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并没有对皇帝立即采取措施,而是想看看皇帝究竟要做什么。
两宫各自起了心思,却是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宫内也仿佛恢复了平静。只有经历过诸多变故的大臣和宗室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紧张氛围。
太后和皇帝之间的博弈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皇帝这边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变法之初,皇帝下达的第一道变法命令,便是修建幽州大学堂,并且招揽各方人才,让这些人学习西祟大陆的各类学科与技术,并允诺这些人在学习期间,每月可以领取一定规格的补贴,顺利毕业之后,还可以获得实缺。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人前去报名,这些人还是希望能够科举及第,将来为官做宰,岂不比这虚妄的幽州大学堂要靠得住?况且满朝公卿,哪一个不是从科举之中出身的?要想做官的时候获得这些人的青睐,走科举入仕的道路远比幽州大学堂的道路更为宽阔。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科举取士中脱颖而出,总有一些人屡试不第。若是家境殷实,毫无后顾之忧,倒也没有什么大碍。但是这世界上向来还是平民百姓居多,供得起一个读书人已经是竭尽全力,哪里还能承受得起这些子弟屡试不第的结果?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一位学子王补益,在科举之中,屡试不第,家中又是一贫如洗,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一家人的衣食都成问题。虽然他也是一心想要登科及第,但是思来想去,还是到幽州大学堂报了名。
泱泱方夏,即便是在实行过文字狱的束辫王朝,也总有人习惯于嘲讽他人,对他人恶言中伤。
王补益在幽州大学堂开学之前,入住在鸿来客栈,原本这里就是一些士子准备科举的地方。一些士子便开始对王补益冷嘲热讽,王补益从小苦日子过惯了,没有什么见识,面对他人的时候,都是寡言少语,心中颇为卑微。对于别人的嘲讽,左躲右闪,尽量回避,从来不敢还嘴。
有一天晚上,几个士子在店中饮酒,说起了这件事情。话语之间,颇为不敬。正在吃饭的王补益不愿听这些人的谩骂,便返回了房中。
有些人只会得寸进尺,你忍让一步,他便会更加趾高气昂的欺凌于你。这样的人,若是不被痛击,他是不会放过被他欺凌的受害者的。几个饮酒的士子谩骂还不算,见到王补益返回房中,竟然在王补益的门上贴了一副对联。
上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下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
几个人还生怕王补益没有听过这个典故,在他房间的门框上,还贴了横批“忘八无耻”。
王补益夜间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贴在自己门上的对联,受了无尽侮辱的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心中郁结,不得排遣。想到自己年近而立,一事无成,科举失意,就读幽州大学堂,又遭此凌辱,一时气愤之下,在房间中用床单自尽了。
第二天,鸿来客栈的店小二才发现了吊死在房间里的王补益。
此时传开之后,几位闹事的士子也是一哄而散,离开了鸿来客栈,不知道去了哪里。
幽州大学堂的学子还未入学,便为人所逼,上吊自尽,着实令大学堂颜面无存。
皇帝也得知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他决定出席幽州大学堂的开学仪式。虽然变法已经危在旦夕,可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要去。
开学之际,皇帝再次出了宫。自从他八岁进宫,登基继位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出皇宫。走进幽州大学堂的礼堂,近千名学子和各部官员、请来的教师分列两侧,跪伏于地,三呼万岁。
皇帝走上礼堂的讲台,看起来有些瘦弱,面色也十分憔悴苍白,但是眼神之中却有着帝王的从容自信,嘴角还有这浅浅的笑容。
皇帝坐在讲台中央,示意众人坐下。下面一些人窃窃私语,皇帝也未曾生气,淡然地说道:“今天,幽州大学堂正式开学。朕就在此地和你们谈一谈,古人把这叫做坐而论道,如今,朕就和你们论一论世间的大道。
朕从即位开始,就有老师教授朕为君之道。朕每天学习七个时辰,每年只有十二日可以休息,如此坚持了十二年,直到朕亲政才开始削减学习的时间。即便朕亲政以后,也在不断地学习治国之道。
大道万千,或许各有不同,但是朕一直在思考,对于我泱泱方夏,什么道才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样的道才是国家振兴之道?
这次开办幽州大学堂,遇到诸多阻力和质疑,大家想必清楚。其中还出了人命,王补益为人所逼,上吊自尽,他为什么会死呢?什么样的人在逼迫于他?
朕想了良久,才想明白。数百年前,也有一个姓王的人,叫做守仁。他有一句至理名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朕以为,王补益之亡故,就在于心中之贼。不仅仅是他,我们内心中也有,若想要论清世间大道,首先便是破除心中之贼。
然而,这个存在于我们心中的贼,究竟是什么?在朕看来,首先就是伪善!大家学习程朱理学,无非是存天理,灭人欲。可是,翻翻历史典籍,历朝历代,泱泱方夏,靠着圣人之学,仁义道德,当真能修齐治平吗?
