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无声,幽影茫然,突兀的话语扰乱的是夜的寂静。
无人回应,似无有人来。
不知何时念柒已然飘然而落,信步走到篝火旁,明亮的火光在他脸上幻灭。
“我有一酒,似浊如血,似苦如伤,似烈如刀。唤作浊酒。”
“我还有一酒,至清若水,明心若镜,甘甜若蜜,唤作清酒。”
“两者取其一,为待客之道,你如何选?”
也不着急,温声细语,他便在火旁蹲着,在火堆中摆弄着手中的纤长棍物,也不怕烧坏了,仿佛那就是根毫不起眼柴火。
“你很自信,不过你是对的。”
火光侵入不到的地方,是黑影中,是树林里,是身后!
声音沙哑,仿若金石摩擦,沉重而低迷。
那是一个套着破烂黑色斗篷的中年男人,健硕的身材,不过,他只有一条手臂。
离得远了,看不清他的样貌,和念柒一样,同样蓬头垢面的,不过念柒透着的是随意,是散漫。而他给人的感觉却是淡漠,是无生的冰冷。
“自信?不,我不需要这个,它既不能让我多喝一杯酒,也不能让我多活一天命,或许它算不上是个麻烦,但也一定不是个好东西,有何用?”
念柒摇头,略微回头,道“你不过来坐坐?我这有酒,你若有肉,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那人微愣,似是有些莫名,略做犹豫也上了前来。
以火为界,两人席地而坐。
“你的肉呢?”
念柒期待问道。
那人摇头,散乱的头发盖着面容,看不出情绪。
“唉?你居然没肉?你既然没肉那你过来干嘛,难道是过来交朋友的吗?”
念柒撩着头发,瞪着眼睛,瞅着他,有些气急,仿佛遇见一个流氓。
“过来喝酒。”
“我,不需要朋友。”
他补充道。
“混蛋,谁稀罕和你交朋友,你若是有肉,一切好说,若是没肉,我们或许做个陌生人都还差点缘分。”
念柒气急,咬牙。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或者说不像表面这样平静,因为他很饿。
由此他对狼马怨念更深,只因白天时狼马糟蹋了酒家一酒窖子的酒,所以害的他不得已耗光了身上最后一锭银子。
夜里,狼马跑了,或可以寻到吃的,而他却只能饿着,无地可住,树上很冷。
“我有银子,不白喝你酒。”
他摇头,似理所当然。
“银子?你有多少银子?”念柒面色古怪
“十两。”
“不够。”
“二十两。”
“不够。”
“五十两。”
“还是不够。”
他不在说话了,只是看着念柒沉默。
“没了?你可真穷。”念柒摇头,随后又补充道“比我还穷。”
“是你的肉太贵。”
“嘿,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以为你会说我的酒贵,可是你却说我的肉贵。”
“在你眼中,肉比酒值钱,可是我现在却买不起你的酒。”
“可惜你没肉,不然你会觉得我的酒比你想象中的便宜。”
“为什么?”
“因为我很饿,可是我只有酒,你若有肉,那便是有缘,有缘便是朋友,我不是个谦虚的人,我的酒很贵,但朋友的肉可换。”
“肉是缘?”
“不,肉不是缘,肉是饿。世界太大,相遇是缘,肉只是我饿了,也仅仅是我饿了。”
“我没有肉,看来我们的确不能是朋友。”
他有些失望摇头。
“我并不嗜酒,不过我还是想喝你的酒,因为好奇,因为这可能是我喝过的最贵的酒。”
“哦?那你要怎么喝?”
“买。”
“可是你的银子不够,你买不起。”
念柒不可否置的摇头。
“你没说价钱,又怎么知道我买不起?”
“你这人真有意思,却让我想起了个朋友,他是个商人,不过他很有钱,也是唯一一个用银子买到我酒的人。”
“不过我却不认为你能是第二个,你和他不一祥。在我最饿的时候你没有肉,可是在我最缺钱的时候他有银子。”
“你能想象一个富有的奸商掏出万两黄金买我手中一壶酒的场景吗?所以他是我朋友,怎样,你还觉得你买得起我的酒吗?”
