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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同病相怜

黄俪文返回到镇宁邨的时候,已经傍晚。

夕阳将余晖洒在这座安静的里弄之上,袅袅的炊烟生出几许岁月静好的悠然。

如果一切都能似眼前这般安静悠然就好了……然而,也正是为了这永远的“安静与悠然”,才使得晓光和所有的同志们前赴后继地付出努力,付出热血乃至生命。

黄俪文举步前行,刚到邨口,她就看到狼狈不堪的乔智才走了过来。

乔智才身上的西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先前在火车站所穿的那身衣裳,脸上带着伤,鼻子还挂着血迹……一个人怎么会如此之快地改变模样?

黄俪文上下打量着乔智才,不已困惑不已。

乔智才也发现了黄俪文,却目不斜视地从她的身旁经过。

黄俪文伸手拉住了乔智才。

“你变戏法儿呢?一会儿一个样。不过,刚才谢谢你了。把箱子给我吧。”

乔智才一脸莫名其妙。

“箱子不早就给你了吗?”说到这里,他又不耐烦起来,想着自己这副窝囊样子,全都是这个女人害的。光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要是共党都这么害人,他可巴不得离他们远远的。

越想,乔智才就越生气,索性甩开黄俪文,斥道:“回家找去!”

这副样子,又与先前彬彬有礼的样子不一样了。黄俪文顿了顿,暗暗猜测也许乔智才把箱子送到自己家里,便又感动于乔智才的体贴,向他道谢后,便离开。

乔智才见黄俪文离开,不禁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要是乔智才能够预见家里的情形,想来他就不会那么早回家,可人毕竟不是先知,于是刚被痛打了一番的他,只得带着被打得瘀青的脸,在家人的注视下来到餐桌前,来到从台湾回来的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乔礼杰的面前。

这里显然刚刚进行过一场盛大的关切的询问,乔智才看了看满桌丰盛的酒菜,这些酒菜,远比当初迎接他这个“南洋归来”的老二丰富多了。

“全家都在这儿,就你架子大,都等你一个。”

看到姗姗来迟的乔智才,乔墨耕的脸色便沉了下去。

乔智才不理睬父亲的批评,反带着笑意望向乔礼杰。

“我说怎么没人喊我吃饭,连桂芬都把我忘了——原来是我们乔家的骄傲、著名物理学家、宝贝疙瘩孪生胞弟乔老三回来了!”

乔礼杰丝毫没有听出来乔智才话里的嘲讽,只是点了点头,道:“二哥果然也出来了。陈副市长在元旦节告诉我,已经把二哥特赦。这让我很不解,二哥的刑期不是还有两年吗?”

乔智才愣住了,原来自己的特赦,竟是陈副市长送给乔礼杰的人情?

乔家人也都怔住了,曹月容倒是第一个嗤笑出声:“原来还是上头卖了老三的面子呀,我就说嘛,哪有特赦的好事……”

乔智才原本生出几许感激的心情顿时变成了窝火,他玩世不恭地一笑:“我本来还有两年好日子,原来是被你给坏了!我在那儿可是过得如鱼得水,俗话说叫左右逢源。说不好听的,我这个性,在那儿是一等一的适合。狱警跟我称兄道弟,对我叫一个客气。我要不想出操,懒得劳动,往医生面前一坐,马上就开病假单。人不都说牢犯最浑吗,我也不怕,他们整天少爷长少爷短地喊我,我舒服了就赏他们两根烟。哎,想想也真是自在啊……”

这是什么混账话!

乔墨耕脸色发沉,刚要出声呵斥,乔礼杰却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的确,我们做物理实验讲究适合的环境,人生活也是一样。如果二哥认为监狱最适合自己,下次再进去,就不需要出来了。”

什、什么?

乔智才被呛得差点背过气去,而乔礼杰的脸上没有一丝讥讽之色,似乎他说的,全是他认为理所当然的话。

乔智才愤而离席,大家面面相觑,竟不知该劝乔智才,还是该给乔礼杰讲讲道理。

乔礼杰浑然不觉周围气氛,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乔智才气鼓鼓地走向房间,眼角的余光却在弟弟乔礼杰的房间扫到了一个无比眼熟的箱子。

箱子?!

