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懋清一家人在关培家中居住了约有四五个月,便收到了周郁文的来信。
周郁文信中写道“懋清,你们离开之后,也未曾有人前来搜查。四五个月过去,如今已临近年关,为了除旧布新,朝廷准备大赦天下。变法之事已经彻底落下帷幕,再也没有什么人关心变法了。当年参与变法的人也一并在赦免之中,你们不必再提心吊胆。等你们和关培一家人过年之后,便可选个好日子,返回安定城家中。
沈懋清数月以来,除了在学堂里做一个教书先生,以养家糊口,还是比较清闲的。虽然他时常为自己几位师兄的死而有些消沉,不过妻子的开导,也使得他开始思考变法为何失败。
经过数月的思考,沈懋清还是颇有一些心得。比如:自己这些变法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力量,变法犹如空中楼阁,只要被当权的太后轻轻一推,便就彻底倒下了;所托非人,能够决定变法成败的关键性人物,没有一个支持变法的;那些异域外国不愿意方夏就此崛起,自然会暗中阻挠;自己这些人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全凭一腔抱负,哪有什么治国理政之能?急切求成,仓促间如何成事?最为重要的就是束辫王朝积重难返,恐怕不破不立,根本没有修缮的可能了。
一间破屋子,无论如何糊弄,终归是要倒塌的,只有重新在废墟上打下坚实的根基,才能够建立起耸入云端的亭台楼阁。
沈懋清分析出这些,可是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破屋子倒塌后,总会有一段时间,方夏百姓连遮风避雨,安稳度日也变成奢望,那时候该何去何从?
该如何在方夏的废墟之上,盖起广厦千万间,庇护天下百姓?沈懋清不知道,也完全想象不到。
他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如今有了妻儿,有了相对安稳的生活,这让沈懋清乐在其中。他甚至觉得人生如果就是这般,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当这些念头闪过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为变法而死的六位师兄弟,不觉心生愧赧。
可如今,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起兵造反吧?何况他沈懋清既没有精兵强将,也没有车马钱粮。
沈懋清就在平静的生活中,过了四五个月。等收到周郁文的信,沈懋清和妻子陈泽滢也都十分高兴,自己一家人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他们便定好了日子,过了年,正月十六便返回安定城。
数月以来,沈懋清一家在关培家中虽是寄人篱下,好在关培平日里就只有小孙女儿陪着,爷孙二人形影相吊,孤苦无依,相依为命。此时,沈懋清一家的到来,反而给平日里冷冷清清地庭院带来些许欢闹。
关培对待沈懋清一家,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当沈懋清告诉关培自己过年之后就要返乡的时候,关培愣了一下,说道:“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是不是风头已经过去了?那也好。只是,我以为你们会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呢。既然你们决定要走,那上元节咱们就庆祝一下。”
只是沈懋清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之中,没能注意到关培眼中的黯然。数月以来,关培他已经习惯了沈懋清一家居住在这里的感觉。等到沈懋清走了,岂不是又要回到冷冷清清的寂寞之中?
上元节很快就到了,这一天,关培将自己养的鸡杀了一只,又割了五斤猪肉,买了两条鱼,做了一桌丰盛的晚宴,又拿出自己珍藏了十几年的老酒,和沈懋清一家人围在八仙桌上开始吃饭。
沈懋清陪着关培也喝了半斤酒。也许是关培年纪大了,不胜酒力,慢慢地就有些醉了。开始说一些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说起了他年轻时候随着宗帅平定西域叛乱,那荒凉的沙漠,清新的绿洲,埋葬了多少好兄弟。
说着,说着,关培老人说道:“懋清,我年纪大了,儿子和媳妇也都先我而去,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小孙女儿,不知道我还能照顾她几年,若是我死了之后,这小孙女儿还不曾长大,她可怎么活?”
沈懋清见老人感伤,便说道:“关大叔,您和小敏也是孤苦,不如这样,你和我们一块儿回安定城吧,虽然我并非大富大贵,但是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少不了您和小敏的。您甘冒风险收留我们一家人,我和泽滢真是感激不尽。”
关培道:“这怎么好意思,虽然我老了,但是我还能动弹,能养活得了敏儿。只是你们这一走,我这里就又要冷清许多了。我们就不给你当累赘了,否则,岂不是挟恩图报了?”
沈懋清道:“关大叔,何必这么说?您心地善良,懋清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几个月,您待我视如己出,懋清也都看在眼里。您老孤苦了一辈子,懋清也是幼年便丧了父母,咱们爷俩又何必如此见外呢?您跟着我们回去,也就多加两双筷子的事情,让我尽一尽孝心也好。再说,您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小敏以后考虑,您若觉得我值得托付,就跟着我一块儿回去吧。还是说您舍不得这些家业?”
