺天府合议过了,保甲连户防火防盗。顺天府和提督衙门昼夜有人坐值,水桶水车救火队,还有缉捕厅司的衙役随时都能出动。二是防着:教匪趁节作乱,所有九门提督衙门军吏一律便装,本地青帮,还有黄天霸的侦缉捕快、眼线会同防护。正阳门、西直门、东直门、北定安门、朝阳门十几处热闹地方出了匪情火情,人要卡得住,门要随时关得住,能分片控制缉捕按拿扑救,另有两千军士不换便装,由臣随时调拨使用。一是不能出事,二是出事不能乱得无法控制,确保京师祥和热闹过节。顺天府和臣衙门已经逐人造册,所有在教信徒尤其香堂堂主以上可疑人员都有专人盯梢,地棍、街痞子还有前科作案的、外地流入京师无业游民,也都随处有人监管。灯节如有意外,皇上拿李侍尧是问!”

“连‘万一’也不许有。”乾隆回身盘膝坐了炕上,说道,“叫你进来也为知会你,太后老佛爷、皇后也要与民同乐,观灯。”

李侍尧眉棱骨抖了一下,问道:“请皇上示下,在哪里看灯”“正阳门。”乾隆说道,“要出安民告示告知京师市民,朕亲自上城陪侍太后。正阳门的灯市要安排热闹。”因将太后上城及筵宴百官的事一一详说了。李侍尧两道:眉头紧紧拧在一处听着,久久没有言语。

“嗯有难处”

“时辰略嫌仓促了,皇上。”李侍尧沉吟着:道,“若以臣前头布置,拿贼的力量用得多。现下皇上奉圣母观灯,恩筵群臣,是褒孝褒忠藻饰平治盛世的大事。缉捕盗贼就放在次一等位子上了。单是护持正阳门关帝庙一带,没有两万人是万万不能的。这就难免在别处给叵测之徒留下可乘之机。”乾隆听得连连点头,说道:“难为你有这见识,立时能想到这一条,足见睿智,即使太后不上城观灯,藻饰承平治世也是头等要紧。”李侍尧还是头一次听乾隆说自己“睿智”考语,受如此激励,立时兴奋得眼中熠熠闪光,又一阵沉思,说道:“告示一出,不须官家张罗,所有商贾缙绅花样灯火,都会到正阳门外大栅栏关帝庙棋盘街大廊庙一带设棚献彩的。臣想,由顺天府出面划定灯棚摊位,大户商家缴纳摊位捐份地,备水防火临时报警都有专人管起来。臣估约这里要聚七十万人,顺天府都上,臣衙门出两万,可以游刃有余。再就是节前要切实大索一次,取缔所有杂教邪庙香堂,捕拿所有在册可疑人等。这么着,可以确保元宵无意外之虞,但也有一弊,就是不能按原来筹定的顺线侦缉捕拿一网打尽了。”他顿了一下,又道:“这里只能说个大概,容臣回衙门和僚属们仔细商议,再来回奏皇上。”

乾隆听了无话,见他要辞,又叫住了问道:“你在广州还有外地有没有买置庄园的事”李侍尧刚刚起身,被他问得一愣,忙道:“臣有三处庄园,两处是皇上赐的,一处是臣家中本宅祖茔、田地,别的没有。臣多年带兵,总督也是军政为主,带兵的将军一旦置地多了,不但自己怕死,下头将军管带的心也散了……”他料这事与“砸黑砖”有关,头一个便想到是和弄鬼,因话里带话说道:“和出京前曾和臣说,顺义县有处庄园,四千多亩,八九两一亩就能成交,问臣买不买。臣说……”“好了,不要辩了。朕不过顺便问你一句。”乾隆见他脑门子沁出细汗,笑着:摆手道,“朕是听说于敏中纪昀傅恒在京外有买置庄园的事,问你知不知道。”李侍尧道:“于敏中纪昀臣不知道,臣敢保傅恒自己没有买。五天前见傅恒,他还说傅家贵盛太过,地土庄园多了于子孙不利,他有七处庄园,都是皇上赏的,说他要走了,这时不宜说话,死后请臣密奏,福隆安要纳还,让皇上心里有数,成全他的心……”乾隆听着,低头想了想,说道:“傅恒也是的,那都是朕赐的,富察氏还拦着:代辞,有什么干系敬诚审慎,产业多也不要紧,轻浮狂纵,庄园少也不能免祸——你去吧!”