乔智才心头一紧,赶紧溜门进去。

当他打开箱子,看到里面物品的时候,脸色当场大变,几近崩溃。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乔智才拎起箱子,愤然看向乔礼杰。

“礼杰,这箱子……哪儿来的?我瞧着不像你的。”

乔礼杰点头:“确实不是我的。是镇宁邨一位女士委托我代为保管的。”

“代为保管?!”乔智才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咱们家又不是她的保险柜,凭什么让你代为保管?!”

乔礼杰把那皮箱从乔智才手里抓了过来,重新放好。

“女士的请求,绅士理当满足。”

乔智才想了想,伸手便要去拿箱子。

“我帮你还给她吧,这不就是住1号那女的让你保管的嘛,我跟那家打过交道……我去。”

乔礼杰却将箱子一提,躲过了乔智才。

“女士委托我的,理当我去归还。”

乔礼杰的淡定和理所当然快要把乔智才气炸了,现在在他们家,已经是“兵遇秀才,无理可讲”,乔智才又气又恼,却只能无奈地看着乔礼杰走出房间。

错以为箱子早就已经被乔智才送回家的黄俪文刚刚到家,就被林云裳抓住,好一番开导。她好不容易摆脱母亲,回到房间,却瞧见阿娥正在自己的衣柜里翻找着什么。

“阿娥!你在做什么?”

听到黄俪文的声音响起,阿娥手一颤,猛地关上衣橱,不小心碰倒衣橱旁的花瓶。花瓶轰然倒地,水溅到了衣橱下面的监听器上。

黄俪文并不知道,幸亏了阿娥,才使得她免于了监听器的追踪。经过一番逼问,黄俪文这才得知,原来林云裳怕她再次离家出走命令阿娥来找箱子。阿娥再三保证,自己绝对没有看到箱子,黄俪文了解阿娥,她没有说谎,可箱子如果没在家里,又能在哪儿呢?

难道……还在乔智才那里吗?

正在黄俪文疑惑之际,门铃声忽然响起,她寻声而去,打开门,竟发现拎着皮箱的“乔智才”就站在门口。

“女士,您的行李箱。”

“乔智才”说着,将皮箱递了过来。

果然是这家伙搞的鬼!

黄俪文上下扫视这个文质彬彬的“乔智才”,这么短的工夫就又换了一身行头,是故意在羞辱自己吗?她懒得再理会,接下箱子便要关门。

她自然不知道,此时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乔智才,而是乔礼杰。

乔礼杰不解地看着黄俪文,明明是自己帮助了她,又受她的委托将箱子送上门,她为何如此无礼?

但,科学家追根究底的性格让他将疑惑直接问了出来:“你怎么是这样的态度?”

黄俪文简直要被“乔智才”气坏了,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

“你还想要我什么态度?”

“女士,我帮助你在先,你理当对我说一声谢谢。即使不说,也应该表现应有的礼貌。你现在的态度,我觉得应该改正。”

指出错误,改正错误,也是科学家的特质之一,这一点,乔礼杰向来做得很好。

黄俪文顿觉火大,扔下一句“别演戏了”,便径自走开。

乔礼杰愣在门口,一脸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抓住他,将他拉进了门内。

“乔公子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也是要找你的!进来,我们得好好谈谈。”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林云裳。跟黄俪文一样,她也把乔礼杰当成了乔智才。林云裳把乔礼杰按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地问:“你来干吗?是不是又找我女儿?”

乔礼杰一怔,他看了看林云裳,很快反应了过来。

“是的,她请我保管行李箱,现在我归还给她。”

连行李都还了?

林云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这下登门,是要跟她撇清关系,讲分手?”

乔礼杰被林云裳弄糊涂了。

“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

“不是讲分手,那就是讲结婚喽?八字合过没有?聘礼怎么说?”

乔礼杰摇了摇头:“结婚不在我考虑之内。”

林云裳顿时火了,虽是各说各的两个人,但凑合在一起听,却另有一番品味。但听林云裳气道:“分手不想,结婚不想,那你到底想怎样?耍我家俪文呐?”

