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的根源,在于幻想和现实的界限被打破。七年前的三起开颅人屠案会和那个林珑的失踪有关吗?从警,一度是夏晓波的信仰,但这一信仰现在摇摇欲坠,接近崩塌。
心理学家爱德华·托尔曼通过老鼠走迷宫的实验,来检测强化在学习中所起的作用到底有多大。他比较了三组老鼠。第一组老鼠钻出迷宫后,能够马上得到食物。而第二组和第三组老鼠,会在走出迷宫后的第二天与第六天才得到奖励。最终结果证实了得到奖励后的老鼠,对于迷宫的探索所犯的错误,会比得到奖励前少很多。于是托尔曼认为:我们在日复一日地勾画这一上帝创造的迷宫的认知地图,但我们可能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我们路过一个个让自己感觉似曾相识的街口。
9
那么,在儿童时期的林珑,她所建立起来的认知地图里,又究竟有着一些什么呢?操场?教学楼?以及搬着那张沉重课桌穿梭于小学校园中的每一步履?
托尔曼说:“最大的迷宫,就是人类的世界。”
或许,在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眼里,迷宫还很寒冷。
邵长歌想要带走那一张课桌,但赵老师说不符合程序。最终,赵老师答应长歌,会去找校务处买下这张本已废弃的课桌,再通知长歌过来拿。
长歌的心情自然坏到极点。我们将车开到他家那栋小楼的院子里,他便连忙冲我抱歉地说:“我先上去为晚上的心理干预做些功课,你在一楼休息一会儿吧。”
我寻思着也没什么地方去,距离晚上那场很有必要参加的心理干预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决定采纳长歌的安排,在院子里坐坐,抽几根烟。哪知道我刚把院子里那把藤椅拖到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阴凉的位置时,手机却响了。
是局里打过来的。我按下接听键,那边是巨人观女尸案专案组里的另外一位同事。
“晓波,晚上回来开会。”他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几点?”
“十一点。”
我有点蒙:“为什么那么晚开会呢?很紧急吗?”
“确实很紧急。”那位同事顿了顿,“晓波,女尸的头部有外伤。而且……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怎么了?”我追问道。
对方沉默了几秒:“晓波,你应该不知道开颅人屠案吧?”
“开颅人屠?”我越发迷糊了。
“七年前,我们海城市发生过三起连环杀人案,死者都是被凶残虐杀。致命伤……致命伤也都是在同一位置——右侧太阳穴上方。得了,我也懒得给你说了,你晚上回来开会时,会有报告给你。”他说完这话,径自挂了线。
开颅人屠案?七年前?
我手里那压根还没点上的香烟,被我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我站起,寻思着要不就不等晚上了,现在直接回局里去得了。
电话再次响起了,这次是李俊打过来的。
“晓波,刚才局里通知你晚上开会没有?”
我应了:“有通知。”
“哦!”李俊继续道,“晓波,如果你不想的话,晚上你可以不……”
“李队。”我打断了他,因为我猜出他要说什么,“晚上我会按时参加会议的。并且,我现在就在大学城这边,今晚七点半,海城大学里有一次针对顾琴同宿舍楼女教师们的心理干预。或许,我在干预现场还能够收集到一些对案件有帮助的线索。”
李俊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他在话筒那头愣了一会儿,最终笑了:“嘿,看来要将我们晓波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也并不是那么难。”
“李队,有个事我倒是不太明白。”我插话道,“为什么要晚上十一点开会呢?”
“因为尸检还在进行中,估计要到晚上九至十点才能出报告。杨琦和她师父现在在给女尸的头部开颅,以进一步确认需不需要和七年前的一起连环杀人案并案。”李俊答道。
“你说的七年前的连环杀人案,就是那起开颅人屠案吗?”