李侍尧自养心殿退出大内,没有回衙门,一升轿便吩咐“到兵部!”话音一落,那顶四人绿呢大轿已轻轻升起,飞速向前滑出。轿子很稳,满街嬉戏追逐的儿童和年节无事闲逛的人都从轿窗上一闪而过,但李侍尧的心却定不下来,还在反复思量乾隆询问买置庄田的事。尽自乾隆反复解说,他还是疑心,这不是“顺便”问出来的。那么,就是又有人在下头搬弄什么是非了可皇上还是赏识我的呀!“睿智”二字是轻易许人的么但话又说回来,睿智也可作“聪明”来讲,这就是褒贬两可的话了……他一直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傅恒病重不起,皇上就有意栽培于敏中和。要在军机处另起炉灶,前头傅恒的“炉灶”再好,也要拆掉的。自己和纪昀都是那个炉灶的,大约纪昀也已觉得了,所以现在小心得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或许下头有些能人也瞧出了这一层,已经帮着:皇上在“拆灶”了。可阿桂呢似乎又荣宠不退,莫非这块“旧砖”还好用再就是傅恒生前恩眷,死后哀荣,也毫无失宠迹象,福康安越级超迁,恩义泽惠令人瞠目,也不像“拆灶”的模样……循着:这思路,每出一个题目,立刻又有新例证驳了回来,绕弯子半日又回到原来位置上,仍旧云里雾里不知所向,他仔细回顾乾隆召见时每一个细节,乾隆说话时或喜或怒,或从容或急迫,或爽达或沉思……每一处音容笑貌,每一句话口气甚至眼神……都在心中扫映了一遍,仍旧心里懵懂不得要领,不禁喟然以手抚额“天威不测天心难度……老了,真的是跟不上踪儿了……”正自胡思乱想得头晕,轿子一顿落地,一个戈什哈在轿窗边道:“军门,兵部到了。”

“唔唔……”李侍尧从迷魂阵一样遐想胡同里清醒过来,果见已到了六部胡同北头,路西第一个大衙门,照壁里头一大片楸树,光秃的枝桠密密交织成一片——正是兵部衙门。其时刚刚过了午时正牌,虽然兵部规例年节不放假,但其实没什么事,除了各司值班的不敢擅离,其余大堂二堂签押房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几个书办都是油头滑脑的老吏,坐在签押房隔壁书办房门内,敞着:门围火炉子坐,撮花生米喝老黄酒,见李侍尧过来,纷纷起身迎出来,说过年好的,邀请“屈驾同坐”的,打千儿请安作揖的,脸热情重套近乎,李侍尧叫不出他们名字,脸儿却都极熟,拉拉这个手,拍拍那个肩头胡乱应酬,问道:“胡司马高司马他们呢”

“礼部尤老中堂叫去了——呃!”一个书办打着:酒呃笑道,“尤老中堂是他们座师,退休在家,不去不好——您要见他们,这里快马去禀,半顿饭时辰就回来了。”李侍尧道:“我不要见他们,我衙门缺的五百斤火药,说过的过了初五调过去,今儿都初几了还没个影儿!这要放兆惠军务上的事,他这官就做到头了——”还要往下说,听见北首山墙外路上有脚步声,还夹着:说话声渐渐近来。偏转脸看,一群人已转过墙角,却是纪昀陪福康安走在中间,武库司堂官何逢全和职方司堂官侯满仓带着:五六个司官簇拥着:二人过来。这群书办便都敛了笑容退到一边垂手站了。李侍尧见福康安一身重孝,也忙肃容迎上,说道:“四爷,我以为您回府了呢!不想这里又遇上了。”