乔礼杰则疑惑地解释:“女士,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在助人为乐。”

林云裳越听越气,当即愤怒地连乔墨耕都一起骂了起来:“你,你们姓乔的果然都是一个德行,遇到事情从来不敢扛责任,对女人就知道始乱终弃。你真像你爹!”

乔礼杰更糊涂了:“家父?这与家父有何关系?”

他的疑云还没有解开,便瞧见黄俪文匆匆地走过来,拉起他就要往外走。原来,黄俪文早就听到了母亲与“乔智才”的声音,特意下来赶他走的。乔礼杰向来不会扔下未解的问题就走,这回也不例外,他挣开黄俪文的手,道:“道理越辩越明,我和你母亲还没有说通道理,说通了我才能走。”

“乔先生,我们两个的事情到此为止,我记住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别把我妈再搅和进来!她本来就对我俩有误会!”

黄俪文早就受不了林云裳自诩“过来人”的教导,恨不能现在就把“乔智才”赶出去,哪知“乔智才”不但不走,反而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样子,道:“正是因为有误会,才要细细说来,否则无法澄清。”

“好,你要说就尽管说!随你说个痛快!”

黄俪文已经彻底放弃了跟“乔智才”讲道理,索性扔下他在客厅,转身就走。

阿娥在一旁早就看得气结,看到自家小姐受委屈,更是义愤填膺。她凑到黄俪文身边低语道:“小姐,看我的!这么纠缠你的男人,一定得给他个教训!”

说着,她示意黄俪文别走,扭身快步走了。

这个阿娥,又在搞什么鬼?

不过,在这里盯着“乔智才”,别让他胡说八道也好。

正在黄俪留神听客厅谈话的当儿,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当”的巨响,好像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紧接着便响起了一声惊叫。

“这是怎么了?”这声音大得连林云裳都听得清清楚楚,母女两个立刻赶到门口,谁知一开门,却见乔智才与乔太太正一前一后地站在门口。

站在门前的乔智才已经从头湿到了脚,张口,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

“二哥?”从客厅走出来的乔礼杰看到乔智才,不禁意外。

而乔太太则更对出现在林家的乔礼杰感到意外。她先前本想教训乔智才不要再与林家的女人有任何关系,乔智才却顶撞自己,说乔礼杰此刻正在林家做客,还信誓旦旦地打包票,带着她前来林家一探究竟,乔太太起初是不信的,谁想……她最为宝贝的小儿子竟然真的在这里!

吃惊的,不仅是乔家人,林云裳和黄俪文也对眼前的一幕不已惊讶不已。

林云裳看看乔礼杰又看看乔智才,喃喃自语:“乔公子?”

而黄俪文则抬起头,看向了二楼。

二楼,阿娥一脸内疚地站在那里,显然,她想趁“乔智才”离开的时候教训他一下,却不想一盆水浇错了对象。

黄俪文无奈地叹了口气。

乔智才的心情很差。

而且,差到了极点。

从前他一向认为人生不外乎两大乐事,吃饭是一件,睡觉是一件。可很显然,眼下吃饭这桩乐事已经变了味儿。只要一坐在桌前,耳朵就要被这些恭维乔礼杰的话听到起茧,直接影响到了食欲。

这不,一向喜欢挤对自己的大嫂曹月容又开始称赞乔礼杰的英文好了。

“三弟英文说的就是好听,那些洋泾浜比不得。”尽管乔礼杰根本区分不出什么好听和难听,但曹月容还是忍不住每天献上一大把的称赞。

乔智才冷笑了一声。

“那当然好听了。抗战的时候是我做生意养大家,天天在黑市买米买油买盐,咱们家过年有棉袄,伤风有针药,别人家饿得前胸贴后背,我们家吃穿都不缺。我忙里忙外的时候,老三估计就在美国大海滩晒太阳拽洋词呢吧?”