“你怎么知道的?”李俊反问。
我笑了:“之前他们给我打电话提了下。”
“对,就是那个案子,晚上再说吧,毕竟现在还不能确定。”说完这话,他收了线。
本已站起的我,再次坐了下来。我拿出打火机,将香烟点上……这两个电话里,都说起了发生在七年前的凶杀案,而七年前,又正好是邵长歌出国与林珑失踪的那一年。这几件事之间,会有着什么联系吗?
我琢磨了一会儿,最终笑了。职业病吧……总是会把一些完全没有关联的事情,联系到一起进行思考。七年前的这座城市里,还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也有着很多很多的人,在那一年里离开这个城市,又来到这个城市。
我将烟雾吐出,看着它们弥漫、纠缠、乱舞,最终消散。它们看似无章,却又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正如那并不遥远但又确实已经过去了七年的日子里曾经的零星往事。
我猛地想起一个人来,我刚入警队时带过我一段时间的刑警老丁。去年年初退休后,他搬到了大学城附近女儿家住。不出意外的话,我可以从他嘴里问出这开颅人屠案来。想到这里,我看了下表,时间还早。于是,我给老丁打了个电话,老丁一听我要去找他唠唠嗑,很激动,并告诉了我他女儿家的门牌号。接着,我又给邵长歌发了个信息,说自己出去办点事,晚饭时候再回来。
我走出了小院,发动了汽车。这时,我又一次捕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在死死盯着我的奇怪感觉。我望向后视镜,身后的街道依旧冷清。
我索性钻出了汽车,转身往后瞧,还是一无所获。这时,我的目光再次被那栋精神病院的楼房吸引住了。据说它在20世纪40年代落成时,海城大学都还不存在。它灰色的外墙上,似乎布满了一层岁月为它叠加上去的质感。
“呀!”极其突兀且声嘶力竭的一声惨叫,在这灰色的楼房深处猛然响起,最终又以奇怪的唱腔收尾了。我不由自主朝前跨出一步,但紧接着意识到,那或许只是某位精神病患者的狂躁正在宣泄。我耸了耸肩,上车,将车朝着街道前方开去。
快拐弯的时候,我发现迎面开来的那台白色小车有点眼熟。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想不到,我竟然会在这儿遇到她。
迎面而来的车上,是长相清秀又始终不着粉黛的戴琳。她也看到了我,和我一样,她愣了一下。
我们的车擦肩而过。
我的电话响了,是她打来的。
“你怎么也在大学城呢?”她问道。
“查一个案子。”我应着,“你呢?怎么不在医院?”
“哦,去精神病院出个诊。”戴琳答完这句后,沉默了。而电话这头的我,也和她一样,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了。不得不承认,我与她的关系,似乎病态到除了某些夜晚会在一起外,就无法在正常社交时多说上几句话。
几秒后,她说:“那,那没事我就挂了。”
“好吧!”我也有些尴尬。
“你晚上过来吗?”她突然这么问道。
“晚上有个会,开完后可能会很晚。”我照实回答。
“那我等你就是了。”说完这话,她挂了线。
来自听筒那一头属于戴琳散发出来的浓浓孤独,片刻之间就弥漫于整个车厢。我放缓了车速,按开了音响。
I'm a big big girl in a big big world.
It's not a big big thing if you leave me.
But I do do feel.
That I too too will miss you much.
