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看守所转送监狱的那天已是初冬时节，往日茂密的梧桐叶大都已被干冷的北风扫荡殆尽，只有几片残叶紧紧抱住光秃秃的树丫，似乎很不愿意离开养育它们的地方，一阵风呼啸而过，那最后的几片枯叶被掀起来，在空中盘桓挣扎了一阵，最后无力地跌落在地上。风中传来隐约的呜呜声，她当时，不，直到现在，她依然怀疑就是那几片枯叶在哭泣……
“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女儿在看守所门口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为的是能再看我一眼……”李梅一提起这段往事，就忍不住抽泣。
她曾努力回忆那个在看守所最后一个晚上的情景，有多冷？下雨没有？刮风了吗？她想不起来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像被掏空了的、在江水中漂的葫芦，只有一个一小段渐行渐远的葫芦状的影像。她执着地想，一度想得头很疼。痛得厉害的时候，她想彻底地忘却，妄想把那个记忆中模糊的葫芦按到江水里，可一松手，葫芦又冒出来了。有一天深夜，疼得她不能自已，像疯子一般拼命敲打头部，喘息着歇斯底里地尖叫。值班民警把她送到医院，打了一针镇静剂后，她才平静下来。
那晚上的记忆变得如此苍白，就连一丝支离破碎的记忆似乎都没有，仿佛自己处在另外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尽管不能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晚上很冷。
当囚车缓缓驶出看守所的大门，她看到了白发苍苍的父母和才几岁的女儿站在不远处的路中间，拼命地挥手。
“妈妈……妈妈……”拖着长长哭泣声的叫喊，如同一支利箭洞穿她的胸膛。
囚车上下来几个民警，把爷孙仨连拉带劝地弄到路边，车子缓缓从他们身边驶过，她看见了父母流泪的双眼，看见了女儿布满泪痕的脸蛋。她的心痛得无法呼吸，想喊一声，呼喊声却卡在喉咙……
（二）
第二天，我在监狱的医院里见到了李梅。
挂着液体，蜡黄的脸，找不出一丝血色，消瘦，颧骨很高，尽管打了镇静剂睡着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活脱脱就是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只有喉咙不时发出咕咕的怪异声，身子时不时抖动一下，表明她还活着。
入监教育还没有结束，李梅时常头痛，监区几乎每周都带她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只是给她开了一些止痛片，监区定时将药送到她手上，监督她吃药。直到昨天深夜，她头痛如裂，情绪失控。
我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也不忍打扰她，于是便离开了。
几天后我再一次来到医院，李梅的病情得到控制，但绝食，不说话，目光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只有靠输液和强行灌流体食物维持生命所需的基本营养。
“你看，这是心理干预中心对她的心理评估。”值班民警递给我一份表格。
我看了看，上面这样写着：
鉴定依据：
（一）病程时间：该犯出现情绪异常至今已有半月以上时间，情绪依然不能缓解。
（二）症状：有思维迟钝、情绪低落、意志减退、行为退缩现象，自责、自罪观念强烈；对自己目前状况缺乏自知力。
（三）症状产生有一定诱因，无明显幻觉、妄想症状出现。
鉴定结论：根据该犯目前表现症状，其为抑郁症的可能性较大。且目前处于比较严重的发作期，极易发生自杀、自伤自残的行为。
建议：
（一）建议监区立即落实包夹监控措施，安排人员24小时监护，防止其产生自杀、自伤自残的行为。
（二）及时安排民警押送到市医院精神卫生中心进行检查、治疗，缓解抑郁症状。
“现在监狱医院采取了措施没有？”我问。
值班民警说：“昨天到市医院精神卫生中心检查了，还开了药，吃了药好像没什么效果。”值班民警纳闷地说，“不会弄错了吧？”
她是我所管理的罪犯，老是这样下去可真不是个事儿，我想了想，便来到心理干预中心，把自己的想法给主任汇报了。主任说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这样吧，我们一起去给分管领导汇报一下。
在征得监狱领导同意后，我径直走进李梅的病床前，举起相机对着她，从各个不同的方位一阵猛拍。
李梅显然被我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她的目光不知所措地追随着我，疑惑而有点惊恐。
“想看看吗？”我微笑着轻声问。
她立即又恢复了先前那种神态，面无表情，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我说：“好吧，不想看就不看吧，不过……”
我有意停顿了下来，李梅微微侧头，但马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不过要是你女儿看见了……”
我话音刚落，她立即咆哮起来，冲着我喊：“无耻，无耻……法西斯……”
我站在那里，任由她数落、谩骂，过了几分钟，看到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索性坐下来，微笑着看着她。