乔智才说的是实话。乔墨耕是读书人,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在家境最艰难的时候,父亲这个顶梁柱根本派不上用场。大哥有公职在身,可不论薪水微薄与否,在战乱的年代,即便有钱也买不来吃穿用度。而乔礼杰跟父亲一样,除了读书,眼睛里再容不下别的。是乔智才拉下来这张脸,整天混迹市井,在黑市里摸爬滚打,养活了一家人。可就算这样又能这有什么用?到底,他们听得入耳的,还是老三的英文。这让他怎么能服气?

本是一奶同胞,理应同仇敌忾,然而乔礼杰就是乔礼杰,一贯地搞不清状况。听乔智才这样说,居然还频频点头,道:“我在马萨诸塞理工学院读书四年,只去过一次海滩。那是因为我的论文获得物理协会金奖表彰,我的导师为了激励我再接再厉,带我出海。”

曹月容扑哧笑出声来,乔义英赶紧踢她。

乔智才气得已经吃不下了,正在这时,桂芬跑来,把一个信封交给乔太太。

“太太,刚才有人在外头敲门,我一打开看到地上是这个……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摸起来好像还有什么东西……”

乔太太打开信封,一个精巧的金属物掉到桌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曹月容帮乔太太拾起那东西,一看之下,顿时脸色大变。

乔礼杰也怔住了。

“为什么给我们家寄来子弹?”

乔义英立即凑过来一看,脸色也顿时凝重起来。

“妈,信封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乔太太翻看,里面还有一张叠好的纸页。

乔太太神色复杂,习惯性地将纸递给当家的乔墨耕。乔墨耕毕竟胆小,这会儿看到子弹手都在颤,他展开纸页,见那正是撕下的一张日历,粗重的红色笔迹把上面斗大的数字“17”勾了出来。

乔智才看了看父亲手里的子弹,又看了看那张日历纸,脸色骤变。他一把夺下子弹和日历纸,大笑起来。

“这不就是子弹硬糖嘛!现在家家小孩都拿这个恶作剧!这玩意儿在黑市贵着呢,美国货!”

说着,他动作夸张地把子弹扔进了嘴里,一副吃糖的表情,陶醉道:“还是橘子味儿的!”

乔义英望着那张日历纸,还是不可思议。

“这……这是糖纸?”

乔智才不敢回答,含着子弹快步走回卧室,张口便将子弹吐了出来。

姜科长,是姜科长这个王八蛋。他在提醒自己,在17号之前,凑够五万美金。

五万,要怎么才能凑得齐?!

乔智才来回踱步,手里攥着那张日历页,眼里看着那颗子弹,一脸焦躁。

焦躁的不仅是乔智才,还有楚科长。

用来监视黄俪文的监听器坏了,楚科长怀疑是黄俪文发现了监听器,所以将它破坏,然后以此引保密局的人出现,达到引蛇出洞的目的。

楚科长在多方思量之后,命令孙田丰去镇宁邨悬赏共党情报,奖金为黄金两条。既然对方想要“引蛇出洞”,他就来个“敲山震虎”,看看这“虎”能不能出来。

悬赏告示很快便贴了出来。弄堂告示栏上,几张大纸醒目地写着“悬赏”“共党”“黄金两条”字样。镇宁邨的人们围在告示栏前,好奇地张望和阅读,以钱太太为首的八卦太太们,更是对此议论纷纷。黄俪文也在人群之中,听着众人的议论,脸色不禁微变。她不愿再在人群中多待,转身欲走,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举目,但见乔智才的脸近在咫尺。黄俪文忙后退了半步,思及乔智才知道自己的身份,黄俪文竟生出了几分不敢直视乔智才的怯懦,当即低下头,匆匆地走了。

乔智才看出了黄俪文脸上的尴尬与慌乱,可这里人多眼杂,他不能也不愿上前询问。正巧王律师也走过来看热闹,乔智才便随口问道:“王律师,您觉得这黄金能真给吗?”

