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之前,王厝的夜被淹没在黑暗之下,只有昏暗的蜡烛和煤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其实,王厝离六里街也就1000米左右,只要走过一条田间小路,走上5分钟就到了有电灯的街道,但是这1000米却阻断了很多东西。因为这1000米,王厝整整晚了5年才通上电。因为这1000米,王厝被划归为农村,因此不在市政居民用电的范围之内。所以当六里街上灯火通明时,王厝人只能靠昏暗的煤油灯度过漆黑的夜晚。
没有电灯的王厝,一到晚上,昏昏暗暗,人们早早地上床,偶尔有几声狗吠打破暗夜的寂静。我从小怕黑,几声狗吠,更让我惊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惊扰了谁家的看门狗。每当在深夜听到犬吠,我便突然惊醒,蜷缩成一团,躲在被子里,竖起耳朵警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尤其在某个晚上听了这个故事后,更是害怕深更半夜的犬吠。
已记不得那个讲故事的人了,只记得故事是这样讲的:从前,一户人家娶亲,酒宴过后,宾客散去,晚上,新郎和新娘入了洞房。新娘对镜梳头,透过镜子发现床底下藏着一个黑影。她不敢声张,急中生智打破了一个暖水壶,家人闻声赶来,新娘偷偷说出真相。几个男人把床底下的人揪了出来。原来天刚黑时此人便已在床底下藏匿,一心等待夜深人静时,出来偷东西。这个故事在一个没有电的漆黑夜晚被讲起,听得我毛骨悚然。此后很多年里,每晚临睡之前,我必定带着惶恐,俯身去查看床下。即使在王厝有了电之后,这种恐惧依然跟随我很多年。
夜深人静之时,有些东西却并不睡觉。我听见从林间传来的猫头鹰低沉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我心里打了个寒颤,就像是被它尖尖的爪子抓了一下。这种丑陋阴冷的动物,是来自暗夜的使者。尽管我看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就偷偷隐藏在繁茂的枝叶间,像一个阴冷的小人一样竖起耳朵,睁着双眼,监视着熟睡的人类。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每天在夜里发出阴冷叫声的都是同一只猫头鹰,我知道,它天天都藏身于枝叶的阴影之间,窥探着黑夜的秘密。黑暗让我恐惧,却又让我屏住呼吸,聆听那来自它的邪恶之声。
除了猫头鹰,我还需要特别提防老鼠。它们就藏匿在家里,我不知道具体在哪,但一到夜里,它们就撒欢了,嬉笑追逐,从这个屋子刺溜一声跑到另一个屋子,我甚至能听到它们在说话和玩笑。借着外面的月光,我从下面的门缝瞥见有一团黑影蹿来蹿去。它们从门缝里溜了进来,逛了一圈,又溜了出去,然后顺着墙,爬到了屋顶上。它们在屋顶的瓦片上追逐着,碰得瓦片吱吱响,有的甚至啪地一声裂了。它们一点都不把住在这里的人放在眼里,黑夜里,它们似乎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有时,甚至在白天时也有一两只胆大的挑衅似地出来转一圈,虽然动作很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但已足够吓我一跳。
黑暗中,我躺在床上,一边要提防着房子后面树林里阴险的猫头鹰,一边又要提防这些老鼠。我对它们毫无办法,我只能任由它们在夜里肆无忌惮地追逐嬉戏。而且,我还不敢惊动它们,因为我特别害怕它们会像别的老鼠那样咬孩子的耳朵。我听我母亲说过,有一个孩子夜里自己睡觉,半夜就被老鼠咬掉了半块耳朵。那半块耳朵再也没有找回来,剩下的半块还留着老鼠的牙印。我害怕得要命,我担心我的耳朵,我把整个头藏在被子里,用手护着耳朵。我祈祷那些恶心的老鼠千万别来咬我。
我估计它们应该是由十几只大小不同的老鼠组成的大家族,不,也许有几十只,我觉得它们越来越多。到处都有它们留下的小小的黑色粪便。我想找出它们的老窝,找到它们的藏匿之处,我沿着墙角搜索,但我始终没有找到,因为有一个房间我不敢去,里面没人住,堆着一些没用的杂物,里面总是黑乎乎的,而且我觉得那些恶心的老鼠肯定就在那个屋里,我不敢贸然地走进去,我担心当我踏进那个屋子后,它们会一齐发疯地向我蹿爬过来,爬到我的脚上,我的腿上,我的肚子上,我的背上,我的脖子上,我的脸上,我的头上。一想到这个,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始终没有勇气踏进那个黑屋子。所以,尽管我极度厌恶这些肮脏狡猾的黑色啮齿类动物,但是我束手无策。
我向我母亲抱怨,我希望她能消灭那些让人恶心的老鼠。我母亲显然并没有我那么害怕老鼠,但她同意去买些老鼠药来。在六里街上,有一个卖老鼠药的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男人在街上铺了一块黄布,上面摆了几包老鼠药,还有一只翻着肚皮的死老鼠。平时路过这里,我总是远远瞥一眼那只死老鼠,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也不敢靠近去看个清楚。他说,他的老鼠药绝对管用,“有多少灭多少,保证一个都不少,不管用不要钱”。我母亲从他那买了两包老鼠药,回家后,沿着墙把老鼠药撒了。过两天,果然看见有两只死老鼠翻着肚皮躺在地上,但也仅仅看见了两只。那两天夜里,老鼠的声音也果然小了些,但也仅仅是那两天。第三天,它们又再度喧闹起来。我刚刚生起的一点希望一下就破碎了。再去六里街,母亲和那个卖老鼠药的男人抱怨说,“你的老鼠药不管用。”
卖老鼠药的男人问:“死没死老鼠?”
