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也有这么一天,是殷里丁和田芒都没有料想的。
如同下着一场似曾相识又没有预料的瓢泼大雨。
田芒从会场出来,收了相机才发现镜头盖落在了会议桌上,旁边跟个实习生傻愣着沉默。她吸了口气,像负气一样,不愿意说话,兀自掉头折了回去。
还好,那个黑色的小圆圈要比她安然得多。
“哦,田老师,我刚刚忘记了。”小男生的声音忽然小不可闻。
田芒涨了不知道哪门子的气忽然泻了个小口子,抿了下嘴:“总马虎啊!”
“下次不会的。”他摸着脑袋笑。
她忽然不好责怪,侧头看,厚实的窗帘布半掩着,阴沉的光线把暗红的色调衬得老旧又死闷,明明是大晴天啊。上云的时候,准是上面哪个领导说了让老百姓都砸吧嘴的话了。
“你先回去吧!”她觉得浑身无力,烦躁又疲倦,把一堆材料递给他。
“那我写完稿子,发您邮箱吧?”
“大概几点?”她有些没耐心。
“我得看看,好几个市长的讲话,然后还得查点背景材料。”他一个个小心陈述,似乎有意要找她核对稿子的梗概。
“只有三个小时时间。”她抬着腕子看了下时间暗自算着,下午四点就截稿了,今天是个大稿,领导刚交代过的。不上,准不行。
“我……”
她叹口气,还是忍不住:“刚刚就把该画的画出来嘛,领导念稿子,你不能跟着他听啊,他念那么慢。”
“我……我不知道哪个是重点。”
田芒忽然一口气出不来,半僵在那。也是,这种没有感情色彩的东西,哪有什么重点,看得多了,重点就是几个词的问题。
“好了,下雨了,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稿子我来吧。”她调整了呼吸,拿着材料打算出去找自行车,先去报社写完,给编辑传过去,再回家吧。
她像是跟自己赌气,从车棚推车子,思忖着跟主任打个电话,把几个要点简单说下,听听点评,心中大概有了模样。
雨越来越大,管它呢。她骑上就大胆前冲,最好淋病了,省得请个假休息还没理由。
“加快”,“调整”、“缓解”、“提升”,她骑着,心里默默念叨,无非是几个词加各种五花八门的统计数字,来回颠倒,这种座谈会的采访规格很高,全是词语互换。五年前材料某个角落的词都在隔空几年后以惊艳的状态亮相,被重复性使用,有什么不知道重点的。领导念的最多频率的词就是重点。做文章就行了。
她顿时觉得没意思,一脸的雨水也搅合不清浆糊一样的脑袋。火气很大一样。
这雨真是……
她的眼睛有些疼,行人好似模糊的。
她不愿意想起什么的使劲摇了摇头,正打算提起精神,一个小女孩横冲直撞斜了个弯子调方向,正从田芒的车把划过。
她本能一躲,轮胎一滑,挎包带着相机瞬间丢了一地出去。胳膊,腿全成了支点,几乎和车子倾斜的速率一样。
“你……”她猛然吃痛,本能性地看了对方一眼。
小女孩十一二岁,同样倒在地上,不敢吱声,眼圈却红了。
“你没事吧?”她吃力蜷起自己的腿,想伸手扶她一下。
“对不起啊!”小女孩子无辜的眼神在大雨的天气里微波流动。
“没事就好了,逆行多危险啊,摔到哪没有啊?”她费力支起身,想扶她。
孩子倒灵活,手一撑,先了她起来:“我没事的。”
田芒看着她搓着衣角的手发白,虚惊一场:“没事就行了。快走吧,别在这了,一会麻烦。”她反应性地抬眼看了下东南角的摄像头。
相机?她恍过神,慌忙转头,幸亏包厚实。提起来暗自舒口气,刚刚早有准备的扎了个塑料袋。
赶紧吧。她想定,顾不上多想,扶起车子就往报社方向赶。
到了门卫,雨小多了,头发梢倒开始下起雨,滴得胳膊处疼疼痒痒的。
开了门,一阵烟味,主任正和同事小声交谈。
“呦,回来了?”张主任先开了口,热情关怀。
“是不是……不……”她语气踟蹰。
“方便,看淋的。”记者间互相说话是最省事的。聪明人扎堆的地方,不怕用词不准,更不担心填词不对。
“你这个胳膊、腿是怎么了?”