王律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既然悬赏是这么写的,理应真给。不过,法律倒是没有针对这样的事务具体规定。再说,共党哪是那么容易抓的。”

不容易抓吗……

乔智才细细地品味着王律师的话,陷入了沉思。

黄俪文是在晚餐的时候准备离开的。

铺天盖地的悬赏和人们对于那两根金条的热衷谈论,已经让她有如惊弓之鸟,晚餐时又听阿娥说,隔壁弄堂都由保长带人上门来搜查,闹得不消停,凡是是新来的租户查得分外紧,没有登记户籍的黑户一概不让住。闹得这么欢,其实也是为了那两根金条,在金圆券都快成废纸的年代,两条黄金快顶得上一间房,巨大的利益使得人们动力十足,同时也使得黄俪文压力重重。

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离开,不仅无法保护箱子里的东西,更会将自己的家人置于险境。

于是,趁着深夜,黄俪文抱着箱子悄悄溜出了家门。她一路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走走停停,停停看看,确定没有人了再继续前进。谁想才一过拐角,便又跟乔智才撞上了。

看到对方,两个人都是一怔。

“你跟踪我?”

“你跟踪我?”

异口同声的默契,让两个人再次怔了一怔。

“谁跟踪你啊……让开,我着急。”

乔智才最先反应过来,他转身欲绕过黄俪文,却被黄俪文堵住。

“这么晚你要去哪儿?你是不是要去举报我?”

什么?乔智才快要被黄俪文气乐了。

他扔下一句“神经病”就要走,哪知黄俪文根本不容他离开。

“我知道你缺钱,我也很抱歉造成那五万美金的损失,可你不能为了钱就去做那种缺德的事情。”

黄俪文不提那五万美金还好,一提乔智才就火大。

“你知道我缺钱还不让开?我缺钱是因为谁?还不是因为你!”乔智才越说越气,躲过黄俪文就走,黄俪文拉环住乔智才的包袱带用力一扯,本想阻止他离开,谁想包袱一下子散开,里面的几件薄衣簇簇地掉了一地。

这是……

黄俪文愣住了。

“看清楚了?!我他妈是连夜跑路!”乔智才七窍生烟,这个女共党他真是惹不起也躲不起,专门跟他作对。

整个镇宁邨就只有乔智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她没想到,乔智才宁愿跑路也没有出卖自己。黄俪文有些尴尬,她张了张嘴,可不知为什么,道谢或道歉的话她都说不出口,只是后退一步,默默地让开道路。

乔智才也没时间跟黄俪文计较,收拾起东西就要走。可恰在此时,两人忽然双双被人捂住嘴巴,一并架了起来。

呼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乔智才就被蒙住了脑袋,而同样被蒙住脸的黄俪文拼命挣扎,却同样无济于事。

他们,连同黄俪文手里她紧紧攥的箱子,一同被塞进了汽车的车厢里。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乔智才睁不开眼,半晌,方才缓过来。逐渐清晰的视线里,映出了黄俪文的身影,她也被绑住手脚,跌坐在乔智才的身边。

怎么到这儿的?

乔智才挣扎着想要上前,冷不防被人猛踢了一脚。

“老实待着!”

呵斥乔智才的正是孙田丰,乔智才不认识这个人,更不知道他逮自己干什么,不过,他猜测,这个人不是与姜科长有关,就与黄俪文有关。反正跟谁有关都无所谓,只要静观其变,乔智才一定能想出脱身的法子。

“刚十一点呢,走走走。”楚科长的另一个手下王客来看了看手表,忍不住手痒地开始把推孙田丰往外拉。

机会来了。

乔智才听出这两个家伙是要去赌,眼睛便是一亮。果然,两个人窃窃私语了半晌,便把乔智才的黄俪文扔在这里走了。

乔智才借机打量周围,很明显,这是一个旧仓库,平时不会有人来,所以成了绑人最好的场所。

黄俪文也在打量着周围,她环顾着这个破旧的仓库,然后不期然将目光落在了乔智才的身上。

乔智才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神十分专注,好像在蓄谋着什么,看得黄俪文一阵毛骨悚然。而他偏偏越凑越近,整张脸都向黄俪文凑了过来。

你!你该不会是……

黄俪文瞪大了眼睛,眼看着乔智才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大有想要亲吻自己之意,她怒从中来,扭过头去,躲开乔智才的“袭击”。哪知乔智才紧追不放,紧贴着她的脸耳鬓厮磨。黄俪文的脸红得彻底,挣扎之余,忽然发现堵着她嘴巴的棉布被乔智才蹭掉了。

新鲜的空气扑鼻而来,黄俪文贪婪地呼吸着,这才明白原来乔智才是在帮助自己。

“唔,唔,唔!”

