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高速列车抵达此行的最后一站——京都。列车内部宽敞得像飞机一样,一排三个座位。车里挤满了人,但安静极了,都是通勤的上班族。人们都在闭目养神,缓解一天的劳累。我和大女儿莱拉坐在一起,她正在读书。越过那个用手机玩着游戏的人的腿看出去,窗外的城市在发蓝的暮色中呼啸而过。车在高架桥上行驶,我们与屋顶平齐。在街灯与建筑之外,森林蓊郁的山立在远处,像一个个庞大的黑影,山上弥漫着白色的薄雾。
“哎呀,停下!”我听见乌玛大喊,她坐在车厢后部,“这样不乖,奥西安。不乖[9]。”
回应她这声责骂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
“哦,天哪。”我对莱拉说。她坏笑起来,觉得很有趣,因为她的弟弟妹妹在只有低低嗡鸣声的车厢里制造了唯一的噪音。
他们很快就要闹起来了。莱拉向车厢后面瞄了一眼,看着我咯咯地笑。
“他们的声音真大。”她说。
自从我们在德文郡的蒂弗顿百汇车站把行李放上列车以来,已经过了四个星期。终于,终于,我们到了。
“我们将在京都站短暂停留,”列车缓缓减速,车内适时地响起英文广播,“右侧的车门将会打开。”
>>>>>
我们把行李从灯火通明的站台上拉上来,穿过庞大的地下购物广场,走进温暖的夜晚。行李一共十三件,有的实在太重,每次将它们甩上列车,几乎都能看见车厢为之一沉。奥西安是最小的孩子,他正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抬头看着高楼。“我们现在去哪儿?”他问。
“我们到了,”我说,“再坐一趟出租车就行了。”
我们走到一个巨大的停车场边。出租车一辆辆地开过来,可几乎没有一辆停下。司机看看我们,再看看一大堆行李和好几个小孩,就开走了。他们开的都是小型轿车,座椅覆着白蕾丝,司机身着制服,还戴着手套。车顶发亮的标记是心形的。终于,一辆车停下了,司机从车里下来。
“酒店?”他问。
我递给他一张写有日文的地址条。我们将借住在一位叫麦克斯的老朋友家里。司机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地址,点点头,拎起我们最大的一件行李,将它塞进了后备厢。
要把所有行李都塞进车里可不容易,但司机很有经验,他把一些行李塞在我们脚边,另一些放在我们膝上,总之全塞进了车里。等大家都上了车,出租车穿过京都市中心,一路向北而去。我们缓缓经过昔日的皇宫,车窗外,只见街上到处停着自行车,路人像游客一样成群结队地走动,年轻男人站在便利店里看漫画。
车里,孩子们看着小小的导航屏幕一闪一闪地用日语发出指示。司机把它切换到电视功能,放起了游戏节目。节目充满欢声笑语,做游戏的人们摔得四仰八叉。车外,街道慢慢安静了,变得越来越窄。二十分钟后,车停了。街上站着一个人。那是个英国人,穿着亚麻裤和白衬衫。
大约十二年前,我在纽约第一次遇见麦克斯。我们当时都信奉一个印度人的教导,他叫普仁罗华。他谈论人生的本质、人类存在的美好现实之类的话题。麦克斯像一位开悟者一样到处游荡,每天冥想四小时。他身上有股安详的气质,让人有点不安。
我不记得他到底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工作。十六岁的麦克斯的人生看上去像是没有希望了。在他还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利兹学校的老师觉得他是个麻烦精。他没有通过英国普通中等教育证书考试[10],却还想继续读书,去参加A级考试。老师们都认为他的打算纯属浪费时间。
“这是个挑战。”他告诉我,“我当时就需要挑战。”两年后,他一举考入名校,在牛津大学萨默维尔学院学生物学。
某天晚上,在伦敦一间咖啡馆里,麦克斯告诉我他已经递交了去日本教英语的申请,正考虑接受一份教职。没过多久,我就听说他已经离开了。十二年后,他站在我眼前,就在他的房子外面。他的房子在京都北部的上贺茂,这里地价很高。他似乎有些介意出租车司机停车的位置,正用日语告诉司机把车往前移一些。
麦克斯的日语可不止讲得流利,他还用日语写了书,用日语发表演讲,讲述他的童年、生活和梦想。只要是人们想听的,他都能讲。看起来他已经有了一群忠实粉丝,信奉他的人生之道。
“进来吧。”他说着提起一件行李,领我们走进小小的玄关。我们在那儿脱了鞋。他的妻子圆香和两岁的儿子千向我们问好,带我们一群人走上几级台阶,进了房间。房间里铺着榻榻米,有一方矮几,还有几个坐垫。虽已入夜,气温仍然很高,因此当麦克斯对着我们喷一种味道有点奇怪的水时,我们也不太排斥。
“这是高效能微生物,”他解释道,“都是有益菌群。你们舟车劳顿,喷上一点有好处。”孩子们咯咯笑着,喜欢水雾带来的凉爽。我们很快发现,微生物是麦克斯最喜欢的东西。它们似乎对所有东西都有益。他喝这种东西,用它洗澡,还用它到处喷来喷去,人也逃不了。