王晨手指夹着烟,快速扫了一遍。
“嗯?”田芒坐到桌前,这才关注了自己。怎么胳膊肘全在流血了,把单色的衬衣全染了小片,被雨水淋得“增添了悲壮”。
“这不是开个会,怎么跟穿过重围一样?”
“刚刚,摔了。”她这才觉得疼起来,不忘开了机箱的开机键。
“呀,这得去包扎下,省得出问题啊。”张主任快步过来,又仔细看了下。
“马上把这个稿子赶完,没关系。”田芒只觉得心里有事没做完,火急火燎的烦人。
“这不行,还流着血的,快去。王晨,你把材料整整。”
“行啊!”这种东西,扫几眼的事情。
“不用不用。”田芒忽然像跟自己赌气,非要做完才能了却心里的委屈一样,可哪来的无名委屈啊。
“快快!”主任上手扶了下她的腕子。
“我很快的。”田芒不好意思,眼睛和手有些不自觉的不甘心。
“这样,我跟编辑部打电话,让他们给你留一块就行了。你快回去包扎,到时候稿件传过来就行了。”主任了解田芒的执拗,这么个女孩子从进报社就跟着他,一直到现在了,装不装工作认真早不是辨别的范畴了。
田芒犹豫着又妥协,不甘心又不得不。再执拗,真有装蒜的嫌疑了。她对自己此时的状态更加无语。明明转不过来,却还能快速分析下形式和周遭的表情。
这难道是工作四年多的职业病?
“好!”她只吐了一个字,就果断撤退了。多说无益的,用工作的利索和服从的果决就是最好的沟通了。
拿着U盘一边往包里塞着,一边数着楼梯下。仰起头,转角的窗外又蓝了一片天。
这是什么鬼天气。
她哭笑不得,只觉得心口突突地冒着蒸汽一般。
等到了家,窗外居然晴空万里。抬起腕子看了下,肘部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痂,怎么膝盖上也吃痛得厉害。
她跌进沙发里,小心翼翼地翻起裙边,幸亏没有穿丝袜,两个膝盖却擦得惨不忍睹了。刚刚居然没觉察的。
田芒滑到地板上,伸手拿旁边的盒子和碘酒棉签。真痛啊。她小心翼翼的先把腿上的污渍和伤口清理着,疼得嘴唇发麻。狠狠咬着,不想出声,仿佛露出一声,自己就跟丢出什么东西一样的失落。
崩得自己满脸通红,心却委屈又说不出来由。
等轮到肘部才发现,这衣服的料子和伤口有些交缠。止不住倒吸一口气,疼痛像从身体里撕开一道裂缝。
她左侧又晃,只想试着变换姿势,可怎么调整,衣服都挂在胳膊上粘连着。
“疯掉算了。”她直接放弃动弹,猝然靠在沙发上,只觉得脸上痒痒的两道。
窗外的光打在脸上,她呆呆望着窗外的天,水洗一样的湛蓝,如何也应衬不到自己颓然又凉薄的心。
四年了吧。她痛苦闭起了眼睛。只感觉刚刚的大雨心有余悸。
心下一横,咬着嘴唇微微的咸,狠狠拽下挂在胳膊上的衣服。只觉得皮肤上生疼一下,轻轻发凉。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轻轻吹了吹肘上的伤口,开始一点点上药。忽然又怜惜心疼自己,努力抿着嘴,自我鼓励,不疼啦,不疼啦。乖了。
只觉得撕掉一块的转筋,田芒吸了吸鼻子,索性吹起口哨,开始一点点涂起来。
“这样就好了嘛,上什么医院去。人家小女孩也不是故意的。一会写完稿子,还能休息三天。真好啊,不白疼的呀。你们都好好听话吧。配合配合我嘛!”她抿着泪,自言自语,看了看两个膝盖和一边的肘,红红肿肿。
“啊,真过瘾。不要再难过啦!”她努力打气,拍了拍桌子上的电脑,“工作啦!”
等电脑屏幕亮了后,还是感觉到一片颓然。浑身麻麻地发痛。
“真的累了。”她呆呆看着闪烁的光标和文档界面,深深吸口气,上了QQ。米苏的QQ正在忙碌的状态。粉粉嫩嫩又娇艳的头像,真受不了。
她觉得有些刺眼,又打开了对话框。
本来想打三个字“求安慰”,想了想还是换成了一句话:“还在忙啊?”