乔智才不断发出的提示声引起了黄俪文的注意,这家伙不断地向自己使着眼色,很明显是想让黄俪文帮助他。

乔智才不断地扬着下巴,黄俪文疑惑地问:“你想让我用嘴帮你?”

乔智才连忙点头。

“不行。”黄俪文拒绝得相当果断,全然没有感激方才乔智才帮她之意,乔智才气蔫了,但很快,他便再次开始扭动起来。

这一回,黄俪文也领会了。

“用手?”

乔智才点头,他继续扭动身体,来到黄俪文身后,把自己弯成对虾状,又将嘴巴对准黄俪文反绑在身后的手。

黄俪文也努力地伸手,想要帮乔智才把棉布拿出来,可两人凑来凑去凑不到。乔智才急得不停发出“唔唔”之声,他急,黄俪文也急,不一会儿额头便挂满了汗珠。

黄俪文深知再这样下去,两个人的体力会很快耗光,便让乔智才等等,自己也弯下腰,随之抬高的双手这对准了乔智才的嘴巴。

黄俪文用力一扯,感觉自己应该是把棉布扯下了,可身后的乔智才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她不禁奇怪地问:“我拿走了吗?布在我手上了。你说话呀。”

身后依旧没有动静,黄俪文赶紧反身查看,但见乔智才憋得一脸涨红,正在大口呼吸。

黄俪文一阵歉疚。

“对不起……”她道歉道,“这些特务是冲我来的。我……又连累你了。”

乔智才原本因为这通折腾而满心恼火,但看着黄俪文那是内疚的样子,心里的火气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他看了看黄俪文脚边的皮箱子,无奈至极。

“你也真是,半夜三更又把那箱子带出来干吗?”

黄俪文嗫嚅道:“我怕你……为了那两根金条会……”

“会出卖你?!”

黄俪文歉疚地点头,又急忙解释:“对不起。我应该相信你的……”

乔智才这会儿已经没有了跟黄俪文斗气的力气,他摇了摇头,道:“算了,也怪不了你。连我自家人都不太瞧得上我,嫌我丢人,更别说你了。”

“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坏人。虽然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好人……”

“喂,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呀?”

乔智才被黄俪文气笑了,这个女人总有让他一会儿气一会儿笑的本事。

黄俪文也为自己的语无伦次而不好意思,她看着箱子,颇有些迷茫。

“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但至少,我们可以像刚才一样——”

“互相帮忙?”

总是同病相怜,也多出了一点默契,乔智才点了点头,两个人再次背对背而坐,试图用反绑在身后的手去解开对方绳子。

正在忙活着,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来的人是楚科长。

他在孙田丰和王客来的簇拥下大步走近,看着黄俪文露出阴鸷的笑容。

“黄小姐,久违了。”

黄俪文认出了这个人,他就是在火车上缠住自己和老叶的那个男人。

“您……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儿?!”

楚科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黄俪文,不要浪费时间演戏了,我奉劝你老实交代。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你再演也没用。”

黄俪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冷静平和:“先生,您的话我听不懂……我是火车上坐您对面的旅客,您没有记错吧?”

“我怎么会记错,我还记得黄小姐身边有位叶先生呢。”楚科长说着,在黄俪文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黄俪文,别装了。不如说说这次来上海潜伏,你和这位乔智才先生的目的和任务。”

什、什么?乔智才顿时傻了。

“楚科长,您可别乱说啊。什么潜伏,任务……这都是说共党的词儿!”

乔智才可一向惜命得很,“共党”可是跟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东西。

楚科长不怒反笑:“你们俩不是共党吗?”