晚些时候,麦克斯带我在社区附近散步。那是个温暖的夜晚,我满脑子都是我们横跨半个地球的旅程,甚至觉得这里所有东西看上去都有点卡通的味道。街道如此干净,又极安静,街灯仿佛是彩色铅笔画出来的,茂密的树林向街道探出枝叶,每片叶子都像是草草画就的。偶尔有人摇摇晃晃地骑车经过,自行车嘎吱作响。
在这条路尽头,一座神社坐落在树林间。麦克斯诚心诚意地在入口处的红柱子间鞠躬,让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做。越往里走,夜晚的静谧似乎就越深远,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那股寂静。我们走过一条碎石路,来到了神社前。它突出的飞檐和黑暗的神龛在深林中隐现,仿佛已被遗忘多年。四下只有阵阵蝉声。我们都一语不发,我跟着麦克斯完成了一系列简单的仪式,净手,摇铃,铃声轻柔,之后我们弯腰鞠躬。
“现在你可以许愿了。”他悄声说。我站在那儿,四周那将我吞没的寂静仿佛带有魔力。这魔力来自神社吗?事后,我觉得应该是我们鞠的躬和做的仪式给神社带来了一股威严。或许是一个又一个拜祭者使这股威严徘徊不去,日渐增长。我知道我该许个大大的愿望,才配得上此情此景,但在那一刻,我能想到的只有让我来到日本的初衷:驿传。
我并没有把这些话清楚地表达出来,但祈求神明帮我找到一支驿传队伍。我们往箱里扔了一枚五日元的硬币,鞠躬后转身退回街上,把愿望留在林间,供神道教的神明在空闲时思忖把玩。
>>>>>
第二天晚上,我又来到这条街上跑步,这是我在日本的第一跑。麦克斯也和我在一起。他不怎么跑步,但他说想趁我在的时候试一试。他以前做过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应该有这个能力。“我们可是约克郡的冠军。”他骄傲地说。
我们跑了起来,速度不快。虽然上个月在旅途中我基本没跑过,但在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列车上没什么吃的,这至少让我感到身体轻盈。我和麦克斯并排跑着,步伐充满弹性,颇为轻松。
开跑时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空气还是潮湿黏腻。白日的喧嚣过后,街道又回到了夜晚时的寂静,这份寂静偶尔被缓缓驶过的汽车或自行车打破。一个男人慢吞吞地骑着摩托车,手上牵着狗绳,狗在他身边跟着跑。
麦克斯告诉我,他妻子和一个以前的同事仍有联系,他叫高尾宪司。他曾经是专业跑者,在驿传圈也有关系,手下还有一支业余长跑队,邀请我们加入。第一次训练是在大阪,就在那一周的周五晚上。
因为没有专业驿传队肯收我,我们在日本的住处就可以随便选了。我还是希望能得到采访机会,说不定还能说服某支队伍让我加入,所以首要的选择就是住在东京,那里有许多队伍。但从家庭角度考虑,这不是个理想的安排,因为很难找到比储藏室更大一点的住处。
次一级的选择似乎就是京都了。这里的驿传队伍虽然比不上东京那么多,数目却也不少。不管怎么说,从京都坐高速列车到东京只要两小时,京都也有麦克斯这个朋友能帮我们安定下来,还能帮我翻译。京都也是个美丽的城市,离比叡山很近,山上就住着著名的马拉松僧侣。这些天台宗僧人借长跑寻求精神上的开悟,将千日内完成一千次马拉松作为严苛挑战的一部分,令人难以置信。很少有人能完成。我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一个成功的挑战者,但希望碰碰运气。
京都正好也是驿传的起源地。在江户时代(1603—1868),信使在东京和京都之间来回奔跑、传递消息,后者是当时的都城。那些信使会在路上的驿站稍事歇息,喝点茶水吃些点心。他们通常会把消息交给另一位信使,让对方传到下一站。驿传赛事的灵感正源于这里。
实际上,“驿传”这个词包含了“驿站”和“传送”两个意思。为了象征信使传递的消息,参赛者身上会斜背着一条接力带,日文中叫作“襷”,依次传给下一位队友。
史上第一次驿传比赛于一九一七年在京都举办,赛道跨越从京都到东京的路途,共五百零八公里。京都市内某处设了一块牌匾,标示着当年的起跑点。
最后让我们下定决心要住在京都的是一所学校。在英国,孩子们上的是斯坦纳学校[11],教学内容与别处不一样。我们希望让他们在日本也能上斯坦纳学校,这样孩子们能感觉熟悉些,也能给他们一种延续感。
斯坦纳学校遍布全球,日本也有几所。其中最大也最正规的一所在京都的卫星城京田边,所以我们决定在京都落脚。
>>>>>
我们慢跑了二十分钟,麦克斯就不得不停下休息。他浑身大汗,手撑着腰。我踮着脚在他身边跳了一会儿,想看他能不能缓过来,但他还是摇头。我们便一起走回家,一句话都没说。没多久,麦克斯就镇静下来。他告诉我,他妻子认识的那个曾经的跑步选手,就是手底下有业余队伍的宪司,其实正是京田边人,那也是学校所在的地方。等我们到了京田边,就能和他做邻居了。
