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觅早就明白江宁的顾虑,他日日夜夜的忧心忡忡、惶恐不安,就连江宁半夜惊醒,温柔地抚摸她的眉眼,她都知道。她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妖怪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活到千年,那还需要修炼才可以。其实很多年前就有其他的妖怪找上了江觅,看她耽于世间,好心提醒过她,说她要是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修行,那么她最多也只有三百年的光阴。
江觅那时候就心道,已经晚了,她舍不得走了,她爱上了一个叫江宁的男人。她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给的,她修成人,学会了认字,学会人情世故,学会人类七情六欲,学会爱自己爱的人,这些事里全部都有江宁的影子,他已经成为她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三百年的光阴,她都嫌太长了,连和江宁白头偕老都做不到。她想,等江宁一走,孩子长大了,她就可以跟着去了。没有江宁的世界,她的生活也不会再有颜色。
江宁小心谨慎地活着,小伤小痛都会严肃对待,上天终于没有辜负他的这份小心翼翼,他硬生生挺到了一百岁的高龄。但代价是肌肉老化,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都要有人服侍。
江觅却还是那副青春的容光,她和他睡在一起,亲昵地吻他苍老佝偻的身躯,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丢下她。
江觅对女儿格外地严厉,她早早得就让她离开父母去修炼,临走前告诫她小心人类,这是极度危险又极为诱惑的“祸源”,不要像她一样沉沦其中,否则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江宁没有几天的活路了,江觅能感受的到。她还是每日对他展示明媚的笑容,每天都告诉他她有多爱他,每天都亲吻他,她就是要江宁放不下她,这样他才不会放弃,不会一个没挺住突然就走了。她真的害怕的很。
江宁早就断绝了吃食,他就靠盐水一直苦撑,他已经意识混沌,眼目浑浊。江觅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以泪洗面。
最后的时刻,江觅哪也不去了,就陪江宁一起躺着,从前是江宁抱着她,如今反了过来,由她抱着江宁。她甚至不敢入睡,困得不行了就掐自己一把,她白嫩的肌肤被掐得满是乌痕。
“要是江宁看到了,又该心痛了”,她想。她趁着自己还清醒,抱着江宁,把耳朵对着他的胸口,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聆听他微弱的心跳。
她开始说话,即便江宁已经听不见了,她讲的仍旧很认真,从小时候记事的时候讲,硬把这些年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扒出来:
“其实我早就有灵识了,只是你不知道,就在你把我搬到你寝室的时候。”
“你睡觉打呼噜,还打的可响了,你们全寝室都要打呼噜,吵得我都睡不着。”
“冬天真的好冷啊,你就把我丢在偏僻的角落,要隔好久才来看我。那时候我可喜欢你了,真想无时不刻都看见你。”
“你还给我取了名字,江觅这个名字真的好好听,我真的好喜欢。”
“其实你长得也好好看,我们俩天造地设。”
“我说了这么久,嗓子都说干了,你都不回应一下。”
“你再叫一声我的名字好不好呀。”
“不叫就不叫吧,那我叫你好了,江宁,江宁,江宁……”
“……怎么办,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是豁出性命的那种喜欢。
江觅快要睡着了,她已经进三天没合过眼、进过食了,她的脸色总算有了憔悴,双眼丧失了光芒。江宁的无价之宝,手上开个小口都能让他都心疼的受不了的人,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他看到了该心痛死了。
江觅还是没挺住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不在房间里,她此刻正站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远方有一个人,她在漫天的黄沙里迎风而来,全身雪白。江觅有作为妖怪的直觉,“她跟自己一样不是人类”,她想,“但她也不是妖怪,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不行,我要赶紧醒过来,江宁还等着我呢”。
那人脚程慢,但走近不过眨几下眼睛的时间。
“你好。”话是打招呼的话,语气却不是打招呼的语气。
江觅:“我不好,你是谁?”
仍旧是女人无波无澜的回答:“我叫元景,你的苦痛皆在我眼中。”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玻璃瓶子,“这是往生瓶,能带走世间之苦,我知你的苦痛,我可以帮你。”
江觅像是抓住一丝希望,“你能让江宁长生不老吗?”
元景答:“不能。”江觅最后的希望之光熄灭。
她接着道:“但我能让他返老还童,重新度过这一生。只是那时他就是新生,谁也不会记得,包括你。”
江觅怔愣地看她,像是不敢置信元景说的话,她试探道:“你是说,是说江宁可以不用死,是这个意思吗?”
元景解释:“是,这一生不会,但他重活的一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会死。”
江觅欣喜若狂,她的眼泪跟珠串似的直往外冒,等她稍微平复,问:“江宁告诉过我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元景,你有什么条件?”
“我要你余下寿命的一半,你愿不愿意?”
“就这样?”江觅仍旧不敢置信,她高兴的跳起来,“愿意,别说一半,你就是都要我都没有怨言,可是我要怎样把寿命给你?”
元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她:“江觅,你愿意让我拥抱你吗?”
江觅笑颜如花:“当然可以呀!”
然而还没等元景过来,她就主动一拥过去,将元景抱了个结结实实。元景怔愣,漆黑的眼里燃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光明。
她说:“江宁的老苦由你传达,我收下了。谢谢你,江觅”,瓶子里又多了一缕金色的烟,跟黑色的烟雾丝丝缠绕。
其实,既是江宁的老苦,本应向江宁索要代价,但元景不知为何临时改变了主意,找江觅是她自作主张。
江觅真心实意,“是我该谢谢你,元景。”
元景应声而散,江觅转醒。还是那张床,她一个翻身看看江宁还在没在,江宁躺的地方果然没人。江觅又慌了神,刚刚她忘了问元景江宁会在哪里新生。
她赤脚跑下床正要出去找,被单里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啼哭声。江觅整颗心都提在了嗓子眼,她轻轻地走过去,生怕这是一场梦境。她颤着手缓缓掀开被褥,婴儿通了氧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响亮的苦嚎。
谢谢你,元景。
这是江觅听过最美的声音。
这次我要同你共赴白头。
从前是你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