黄俪文摇了摇头,道:“楚先生,我一个女人,回来探亲,刚跟家人团聚,请您不要把我跟这样的事情联系起来。何况我也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

“不认识?不认识也能半夜里私会?那看来不是一般的缘分了。”

“我们没有私会!我们只是偶然……”

“偶然碰到对吧?黄小姐,这么晚了,你出门做什么呀?”

楚科长脸上的表情已经让黄俪文开始紧张,她悄悄地瞄了一眼皮箱。乔智才也在看着皮箱,他想起来了,自己曾在姜科长的办公室见到过这个男人,当时,这家伙一脸狗腿相地讨好姜科长,而且……似乎姜科长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一个念头已经在乔智才的脑子里形成,而这个时候,楚科长已经开始了对黄俪文的威逼。

“黄小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出门到底做什么,准备跟谁接头,传递什么情报,只要你说,我就免你受皮肉之苦。”

黄俪文还在努力让自己镇定,尽量拖延时间,以便让自己想出出逃的办法。她温和地道:“楚先生……我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我跟您讲过的,我是武汉搪瓷二厂的会计……我根本不懂您怎么会……”

楚科长已经耐性全无,他愤然起身,指着黄俪文怒喝:“还给我兜圈子!今天不让你尝点儿硬的,你是开不了口了!”

说罢,他猛地一挥手:“给我打!”

楚科长一声令下,孙田丰立即拔出手枪,就在他挥枪对准黄俪文甩去的刹那,乔智才突然大喊出声:“等一下!”

孙田丰以为乔智才要招供,当即停住了动作。

乔智才对黄俪文嚷了起来:“快说实话啊!别保姜科长了!保不住他了!”

此言一出,黄俪文、楚科长、孙田丰、王客来都是一愣。

黄俪文不明就里,疑惑地看着乔智才。

乔智才则是一副大力劝说的表情。

“别扛了!咱俩要是现在挂了,那不都便宜了姓姜的!咱们帮他挡什么枪啊!要不是他大晚上要咱们去……”

说着,乔智才故意突然闭嘴,仿佛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楚科长的眼睛果然亮起了精芒。

“姜科长要你们做什么?”

乔智才连连摇头。

楚科长冷笑:“你让黄俪文说,问你,你却不说。你是不是也想尝尝枪口的滋味?”

乔智才知道,楚科长已经中计,但,他绝不能表现出半点得意之色,便正色道:“楚科长,我不能说不意味着别人不能说。与其让黄俪文说,不如让姜科长说。我和黄俪文不管说什么,一旦说完,弄不好就是个死。但如果我能请姜科长亲自说,楚科长能不能准我们活?”

乔智才锐利的目光看着楚科长。楚科长同样锐利的目光盯着乔智才。黄俪文不知道乔智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纳闷地望着他们。

楚科长思量了一番,终于点头。

“好,你把姓姜的请来说,我保你们安全。”

乔智才心下一松:“楚科长爽快人。我现在需要一部电话。”

孙田丰马上把长线电话机摆到了乔智才面前,并且拨通了姜科长的电话。

很快,话筒那端出现姜科长的声音。

孙田丰把话筒拿到乔智才头侧,乔智才偏头凑近电话,道:“姜科长,是我……信封里的东西,我看到了。您提醒我的事情,我已经准备妥当。您要的东西,就在码头。”

说到这儿,乔智才望向楚科长,然后将楚科长用唇语告诉了自己的地址重复出来:“17号仓库。”

“17号仓库?”姜科长似乎很是意外,但乔智才撂下了一句“姜科长,我们等你”,便示意孙田丰挂断了电话。

能够获救的概率已经高达九成,乔智才笃定爱财如命的姜科长绝不会不来,也笃定楚科长绝不敢为难姜科长,不敢扣押自己和黄俪文。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只需要等待姜科长的到来就好。

事实证明,乔智才太过乐观了。刚刚撂下电话,孙田丰就开始对他和黄俪文搜身,并且很快将目光落在了那只皮箱上。

黄俪文的眼睛里透出了惊恐,她知道,如果对方打开皮箱,那么一切就都将暴露。而恰在孙田丰想要打开皮箱之时,姜科长带着人马到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面对面站在那里的姜科长和楚科长之间,已经不仅仅是剑拔弩张可以形容。