“四爷来这里选马、选枪要火药。”纪昀在旁说道,“今晚就要走路,先安排定了回去拜辞老夫人。”福康安只向李侍尧略一点头会意,却对何逢全道:“我的人共用三十二匹马。再挑六头走骡备用,五天要赶一千五百里,路上不能掉人。委屈你忙一会儿,给我选精的排好的。误了我的事别怪我翻脸。”何逢全唯唯称是间,福康安已在问侯满仓“你方才说要派谁去补古北口大营左营管带来着”

侯满仓忙道:“回四爷,叫柴大纪。”福康安皱了皱眉,说道,“这个名字好熟。”李侍尧正想说“是我衙门的”,福康安身后的长随王吉保道:“爷忘了,就是那年在扬州驿站,吃醉了酒扣押小胡克敬的那个把总吧!”

“这个人不能重用。”福康安连想也不想说道,“我知道这个人——不是好相识。”侯满仓不由看了李侍尧一眼,为难地说道:“可是四爷,这是……丰台大营报上来的优叙考成,已经缴吏部票拟了——”“什么优叙”福康安怪眼睃着:说道:“文官只要肯使银子,谁都能弄个优叙。如今武官也这样了你给吏部说话,我说的这人不成!”说罢和纪昀带着:一群豪奴扬长而去。

李侍尧兀自站着:发怔,侯满仓苦笑着:向他摊摊手,说道:“您瞧,说得好好的事,福四爷一句话打塌了!”李侍尧问道:“柴大纪几时得罪了福四爷了这人不像惹是生非的人哪!”他看侯满仓和何逢全都摇头,又道,“先办我的正经事吧。柴大纪的事不急,你职方司先把他的批文留着,总归有法子的。”侯满仓笑道:“最窝囊的就是我这个职方司,官小的我管不到,官大的我管不了,还都得从我这里押章盖印——职方职方,又穷又忙,真真的实话!”何逢全笑道:“咱两个换换!‘武库武库又闲又富’,也要看各人作派不是你职方司权不大,也是兵部房脊儿上的姜太公!差使,在人自己调理侍候……”说着,众人一路往回走。

…………

兵部那边议论,纪昀和福康安也在说柴大纪。纪昀同着:他坐了一乘轿,许久二人都没说话,见福康安脸上悲中带怒,纪昀沉思一会,问道:“世兄,还在生职方司的气”

“他不配。”福康安粗重地透了一口气,眼睛盯着:前方说道,“老刘统勋有句话,一个朝代,什么时候到了买卖官职成风的光景,天下大势就去了。所以刘统勋刘墉是熬命抵死替皇上把守这道:关口。我说还要加一条,武官什么时候都学文官,钻刺升官不靠厮杀,怕死爱钱不要命,天下也玩儿完!”他叹息一声,又道:“十年前柴大纪还是个未入流武官,没听他打过什么仗,立的又是什么功这就升参将!古北口大营是个干净地儿,把兵交给这样的人管,成么”

纪昀边听边打量这位少年公爷,英俊里透着:煞气,微翘的下巴稍稍偏着:上仰,一副睥睨雄视目无下尘的神气,仿佛随时都在显示对别人的轻蔑……不禁暗暗摇头,试探地问道:“世兄过去见过这个人”“见过。”福康安点头道:“在扬州瓜洲渡驿站。”因将当年怎样救落难姑娘黄鹂儿,派铁头蛟和胡克敬去驿站联络住处,被柴大纪一干人强行扣在驿站,约略说了过节,又道:“胡克敬要是衣帽周正,明说奉我的命来的,这般样受欺,我还能原谅他。胡克敬是扮的叫花子,他们就捆翻在雪地里!这还是个东西么”纪昀这才知道原委,思量福康安据此就认定柴大纪是“钻营”,怎么都觉得勉强。因叹道:“这是冤家路窄啊!”他转了话题,说道:“一会儿见了夫人,奉旨的话要说得婉转些才好,她就你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傅公还在床箦,乍说远离出去打仗,会心里难过的。”

