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破奴和左内史便在赵筠和莫子成的房间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同洛绫二人谈起他们要在元狩三年有为的公事来。在提及匈奴地区的言语时，两家的公子们只能坐在一旁干瞪眼，听赵破奴和两个海国夫人不停地蹦出匈奴语词。原先欢愉轻松的气氛肃穆了很多，但后辈们又不好在公开场合阻止前辈。一直到四人谈天将尽时，赵筠方才轻声地对从骠侯说：
“父亲。”
“怎么了，筠儿？”赵破奴连忙将注意力集中回来。
“今天是两家人重逢的好日子，也是我们同小姐再见面的好时候，我们明年的公事可以慢慢谈。”天依读出了赵筠语气中的意思，连忙帮衬道，“这个大吉日，我们还是聊聊家长里短的事宜。”
“哦，是这样。”赵破奴捋捋胡子，“嗯，确实是这个道理。我们四人的事，我们四人找机会谈。你们后生子既然见面了，就相互谈谈吧。”
“父亲要水么？”赵定北站起来，准备招呼侍女上水。
“不喝水了。我看这边有茶。”赵破奴笑着指了指桌上的茶罐，“莫公子这一年经常喝茶吧？”
“是。小子这一年都在饮茶。洛先生说这种药平时日服能够明目提神，在公案之余，小子便一直备着它。”莫子成将两手放在膝上，不管是对赵破奴还是对天依都非常恭敬地说道。他一边说，一边将头微微前侧，在天依的眼中，他活像一个战战兢兢回答老师答案的小学生。
“老夫今年也是受了乐正的影响，她们不单喝水，也经常喝一些别的。什么桑叶水，茶水，姜水，都是。”
“桑叶水是小楼为乐正夫人治嗓子用的。”天依补充道，“效果还不错，我们就一直服之。”
“这些水都有不同的功用。像茶，就是贤婿说的这几个好处。”赵破奴捧起漆制的精致茶罐，拍拍它，向老搭档道，“贤婿曾劝您饮过么？”
“还没有的。”左内史笑了笑，“我都不知道他室中备了这个。”
“我们夫妇都喜欢饮茶。不过妾身不太喜欢它的本味，好拿它兑糖水喝。”赵筠眨眨眼，“这样既有点涩，又有点回甘。妾身特别爱这个味道，感觉它就同时世一样。”
“是啊。哪个人的日子不是甘来苦至的呢？”赵破奴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这甜茶是有好味道的，不过还属人工造作而成。茶自然的本味只有苦的，但是这苦也使人精神明光，好做事情。醉酒的人喝了它，也能从醉意中解出来，恢复清醒。筠儿，你不是在河阳也过了十来年么，就算不加麦糖，你也该喝得惯。”
天依听着这几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得劲。这语场更像是筠儿在同父亲相见的时候同父亲诉今年之苦，而父亲劝她苦尽甘来的意思。
“洛先生，你也常喝茶，在这上面是更有感受的了。你觉得是不是这样？”赵破奴转头问她的意见。
“我是觉得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道本来各般人等就不一样。有些东西，有的人爱喝，其他人就不爱喝。”天依趁机将自己的观点用一个见闻说出来，“譬如吧，我们海国也种茶，南方气候温和，更适合种茶，同汉地的南方一样。这样种了茶，就要卖给另一个国度的人——我们管他们叫英国人。他们是在海上做生意的民族，两三百年以前就经常从我们当地进口茶叶，喜欢它不得了。但是他们并不是单纯地喝茶叶，而是将茶磨成粉，不仅是像筠儿那样加糖，还要再加上鲜牛乳，做成奶茶，味道醇旨甜香，浓郁极了。那奶茶就特别好喝，英国人就嗜好这一口。”
“这么说，还真是不同的人对待茶是不一样的。他们家富吧？”
“那边爱喝奶茶的人普遍家富，很多是在海上冒险拼出来的，也有人是本来富贵，不需要做啥也能日进斗金，吃祖宗的成绩。”