我刚坐下来，她愣愣地望着我，反而不叫喊、不咆哮谩骂了。
“你想骂就骂吧，我听着呢。”我依然微笑着。
“求求你，别拿给我女儿看……”她突然哭起来，双手抱着膝盖，把脸靠在膝盖上，刚才的愤怒变成了啜泣和哀求。
我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来，我们一起把昨天删掉！”
她慢慢抬起头。
我开始当着她的面删掉照片。
“把昨天删掉……”她喃喃地说。
我把相机拿给她，鼓励她说：“对，把昨天删掉！”
（三）
“我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小时候的家境并不富裕，父母用超乎常人的辛劳，铺就了我求知的道路，我明白，只有努力学习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她不再绝食，几天后脸上开始有了血色，情绪也大为好转，也愿意跟我说话了。
“我想，你的成绩一定很好。”我引导她继续说下去。
她点点头，把目光转向窗外那一方不大的天空：“求学路上，助学金、奖学金伴我完成学业，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初出象牙塔，走入社会的我还曾用自己微薄的工资帮助过贫困学生。后来，凭着努力工作和刻苦钻研，我很快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肯定，被评为县、市、省青年骨干教师，全国优秀教师，并因此入党、从政。组织的器重和提拔让还未到不惑之年的我成为了县里某重要单位的党政一把手。”
我发现，她在回忆这段曾经的辉煌时，一直看着窗外。
“如果不出现后面的事情，我的前途将是一片光明。”李梅的声音明显低了下来，把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的脚上。
“也许，因为生活太顺利、太完美了，面对花花世界，我越来越觉得茫然和不知所措，我的道德观、价值观也逐渐失去了方向，甚至错误地认为：人的成功便体现在有权在手，能让家人有充足的物质享受，能在人前出手阔绰。看着别人羡慕的目光，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那时候的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有钱真好！正是这种心态，为我日后的不幸埋下了伏笔。”
顿了顿，李梅接着说：“当那点微薄的工资已不能满足我时，我便随波逐流，默然接受权钱交易潜规则；以权谋私，听任家人介入我的工作。开始时，我心里还有一些担心、有一些慌乱，但时间一长，似乎这一切都已成为习惯，我的心也已经变得麻木，总觉得自己所做的事不会被别人发现。”
谈起她的堕落，李梅一直低着头，我微微侧头都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我和丈夫因受贿被羁押起来，当办案人员清理出我们的受贿、不明财产金额竟达几百万时，当我面对那份沉重如山的判决书时，我惊呆了，我知道，漫长的囹圄苦旅从此开始，这让我感到无比恐惧和迷茫。”
说到这里，李梅抬起头看着我，摇摇头，又摇摇头。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此刻的表情，是后悔？痛苦？迷茫？
“在那一刻你后悔吗？”
“后悔？不……”李梅将目光定格天花板上。
她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我理解她此刻的心境，尽管她用坚定的语气回答我，但我还是没有立即反驳她，我想听听她接下来怎么说。
沉默。
继而，病房里开始弥散着一丝窒息。
她轻轻叹息，接着用一种悲凉的语气说：“跨入监狱大门那一刻……那一刻，根本来不及后悔，那是一种你无法想象的绝望，面对森冷的高墙铁窗，我感到犹如走进了世界末日，甚至想到过死。与其在自由与禁锢的夹缝中苟且偷生，还不如一了百了。”
紧接着她向我发问，有点咄咄逼人：“你能感受到吗？你曾经感受过吗？”
“我承认，我没有经历过，也许不能感知你当时的心境。”我坦率地说，马上反问，“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呢？”
“这世上有两种苦痛让人最难承受，那便是生离死别和失去自由。”李梅幽幽地说，看了我一眼，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可捉摸的笑意，“失去自由就等于失去了一半的生命！”
我感觉到了她的笑意中包含有鄙夷——对我的鄙夷，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愤怒，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的罪孽，使你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一半的生命。你想解脱，但是你站在你父亲、母亲和女儿的立场思考过吗？你太自私了！”
说完，我大步离开了病房。
（四）
不久，医院打来电话，说李梅闹着要出院。
经监区与医院沟通，认为可以出院。我带她回监区，故意虎着脸，不跟她说一句话。李梅显得局促不安，一路上磨磨蹭蹭的，我也有意识地由着她。最后还是她憋不住了，低声叫住我说：“王警官，我……你说得对，我是太自私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这就对了嘛。”
