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奴仆打瞌睡的柜台上,一个香炉,被点燃的沉香屑。
靠窗台的那一桌,一口酒下肚,却充满禅意:
“‘春风一醉许风流,醉里红尘,美人倚窗台,悦目赏心。’
这首词曲,黎城三岁的孩童都会唱,词里唱的就是黎城最大的青楼,赌坊,销金窝,醉春风。
达官显贵,黎城富商,声色美人,从傍晚到深夜,歌舞升平,酒乐不停,有人醉卧美人榻,有人流连舞姬丛,有人掷千金豪赌,但有少数的人只为一杯醉风流而来。
他们递给侍者一个坠着血红色流苏的锦囊,侍者就端上一杯醉风流。
因为在这里,想买一杯醉风流,不用金银,不赊绸缎,只换消息。
一个消息,一杯醉风流。
客人走后再在醉春风领一个锦囊,循环往复,往来客人络绎不绝。
只有率先消失的人声,没有最后悄声的脚步。”
浑厚低沉的嗓音渐止,略带薄茧的指骨在念珠上滑动,说话的人是个和尚。
金缕衣,檀木珠的中年和尚。
中年和尚的对面,坐着一个绛青色长衫,锦玉楼绸缎大袍的青年,修长白皙的玉指,把玩着一个茶盏。
他满饮一杯茶,说出的嗓音像缓缓流动的溪水,宁静而美妙。
“醉风流里,的确是一个消息一杯醉风流,”青年说着,他的嘴角在笑,映着窗外的雪景,他俊逸的面容更显真切了,清浅的音色听不出情绪。
只见他满饮一杯清茶,敛了笑意淡淡道:“禅心大师,可是我这儿只是天山脚下的雪落山庄,没有能换来您这一段评书的一杯水酒。”
“无妨,无妨。”和尚笑着,“萧施主,贫僧此次出来游历,不日就要回到寒山寺了,醉春风兴起,这江湖的水怕是又要被横搅,还望下次贫僧再来时能在这雪落山庄,一段评书换一杯茶水。”
“禅师,出脱红尘,自然能看得分明,只是萧某人不过红尘中一个俗客,怕是要让禅师失望了。”
“本就无望又何来失望呢?师兄也说过,你选择的路注定血雨腥风,那又如何忧郁贫僧呢?不过是施主的执念罢了,本就无人能左右,杯酒无妄,贫僧告辞。”
中年和尚,扫榻起身,背影渐渐融入这白茫茫的雪景,只剩他那仿佛充满了禅意的声音,夹杂着呼呼的风声传来:
“吾只愿来年落雪之时还能在这雪落山庄,一段评书一杯茶水。”
之后再没了更多的声音,青年还是坐在那一角,喝着茶,看着窗外。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轻轻地飘雪的声音,和着仆役午睡的呼噜声,一切都是静谧的,像一个禅意的境界,所有的生机杀机都掩藏在这一派白茫茫的世界。
突然。
刺耳的人声。
门板破裂的声音。
叫嚣的鼠辈。
青年薄唇一抿,轻哼一声。
他动了,青年的眼神动了,锋利的像刚刚开刃的尖刀,它是渴望鲜血的,那样美丽的血红色刚好可以染红这片雪白。
内里牵引,一根不起眼的银线,一颗头颅,一具还喷涌着热腾腾的鲜血的躯干虚无的倒下。午睡的仆役还在打着呼噜,丝毫不动。
俊逸青年的声音这时听来有种莫名的冷意,嗜血的冷意,他的嗓音清清浅浅,字字落地有声。
“雪落山庄,无礼之人不得进入。”
粗鲁的来人早已被惊住,眼睛瞪得浑圆,几近充血。四肢似乎被冻住,一时间竟然完全无法动弹。
还是那根银线,内力流动,几息之间,五具躯体倒下,献血喷涌而出,眨眼间,来人竟只剩下一个,着鸦青色的麻衣,极其普通,唯一不同的不过是领口袖口处有三朵飘云的纹样。
三朵飘云,天山逍遥城。
只剩下那一人,他声音清亮,一点都没有眼前霎时间的变化而动容。
“五条人命,一句无礼,前辈,晚辈受教了。”
“貌似弱冠,初生牛犊,逍遥城小师弟,叶归?”