“奶茶听起来是好喝。老夫要是有机会到‘英国’去一趟，老夫也尝一尝那鲜味。不过我们毕竟是老一代，书上说叫‘筚路蓝缕’的人，既习惯了那种滋味，自然还是喝纯茶适应一点。既然筠儿喜欢加糖，那加糖也不错。都是一个口味嘛。”赵破奴笑着点点头，做了个总结。
“筠儿，你若想喝奶茶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到市上定奶，帮你做。”天依牵起赵筠的手，“我们调奶茶还是调得来一点的。我们那边高山的牧民还有一种御寒的饮料叫酥油茶的，从牛羊奶中炼出油来，加盐和茶捣，加热饮用。那个又咸又甜又油，又有茶香，茶面金黄乳白……”
赵筠被说得心馋不已。洛姐姐带着她的海国的新东西又回到自己的面前，这让她平日来隐隐惆怅的心绪欢快了许多。
“看，府门口我就说她们海国的人什么都会了。”赵定北同莫子成道。
“哎，对了。既然这茶这么好，海国那边牧人也能饮的……那在河西开通了之后，我们可以把茶……”左内史突然有了个新主意，“听说西域那边的干地是不太有茶的。”
“倘若父亲和使君要做的话，我可以代办。”赵二公子拍拍胸脯，“小子这几日新结交了些市人，市吏也认识了一些，他们咸说肯给小子方便。”
“这都是公事。”赵破奴笑呵呵地摆手道，“公事，都可以去做，都可以完成。时间可长着呢。我们今日里只聊吃食，不聊这今后的事。对了，定北，你带来的庖人，你告诉他要带锅了么？”
“告诉了。”赵定北点头，“在洛阳就打好了，路上一路带过来。”
“锅？什么锅？”天依问道。
“就是你去年同小姐说的，你们海国的锅，铁做的。”赵破奴向她道，“你说，你们海国有种烹饪的法子叫炒。那炒就得用一个小半圆的铁锅来炒，我筠儿今年可是一直搀着这口味道呢。”
“哦！小姐和小公子竟然还记着这回事。”天依扶了扶额头，想了起来，“所以府上是打了一口锅出来？”
“是啊。不过庖师还不清楚这个炒到底是怎么个炒法，洛先生，一会近中午的时候，老夫欲移步到庖厨那边，观摩观摩海国的炒品。”
“没问题。筠儿也可以过去看一看。”天依眨眨眼，“用这边的食料，炒几个我们那边的家常菜还是可以的。一般家常菜就需要六种东西：油、盐、酱，葱、姜、蒜。这六种东西，汉地勉强都有。那我就可以为你们做出近似海国的风味来。”
“步骤是如何的？”赵破奴摸搓着手。
“大部分家常的菜，都是先洗锅之后，把锅里的水烧干，然后下油，等油温事宜后在锅里放入葱姜蒜爆香。爆香以后，不管是加什么菜蔬，还是加肉，都有滋味。下了料炒一段时间就加盐和酱，最后加葱段，便可以成菜了。”
天依将大体的步骤讲解给在场的两家人听。听到爆这种字眼，大家的兴趣都被勾起来。
“既然受了君侯提点，中午我会过去教庖人做这个，他们在庖室里的经验比我多，只要把步骤说与他们，他们就能自己做出好菜。”天依向从骠侯行礼，“今天晚上大家便能尝到海国的炒菜了。”
“小妹，看起来哥哥到你家里来一趟，还有福享更多口味了。”赵定北笑着对赵筠说，“我们一伙人合一块，好像什么东西都焕然一新了一般。”
“是啊。”赵筠的脸蛋红扑扑的。在一年的低潮和闭塞之后，自己终于有闲情将提起的担心好好地放下来，享受生活中充盈着洛先生和海国的新东西的时光了。
两家人在室中一聊就是一上午。到近开厨的时分，依绫两人移步到左内史新邸的庖厨当中，向庖师们问好。跟在她们后面的是从骠侯、赵筠等一长串人，都是受了对炒菜的兴味来围观的。不过左内史没有一并过来，他作为今日宴会的主要筹备人，同老友聊完大事后就继续去指挥执事和下人们了。
“夫人同意教你们。”赵定北向几位庖师说，“步骤比较简单，不过可以让洛先生先示范给你们看。你们学了之后，这全天底下就你们寥寥数人会做海国菜了。”
厨师们都感觉这是自己提高价值的一大机会。他们个个摩拳擦掌，诚恳坚定地盯着这两位海国夫人。
