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了
能够看见彼此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一个具体的亲人，一个实在的同志
平时缺乏深识的本地人
一个陌生但是好好活着的人
无论穿长衫，还是着短装，此刻
只要触摸到对方的容颜，目光和气息
只要在身边，在已经安全的地点
在已经失去外界的一个个孤岛之中
只要彼此都能够真实，鲜明地在一起
受伤的心，摇荡的心，无助或者坚强的心
都曾在同样惊恐的外表下被灾难俘虏
关押，被限定，压制，打击
被恐吓，轻轻的水草一样被荡来荡去
层层围困，以不可思议的强势完全封锁
挪不了点点自由，甚至喘不过气来
苍天啊，每一个家庭都在用心祈祷
每一个东拼西凑的临时窝棚
每一个自动组合的团队
都在簇拥一种坚决的活着，牢牢地
把坚持和坚定攥在手中，谁也不敢放弃
谁都心里明白，活着，幸运地活着
听见或看见就是最好的回家
每一个劫后余生都充满了真实
每一天日出都安慰着新生，自救和延续
二
你躺在大禹深情的怀抱中了
你的声音依然回响在我的心中
那么阳光，激越，迸发出全部的热忱
灵性的古大陆上的石刻，就在那天
浮现在扑鼻的泥土的乳香之中
深入我的生命必经的路口
蓝色祝福的白云的旁边，汶川
石纽山刳儿坪上数千年寂静的等待中
失散未来的我进入到了回归的必然
禹和禹族长久的暗示与轮回之中
静静地，你躺在大地的怀抱中了
山高水长的性情依然清洁着我的内心
新生的诗歌正在复活你的意义
你的全部理想和责任，那么自然，窈然
亲手，把4000年前的神话递到我的手上
递进一本图文并茂的国家图书的心上
让更多人迎来了岷江家园的春天
灿烂在早已荒废的记忆
大禹时代的痕迹早已遍布你的人生
你的呼吸，你的希望啊
而你，竟成了禹迹石刻上最美的那一笔
唯有在地方行政手册才能觅找到你
绵虒镇的一个副手，搜索文化碎片的能手
羌绣和羌碉的看护者，忠诚的宣讲者
纪录片和采访稿的最最结实的桥梁和通道
计划生育和妇女权益保障的栏杆
玉树琼花一样的名字，此刻
已经将我深埋心间的敬仰和疼痛点燃
三炷高香啊，轻轻，轻轻勾勒你
雷厉风行的身影，朗朗乾坤的话语
在周年的坟头，缓缓激荡我的海水
犹如挥手，犹如彻底的祭奠
三
是的，险些全部灭顶的中心就是汶川
岷江峡谷中，这片古老的文明之地
狩猎、躬耕、牧养、开辟、守护的家园
一代代阳光和汗水，青春与梦想滋养之下
一步一步充满坚韧和力量，走进这个时代
头顶亘古蔚蓝的苍天，怀揣崭新的生机
陡然就来了，灾难一个接一个，一浪追一浪
波涛滚滚数万余次的颠覆，汶川的脸色铁青
映秀那块溃烂的渊源，殷殷地流着死亡的血液
13个乡镇，118个行政村，无数枝叶上的生活点
都被这巨能的震波，狠狠扫描，轰炸，清除
所有的坚强都手挽着手，即使声嘶力竭
即使泪流满面，骨折的家园已经塌陷
还有什么比自救更能撑举这破碎的天空
大而化之，旗帜纷纷高耸，自觉传递
指挥部，村小组，国道线上的幸存者
伸手救人，组织转移，安抚伤痛
赶快是人性也是党性的第一反应
赶快，没有谁不挺身而上，这是天性
天将亡我，绝不从之，我坚决抗之
四
追寻的声音不知从谁的手
谁的第几代
骄傲而且寂寞的英雄的手中
出发
穿过一层层凋落又仰头重生的村落
徘徊，回首
在仰面号叫与埋头坚持的血液中回荡
回荡
回荡生和死的鲜艳与必然
追寻的声音缥缥缈缈
游魂一般若有若无
在峡谷层层叠叠的沟壑与峰峦的起伏之中
在支撑一个个鲜活生命茁壮的岩层和土壤之上
鹰眼一样锐利而刚性的追寻和需要
微笑着降落到渊源轮回的身体或者心中
少长健硕，男女老弱，都是归宿
出去，出去
复活的声音向着天空碧蓝碧蓝的胸膛
向着年年艰难和困惑连绵的重山的表面和背面
冲出越加进化的遗传的惯性
出去
撞开青春与热血奠基的渴望
冲出封闭，嘣的一声
在生命中绽开遥远的光芒
上走天堂，下通炼狱
五
问题是这里一直都属于不可饶恕的干旱地带
即使暴雨倾注盛夏，稀里哗啦一阵猛奔
处处留下洪水与泥石流践踏的痕迹
当然，还有被冲毁的梯田和被埋葬的山路
一间或者更多间房屋的没顶坍塌
一家或者无数家甚至一个村庄的转眼消失
21世纪5月12日的这个下午
一切崩塌，变得无以复加的混乱
赫然恐怖狰狞，土石叠加，气息嚣张