“楚科长也在啊,太巧了,怎么,也找我有急事?”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姜科长,他早就知道这里是楚科长的地盘,但,他可从来不把这个姓楚的放在眼里。

楚科长冷冷一笑:“姜科长,不是我找你,是乔先生和黄小姐急着找你。”

说着,他转头对乔智才道:“这两人现在是我的审查对象,很有通共嫌疑。其中这位乔智才咬定与您姜科长有深入往来。我们行动科搞调查,讲究来龙去脉,既然姜科长来了,乔先生给您的东西,您还得取,不能空手而归。”

姜科长锐利的眼光投向乔智才,从牙缝儿里挤出了出四个字:“通共嫌疑?”

乔智才忙不迭摇头:“楚科长,您可误会了啊!姜科长哪儿来的通共嫌疑?!我们和姜科长都是以前的生意往来。姜科长,我真不知道楚科长要我把您请来是这么个意思啊!还给您扣这么一顶大帽子呢!”

“乔智才,你现在骑墙也未免晚了。哪怕是生意往来,今天也有必要查查清楚!如今匪谍猖獗,追根究底少不了那么一拨人无视党国原则,只顾一己私欲,与匪谍资金往来,利益勾结!对这拨人,没有不查的道理。”

楚科长一挥手,俨然就要手下拿下姜科长,却不料姜科长却不紧不慢,亮出了一份文件。

“楚科长,局座紧急通知,委派楚科长即刻赴南京参与工作协调,行动科一切事宜交由我姜某接手管理。楚科长,时间不等人。”

楚科长一愣,摘下姜科长手里的通知,扫视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楚科长,我后勤科已经为你备好交通车辆,就在门外等着。误什么也不能误了南京的点儿,那才没法向上头交代!”说着,姜科长指了指手表。

楚科长无奈,只得带着手下恨恨离开。

黄俪文由衷舒了一口气,乔智才却明白,厄运还没有结束。

“乔老弟,你可以啊。在姓楚的眼皮子底下给我通风报信,是指望我来救你吧?”

坐在椅子上的人,换成了姜科长。这两个家伙,一个要命,一个要钱,都是不好应对的主。乔智才赔着笑脸,道:“哪里哪里,都是这姓楚的没安好心,居然说您和咱们一块儿通共……这罪名哪儿能随便担呢……您说是吧?您看,天都快亮了,我得赶紧回家去。我还得给您凑那五万美金不是……”

说着,他便示意黄俪文站起来,跟他一起开溜。

姜科长却瞄住了乔智才。

“乔老弟,那五万美金你干脆别提。要不是姓楚的逮了你,现在还不知你跑路去了哪儿。乔老弟,你让我那笔烂账没处栽,我只好栽你头上给老板交差了。”

说罢,他对手下挥了挥手:“过去,送他们一程!”

话音一落,便早有手下已经拿来两个大麻布袋,其中的一个向黄俪文直扑了过去。

乔智才急忙道:“姜科长,你放了她!她跟我也就是住一弄堂的邻居,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把我扔到黄浦江去灭口,那就冲我来!”

黄俪文意外地怔住了,她重新抬起头,看向了乔智才。

而乔智才则挡在黄俪文身前,不许任何人靠近。

“要杀你就现在杀!姓姜的,那箱子里的账本文件你全拿了去,还不给我留条活路!你做人这么绝,我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

姜科长被乔智才骂得恼羞成怒,跳起来吼:“给我上!”

手下们纷纷掏出了枪。

乔智才看向了黄俪文,由衷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们两个,不是她连累他,就是他连累她,死亡,恐怕总是躲不过的一场劫难。

手下们已经猛扑过来,黄俪文静静地看着乔智才,清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五万美金我有办法!”

姜科长神色一凛,不禁挥手让手下们停下。

黄俪文见那些人已经顿住身形,便继续扬声说道:“姜科长,五万美金我有办法。纱厂账面上短缺的款项都不是问题,我有办法补回来!我是一个老会计!”

姜科长和乔智才全都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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