“我料母亲已经知道了。只要在北京,我走哪里她都有人盯着。”福康安听他说到母亲,僵极的面孔立时变得柔和了,皱着:眉无可奈何地拍拍膝说道:“她总怕我上树掏鸟儿摔死了……我一箭射落过两只雁给她瞧,她又可怜那死雁!”纪昀听得一个莞尔,说道:“天下当娘的都一般心思,我娘也是这样。小时候我口里咬着:笔磨墨,她也要把笔夺下了,说‘摔倒了比刀子都怕人’——我站那里磨墨,无缘无故就能摔个嘴啃地”福康安没有循这个话题再说下去,随大轿悠悠闪动,他的眼略带怅惘看着:前方,许久才道:“父亲一去,朝里人事又是一变局。纪公你要留神着:点,如今小人太多,不小心站着:磨墨也会出事的。”

纪昀目光倏地一跳,身子仰一仰没言声。

“明摆着:的,皇上去了一个傅恒,还要另外再物色一个傅恒。”福康安诚挚地看着:纪昀,缓缓说道,“在家侍奉父亲,足不出户,反倒看得更明白。人们去探望父亲,病势越重,中小官来的越少,大官来的越勤,后来和我兄弟们说话也越来越小心,小官们递个请安手本道:乏就走人——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嘛,平原君臣门若市。市场兴,都来赶集,日头落了,各回各家。”

纪昀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寒,不禁问道:“傅公呢他怎么说”

“父亲当然知道,从缅甸回来他就说……”福康安喉头哽了一下,“‘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我不中用了,你们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事,只要肯动心思去想,胜得历练十年世事。要读读你纪叔叔的《阅微草堂笔记》,要顺适自然。有本领就出去自己挣,没有本领安生守在家里,还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之变……”他说着,仿佛不胜其寒,双手扶膺靠在了棉垫上。

纪昀越想越觉得傅恒思虑世事深邃不可测度,透彻洞若观火,想起这些日子自己钻在大雾胡同里似的瞎摸乱撞,思量事情愈来愈无章法,连对面这个贵公子也不如,心里一阵惭愧,还带着:几分悚惶——他已报信给卢见曾预备查勘“盐茶亏空”——真是自不量力!“唉!”的一声叹息,说道:“世兄别读我的书,都是皮毛之见,只可一火焚之!”说着,已经落轿。

两个人一进公府大门都惊怔了,站住了脚看时,从大门到议事厅长长一条卵石甬道:两边,灵幡白幔挽幛全部撤到了二门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纸花飘绸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两边,老的靠墙站着,年轻的夹道:挺立,腰悬大刀,钉子似站着:目不斜视,议事厅前两排人手里都拄着:水火棍,也都立得笔直。纪昀正不知所以,身后王吉保跨前一步,小声对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这是让爷挑选随从的。”福康安略一点头,王吉保大喝一声“钦差大臣——我们福四爷回府!”纪昀被他这一声震得身上激灵一抖,没有回过神来,迎门一个家人“啪啪”跨了两步,一个千儿打下去,朗声道:“奴才胡克敬给爷叩安!”满院长随听这一声,齐刷刷单膝跪地大声道:

“给四爷请安!”

声音震得树上寒鸦呱呱叫着:冲飞而去。福康安横眉扫视一周,问道:“老夫人呢”

“回爷的话,公爷夫人丧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厅专候少主子、纪大人!”

“起来站着。”

“喳!”

“在这候着。”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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