母亲说:“就死了两只,还有很多没死的。”
卖老鼠药的男人说:“有死的就说明药是管用的,只死了两只,那是药量不够,你再多买几包回去,保管死得多。”
母亲没有办法又买了两包回去,像上次那样,把一粒粒像大米似的老鼠药撒在墙边、墙角。几日过去,却没有见着一只死老鼠。母亲很生气,再去六里街找那个卖老鼠药的。
“这次可是一只老鼠都没死。”
“哎呀,你家老鼠学精啦,不吃啦,不吃可就没办法啦,这不是药的问题呀。”
母亲无言以对,只能生气地回家,也不再买老鼠药了。
灭鼠的希望彻底地破灭,我只好在黑夜中继续胆战心惊地提防着那些恶心的啮齿类动物。还好,我的耳朵从来没有被那些恶心的东西碰过,完好无损地幸存了下来。我暗自庆幸。
没想到,几年后,一场轰轰烈烈的灭鼠运动在万春城开展起来。有一天,学校的老师跟我们说:“每个同学回家去都要参加灭鼠运动,下个星期,每个同学带两条死老鼠的尾巴上交。”
虽然我希望所有的老鼠都被消灭掉,但是我没有胆量亲自去灭老鼠,更不敢去剪老鼠的尾巴,哪怕它是死的。但我又不能对老师下达的命令全然不放在心上,所以我四处留意着死老鼠,看看臭水沟里有没有死老鼠,看看垃圾堆里有没有死老鼠。但我终究没敢剪下任何一根老鼠的尾巴,第二个星期,我空手去上学,担心着会挨老师的批评。当有个同学拿出了两根细细的老鼠尾巴时,我“哇”地一下,把早饭全都吐了出来。
当王厝的黑夜终于被电灯点亮,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需要这光亮来对抗冗长的暗夜,尤其在夹杂着犬吠、猫头鹰低鸣和老鼠嬉闹的夜里。
那个牵头把电引进王厝的是王大刚。那时,王大刚正值壮年,凭着多年的为人做事,在王厝积累了一定的声誉和地位。王大刚做过王厝的生产队长,而且是王厝屈指可数,受过初中教育的人。平时王厝人有些什么摩擦争斗都愿找他调解,虽然有些不过是几斤粮,几只鸡,几棵菜的小事,但他们愿意找王大刚来做这个公断人。他们总是到王大刚的家里坐下,然后说:“大刚,这件事你帮我拿个主意。”
王大刚总是一边给他们泡上佛手茶,一边听他们或义愤填膺或声泪俱下地讲下去。王厝人大多喝佛手茶,那是万春城自己出产的茶,尽管和邻县的茶比,名声大为逊色,但万春城的山上种的都是佛手。据说,这佛手茶由一个和尚把佛手柑和茶叶嫁接而成。王大刚抓一小把茶叶,放进白色茶碗里。沸热的开水一冲下去,卷曲的茶叶便缓缓伸展开来,似一条条小青虫。几个白色小茶杯围成一圈,王大刚一只手抓起茶碗,转着圈往茶杯里倒进黄色的茶水,如蜻蜓点水一般,淡淡的茶香便弥漫开来。
那一年,作为生产队长的王大刚,认为自己有义务点亮王厝的黑夜。他找来各家的男人一起商量引电入王厝。王厝的事都由王厝的男人来定夺,王厝的女人在这种时候通常没有说话的机会,她们被自己的男人称为“厝内的”,她们管不了厝外的事。