岷山怀抱中，每裂山谷被震荡得混沌而茫然
每一粒刚从云朵出发的雨水，都被掳走
每一片歌声一样的云团，都被转手
仰望苍天，呼喊都带着血腥的冲动
这些干旱已久的山壑和咬紧牙关的草木
我出生之前就具备的古老家园
依照生存的法则和文化的惯性，延续着
我的毫不变更的土地，氛围和气场
遭受到了自然界的提示和特别的打击之后
期待中的云，在酷日锐利的巡回下
还没有完全成形，或者刚刚有些雨水
那些从矮小草木的眼神和岷江潮湿的呼吸中
丝丝缕缕走来的水汽，瞬间，竟然啊
被消化在万物年复一年仰视的祈祷之中
是痛把我从岩石的裂缝中分裂出来
以酒当水，以血为饮的日子就必然了
我看见生命中的青春长出了多余的欲望
本来不该的看见和不该的歌唱
但是，逐渐干朗的内心
还有什么更加淋漓的方式来浇灌
我周身的时间和责任，我看见
自己小小的血肉早已埋葬在更深的乱石之下
六
把多好的江山都丢掉了啊，把被焚烧的
身影和殉葬的记忆都镌刻进了甲骨文的里面
把爱好宁静与和平的天性都融进血液和遗传的里面
把未来儿孙骄傲地驰骋都埋进岁月底层的里面
转身而去，你们不知所终，只留下一朵雪白的传说
终于忍不住，被一场酝酿万代的罕见的劫难
万千生命与村庄的死亡，万千幸存身心的严重创伤
把古老的缥缈的根脉和后裔翻出漆黑的埋藏
鲜活在多文化渐渐可以对话，交流，互惠的时空
并且，散出句句悠远深刻的芳香与豪迈
要是这种略显平缓的机缘再早上一千年，祖的
出现与被发现，岂止是竹笛那管幽怨与沉重
祖啊，要是没有今生切身的经历，惨痛和迷茫无助
数千年的落地生根，含恨搬迁，忍辱内化
水草一样丰茂的，岂止是豪情
辽远深广，摄人心魂的，岂止是高天阔地
甚至包括生命中的血管和胸膛，手臂和眼光
祖啊，您看这些破烂的饮食都是来自这破烂的家园
我们不得不一生又一生地看护和精心调养的家园
除了坚持，还有坚忍，坚硬，坚定
也要约请数千亿万吨的柔情大爱和政权进入
才能进一步柳暗花明，青山绿水
需要数千亿万顷的海水才能滋润数千年的习惯干旱
需要数千亿万代赤胆忠心才能饱满自信从容的力量
祖啊，因为爱您，所以恨您怨您远离您
是您给予了我勇于抒怀的心思，无畏和苦乐
今生今世我仍是怨您，恨您——注定爱您
这是您生生死死不曾料想的，奇迹的心痛美
将来身后，请许我，独自，葬身苦难的当口
让一切未来的苦难美、屈辱美、贫瘠美在我身上
储存、锻造、转化，向正的方向遗传代代
远离，抛弃我万毒在心、决无除解的经历美
让地狱般的噩梦在我诗意中，尽情修正，更改
年复一年永不熄灭，绽放卓越的芳香。我的祖啊
七
早已不见拐角，路面，楼梯那些慌乱奔跑的人影
那些被死亡与恐惧和绝望追杀的呼喊和哭救
早已覆没在厚厚的那些尘土之下
如果不是夹杂在彼时彼情彼境中亡命逃生的经历
后来的，干净的目光，日光，月光和星光
谁也不会这么安静细腻真实耐心清楚地知道
这个世界刚刚发生一场阴阳生死两重天的大灾大难
大灾大难已经远去，新的行走和脚印
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呼着一个，个个紧跟
满怀惊魂未定的心境，狐疑，逡巡着
回到自己生离死别仿佛几个世纪的家中
这些崭新的获得赦免的生命的脚印
深深地，死死地卡住了匍匐在地的尘土的脖子
这些扼杀空气，阳光，生命呼吸的众多杀手
此刻，默无声息，规规矩矩，满脸狡黠
被新生的扫帚和坚决的铁铲，拖车
一一捉拿归案，埋进重建家园的根基
所有脚步在第一个新的时间里
投下第一胎中国山水画一样的新脚印
化作未来生活与创造的桥梁和依据
八
课本开放的天空瞬间破裂了
照耀眼神和心灵的那颗年轻的太阳
用纯金的身体缝合着逐渐加宽的裂口
凭借书本升华到生命的心香、信仰和毅力
将平凡的筋骨锻造成五彩的石头
补救着刚刚缺失的天空
书本对面一张张娇嫩的朝霞
一句句生长出未来天空的希望
红领巾或者闪亮的团徽
轻轻走过，并不放弃
对那一颗高尚的太阳的感激和祝福
是他，也是她，共同的美丽和牺牲
挽留了彩色画笔的手指和歌声的源泉
头顶之上蔚蓝飘云的天空
人生中最最完美温暖的太阳
光一样融进了动荡不安中一块块孤岛
汶川的花草树木的心中都结满了
一串串美德的果实
甘甜着渴望飞翔的眼神和缅怀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