回麦克斯家前,我们又在神社逗留了一会儿,喝了点水,稍事休息。神社大门边有个小型儿童游乐场。麦克斯走向里面的秋千时,一对年轻情侣正坐在小长椅上拉着手,麦克斯尴尬地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一直在跟我说他一个朋友的事,那是一位瑜伽老师,教过他几招。他想给我露一手,便抓着秋千顶上的杠子做引体向上,然后往前转,把肚子压在杠上,腿抬到空中。他一脸坚毅地深吸一口气,把腿甩高,翻过秋千上方,然后回到起始姿势。他不断地这样转圈,深深地用力吐气。长椅上那对情侣很努力地转开视线。转了几圈后,他停了下来,但还倒挂在杠上。
“有个大学短跑队的老教练告诉我,”他说,“如果能一口气做十次这个动作,那百米赛跑就能跑进十二秒。光是做一次就要使出全身力气了。”他死死盯着前方,又做了一次,我站在一边看着。然后他松手落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我好一阵子没练习了。”他说,“现在也就能做六次。”
>>>>>
我们这从英国来的一家人,想在日本租六个月房子着实不易。许多消息都说日本人不愿把房子租给外国人。人们常把日本总结为一个同质化严重的岛国,不愿意与他国结交。这种孤立主义的态度现在还有所残留。几年前,职责包括促进旅游业发展的时任日本国土交通大臣曾说,日本人总体来讲不喜欢外国人,并因此引咎辞职。近期的一项调查也发现,日本有数百所酒店承认会拒收外国客人。
二〇〇二年,哈佛大学经济学院做了一次调查,其规模比此前所有同类调查的规模都要大,结果显示日本是世界上同质化最严重的国家。从日本国内到国外,有数不清的文章在论述日本是一个如何独特又与世隔绝的岛国,以至于派生出了专有名词:日本人论。有些学者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早已过时的文化民族主义。但我还没到日本前就为寻找队伍吃了数不清的闭门羹。正如布兰登·瑞利在电邮中写的:“日本这个国家有时候真是封闭得让人发疯。”
但是,在此次日本之旅的开端,就在我们坐在欧洲之星高速列车上要进入海底隧道时,麦克斯给我打了个电话。
“德哈,我帮你找到房子了,但你现在就得决定要不要这个房子。”肯特的乡村景色在窗外闪过。乌玛在叫我给她读故事。奥西安正兴奋地大声唱歌,还在座位上蹦来蹦去。
“那房子不错,价钱不贵,离学校近。”他说。
“我们要了。”我说。从开始规划日本之行以来,这是第一个确定的消息,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另外,一切都已经这么毫无定数、七零八落了,住在哪里不是住呢。我觉得我们别无选择,这次只能相信老天的安排,相信麦克斯。
几秒后,我们的火车往英吉利海峡隧道俯冲下去,手机断线了。
“看来到了那里,我们就能有房子住了。”我对前座的玛丽埃塔说。
“真的?房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
>>>>>
房子位于京田边郊区一条陡峭的路上,又窄又高,严丝合缝地挤在两栋十分相似的房子之间。我们挤在麦克斯的红跑车上,被他捎到了这里。我们刚坐下,他就朝我们喷了一通高效能微生物,又把车喷了一通。他甚至连轮胎都没放过,还耐心地解释说这样能延长轮胎寿命。
我们穿过城市,经过皇宫,开到京都南边的郊区上了高速。路面由水泥柱支撑着,高高架在半空。道路弯曲交错,汇集处的结构复杂得像一盘意大利面。随后,公路又降到了地面上,穿过几片荒凉的平原,稻田里散落着被废弃的仓库和牲口棚,还有风化剥落的广告牌。
十分钟后,我们又回到繁华中,到处都是货仓式商场和停车场,还有一家麦当劳得来速餐厅。
“你们就要住在这儿了。”麦克斯说,玛丽埃塔和我正紧张地看着对方。车经过一座消防站时,孩子们兴奋起来。消防车在车棚下闪着红亮的光,只有英国消防车的一半大。消防站外还停着一辆迷你救护车。
车继续向前开,我不由自主地在房子的间隙中寻找公园,寻找能让人玩耍的绿地,能从无尽的水泥森林中短暂逃离的净土。
在罗森便利店前,我们向右转弯上了小山丘,经过斯坦纳学校,开进住宅区里。此时正是暑假,街道十分安静。气温在三十摄氏度左右。路边的住宅密密地排列着,两栋房子间的空隙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大多数房子都拉上了百叶窗。
终于,车在我们的房子前停下了。接下来的六个月,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下了车。在这一带,我们必定很显眼,但四周看不到一丝人气,也没有人看我们。麦克斯打开房子的大门。屋里很暗,拉着窗帘,什么也没有。没有家具,没有锅碗瓢盆,甚至连冰箱和洗衣机都没有。
“咱们买东西去吧。”麦克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