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芳心小姐不再往下听。他的那些朋友会一个劲儿地把这些故事讲下去,直到他们醉得无法讲话为止。他们也意识到自己稚气,但除此之外他们不知道如何进行报复。在大学里,或许在毕业后一年里,他们相信过文学,相信过“美”,相信个人风格是绝对真理。他们一旦失去了这种信仰,也就失去了一切。金钱和名声他们都不放在眼里。他们不是市侩。
寂寞芳心小姐不慌不忙地喝着酒。他露出清白无辜、沾沾自喜的微笑,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衣袋里藏着一颗炸弹坐在电影院里也会露出同样的微笑。他周围的人们要是知道了他袋里装的是什么,将不知如何惊慌失措。过一会儿他就要离开这儿,去刺杀总统。
直到他听见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他才不再微笑,再次倾耳细听。
“他是个麻风病迷。施拉克说他要舔麻风病人[5]。掌柜的,给这位先生来一个麻风病人。”
“你要是没麻风病人,就给他一个匈牙利人。”
“嗯,他的毛病就出在对上帝的看法上。他妈的文学味太浓了——素歌[6]、拉丁诗歌、中世纪绘画、郁司蒙斯[7]、彩色玻璃窗以及诸如此类的无聊玩意儿。”
“即使他有什么纯真的宗教感受,那也是个人的,毫无意义的,除了心理学家谁也不会感兴趣。”
“他的问题,我们所有这些人的问题,都在于我们缺乏外在生活,只有内在生活,而那也是出于不得已。”
“他是个逃避现实的人。他想要栽培他内心的花园。但他逃避不了,再说他的个性结出来的果实到哪儿去找市场?农业部空挂着牌子。”
“我的意见是,归根到底谁都得有个谋生之道。我们不能人人都皈依基督,而农民又怎么会把艺术放在眼里?他脱掉鞋子,让双脚感到肥沃土地的温暖。你不能在教堂里脱掉鞋子。”
寂寞芳心小姐早已重新露出笑容。这些人模仿施拉克,他们也像施拉克一样,仅仅是制造笑话的机器。一只纽扣机照样制造纽扣,不管用什么动力——脚踩,蒸汽,或者电力。他们也一样,不管动力是死亡、爱情还是上帝,照样制造笑话。
“难道他们的无聊是唯一障碍?”他自己问自己,“难道这么个低栏就跳不过去?”
威士忌酒味醇厚,他觉得身上暖和,心里踏实。透过烟草的淡蓝色烟雾,桃花心木的柜台像潮湿的金子那样闪闪发亮。酒杯和酒瓶都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当掌柜的使它们互相碰撞的时候,那丁零声就像是一组小电铃齐鸣。他忘了他的心是一颗炸弹,只记起他儿时的一桩小事。一个冬天的晚上,他跟他小妹妹等他们的爸爸从教堂回家。当时她才8岁,他12岁。他一会儿做游戏一会儿吃东西,只是中间的间歇使他难受,他就坐到钢琴边弹起莫扎特的一个曲子来。自愿弹钢琴他还是第一遭。他妹妹放下手里的图画书,跟着他的音乐跳起舞来。她过去从未跳过舞。她跳得很庄重、很小心,一种简单的舞蹈,然而是正式的舞蹈……寂寞芳心小姐这时站在卖酒柜台旁边,跟着记忆中的音乐微微摆动身体,心里却在想儿童们跳舞。正方形代替长方形,又被圆圈所代替。每个儿童、每个地方都在跳,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儿童不在庄重地、可爱地跳着舞。
他从柜台边迈步走开,不小心撞着一个手里拿着一杯啤酒的人。他转过身去道歉,嘴上却挨了一拳。后来他发现自己坐在后面房间里的一张桌旁,摸弄着一颗打松了的牙齿。他纳闷自己的帽子戴在头上怎么不合适,结果发觉后脑勺起了个大包。他准是摔倒了。他要跳的栏比他想象中的高。
他的怒气醉醺醺地盘旋而去。以基督的名义,这套基督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儿童们庄重地跳舞又是什么意思?他将请求施拉克调他到体育运动栏去。
南德·盖茨进来看望他,建议出去吸些新鲜空气。盖茨也已喝得酩酊大醉。他俩一起离开私酒店的时候,天正下着雪。
寂寞芳心小姐的怒气又冷又湿,像雪一样。他和他的朋友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随意转弯,最后发现自己到了小公园门口。公共厕所里亮着灯,他们就进去暖和一下。
有个老头坐在一个抽水马桶上。他那个马桶间的门敞得大大的,老头儿竟坐在放下的马桶盖上。
盖茨向他打招呼:“喂,喂,舒服得很,嗳?”