“我是父母的女儿，我更是一个母亲，我现在只想……只想看她学跳舞、听她学唱歌、辅导她做功课、陪她说心里话……这仅仅只是一个做母亲的再普通不过的心愿，可是现在……”她突然哭了起来，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脸，低低的哭泣像是呻吟声，“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原来生活是如此之苦，原来现实是这样的残酷……”
我理解她的心情，这只不过是一个做母亲应该做的，可如今，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是一种奢望。我递给了几张纸巾，正想安慰她几句，哪知她突然站起来，擦擦眼泪，说：“你说得对，我已错过一次，我还有什么理由再让他们伤心呢？我不能太自私了！”
我点点头，诚恳地说：“你这样想，作为你的直管民警，我放心了。”
我直接把她带到亲情电话室，拿出一个申请单让她签字确认。
她接过去看了看，立刻激动得满脸通红，嘴唇剧烈地翕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今天是她女儿的生日，监区长鉴于她的情况，特批让她跟女儿通话。
我知道她想说些感激的话，微笑着指指电话机：“亲情电话有时间限制，只有五分钟，你想好了再说。”
李梅有些迟疑，手在电话机上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按下免提键，飞快地拨号。
我发现，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似乎不听使唤，连拨了两次，才拨通。
“喂……女儿，我是妈妈……”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妈妈……”
当电话那头，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叫了一声妈妈后，她失声痛哭起来。
“妈妈，爷爷奶奶都病了，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女儿的哭声令李梅心如刀绞，胸口剧烈地起伏，我想她是在尽最大力气平抑自己的情绪，但是所有的努力最后化成了泪水，扑簌簌地从面颊上滑落。
“孩子，你听妈妈说，你是大人了，要学会照顾自己，啊，妈妈答应你，一定和爸爸争取早点回来……你小姨呢……啊……嗯，乖女儿，今天下雨了吗？刮风了吗？你加衣服了没有？冷不冷？……”她哽咽着不断询问、诉说。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赶紧提醒她：“时间要到了，该说生日快乐了。”
她有些慌乱，马上说：“孩子，今天是你生日，妈妈祝你生……”
嘟、嘟……
突然出现电话忙音打断了她，她茫然无措看着我。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早就提醒过你，亲情电话是有时间限制的。”
她扑通一声朝我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王警官，请让我再打一次……呜呜……我只说‘生日快乐’四个字就行了，求求你了啊……”
看到她那样子，我也忍不住落泪，于是扶起她说：“你等等，我去请示一下。”
（五）
从此，李梅的改造生活渐渐走上正轨，尽管她被分配到了其他监区，我不是她的直管民警了，但偶尔我会去看看她。
过了很久，李梅对我说，就是那次亲情电话，让她彻彻底底明白了自由的可贵。
今年春天，她被减刑一年零八个月，我下班时特意去看她。
她很兴奋，与我聊了很久，临行时她突然问我：“王警官，你说那天晚上很冷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还在想她的父母和女儿在看守所外边等待她的那个晚上。
我笑笑说：“马上要举行亲情帮教会，你父母和女儿都要来，到时候你问问他们不就得啦。”
她点点头，但马上又使劲地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自嘲地笑笑。
本来，我拿着一份昨天的晚报，上面有关于她的报道，说是省检察院公开拍卖一批贪官的字画古董，报道说：
“贪官李梅涉案字画25件，包括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吴昌硕、任伯年、谢稚柳、弘一、李可染等众多书画家作品；古瓷器23件，包括清雍正霁红小杯、青花缠枝莲小罐、青花灵芝纹瓜麦小罐、清粉彩花卉过枝碗，清乾隆青花八宝纹香壶等；其他各种文物32件。
不过，以行家在预展中的眼光看，至少九成以上是赝品，起拍价只在50~200元之间，其中一幅李可染的《万山红遍》仿得拙劣至极，一看便知是初入门者的练习之作，标价50元，却无人问津；有人向李梅进贡号称价值为180万元的张大千的一幅山水画，经鉴定为一般仿制品。”
看到她情绪一直很好，我有点不忍心拿给她看。但是这事迟早她都会知道，如果她能从中加深对自己所犯罪行的认识，将对她的改造生活起到积极的作用。看到她还没能从那晚的阴影中走出来，我决定还是拿给她。
“李梅，这份报纸上有一篇关于你的报道，我不知道给你看还是不给你看……”我试探地说。