“大刚,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的叔公,王厝辈分最高的老人,第一个站出来投了赞成票。
“人家六里街上的,用电灯都用了好几年了,咱再不通电,就真的还在旧社会了。”
“就是啊,整个六里街就剩咱们还黑灯瞎火的。”
这事很快就集体通过了。王大刚似乎胸有成竹,他已经想出了如何解决最棘手的问题——钱的问题。这还得从王大刚办的另一件事说起。
万春城有条河穿城而过,叫桃溪。据说,在几百年前,河两岸有大片大片的桃花盛开,桃溪因此得名,一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但是,我却从未见过那缤纷绚烂的一幕,即使是我父亲也没见过。事实上,桃溪不仅没有了桃花,甚至也没了舟船。很难想像就在五十多年前,溪上舟楫繁忙,交通畅达。
在桃溪途径六里街时,有个码头,叫海客巷。下了船,走十三级台阶,上码头。海客巷不大,却一度繁华,邻近县镇的挑夫把香菇、笋干、木耳等干货及瓷器送到这里装船,再沿着桃溪南下,送到东海港口泉城。而泉城的海盐、干贝、鱼虾等海货则从桃溪北上,运到海客巷,挑夫再从海客巷把货送到内陆各乡县。“凌晨而舟车竞来,度日而笙歌不散”,六里街曾是万春城最繁华最热闹的中心地带。
这世上,有多少这样的城,又有多少这样穿城而过的河,不得而知。曾经有一位有名的僧人坐着木船,从泉城的名寺而来,他的弟子站在海客巷迎接他,他们一起踏上十三级台阶,然后步入六里长街,歇脚于灵感寺。午后,他在这寺中讲授佛法,他清瘦超然,嗓音沉缓,让在座所有人屏住呼吸。日落之前,僧人上船,沿溪而去。这不过是,千百年来,桃溪上无数次客来客往中的一次。几年之后的一个春日,僧人再度沿溪而来。这一次,他在万春城山里的一座寺中住下,择一间小屋,潜心修佛。僧人圆寂于山中,举国哀悼。像他这样的僧人,至今再没有出现第二位。如今,山中的寺庙依在,只是早已换了旧颜,一如那穿城而过的桃溪。万春城人已经习惯,桃溪上没有舟楫,山寺中没有高僧。
那一年,万春城刮六级强台风,下暴雨。人们紧紧关上门,关上窗,堵上一切透风之处,小孩子们蒙上被子,蜷缩在一起,害怕暴烈的台风会撕裂他们的房子,席卷他们的身体。
每一次,台风来了,然后,台风走了,有人死了,有人伤了,有房塌了,有树倒了。王厝有一个公共的广播,就挂在我家的墙上,每天在早晨七点播当地新闻。台风过后,喇叭里传来这样的声音:“受台风暴雨袭击,全县受灾,造成3人死亡,12人受伤,房屋损毁43座,淹田15000亩。”每次如此,只不过数字有所变化而已。
暴风雨过后,人们打开窗,打开门,到处是残瓦断壁,凌乱树枝。然后,人们发现桃溪上的通仙桥在洪水和台风的共同肆虐之下倒塌了。万春城人都去看那折断的老桥。只见断处在两个桥墩之间,老朽的木头像被撕裂的断臂一样,露着参差不齐的伤口。几只死去的黑老鼠浮在土黄色的溪水上。
“千年的桥就这么断了?”