老头儿吓了一大跳,好容易才说出话来。“你要干什么?请别来找我麻烦。”他的声音像是笛子吹出来的,但不颤。
“你要是找不到女人,就找个干净的老头儿。”盖茨唱道。
老头儿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又大咳起来,咳嗽从肺部底下开始,一路撕裂着进入他的喉咙。他扭过头去擦嘴。
寂寞芳心小姐想拉盖茨出去,但他非要带着老头儿一起走不可。他俩一起拽住他,把他拉出马桶间,又拉出公共厕所。他在他们的拉扯下软得像团棉花,还咯咯地笑个不停。寂寞芳心小姐压制了自己要动手揍他的冲动。
雪已停了,天非常冷。老头儿没穿大衣,但他说这寒气使他心旷神怡。他拿着手杖,戴着手套,照他的说法是因为他憎恶发红的手。
他们没回到德里汉蒂私酒店去,而是进了公园附近的一个意大利地下室。老头儿想让他们喝咖啡,但他们叫他别管闲事,就喝起黑麦威士忌来。酒灼痛了寂寞芳心小姐受伤的嘴唇。
老头儿彬彬有礼,盖茨见了很恼火。“你好好听着,”他说,“收起你那绅士的一套,把你一生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听。”
老头儿挺直身体,像个小女孩在锻炼肌肉似的。
“呦,别装腔作势了。”盖茨说,“我们是科学家。他是海佛洛克·埃里斯[8],我是克拉夫特·埃宾[9]。你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是在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先生?我……”
“唔,我知道,可你跟别的男人有什么地方不同?”
“你竟敢……”他小声儿尖叫着,表示愤慨。
“嘿,嘿,”寂寞芳心小姐说,“他不是有意侮辱你。科学家们态度都非常不好……可你是个性变态者,对不对?”
老头儿举起手杖打他。盖茨从背后攥住手杖,从他手里夺了过去。老头儿又大咳起来,还用他的黑缎子领带捂住嘴。他一边咳嗽,一边拖着脚步向房间后部的一把椅子走去。
寂寞芳心小姐这时候的感觉就像几年前偶尔踩着一只小青蛙时一样。青蛙的肚肠被踩出来,使他心中充满怜悯,但当青蛙的痛苦真正刺激他们神经的时候,他的怜悯变成了狂怒,他疯狂地打它,活活把它打死。
“我要这杂种把他的生平故事讲出来。”他喊道,开始追老头儿。盖茨跟在后面,哈哈笑着。
他们一走近,老头儿就跳了起来。寂寞芳心小姐一把攥住了他,使劲把他按回座椅。
“我们都是心理学家,”他说,“我们要帮助你。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B·辛波森。”
“B代表什么?”
“布拉姆霍尔。”
“你的年纪,请说吧,还有你出来寻求什么?”
“你有什么权利问这一切?”
“科学给了我们权利。”
“咱们撒手吧,”盖茨说,“老家伙要哭出来了。”
“不,克拉夫特·埃宾,科学的探索决不允许情感的干预。”
寂寞芳心小姐用他的一只胳膊搂住老头儿。“把你的生平故事告诉我们。”他说,声音里充满同情。
“我没有故事。”
“你应该有。谁都有生平故事。”
老头儿开始啜泣起来。
“唔,我知道了,你的故事很伤心。说吧,他妈的,快说。”
老头儿依旧不吭声,他就攥住对方的一只胳膊扭起来。盖茨想把他拉开,但他扭着胳膊不放。他正在扭的这只胳膊属于所有生病人和受苦的人,所有残废的人和失意的人,所有说不出话的人和阳萎的人。他正在扭的这只胳膊属于“绝望的人”、“伤心的人”、“厌倦一切的人”、“被肺病大夫折磨得幻想破灭的人”。
老头儿开始尖叫起来。有人用椅子从背后砸了寂寞芳心小姐一下。
寂寞芳心小姐和施拉克太太
寂寞芳心小姐和衣躺在床上,还是昨天晚上被扔到床上时那个样子。他的脑袋疼痛,他的思想在疼痛的脑袋里转,就像一只轮子套在另一只轮子里转一样。等他张开眼睛,那房间像是第三只轮子,绕着他脑袋的痛处转。
他从躺着的地方看得见闹钟。指针刚好指着3点30分。电话铃响了,他就从那堆肮脏的被褥中爬了出去。施拉克问他去不去上班。他回答说他喝醉了,但尽可能去。
他慢慢地脱掉衣服,洗了个澡。热水使他的肉体感到舒服,但他的心依旧是一块结冻的冰冷脂肪。他擦干身子,在医药箱里找到一丁点威士忌,就喝了下去。那酒只暖和了他的胃壁。
他刮了脸,穿上一件干净衬衫和一套新熨好的西服,就出去吃东西。等他喝完第二杯滚烫的咖啡,上班就太迟了。但他用不着担心,因为施拉克决不会把他解雇。他是施拉克最好不过的取笑对象。有一次,他在他的专栏里推荐自杀,企图借此丢掉饭碗。谁知施拉克只说了这么两句:“请记住,你的工作是增加我们报纸的销路。可以合情合理地推断,自杀只能跟这目标背道而驰。”