Miss you much!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看似热闹且繁华的城市中,每个人都过得很孤独。
10
规律,自然界与社会诸现象之间必然、本质、稳定且会反复出现的关系。各行业的人,倾尽一生都在探索各自行业的规律。但有一个职业,并不只是探索自己行业中的规律。相反,他们探究得更多的,是对手的行事规律。
这个职业,叫作警察。他们探寻犯罪分子犯罪规律的过程,就是侦查。
侦查学,研究侦查主体对刑事犯罪进行侦查活动所采取的各种侦查技术、措施与方法的学科。该学科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如火如荼,之后逐渐冷却。到这几年,侦查学和很多传统行业引以为傲的宝典一起,逐渐没落。曾经一度被警察们视为珍宝的刑侦技巧,也因为高科技侦查手段的投放,而日趋尴尬。
只是,伴随着诸多传统刑侦手段缓缓退向幕后的,还有一群曾经光鲜,也勇敢无畏过的人,他们用毕生的时间,钻研对手行事的规律,并与之对抗。一代人老去,又有一代人站出来继续着前人的故事。而我,本就是后来者中的一员。
只是……
我站在老丁家楼下等他下来的时间,有点惭愧了。
老丁名叫丁超,一名很普通很普通的刑警,普通到临退休了,也没有混个一官半职。但没有一个人,会说他不求上进。相反,侦查学在国内最流行的年月里,老丁很多篇对于各种案件侦破的建议与心得,上过《中国刑事警察》《现代刑侦》等内部刊物。据说有一篇《对如何破获单车连环盗窃案的一些想法》的文章,还获得了当时公安部领导的亲笔批示,要全国公安系统好好学习。省厅一度也想把老丁好好包装一下,培养一番。但派车将老丁接过去一看,省厅的几位领导都不吭声了。
是的,老丁长得有点不像警察。不但不像,还容易引起人民群众对于警察形象的不客观认知。他有点胖,一米八五的个子,两百一十五斤的体重,这搁在警队也不算太胖,勉强可以说壮。不过,这身板配上一层白净细腻的皮肤,毛发还不怎么旺盛,稀稀拉拉几根胡子跟画上去似的,这就有点不像话了。用当时省厅一位领导的话说,就是“长得挺可爱”。实际上,背后大家都管他叫福娃,老福娃而已。
福娃老丁刚开始时还愤愤的,寻思着我长一娃娃脸加白净又怎么样了?人家朱元璋长着一副地包天的鞋拔子脸,还当了皇帝。刑警队的同事便安慰他:“老丁啊,谁也没说你长得丑啊!只是说你长得不够威武而已。你自己想想,公安厅特意培养去全国各地传授经验的刑警,往台上一站,就一大号福娃,那也不像话吧。”
老丁想想也是。
再说他觉得不是,又能怎么样呢?小福娃很快就长成老福娃了,一辈子在自己喜爱的刑侦行业风风雨雨几十年,也有滋有味。到退休了,老福娃在刚开始几个月里还三天两头往队里跑,操心着队里的大案小案,说要发挥余热。后来汪局被他弄烦了,说市政府家属楼单车棚里的单车失窃案频发,正好可以让破单车连环盗窃案最有心得的老丁去发挥下余热。老丁便讪笑了,说都什么年月了,还要破单车案吗?
汪局也乐了,说:“破不了也没关系,市委院里也说了,给你发个红袖章,在那单车棚外设个岗亭坐着,还有工资发呢!”
老丁连忙吐舌头,自此跑市局没那么勤了,怕真被弄去看单车棚。
“嘿!晓波,壮了不少哦。”老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我扭头,只见穿着件白色汗衫的他,肩膀上扛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从一旁的楼道里走出来。
“去那边小花园坐着聊会呗!嘿嘿,不是丁哥我不乐意你上家里去唠几句,我那媳妇这几年正犯更年期,毛病很多。所以我就给她说领着小外孙女下来玩会,咱哥俩落个清净,好好唠唠。”老丁咧嘴笑着说道。
我点头,跟着他走向小区中间的小花园。小女孩兴奋地叫着不远处正玩着滑梯的其他孩子的名字,并急急忙忙地从老丁肩膀上滑下来,快步跑了过去。
“就坐这儿吧!”老丁指着旁边的长椅。
“嗯!”我坐下,掏出烟盒,“来根?”