谁也没想到,屹立了八百多年的通仙桥塌了。多少人都以为它会是一座永远不倒的桥,至少不可能在他们有生之年倒掉。
通仙桥确实不是一座普通的桥,它是北宋的桥。85米长,5米宽,全部为木头所造,就连桥墩都是木块垒砌而成。它的样子也不是普通的样子,它是座有屋顶的桥。顶上由黑灰瓦片遮盖,可避风雨,可遮日头。方形桥墩大而高,桥面上木头足有10公分厚,但再结实也经不起几百年人马往来,岁月侵蚀。
人总会死,桥总会塌,桃溪需要一座新桥。
为了拿下大桥的水土活儿,王大刚请造桥的总工程师到家里吃饭。为了这顿饭,平时不沾锅台的他亲自上六里街买了两大篮子东西,鸡鸭鱼肉蛋样样不缺,比过年还丰盛。还把当厨子的王大林请来掌勺。王大林在院子里临时起了一口土灶,还带了一把锋利的菜刀和几把大勺子。他说,王大刚家的刀根本没法使,太钝。
晚上六点种,菜已全上桌。天还没黑,王大刚坐在院子里等着贵客上门。可是左等由等,就是不见人来。王大刚很焦急,怕工程师不认得路,就沿着小路走到六里街上去迎,但仍不见客人的影。王大刚家的孩子看着满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却吃不得,也很着急。一直等到了晚上9点多,王大刚盛情邀请的客人还没来。
最后,王大刚叹了一声说,“我看是不会来了,不必等了。你们吃吧”他摆了一下手,进屋去了,饭都没吃。王大刚家的三个孩子一拥而上,美美饱餐了一顿,对于平时大多只能喝稀粥吃青菜,营养不良的他们来说,那真是一次牙祭。那段时间,家里一天三顿都是稀粥,王大刚的老婆只在中午为干体力活的王大刚,捞上一碗干饭。后来即使能吃上米饭了,也很少能吃上肉,在米饭上淋上一点猪油,加上一点盐,拌一拌,已是美味。有一阵,王大刚的老婆总是琢磨着怎么把一个鸡蛋摊得更大些,她的办法是往鸡蛋里加点水。
虽然王大刚请的总工程师没来吃饭,桃溪上的那座桥,最终还是由他带着王厝的人包下了水土活。那位总工程师并非看不起王大刚,只是不好意思来吃这顿饭,他怕把王大刚吃穷了。
大桥由长条的石块垒造而成,最沉重的力气活是抬大块的石条。王大刚和王厝的精壮男丁用他们的肩膀扛起了这座桥,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完工。
在大桥建好之后,王大刚开始张罗引电进王厝的事。他对王厝的男人说:“这些工钱,我就不发给你们了,我想直接拿它去买电线杆子,你们看行不行?”王厝的男丁在王大刚的指挥下都去扛电线杆子,把它们一根根立在路边、田头,立在山上。变电所的人把长长的电线拉进了王厝。终于在1982年,王厝熄灭了昏暗的煤油灯。从此,王厝的夜晚变得不一样。我对黑夜的恐惧,终于也因电灯,得到了缓解,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习惯开着灯睡觉。
王厝的第一台电视在此后的三四年里出现。那是王大山的亲戚从南洋寄来的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并不是新的,不过是那边亲戚用旧了淘汰下来的东西,但到了王厝就成了宝贝。这让我又一次对南洋那个隔着汪洋大海的地方充满了好奇:他们居然把这样的电视扔了。而且,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样一个黑盒子,怎么能把那些人、那些地方都收集在里面。关于这个问题,王厝的大人们也想不明白。
整个王厝只有这么一台电视。每天晚上快7点时才有电视转播,人们陆陆续续赶在7点前到王大山家。那间不大的屋子很快就坐满了男女老少。象我们这种无所事事的孩子,更是早早就守在电视机旁,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节目。有时候为了抢好点的位置,还免不了吵上一架。有一回,我就被姨奶奶家的小女儿狠狠掐了一把,胳膊都青了,因为她去上厕所时,我占了她的位置。我能按顺序说出天气预报里的每个城市,我的一个乐趣就是赶在播音员之前说出下一个城市的名字。
每天晚上,大人小孩都在等着电视剧开演,不管什么电视剧都看着,当然最火的还是香港的《射雕英雄传》。“今天天气特别好,郭靖来到桃花岛,看见黄蓉在洗澡。”孩子们像唱童谣一样,天天唱这句顺口溜。
电视荧幕上出现“再见”两个字,所有的节目都已播完,一屋子人仍然不肯散去。过了一会儿,屏幕上连“再见”都没了,只有一片雪花,和嚓嚓嚓的噪音,人们不得不抬起屁股,站起来。就这样,王厝人天天晚上赖在王大山家里,足足有三年。而王大山和他老婆居然没有轰赶过任何一人。几年后,国产的黑白电视开始一台接一台地被王厝人买回家,王大山家终于清静了。但这反而让王大山和他老婆无所适从起来,尽管电视里仍然播着节目,王大山却站起来,扭动开关,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对老婆说:“没什么好看的,睡觉去。”