“肯定啊,要忙端午节啊亲。”
“那你忙吧。”
那边索性没了声音了。也是,谁没有谁的事情啊。再好的朋友也无法在这个方面和你感同身受。
田芒想重新收拾心情,开始翻那些苦涩的材料,又有些不甘心,看到右下角又出来两个漂流瓶。无聊地点开,全是各种神经的语言。
她有些索然,又说不出的味道,点开了动画片,麦兜大大的脑袋和屁股却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温暖。
田芒看着屏幕,麦兜庄严又有些悲伤的和小伙们一起唱着:
“风吹柳絮,茫茫难聚。
随着风吹,飘来飘去。
我若能够,供你停下来。”
真没出息,眼泪还是掉到了键盘上。
她想着这个词:“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曾经,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望了眼蹲在地上起不来的自己,决然地转身走开了。她想跟他讲,能不能停下来,不要走。
也是这样一场大雨吧。
“田芒,你自己坚强点吧。”那是至今为止听到的最难忘的话了。
她不敢想,忽然关掉了播放器,心口深深地痛了几下。又觉得委屈和伤心瞬间翻倍,无处散去。手指微微颤抖,点开了一个漂流瓶,写下一句话。
“我知道,你是再不会出现在我的楼下的。可是,我相信,会有一天,在楼下等我的那个人,可以给我幸福的那个人,一定会出现的。田芒。”她像是负气又自醒,狠狠点了键,眼看着瓶子抛了进去,心口吹起了风。
等田芒终于能从成堆的资料里拔出头时,肚子似乎不在抗议饥饿,而是火爆的温度。
居然发烧了。
把稿子传过去,看编辑发了截图之后,摊坐在地板上摸了摸额头,怎么会烧得这么厉害。
睡一会吧。她安慰自己想关掉电脑,看到右下角居然有漂流瓶回复。
她点开:
“祝福你,会出现的。你也叫田芒?”
她新奇又无奈,不回复,真对不起这么认真的语言了。
“你认识多少个田芒啊?”
“只有一个!我叫她芒芒。”
她看着这个称呼,心里动了两下,回复几个字。
“你认识的那个田芒在哪里?”
“哈哈,一直在我心里托着的。我用我的名字托着她。”
“哦?你叫什么啊?”她觉得好笑。
“殷里丁。你看是不是,她在我的名字里面。”
她一下愣了。
“殷里丁,你比我大五岁呢。”
“怎么了?”
“那你脸红干什么?”
“有吗,我功课好忙的。”
“那好吧,你忙吧。我男友在外等着了。”
田芒回想了半天,这是她唯一能想起两个人的对话。印象中,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名字好奇怪,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的羞涩。会脸红,还会……
对,他说过,芒芒是一束光。
怎么认识的呢?可明明有一个殷里丁在自己大学时就认识的。
真想不起来了。
田芒只觉得肚子坠痛,拿着手机往洗手间艰难地挪。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居然提前好几天。
呀,忘记买卫生巾了。
她简直快哭了,拨了米苏的电话:“能不能给我送个外卖啊?”
“你事真多,又怎么了?”显然,那边的她正交代着下属工作,似乎频率没调整过来,没好气一样。
“送不送啊?”她坐在马桶上,狼狈翻找,脖子夹着手机都快抽筋了。
“行了,行了,说!”
“卫生巾。”
“什么?”
“卫生巾!”田芒重复了一句,心里戚戚然。
“大小姐,你现在可以啊,连卫生巾都想外送了?”她噗嗤一下笑出声,“好了,我晚上去找你。你喝点热的吧。挂了啊。”
田芒忽然一阵温暖,刚刚的疼和麻像被一杯清澈的凉白开倾倒灌溉,一下子淡了。
托着我的名字?
田芒的手指在手心里划了划,“田”是被托着的,那“芒”呢?
她用手机打开了QQ,看到了刚刚那个漂流瓶。
按了几个字发给了他。
“那你的芒芒怎么会在你的名字里啊?”
她洗了手,一步步小心翼翼重新挪到地板上,疼得浑身筋搅动起来。
还在发烧啊。她有些怜惜起自己。
不知不觉,窗外的夕阳已经红遍了天。
车子刹车的声音,汽笛的鸣响,小孩子下学的嬉闹声全在窗子外。
真是凡尘俗世声。
她发了会呆,重新点开了电脑的屏幕。
他真的回复了。
“在我眼里,芒芒一直是一束光。”
殷里丁?
田芒忽然完全地确认了,这个四年前就认识的那个人,脸红地看着她,诚挚又羞涩,我是殷里丁啊……
这漂流瓶,怎么会漂到曾经就遇到过的人那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