他付了早餐的钱,离开了小餐馆。来点儿运动或许能暖和一下身子。他决定作一次轻松的散步,但走不多久就累了,等他走到那个小公园时,就在墨西哥战争纪念碑对面的长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石碑在他前面的小径上投下长长的、僵硬的影子。他坐在那里瞪着那影子,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直到后来他注意到它在迅速跳动着变长,跟一般影子变长时不一样。他害怕起来,立刻抬头看纪念碑。它在夕阳照映下,显得又红又肿,仿佛它马上要喷射出一大堆花岗石的种子。
他急忙走开了。一到街上,他就放声大笑。他虽已试过热水、威士忌、咖啡、运动,却压根忘了性。他的真正需要是个女人。他又笑起来,记起在大学里,他所有的朋友都相信,性交能稳定神经,松弛肌肉,净化血液。
但他只认识两个能容忍他的女人。他已经得罪了蓓蒂,现在只剩下玛丽·施拉克了。
每逢他吻施拉克的妻子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有点不像被人取笑的对象。她也回吻他,那是因为她痛恨施拉克。但甚至在这一点上,施拉克也把他打败了。不管他如何苦苦哀求她给他戴绿头巾,她总是拒绝跟他睡觉。
玛丽虽然也老是哼哼,翻着白眼,但她不肯把自己的感觉同性行为联系起来。他只要强行联系,她就勃然大怒。他深信她的哼声纯然出于他使劲吻她时她身上所起的变化。随即她身体里散发出一股气味,加深了她敷在耳朵后面和脖子褶皱里的花露水香。而他自己身上却从未发生过类似的变化。他像个死人,只有摩擦能使他暖和,只有暴力能使他行动。
他决定先去喝几杯,然后从德里汉蒂私酒店打电话给玛丽。时间还很早,店里没什么人。掌柜的端给他酒后,就回去看报了。
卖酒柜后面的镜子上挂着一张矿泉水的广告画。画上是个裸体姑娘,身上笼罩着从她脚下泉水中冒出来的烟雾,使她看上去不太猥亵。画家画她的乳房时下了很大功夫,两只乳头像两顶小红帽似的竖立起来。
他想看玛丽怎样卖弄她的乳房,想借此挑起自己的欲火。她利用它们就像古时风骚女子利用她们的扇子一样。她的花招之一在胸脯低处戴一枚奖章。他每次要看,她并不把它取出来,而是弯下腰去让他看。他虽然常常要求看,却始终没看清它的内容。
但欲火迟迟不上升。如果说他身上有所感觉的话,倒是比他开始想女人前更无欲念了。这不是他的擅长,但他在绝望之下非要坚持下去,于是去打电话找玛丽。
“是你吗?”她问,随即不等他回答,就接下去说,“我一定要马上见你,我跟他吵架了。这次我要一刀两断。”
她讲话总像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她的激动迫使他态度冷漠。“好吧,”他说,“在哪儿?什么时候?”
“哪儿都成。我跟这王八蛋一刀两断啦,我告诉你说,我已下了决心。”
她过去也跟施拉克吵过架。他深知在平常数目的接吻以后,作为回报,他将不得不倾听反常数量的诉苦。
“你愿意来这儿见我吗,在德里汉蒂私酒店?”他问。“不,你来这儿。家里没有别人,再说我也得洗个澡,打扮一下。”
他到她家的时候,很可能发现施拉克在家,正把她搂在怀里。他俩见到他都会很高兴,他们三个就会去电影院,玛丽也会在座位底下握住他的一只手。
他回到柜台边又喝了一杯,然后买了一夸特苏格兰威士忌,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施拉克出来开门。他虽有心理准备,见了他还是很窘,就假装自己已喝得烂醉,企图借此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进来,进来,破坏家庭的人,”施拉克笑了一声说,“太太在洗澡,马上就出来。”
施拉克接过他手里的酒瓶,打开瓶塞。随后他拿来些苏打水,掺了两杯威士忌。
“嗯,”施拉克举杯说,“你现在干这行当了,嗳?威士忌和老板的妻子。”
寂寞芳心小姐老觉得无法回答他的话。他想要回答的话总是太一般化,而且总是从他们很久以前的关系开始。
“你是在做现场采访,我批准你,”施拉克说,“嗯,这瓶威士忌用不着你自己掏腰包。不过,我们希望看到一个年轻人把心放在工作上。你呢,到处闲荡,把心放在嘴上。”
寂寞芳心小姐横下了心,奋起回击。“你呢,”他说,“你是个老混蛋,动手打自己老婆。”
施拉克哈哈大笑,笑声太长太响,接着装腔作势地一声叹息。“我的好朋友,我要推心置腹地跟你谈一谈。我赞成推心置腹的谈话,而今天可以彼此真正谈话的人实在太少了。人人都那么老于世故。我要倾吐衷曲,吐得干干净净。最好是把心里的话吐干净,那要比埋在灵魂里溃烂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