老丁吞了一口口水:“戒了。”说完这话,他朝着自家住的那栋楼看了一眼,接着从我烟盒里拿了一支:“不过,你非要我来一根就来一根吧。”
我笑了,拿出打火机来,给他点烟。但那打火机按了几下都没燃着,可能是没气了。老丁再一次朝着自家住的那栋楼看了一眼,然后将手伸到我们坐着的长椅下面摸索了几下,最后居然摸出了一个打火机来。
“来,点上。”老丁先给我将烟点燃,再点了自己的。完了,他讪讪笑着:“抽了半辈子烟,自由了半辈子。到退休了,管理咱的人就多了,啥都不让。所以……所以你知道去年我刚退休时候老是往局里跑的原因了吧?”
我心领神会地点头,继续听他说了一番家长里短。到他自己也寻思着说得没啥劲了的时候,老丁便自己开口问了:“我说晓波啊,你不会真是这么好心,来陪我老头子聊天的吧?说说吧,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我这才舒心笑了:“老丁,我这趟来是想打听下开颅人屠案的。”
“开颅人屠案?你打听这个案子干吗?不会局里又翻旧账,要把这案子拎出来再次侦查吧?”他边说边将烟头小心翼翼掐灭,放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你怎么不问局里其他同事呢?难道……”说到这里他翻了下白眼,“不过应该也是局里的同事让你来找我的吧?毕竟我是当时一直跟这案子的专案组成员之一。”
我连忙点头,寻思着自己这么随便一找,还找对了人:“是啊,所以,想要听听你对这个案件的看法。”
“得!那我就给你好好说说。”老丁架起了二郎腿。
“是1999年的案子,发现那三具尸体的是在朝夕山林公园夜跑的俩小青年,估计是搞对象,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去亲嘴。那女的没怎么站稳,滚到山坡下面去了,然后在下面尖叫。男的连忙跑下去,发现女的滚下来后摔伤了,动弹不了,面朝下趴到了几团黑影上。而那几团黑影位置,蚊蝇乱窜,恶臭难闻,还都是人形的。那女的当时魂都吓没了。我们市局刑警过去的时候,姑娘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直翻白眼。医生说都是给吓的,惊吓过度。”
老丁说到这里,自顾自从我放在椅子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现场很臭,生人勿进的那种。我们在现场一共发现了三具女尸,但可以肯定不是同一天遇害的,因为腐烂程度不一样。我喜欢研究些关于刑侦的东西,懂得的比其他人多一点。所以,我通过那三具尸体被蚊蝇啃食的程度,大致能判断出最早一具尸体是一周前被扔下的,最近一具应该是两天前扔的。紧接着鉴证科的法医们也到了,把那三具尸体带回了市局。验尸报告是第二天下午出来的,发现尸体的现场并不是第一现场,只是抛尸地点而已。死者都是那几天里被亲人朋友报过失踪的单身夜归女性,却又没有被性侵的迹象,甚至衣裤都非常整齐。死因各异,有一个是被掐死的,另两个是被刀捅死的。捅的位置也不一样,说明犯下这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很可能还是个新手。至于这么一个凶手,为什么会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续杀死三个人呢?也是我们当时一再思考的问题。”
我明白老丁为什么说着说着案情,又将重点说到凶手动机上了。是的,连环杀人犯,一般都是有周期的。国外对于若干连环杀人犯的调查研究报告里,总结出这类凶徒通常有从幻想杀人、渴望杀人,到实施杀人,最后为杀人事件低落忏悔这么一个周期。一般来说,这周期都是在三个月到半年不等。当然,也有个别在几天内连续作案的先例,但那都是少数,也都是有诱因的。所以,揣摩这起案件的凶手的作案动机,能够对案件侦破提供很多帮助。
但我还是打断了老丁即将开始的大段分析,因为我想知道案件更为详细的情况。我小声地问道:“老丁,那为什么把这案件称为开颅人屠案呢?”