只讲仁义道德,是不能挽救国家于危亡之中的。你们想想,自己所学的圣人之学,苦苦研习的八股之文,当真能够抵挡得了坚船利炮吗?能够改变贪腐横行、土地兼并、流民千里、国家积弊丛生的局面吗?
重名节而轻实务,背后隐藏着的就是虚伪和虚弱以及不堪一击的内心。
再看看你们,朕若没有下旨,说你们顺利毕业以后,便有科举及第的待遇,你们能够弃科举而就新学吗?不能。朕非是责怪尔等,只是希望你们明白,道德仁义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命运,也根本无济一个国家的命运,空讲道德仁义,就是世间最大的伪善。
第二贼,便是因循守旧。十七年前,上柱国章少荃写给礼亲王的信中有一段话:‘方夏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细心,以至于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霸权列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霸权列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器,以为不能学。
十七年过去,朕仍是感慨万分。十七年过去,我们的士大夫,我们的国家,依然如故。朕的心都要碎了,痛心疾首。
因循守旧,国家安得而不亡?世间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古人尚且明白,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国家困顿至此,若不能思变法而图强,岂是长久之道?
朕所言,就是想要告诉大家,朕为什么要坚持开办幽州大学堂,为什么第一道变法的旨意就是修建幽州大学堂。就是希望在座诸君,能破除心中之贼,不以个人小利荣辱为念,而以国家强盛为己任。不骄狂,不自卑,正视国家现实,而为国家发奋图强。
朕于变法一事,任前面万丈深渊,也要一闯,绝不退缩。朕之成败荣辱,天意所在,惟尽人事而已。朕只希望将来幽州大学堂能有一二学子,能够在国家危难关头,毁家纾难,挺身而出,如文丞相,如陆秀夫,朕愿足矣。”
皇帝说完之后,礼堂之内一片寂静无声,沉默,凝重,令人肃穆。
皇帝讲完之后,就离开了。他再次走进了那个锁住了他二十多年的皇宫,一路之上,他有些沉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皇帝回宫以后,皇帝的讲话便传进了太后的耳朵。太后听了这段话,也是觉得有些道理,她并不是反对皇帝变法,而是觉得皇帝不应该这般变法,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这江山社稷还是列祖列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吗?说不定便是为他人做嫁衣。
照着皇帝的旨意变法,恐怕将来皇室根本没有什么权力,那些变法之人眼下或许没什么野心,可是等到他们掌握了权力会不会想要的更多?
太后想了想,决定找个时机再和皇帝商谈一番。
就在皇帝在幽州大学堂开学典礼之上讲话之后,皇帝便收到了消息,新军统领朱清已经从蓟州来到京师,正在等着皇帝陛下的接见。
皇帝出于慎重起见,便在荷园接见了朱清。
皇帝向朱清询问了新军的编练情况,效果如何,并说道:“再过不久,朕与太后定会一起前往蓟州检阅新军,你一定要将新军好好操练,勿负朕望。”
朱清当即表示道:“微臣惟陛下马首是瞻,绝对好好操练新军,必令陛下满意。”
皇帝当即说道:“既然你有如此把握,看来新军已经见了效果。这样,朕先升你为兵部侍郎,若是你能完成一件大事,不负朕望,朕再提拔于你。爱卿之将来,全在爱卿一念之间,朕自嘱意爱卿当为朕之卫霍,希望爱卿好自为之。行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先下去吧。”
皇帝本来想要当面和朱清商议在蓟州检阅新军时圈禁太后及其一干心腹大臣的事情,但是想了想,若是朱清不可靠,事情就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真要是如此,恐怕自己在太后面前根本无法辩白,到时候自己性命堪忧。
皇帝想了想只好先提升了朱清的官职,对其加以恩宠。况且圈禁太后及其一干心腹大臣乃是迫不得已之事,不到最后,不可轻易动用。
等到朱清走后,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想到,朕之成败荣誉,全系于一人之手。”皇帝内心里还是想要走这迫不得已的道路,毕竟,唯有如此,他在变法之事上才可以乾纲独断,一言而决。
变法的这几个月,皇帝已经看清楚了,实在是有着太多的人明里暗里阻止变法,处处感觉到被掣肘,能够真心支持变法的朝廷重臣真的是寥寥无几。一些人支持变法也不过是从中取利,连皇帝自己也不能辨明有哪些人真心,哪些人假意,错综复杂,连皇帝也是心力交瘁。
皇帝接见朱清以后,返回书房处理政事。
而得到皇帝接见,离宫后的朱清,径直奔向上柱国章少荃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