她有些错愕，立即预感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
“算了，还是改天给你看吧。”我故意这般说，举步离开。
“王警官，不管是什么样的消息，既然你要我看，就是为我好。”
我转身看看她，她一改刚才的沮丧。我朝她点点头，把报纸递给她。
她快速浏览了一下，然后死死地盯着那篇报道，良久才问我：“你觉得我傻吗？”
“是的，很傻，被骗了还不遗余力地帮那些人违法办事，你说你傻不傻？”
她小心翼翼地把报纸折起来，深深叹息：“是啊，被人卖了还不知道……”她突然转换了一种声调，看着我说，“王警官，谢谢你！”
我有些奇怪：“你不愤怒吗？”
她平静地笑笑：“这几年在警官们，特别是在你的开导下，我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我们不能改变所处的环境，我们就只好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否则，我们就会陷入被欲望折磨的深渊。”
我欣慰地看着她，只要有了这种心态，她的新生之路就不远了。
然而，就在我为她感到高兴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又一次降临在她的身上。
（六）
初冬，监狱的枫叶一片火红，在有些刮脸的风中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给人一丝丝暖意。
我路过李梅所在的监区，看见了李梅。
她静静地伫立在操场上，仰着头眺望北边的天空。明天是亲情帮教的日子，这一次监区把她的父母和女儿都要接来。她老家在监狱的北方，想必此刻她正在想念亲人。
她看见了我，小跑过来。
“怎么样？心里很期待吧？”我隔着铁门，笑着问她。
她点点头，期待地望着我：“他们……今天就会到吗？”
我说：“按照安排，你父母和女儿今晚会到的。”
“那就好，那就好……今晚，就不怕下雨刮风了……”她喃喃地说着，转身朝监舍走去。
其实她的逻辑是错误的，下雨刮风和初冬的阴冷，与她的亲人到来与否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理解她的心情。我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担心，明知亲人就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这个晚上注定她会失眠。命运有时候真奇怪，离开看守所的头一天晚上，她浑然入睡，而父母和女儿在外边等待一夜的事情如同麦芒一般深深地扎在她的心上，这么多年来一直挥之不去。而今晚，她将度过一个不眠之夜，记住这个夜晚的一切的一切，星星、月亮、风声或者雨声，甚至是狱友们的梦话……
傍晚时分，去接她父母的民警回来了，来的只是她的女儿。
年老的父亲一直因难以接受女儿犯罪入狱的事实，这几年形神俱损，终于病倒了，在上个月离开了人世，据说老人在弥留之际仍叫着她的名字。她的母亲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精神变得恍惚，整天懵懵懂懂的，生活难以自理。
她的女儿几乎成了一个孤儿。
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我们也有义务告诉她。监狱长再三权衡，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我寻思了一下，说：“监狱长，要我去，行，但是请你特批让我把她女儿带上。”
“喔……那这样吧，你带着她女儿在监区心理咨询室里见面，里面的安全设施都比较好，监区增加警力在外面待命，以防突发事故。”监狱长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夜色如水，月色朦胧，一排明亮的路灯把月光阻挡在了夜空中，就像监狱布满铁丝网的高墙，隔断了外面的风景。
她走进心理咨询室，我示意她坐下。
她诧异地看着我：“王警官，是不是出啥事了？”
我看着她问：“李梅，我们是不是朋友？”
“朋友？”她愈加诧异，指指自己的鼻子，瞪着眼睛看着我，“我？”
“也许，这种朋友关系有些别扭，但是我还是认为我们算是广义上的朋友吧？”我想打消她的顾虑，开导她说。
她好像预感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样，紧张地把双手绞在一起：“王警官，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李梅。”我顿了一下，“你父亲，上个月去世了。”说完，我小心地看着她的表情。
她坐在那里，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服：“什么，不可能，不会的，王警官你不要骗我，我父亲不会有事的。”她全身颤抖着，许久，才哇的一声哭了，任凭泪水流下。
“不会的，父亲他……不会离开我的，不会！”她朝我大喊。
我握住她的手，说：“李梅，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去世了，接受现实吧”。
她狠狠地甩开我的手，吼道：“你知道什么，你不会懂我的心情，我的痛你又没有经历过，你又怎么会知道，你是在可怜我吧，我不需要，你走……”
“但你女儿知道。”我大声地说，“因为你们的入狱，你女儿失去了父母，现在又失去了外公，她的痛，她的心情你又体会得到吗？”