“我刚才没说吗?”老丁翻了下白眼,紧接着自顾自笑了,“你看我,一聊就聊开了。之前我不是说了吗?验尸报告在第二天下午就出来了,致命伤各一,但三具尸体的头部都有个小窟窿,在右边太阳穴上面一点,像是被小矬子小心翼翼在头骨上挫开的。法医还说,凶手将受害者头部钻了这么个小洞后,还插了一根类似于吸管一样的东西进去,将里面的脑部组织吸走了一小部分。这话一说出来,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也都有点犯恶心。可接下来法医说的后面几句话,让我们更加头皮发麻。”
“什么话?”我连忙问道。
“他们说……”老丁顿了顿,表情凝重了,“他们说受害者的头颅被钻开个小洞并被提取了一小部分脑组织的时候,人应该还是活的,并没有被杀死。嗯,也就是说,凶手将活着的三位受害者开颅了,并进行了个小小的脑科手术。”
“哦!”我点了点头,并没有他说得这么一惊一乍瘆人的感觉。因为在学习犯罪学的几年里,我与我的同学们看过大量的国外凶杀案的案例分析报告,其中大部分都有着现场图片甚至影音。说实话,让人感觉不适的有很多,但自己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听听看看而已,对于我来说,也不过如此。
“三个在一周内被杀害的女受害者,同一个弃尸地点。不同的死法,却有着相同的伤口。”我认真地总结了老丁说的案情,“嗯,凶手应该是在实施着自己臆想出来的某种仪式。”
老丁笑了,摇头:“那是国外对于同类型案例的分析判断。而当时我们觉得这更像是凶手在求证什么?”
“求证什么?”我迷糊了,反问道。
“是的。”老丁很肯定地回答道。
11
犯罪的根源,在于幻想和现实的界限被打破。于是,很多连环杀手都会在谋杀之后拿走一些纪念品作为对自己的奖励。这些纪念品,也就成了凶徒们的欲望与现实之间的桥梁。没有纪念品,有些连环杀人者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做过那些杀戮行为。
除了拿走纪念品外,连环杀人者还会有把受害者的尸体摆放成某种只有他自己才可以解释得通的奇怪姿势。只杀吸毒者的美国连环杀人犯莱斯特·萨夫,总是会把那些毒瘾者的尸体扔在垃圾桶旁,手臂指向扔垃圾的指示箭头方向。亨利·李·卢卡斯(美国著名连环杀手,被称为“嗜好杀人的史上第一杀人王”)会不辞辛劳地将受害者尸体带到监狱旁有着“请勿乱扔垃圾”的牌子下。还有些更加凶残的凶手,他们甚至会把受害者身体的某些部件,比如头部、四肢、生殖器等割下留在身旁,用来把玩或展示给之后的受害者看。所以,在老丁将开颅人屠的事娓娓道来后,我首先想到的,便是连环杀人犯的这种叫作“图腾阶段”的表现形式。至于受害者脑子里被窃走的那一小部分脑部组织,也正吻合连环杀人犯需要保留受害者身体某个部位当作纪念品的特质。
所以,当老丁说出另一种看法的时候,我本能地抵触起来。从警的这几年,正是这些老刑警对我这种政法专业科班生的一次又一次否定的话语,令我当日选择这个职业的热情逐渐消退。尽管,他们又一次次用最终的结果,证明了实际工作中积累的经验,确实要比我们在学校学到的管用很多。
“老丁,能具体说说吗?”我将身子往他的方向扭了扭,“为什么你们觉得凶手取走尸体的一部分脑部组织,目的是想求证什么?”
老丁憨憨一笑:“在你面前我就不吹牛说自己如何神通分析出来的了。你知道鉴证科以前的科长冯对眼吗?”