“萧瑟前辈有礼,晚辈小名不足挂齿,此次只是奉师命来请前辈上天山一叙。”
叶归的脸,是少年人的模样,若是笑容清朗,看着倒颇有几分冬日暖阳的味道。只不过萧瑟自然知道天山一派七个弟子无论看上去多纯良,大底内里切开都是冰冷的,毕竟大雪地里最多也就是养出孤傲的寒梅罢了。
萧瑟打量着叶归,叶归面色沉静,他不在意是否能得到萧瑟的答案,只是静静地伫立在一旁,一时寂静。
萧瑟打量完毕,薄唇微启,如清泉一般的嗓音流出,“也罢,你们天山的梅花,今年应该开得不错。”
说完,换上一个酒盏,给自己倒上一杯一直用内力温着的清酒,自斟自饮。
一杯尽,含笑起身,“前辈一称,倒是显得老了,我不过虚长你们大师兄两岁。”
叶归收起冰冷神色,勾唇,算不得一笑,到底是没敢真的应了,他在逍遥城几个师兄弟之中虽久不出山,但也深谙分寸,眼前这人是和师长平辈论交的,看着儒雅,手下的人命却是只多不少,就像刚才一句无礼就是五条人命,所以现下这称呼还是有多得礼就多得礼的好。
叶归侧身拱手,微微笑着:
“无论是武林论资排辈,还是从师长,小生都是您的晚辈。”
萧瑟没再多说,抬眸看这小子抱拳作揖的模样一眼,无言,说不出情绪,只合上门扉,就漫步上山。
叶归跟在被他唤作前辈的青年身后,逍遥功一运转,身轻如燕,堪堪落在那闲云信步的青年半步。
两人的对话和着耳旁呼呼过得寒风,让人发寒。
“逍遥城,叶归,你倒也是真的如传言一般。”
“不知前辈此言何意?”
“不过弱冠之年就已经是逍遥功五层,修行不可谓不刻苦,而你也足够猜不透,我三日前便已经收到你师父的飞鸽传书,而你却现在才到,说明你在路上定然逗留了,满山白雪也能找到乐子,自然说你顽劣。”
“前辈,是晚辈失礼,不过是久不见生人,这次奉师命出山,在路上跟着山贼这才找到落雪山庄。”
“我是不是因此说你猜不透,你我都知晓。”
萧瑟的嗓音淡淡地,听不出喜怒,但叶归却湿了后背,大雪天在雪地里穿行,背后却一滴滴地冒着虚汗,但叶归始终笑着。
两人停步于一树梅花前。
“还有五里路,”青年回过头,淡笑着看着叶归,声音温和清润,正如他的人,君子润如玉。
如果他没有出手点了叶归的穴道的话。
被点了穴的叶归只能默默注视,望着萧瑟的背影,叶归只觉得今日的雪格外的冷。
五里外的山门隐约可见,白玉石做的门柱,高耸气派,平素看着威严的逍遥门三字,现在落在叶归眼里只是感觉亲切。
定住的叶归望不到的地方。
天山上,天山泉源头处,雪正融。
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隔一个茶桌。
一只手,布满了苍老的褶皱,但似乎蕴藏着刚劲的力量,是天山逍遥城现任掌门,逍遥子。
逍遥子,逍遥城,逍遥门,浮生半刻为逍遥,倾城时光自在逍遥。
一片雪,飘飘摇摇地落在他灰白的发须间,面前是热茶氤氲着的雾气,颇有世外高人的味道。
他浅饮一盏茶,半瞌着眼,缓缓开口:
“萧瑟,醉春风动,江湖已经开始动荡了,你真的选定了吗?”
“逍遥子,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已经见过禅心大师了,五年之约已过,我应你的约不过是还你这些年来的照拂之情罢了。”
青年一身绛青色长衫,风吹动他鬓角的几缕青丝,他微笑。
“江湖从来都是动荡的,逍遥子,你担虑太多了。”
“照拂之情?以你,本也是不用他人照拂的,也罢,那是你的心病,既然你执意如此,也罢。”
言尽于此,一盏茶也还未品完,逍遥子只是垂眸,看不出思虑。
一阵风,夹杂着飘落的雪,轻轻吹来,绛青色的长衫随着消失在这方圆之地中,找不见了。
逍遥子,还是坐在原位,姿势一般无二,良久,那杯茶的热度终于完全消散,近乎冰冷。不久,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也跟着消散在这白雪皑皑里。
突然。
弟子的惊呼声。
层层叠叠的嘈杂的人影,逍遥城注定不复寂静。
偌大的武学圣地首府,毫无情感波动的回响着第一个赶到的弟子惊叫:
“不好了,不好了,掌门师父没有呼吸了。”
一个个火把被点亮,逍遥城一时间灯火通明,一个时辰后穴道自动解开,最后一个赶到的叶归只来得及惊诧:“什么!”
他常年冰冷如梅的面庞,第一次染上了异色。
他好容易才赶到天山泉,就只能看到被雪花覆盖着的他的师父毫无生机的躯体。
“你们快去通知大师兄!”
“也给三师兄他们飞鸽传书!”
“快,快,快!”