关培道:“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一个黄土埋半截的人,这些家业又有什么用?敏儿她才是我的心头肉和放不下的牵挂,只是她年纪这么小,我总得为她多打算打算不是?懋清你是个忠厚之人,我一把年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见了阎王爷,那时候敏儿一个人无依无靠,才是可怜的孩子,你不如把她认了女儿吧?我还能再劳碌几年,等到小敏渐渐长大,也能照顾泽清,还能洗衣做饭。等到她能嫁人了,你替她找个普通人家,嫁过去,让她这辈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就是做牛做马,也对你万分感激啊。”
沈懋清说道:“关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以后,小敏就是我的女儿,我一定像待我亲生闺女那般待她。我也一定好好孝敬您老,您跟着我回去吧。”
这时候,陈泽滢也说话了,她开口道:“是啊,关叔,小敏这孩子,我见她就十分喜欢,十分心疼,我和懋清认了这个女儿,您是敏儿的爷爷,我们也该给您养老,您老就跟着我们回去吧,反正这里离安定城也不算太远。若您还念想这里,我们每年来这里住几天也可以啊。”
关培原本打算让沈懋清夫妇把小敏就好,可是心里又十分舍不得敏儿,再加上沈懋清和陈泽滢也是知根知底,心地善良的人,关培就答应跟他们回去,为了敏儿,大不了在沈家多干些活儿就好了。
关培同意跟着沈懋清回去之后,自然是宾主尽欢,都喝醉了。最后,还是陈泽滢扶老人歇息,又伺候沈懋清睡下,照顾着年幼的沈泽清,眼看着沈泽清还有一个月就满周岁了。陈泽滢同沈懋清商量,等回去之后,趁着儿子周岁之际,好好招待一下那些帮助自己的亲友们。
第二天,正月十六,刚过完上元节。
沈懋清一家人带着关培、关敏爷孙二人就赶往安定城。虽说是归心似箭,可是带着一个老人,两个幼儿,沈懋清也没敢急切地赶路,反正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就慢慢地往安定城的方向赶去。
他们来的时候用了两三天,这次返回整整用了六天的时间。关培到底是年纪大了,好在年轻的时候,身体底子好,虽说一路奔波,十分疲惫与劳累,但是并没有生病。
沈懋清一家人和关培爷孙二人返回安定城怀归巷,在家整整歇息了一天,才将赶路的奔波一扫而空。
沈懋清返回家中的消息,众人没有多久便听说了。率先知道消息的便是沈懋清的二叔周郁文,沈懋清到家的第二天,他便登门而来,见到了关培,两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多年以来,周郁文和关培虽然有着书信往来,可毕竟未曾见过,这次久别重逢,两人皆是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多年好友,久别重逢,向来是人间最为激动的真情。
周郁文问候了沈懋清几句,便和关培到别处去叙话了,沈懋清也没有去打扰两人。
没过多久,便到了午饭的时间,陈泽滢下厨蒸了米饭,又炒了几个拿手的小菜,清蒸桂花鱼,回锅肉,醋溜白菜,溜肥肠等几样菜上了桌,便令众人食指大动。
饭菜做好之后,沈懋清便去请周郁文和关培前来吃饭。周郁文也没有推脱和客气,便留在沈家用餐。
周郁文已经从关培口中得知了沈懋清这几个月的情况。饭桌之上,也算是其乐融融。沈懋清在关培家中的这几个月,其实是十分享受这种家庭温馨的感觉的。在几个师兄被处斩的时候,沈懋清也恨不得自己身在其中,可是,当他看到妻子和儿子的时候,却又感觉到无比的庆幸,庆幸自己的儿子救了自己一命。
沈懋清没有奢求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那颗为国为民,施展胸中抱负的心渐渐地变平淡了,现在他只想着和妻子白首偕老,将儿子抚养长大,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就好,好在父亲给他留下的家底还算殷实,日子也能过得去。况且自己读书识字,也算是小有才华,至不济也可以教书育人,总能养活一家老小。
现在关培和关敏跟着自己来到安定城,自己身上的担子更为繁重了,责任在肩,沈懋清从来不会推脱,至于以后国家是什么样子,便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
沈懋清这般想着,所以在陪二叔周郁文、关培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再提变法的事情,更没有叹息,可恨之类的言辞,仿佛那场变法从来不曾存在过,自己也只不过是外出归来。
但这只是沈懋清自己的想法而已,时代的命运是谁也逃脱不了的。
毕竟,菜市口的鲜血即便被清扫干净,也会烙印在人的心中。大多数人不曾记得,终究会有人记得。
仁人志士的鲜血总会激起不愿麻木的青年人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刚过十二岁生日的林荣就是这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