她顿住了，这时躲在旁边的女儿走过来紧紧抱住她，哭着不停地喊：“妈妈、妈妈……”
她本能地一下子把女儿搂在怀里，哭泣中夹杂着喃喃自语，听不清究竟说些什么。
此时的我无法言语，只是默默地轻拍她的背，因为只有哭才是她最好的发泄的方式……
第二天，我到监区去看李梅，只见她坐在床的角落缩成一团，眼神蒙眬，仿佛那一个角落就是整个世界。管理民警告诉我，前一晚，李梅一直没睡。
我慢慢走近她：“李梅、李梅……”
她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轻声说：“李梅，你父亲去世的事，你要学会接受。从现在开始，你要打起精神，好好地活着，走好今后的路。”
她微微一颤，小声说：“我还能活得好吗，现在有一个爱我的人为了我而死去，我以后还能活得开心吗？”
“我相信你一定能，你说过，不会再让家人伤心，不会再那么自私。我想这也是你天上的父亲所希望的。”我坚定地说。
李梅哽咽着说：“我懂了。”
（七）
之后的一段时间，李梅的情绪比较低落，为了能缓解她的心结，我再次到监区去看她，她告诉我，在得知父亲过世的那晚，她一直不想睡去，脑海里像上演电影片段一样，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浮出来了，她的心就如同这初冬的天气一样，总是冷的。
她说：“父亲一直很节俭，节衣缩食地供我上学，我每一点的进步，都被他当作是重大成就一样记在心头。后来，生活慢慢变好了，但我的贪婪和私欲却让本该颐享天年的父亲为我心力交瘁。”
我想安慰她几句，但此刻我知道，做一个倾听者更能慰藉她那颗受伤的心。
过了一会儿，她悔恨地说：“如今阴阳两隔的世界，残酷而无奈，好想回到过去……我多想最大限度尽到做儿女的职责，可是却晚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你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说。
她点点头目光空洞说：“我最近常在想，如果当初我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是那么美好，如果当初我懂得珍惜，如果我的当初的所作所为有所改变的话，现在的我所面对的也许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可是，这种珍惜的欲望，只有在你失去时才感觉得到，也许这就是人的本性吧。人的一生中拥有很多东西，会不会失去在于懂不懂得珍惜。曾几何时，面临人生的转折点，或回想往事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有后悔的感觉，就如现在的你。”我看着她说。
“对，无论怎样的自责、悔恨，都难以弥补我人生留下遗憾和缺失。”她低头自嘲地说着。
“别忘了，你还有女儿”，我提醒她。“对于父亲的愧疚你无法弥补，但对于女儿的伤害，你能而且必须弥补，你不能再做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女儿……”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眸中闪过一线亮光，“我还有女儿，她还在等着我……”
她站起来，走到铁窗边，把脸紧紧贴在铁窗上，向那块不大的天空眺望。
一阵浓郁的桂花香随风袭来，我拍拍她的肩膀，指指高墙外，意味深长地说：“外面的梧桐叶子虽然又开始落了，但是桂花开了。”
她喃喃地说：“梧桐………凋落了，桂花开了……”
突然，她朝我深深鞠躬：“谢谢你！请你放心，我现在明白了，梧桐叶凋落，那是在孕育下一个轮回，我的灵魂不就是正在轮回吗？我坚信，我的生命之花会像桂花一般绽放。”
我笑了，她笑了，我感觉所有的一切都笑了。
点评：邓小平同志曾经告诫说：“我们拿到这个权以后，就要谨慎。不要以为有了权就好办事，有了权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样就非弄坏事情不可。”
权力是把“双刃剑”。正确运用权力，掌权为公，执政为民，就会使权力造福于民；滥用权力，以权谋私，就会使权力造祸于民。李梅便是如此。她对金钱的欲望随着权力的上升而膨胀，原有的党性原则和道德标准逐渐淡化。作为一方“主官”，她未能正确处理好权力与责任的关系，将为人民服务的权力作为换取金钱的商品，把市场经济中的“等价交换、互惠互利”带入工作、生活，并千方百计找理由自我“推脱、原谅”，终于成了金钱的俘虏。
领导干部应清楚，掌握的权力越大，社会责任就越重，越应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在用权时，要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态度谨慎行事。
人生最让人遗憾的是本来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却以悲剧收场。此时，埋怨、后悔、伤心，都已于事无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自由不是无条件的，愿我们都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要在失去时才体会到曾经拥有的是多么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