“确实买不起,或者说和你做朋友,代价太大。”
“不,我想或许你搞错了一件事,如果你现在拿的出来万两黄金,也许我会给你尝尝我的酒,但这便是一笔交易,而交易便是会有代价的,这不代表我们就是朋友,或许我的友谊并不便宜,但现在却是并不需要黄金,我需要的是肉。”
“明白了,你是个奇怪的人。”
“不过黄金太贵,虽然买不起,但是却还是想喝你的酒,不如我们换个方式,无需成为朋友,我许你一诺,换你一酒如何?”
“哦?”念柒仿佛来了兴趣,不过却接着摇头,叹道:“我是个简单的人,你很强大,江湖上谁敢说断肠人不强大呢?可是我们这笔交易却还是做不成。”
“为什么。”他似乎对被一语叫出身份一点不觉惊奇。
“因为你已经是个死人,或者说是个将死之人,我虽然不是聪明人,但也有几分头脑,人死一切成空,明知是亏本生意,我是不会去做的。”
“嗯?”闻言,断肠人猛然抬头,露出那一张枯瘦的面容,他眼窝深陷,略带血丝,胡茬凌乱,神色是颓废的。左脸有一道伤疤,自额头直下避过眼睛,贴着鼻子,迈过唇角直达下巴。那是怎样一道伤口,很难想象那样一刀居然没有将他半边脑袋削掉。是运气吗?不,这是一种执着,对活着的执着。
“你是怎么发现的?”
念柒没有说话,看着他的脸,尤其是那带着血丝的眼睛,有些出神,无疑这样一张脸是可怖而狰狞的,他却微微一叹。
“同是寻死之人,同是执着之人,我有个朋友,他本可一生无忧,安然余生,却偏要走一条不凡之路,或喜或忧?你与他又有不同,你本是该死之人,暗疾不去,剧毒缠身,神伤疲劳,哀大心死,你说,你是不是个死人?”
“所以我说你穷,比我还穷,我现在虽然没有银子,可是我却认为我比你要活的久些。”
“你会医?很高明,一眼看出了我的虚实。”
断肠人已经平静,略低头,看着火光摇曳。
“不,我不会医,同是将死之人,只不过我比你懂的多谢,要知道医者不自医。”
“年幼时,就有人说我早夭之相,活不过六岁,于是十岁那年有人说我活不过十六,如今我二十有一,我在想我会不会还有个二十六?呵呵,其实我知道我已经没多少时日好活了,不过自身经历的多了,懂得的就多了,不说熟读医书,却也精通药理,像你这般以毒克身刺激潜力,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法子。”
“原先以为你不懂,原来你才是最懂的,就像你也说了,将死之人而已。”
他摇头,一句话道尽了所有,念柒怔怔无言。
“算了,看来我果然不是个合格的生意人,不过我平生却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站起了身,拍了拍尘土,在身上摸索出了个瓶子,不大,巴掌大小,晃了晃扔给了断肠人。
“清酒自清,浊酒自浊,平生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赌博,我在你身上压一壶酒,若是有缘,你当请我一顿肉。”
断肠人同样站起了身,他只有一只手,接过了酒,才发现他的手里握着柄剑,那是一柄漆黑的纤细长剑,夜晚他的手隐在斗篷里,显得那样毫不起眼,让人意外,又让人理所当然。
看了念柒一眼,没有说话,他在笑,是念柒在笑,笑得很好看,好看的眼睛清澈明亮。
“我遇到过很多人,你不是最奇怪的,却是最有意思的,我喝过很多酒,你的或许不是最贵的,却是最特别的。我记住了你说的话,你压了一壶酒,我欠你一顿肉,今后若是有缘,我以手中剑捎来你嘴中肉。”
说完他的身影已经离去,融入夜色,匿于林中。
念柒看着他隐去,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手中的长物,火光下,那是一把被火熏的乌黑斑驳的木头。
“剑吗?我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