天依先是检查了一下锅的状况。它是被一锤一锤地打制而成的，这种工艺在汉代并不属罕见，初步一些的铁锅，时人是可以打制的。另外庖人们也深谙烹调之道，他们知道这锅深了不好操作，所以在赵府委托铁匠打锅的时候，他们就将铁锅设计成了一个较小的凹面，与时世上的酒杯形制颇为相类，不过更圆润一点。这样东西既盛得住，又不会炒两下就满出来。这点和宋代以后发明的铁锅，思路是一致的。
另外，由于“炒”这个词先天就在“抄”的词族中，故他们听词生义，也准备了一只适合锅面的木铲。它虽然还不是后世的那种专用于烹饪的铁铲，但也已经够使了。
“好，刚好就和我们海国的铁锅类似。”天依赞许道，“打锅的师傅真不容易！我没有画任何图，就说了一下大致的样子，他们就能做出来。”
“和海国一样么？一样就好。”素来多言的赵定北放下了心。
天依掂了掂勺子，忽然有些感动。这个动作自己好久没有重复了，上一次这样掌勺，还是在上海的家里面，面对着整洁的厨房，旁边有煤气罐，餐桌上摆着电磁炉。现在在阳光昏暗的土室里面，她要重新开始模仿现代的生活了。在检查完厨具，在食材中挑选出今日要做的菜品后，她们先洗了锅。庖人们则是按她们的意见，将香菇备好，把肉切成片，用盐、酒、少许的油腌起来备用。
“把火烧开吧。”天依对庖人们说。他们便将柴火送到锅下垒着的灶中，不一会儿，锅面上的水滴就被沸干了。乐正绫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天依让庖人将备好的香菇放进去。
“这不就是水煮菌菇么？”赵破奴摸着胡子，对赵定北道，“老夫从前在野外的时候，没有东西，偶尔吃这个。简单。”
“还有肉条呢。估计是要腌好之后，下腌肉入味。”赵定北猜测着说，“这就是炒么？”
在水差不多沸了一会之后，她们忽然将锅里的香菇捞出来，盛在一处盆里，将剩余的煮菇水倒出。
“煮好了？还有肉呢。”有庖人询问道。
“这个是焯水。香菇本身有一股草腥味，要在水中过一下，捞出来，去掉它的味。”天依解释道。
“哦……”
“然后我们要做的是把水烧干。要不然水烧不干就放油，油会将水溅出来。那溅到手就很烫了，不适合炒。”
庖人们都纷纷点头记取。
“我们放油吧。”待锅中完全无水之后，天依向阿绫道。乐正绫将旁边准备好的猪油倒入锅内。她们居家的时候便常是如此，天依掌勺，阿绫则在一边做助手。
待猪油化为水后，天依就将切好的葱姜蒜下入锅中，用木铲翻炒爆香。随后她将腌好的猪肉下入锅中翻炒，暂时无事的阿绫便在一旁向庖人们解释工序。待炒到猪肉近熟时，乐正绫将焯完水备用的香菇也一并下入锅内。二人又加了少许盐和肉酱，以及这个时代能得到的一点麦芽糖。到差不多熟的时候，乐正绫将葱段下入锅中。随后她们便向众人宣布汉地的第一道炒菜——香菇炒肉片完成了。
庖人们用木铲将锅中的菜羹捞出，盛到不同的盘里，各自加了筷子给在场的贵人们尝。
“快两年没炒过东西了，味道不好大家不要介意。”天依笑着用毛巾擦着手，向众人客气。
“嗯！”赵筠将香菇吹温放入嘴中，刚嚼了几下，就发出这个赞赏的鼻音，“刚才下那些料的时候，我就闻到香味了。现在吃起来也香。有滋味，而且蘑菇不腥！”
“对。这就是焯水这一步工序。把蘑菇里的泥土味、草腥味都化到水中。料理羊肉、做牛肉，要去肉中的血，也得这样做。”天依比划着说。
“一般来说炒菜配饭最好。”乐正绫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刚炒出来的菜，菜沾点底汤，配饭吃了，一下子一碗饭都能干掉。”
“这就是你们海国的家常菜？”赵破奴一边不停夹着肉片，一边问两人，“那你们海上可真是美食之国。”
“谁说不是呢。”赵定北仰着头闭着眼享受着全新的味道，“莫公子，你今晚上要大出风头了。我敢打包票，每一个今晚到新府的大小官儿，还有他们的家眷，都会终身难忘。”
——第一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