我点头:“听说过,杨琦的法医师父冯丰收警官,很神的一号人,不过,好像听说他退休后得了老年痴呆,每天迷糊得不行。前些日子不知怎的一个人钻出来跑回了局里,说包公给了他一把狗头铡,被他儿子拿去埋在海城河边上,要大伙跟他去挖来着。”
“是他。”老丁乐了,“嘿,那找个时间我去和他聚聚,看看他都糊涂成啥样了。”
说到这儿,他那笑容又不自觉地僵了,似乎想到了同样已经退休的自己。紧接着,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对眼当年可是我们省公安系统的宝贝,这开颅人屠案里那三具腐败程度不同的尸体,在他手里只放了两天,一份厚厚的报告就到了我们专案组每一个成员的手里。对眼指出三具尸体身上的致命伤虽然都不一样,但头部的那个小孔,却是完全一样的。他甚至用游标卡尺进行了测量,发现那小孔的形状与尺寸的相似度可以精确到零点零几毫米。至于脑部组织所缺少的部位,也都相似,不同的是从第一个受害者到第三个受害者,被吸走的脑部组织的多少有细微差别。”
“最早的一具尸体是一周之前的,最晚的一具也是两天左右的。而且是在山林里,有足够多的蚊蝇昆虫,冯法医还能出这么详尽的验尸报告来吗?”这次我是真的有点吃惊,甚至不太敢相信了。
“所以说老冯是个宝贝啊。也是这一结果,令我们把犯罪嫌疑人的范围一下缩小了很多,定位到了神经外科方面的医生或者该专业相关的人士身上。可惜啊……”老丁摇头,“可惜的是最终这案子还是没有破,线索太少,凶手也极其狡猾,压根找不到他在这城市中犯下这三起命案的任何痕迹。所以,你们想要把这起案子重新拿出来侦破,还是得去找找冯对眼聊聊。”
也就是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在市局开专案组会议时,杨琦提过一嘴,说巨人观女尸的解剖工作,可能要请她的师父来亲自操刀。之前李俊给我通电话时也说了杨琦的师父在参与尸检。而她的师父,不会是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这位冯对眼吧?
一下子,我对于市局将巨人观案件和七年前的开颅人屠案,进行并案的决定,产生了一些质疑。要知道,刑侦工作,严谨是第一位的,而冯对眼这位传奇人物,现在始终……
于是,我小声嘀咕了一句:“问题是,问题是这位老法医现在自己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了吧。”
老丁似乎看出了我在琢磨什么:“晓波,你可别小瞧我们这些老东西哦。再说了,老年痴呆也不是多大一个病,按时吃药,多多锻炼,也没太多问题的。老冯只比我大了六岁而已,你看看我,生龙活虎,手脚灵光,来一两个壮小伙还不一定能够撂倒我呢!”
说到这里,他还将手里的烟头掐灭,一把站了起来,作势要打一套行军拳给我见识一番的样子。也就在这节骨眼上,不远处他那小外孙女喊话了:“外公,拉粑!”
“唉!来了!”老丁动作麻利地掏出厚厚一沓卫生纸,一扭头朝着滑梯方向跑去。她那小外孙女也不客气,脱了裤子就要开动。老丁毕竟生龙活虎,手脚依旧灵光,一个箭步上前,将几张卫生纸放到了地上,正好接住了他外孙女排泄出来的污秽。接着,他一本正经地蹲在小女孩身边,还扭头冲我笑了一下。
几分钟后,他帮小女孩做完善后工作,又掏出个塑料袋,将污秽包好,扔进了垃圾桶。
我笑着看完这一幕,感受到的却是英雄迟暮的悲凉。警察,一个承载着太多太多的神圣身份。但同时,警察,又始终只是一个职业。这一职业的从业者,褪去铅华后,何尝不是一群要面对俗世琐碎的普通人呢?
莫名地,我脑海中蹦出了前些天那位拿着癌症报告的医生说的话,尽管那句话,与此时此刻的这一场景并不搭调——“被癌症盯上,是你们咎由自取。”
从警,一度是我的信仰。但,这一信仰对于我,已经摇摇欲坠,接近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