完全不明白这场变动是如何发生的叶归,毕竟是以小师弟长大的,三个指令一给,杂役弟子都开始走动,不一会儿,天山泉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风雪中伫立,全身的血液渐渐染上冰寒。
直到有一双温热的手掌搭上他僵硬的肩膀,他才稳了神色。
“大师兄,师父他就这么走了?”
“嗯。”
“是不是萧瑟!”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也看到了,没有打斗的痕迹,所以就算真的是也是师父自己的决定,他让你去请萧前辈上山之时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当年的事师父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吧。”
“可是萧前辈不是都已经原谅了。”
“萧前辈只是在山下住了五年而已,原不原谅又有谁能明白呢?更何况,小师弟,这是师父自己的决定。”
叶归看着自己的师兄,他知道他的师兄言语之间还有很多未尽之意,但是他无从知晓明白。
“天晚了,小师弟,你回去歇息吧。”
叶归点点头,迈步回自己的院子,他心情凝重,有些哽咽,连带着脚步也有些勉强。
他回头,看着自己大师兄的背影,和他刚刚一样,他的大师兄伫立在离师父八步的距离,静默地出神,想着,大师兄刚刚宽慰自己的那些话能宽慰大师兄自己吗?
但大师兄一来,所有的事情慢慢地井井有条起来,逍遥城的一切又要有条不紊的继续起来。
不久,入夜,月亮当空,月色凄凉。
叶归回房,一开门,月色照亮的那块地方,有一个锦囊。
环顾四周,叶归沉着地一步一步地靠近。
将锦囊一打开,一封他师父的亲笔书信展现在眼前:
“小七,你是师父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最小的一个徒弟,从小虽然也有很多顽劣的时候,但武学修行一途你也少有偷懒,江湖中你这样未及弱冠就已经内功外功兼修的武林人士也是少有,你一直长在这世外的逍遥城,有师傅师兄相护,现在也时候出去历练一番了。”
看着信的叶归心思复杂,他知道,这个锦囊在自己刚刚出去前都没有,说明师父早有准备,而刚刚大师兄后到大概就是按师父的安排来放锦囊了,所以一时间杂役弟子没有及时通知到他。
思及此,叶归喃喃道:“难道真如大师兄所说,这都是师傅自己的选择?”
思绪不停,还是接着拿出另一封信,这封信,是大师兄的笔迹:
“师父已经和霹雳堂的堂主飞鸽传书,他的大弟子和世孙此次护送一个孤女前去姑苏寒山寺,从暑川到姑苏不日就要经过我们天山,届时你在天山脚下的雪落山庄等候,再和他们一同前往就好,如此游历个一年半载。”
叶归看着信,在月光下,少年郎似的一下一下的把弄着锦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深,逍遥城的火光渐渐收敛了颜色,天山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
一个高大的身影靠近,深黑影子印在门扉上的窗纸。
“小师弟,你睡了吗?”
“还没,三师兄进来坐吧。”
一开门,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更显森然,来人身形高大,面容英俊,因为常年不苟言笑,如他的剑一般显得森然冷峻。
“小师弟,看到三师兄,想必你也不难猜到其实我们没有出去边疆送信,那不过是师父的一个借口,师父打算饮茶自尽,在那之前就安排我们几个师兄就是藏在暗中把一些朝廷钉子清理干净。”
“再让我出门历练,由大师兄继承逍遥子一称。”
“大致是这样,师父有心病,这些年修为无所寸进,这些倒都是他的安排。”
叶归直直地望进他三师兄的双眼,那是一双和他的人一样的眼,找不出别的东西,是干干净净的森然,像剑,没有杂质。
“三师兄,我只问一个问题,我看了师父给我的锦囊和大师兄的一封信,我是不是必须去这一趟。”
三师兄久久没有回答,最后叹了口气状似无奈道:
“小师弟,你从小长在逍遥城,也一直有师兄们相护,为何你就偏要思虑深重呢?”
“我知道师兄们一直为我好,可是我的多疑大概是5岁前落下的,改不了了。”
“也罢,此次你也要出去历练了,多疑些倒也并不真的就不好,只是如果因为太多疑了错失一些真心那就不太值当了。”
“我以为三师兄是知道的,从5岁被接上逍遥城,我没什么想得到的。而除了这个逍遥城和你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所以我多疑也只会是和逍遥城有关。”
叶归的三师兄叶岑,看着叶归的眉眼,越发的心疼他这个小师弟,语气中都染上了无奈。
“好了,我服了你了,那不过是因为那时候师父准备散功,提起笔想告诉你,叮嘱你的又太多,最后又不知怎么的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但你大师兄又担心才添了几笔罢了。”
一番对谈,叶归轻闭他的双眼,似在思索。
良久,他睁开双眼,淡淡道:“三师兄,就这样吧,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